鬼娘(四)
前廳傳來咳嗽聲,陸言之連忙跑過去。蕪淵扶著孟依依,小陸子荊躲在孟依依身後,扯著孟依依的衣擺。這是陸言之在經過這麽漫長的時間之後,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孟依依注視著他。在孟依依作為青淵病倒的那一天天裏,他以魂魄的形態陪伴在孟依依身邊,看著她日複一日地衰弱下去卻束手無策。度日如年怕也不過如此了。他日日焦灼,卻有心無力。他就全然是被整場戲排除在外的看客。隻能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
他有些無措地開口:“你看見我了?”
孟依依覺得好笑:“你什麽時候對我看見你這一點產生過懷疑嗎?”說完,她又是幾聲低咳。小陸子荊看起來有些不安,他扯了扯孟依依的袖子,小心翼翼喚:“娘親……”陸言之臉色漸有不虞。孟依依開口解釋:“我進入三清鎮以來一貫的印象便是……”想到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孟依依還是顫顫巍巍蹲下身子,捂住了小陸子荊的耳朵:“獨自撫養孩子的孤母。直到蕪淵出現,三清鎮賦予他在這裏的身份,於是他成了陸子荊的爹。你大約也看到那藥了。藥有問題。因為那是我……不對,那是青淵自己做的。她聯合了那個叫子序的大夫,給自己下了慢性的毒藥。”陸言之聽到不是陸煬給發妻下藥心頭一寬,可他疑惑:“可是為什麽呢?”孟依依看了看蕪淵,道出自己的猜測:“她或許是太愛自己的丈夫,不願讓丈夫再生孽障。她聽到了丈夫的殺心。所以想滿足丈夫的願望?”
孟依依的話打在陸言之心上。他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父帝是這樣的人。孟依依說:“此刻我們來不及多做解釋和細想了。陸言之,我能醒過來是因為我察覺到壓迫在身上的力量在消散。可是蕪淵探查過,鎮子上附著的東西,它的力量卻在聚集。他原本的目的或者是重現當年的事實,可是現在他找到新的目標了。”
“惡鬼青淵?”陸言之問。
蕪淵搖了搖頭:“不。孟依依有了自主意識之後我查過她的情況。和我一樣,我們都隻是木偶。惡鬼不是青淵。”
“那誰是惡鬼?”陸言之問,他的眼中甚至冒出了些許凶光,他指著蕪淵,“陸煬才真正是惡鬼!”已經不用再去找答案了,在陸言之伸出手的那一刻,他自己已然明白。為什麽自始至終他都好像無法加入這場戲劇卻又分明在戲劇裏,為什麽會叫他偶然看見在陸煬起殺意的時候青淵自門後一閃而過的裙裾,又是為什麽直覺之下,他會知道藥是有問題的。他才是惡鬼的附身者,才是躲在背後操縱一些的人。那麽他是誰呢?這場故事裏出現過的最後一個人。陸言之唯一能夠想到的人。孟依依看出了陸言之的想法,也意識到了那一刻陸言之突然產生轉變的緣由,她開口:“惡鬼,是子序。”
生死簿被撕去的那一頁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麽。於是他們皆先入為主地把惡鬼想成青淵,把故事描繪成眷戀兒子、憎惡丈夫的鬼母。可事實上呢?若青淵是惡鬼,她大約最不希望兒子知道的就是自己的父親是什麽樣的人。當初會為了讓丈夫心滿意足而主動給自己下藥的女人怎麽會舍得兒子和丈夫反目?而迫切地從一開始就將陸煬的惡名坐實,希望青淵甚至於陸子荊能夠主動意識到一切的人,唯有眼見著所有事情發生的大夫子序。而惡鬼撤去戲台,要報複的對象也很明顯了。在陸言之身上待了這麽久,他大概也或多或少察覺到了陸言之和陸煬的關係。
孟依依暗道不妙,隻見“陸言之”果斷出手,抓了陸子荊就化作一縷青煙消散了去。守在三清鎮之外的牛頭馬麵眼看著籠罩在三清鎮之上的屏障突然碎裂。一直好好站在他們麵前呈元神出竅狀態的陸言之頹然倒下。
偌大的三清鎮在這一刻恢複了它本來的麵目。人跡蕭條,蛛網遍布。孟依依和蕪淵所處的地方一下子變成了一處荒宅。蕪淵手疾眼快扶住孟依依,孟依依成為青淵的這段時間肉體凡身,仙魂歸位需要時間,她眼前一黑,連喘氣都廢力了些。她緩了緩神,喃喃:“這下,可麻煩了。”
“麻煩什麽?”蕪淵大概是唯一一個這種時候還不在狀態的人。
脫離了青淵的身份,孟依依才像孟依依了些,她大力打開蕪淵扶著她的那隻手,自己站穩了,然後說:“我們一下弄丟了仙界兩個皇子!你說麻不麻煩!”蕪淵挑了挑眉:“倒也沒有那麽麻煩。既然已經知道了惡鬼的名字,那就說明……”
