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娘(三)
陸言之在小巷口坐到了半夜。他努力控製自己不去看屋子裏發生了什麽,又是怎樣的其樂融融。他就好像是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獸。靠在牆邊,望著孤月。
屋子裏的燈熄了。又過了很久,蕪淵才慢吞吞走了出來。他兀自在陸言之邊上坐下,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二皇子好狼狽。”陸言之沒力氣和他扯太多閑話,開門見山問到:“怎麽回事?”
蕪淵像是在仔細回憶什麽,過了很久,他才開口回答。在蕪淵的記憶裏,若非陸言之的出現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動跡詭異,他都要沉迷在這場幻象裏。而早在他到達三清鎮,成為小陸子荊的“父親”前,孟依依好像就已經在這裏很久了。她扮演著慈母的身份,沒有半點屬於孟依依的知覺。蕪淵說:“替你試探過了。我雖是恢複了,但她沒有。”陸言之不明白。“可是,不應該吧。”陸言之說,“那個孩子大約就是我大哥。現在照理來看,他應該也是這個情況。若真是鎮子裏這個惡鬼的動作,她到底是誰?她的目的是什麽?”蕪淵也有些奇怪:“說起來,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聞到那個惡鬼的味道。”
陸言之仙魂像是被電擊了一般驟顫,差點散去,他勉強撐住身子:“這個地方,在吞掉我的力量。”蕪淵伸出手探查陸言之的仙魂狀況,果然正如陸言之所說的一樣,他的仙魂很不穩定,蕪淵說:“所以禁術不能輕易就用得,這一點你明白?不過既然都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有理由懷疑,依依是被吞掉了所有的力量才導致暫時性喪失了關於自己身份的記憶而沉溺於陸子荊母親的身份,所以,必須速戰速決。”
“怎麽速戰速決?”
蕪淵用手托著下巴抬了抬眉,他不懂自己心中突然生起的惡意來自哪裏,可就是這樣理所當然地說出了這句話:“他娘親,殺了他娘親。”陸言之隱約覺得蕪淵身上的氣息很不對勁。同樣也沒搞清楚這狀況的蕪淵有些莫名,這句話不是他想說的,他原來想說的分明是從陸子荊下手。他朝著陸言之搖了搖頭,可嘴巴自己開始動:“殺了青淵。”“你在說什麽?誰是青淵?”陸言之不知道蕪淵突然陷入了什麽魔障。蕪淵分明是看著他的,卻又好像是透過他看著什麽虛空出一樣。不遠處的門扉傳來為不可察的哐一聲。陸言之抬眼看去,隻看到了一塊殘留的裙裾。蕪淵卻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現一樣,還在下著要殺了那個“青淵”的決心。陸言之暗道不對,往蕪淵的額心渡了些仙氣。蕪淵脫控。然後星光驟散,就好像是這場戲落幕了一般,新的幕布掛上舞台。
蕪淵喘著粗氣,還沒能徹底