“那就說明!他從屬鬼道,在你的司掌範圍內,而你作為鬼君,他可不得聽你的嘛!你招招手,他就出來了?”孟依依喜上眉梢。
蕪淵沒打算說自己進三清鎮之前也算是自戕了一次,招手就能喚惡鬼這樣的本事暫且失了效果,為了不打擊小姑娘的積極性,他欲蓋彌彰道“惡鬼為欲念妄念所控,不為我控製。但有個法子。既然知道那個大夫叫子序,他的欲念糾葛在於青淵。就不是全無辦法的事情。”蕪淵手掌向下,自地底抽出一縷幽魂。繼而虛空向前一推,幽魂一分二,二分三,轉眼之間,數十名鬼將半跪在地,聆聽號令。蕪淵翻手抬起手掌。華燈起,人群現,三清鎮重新出現生氣。蕪淵笑:“借用一下老朋友的辦法。且重新布置了戲台。這一次,我們讓青淵自己登台唱戲。”
“這樣,我們就能引出子序了嗎?”孟依依還是有點擔心。既然子序把目標放到了陸言之身上,那麽陸言之會不會有危險。
蕪淵點頭:“不僅如此。通過殘留在這裏的鬼魂的力量,我們還能知道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場景變換,孟依依和蕪淵徹底成為此間看客。令他們皆出乎意料的是,眼前大概才是當年陸煬和青淵生活過的真實狀況。子序眼中青淵陰暗的生活不過是參雜了個人記憶的假象。拔地而起的宅院和樓閣,高門院落,紅牆青瓦。青淵生在一個極為富庶的人家。
他們站在某座院落裏,看著院門被打開,舉著紙鳶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穿過院落而來,他朝著身後喊著:“青淵姐姐,青淵姐姐你快來啊!”孟依依看向蕪淵,看到對方勝券在握的表情,亦高興地向來人處看去。青色的裙裾掃過門檻石階,玉手柔荑扶著拱門,腕間那雙玉鐲子鈴鐺作響,可再往上,兩人對上青淵那張臉卻是無端的虛無和空白。
不等孟依依大驚,眼前幻境驟然失去了顏色,有隨時崩潰的預兆。她不解:“蕪淵!怎麽回事!”蕪淵一手掌控著幻境,一手掐指演算,然後回答:“青淵被抹殺掉了。”“被抹殺掉了?”孟依依有些著急。眼前幻境還在持續瓦解和消散。稚童手上的紙鳶脫落在地,瞬間和地上的青磚糾結在一起。孟依依問:“被抹殺掉了是什麽意思?那我們該怎麽辦?!”蕪淵沒有回答。孟依依有種莫名的直覺,她下意識衝上前去要跑到青淵的位置重新成為戲台上的人。蕪淵沒有多餘的空隙拉她。子序撐起的戲台隻有小宅一方,可他在造景的是整個三清鎮,他厲聲警告:“抹殺了,就是徹底的煙消雲散,哪怕作為鬼魂都全然沒有半分痕跡。下手的人是用了心思的,以至於此前子序為了重塑也需要真人來代替。”
“戲台不能終止。蕪淵!繼續!”孟依依害怕蕪淵收手,這是能搞清楚當年發生了什麽,子序又要對陸言之做什麽的唯一方法,她伸手撫上青淵搭在拱門上的那隻手,然後毅然決然閉上眼睛。
場景重塑而歸位。猶如具象而現的時間在轉瞬之間回到了自己既定的頻率,所有被抽離剝裂的顏色在這一瞬間恢複到自己的既定位置,空間劇顫,連天上再輕不過的雲彩都徒然抖動。青淵回神,似乎對發生了什麽不是很理解。“阿姊!”前麵的小男孩還在可憐巴巴地喊著她。青淵快步上前,揉了揉小男孩的頭:“怎麽了子序?”子序癟了癟嘴,指著地上的紙鳶:“掉到地上了。”“掉到地上了撿起來不就是了,哪裏這樣嬌……”嬌氣二字尚且來不及說完整,青淵看到了地上的紙鳶,奇怪地撿起,紙鳶上染著磚色,甚至於隱隱有些磚塊吞沒過的痕跡。她看向紙鳶掉落的那處青磚,上麵鑲嵌這半截紙鳶的骨架,就像是葉脈一般。場景過分詭異了些。她拉緊了弟弟的手:“子序啊,我們今天不放紙鳶了。走吧,回去溫書。”
聽到溫書兩個字,小男孩的嘴巴都可以釣油瓶了。但他雖是不高興,但依舊老老實實牽著姐姐的手,跟著姐姐走。子序想起了什麽問:“阿姊你真的會嫁給那個帝京來的少爺嗎?”青淵想了想,反問:“我們子序,不喜歡他嗎?”子序默默點了點頭,權當這樣就是自己的回答。
“嗯……”青淵抿了抿嘴,“陸煬不是送了你很多小禮物嗎?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有的可是我都沒見過的呢。”子序聞言不僅沒有高興起來,反而來了脾氣。他掙開青淵的手,丟下一句:“那就都給你好了!”然後就獨自跑開了。青淵沒察覺小家夥兒的小心思,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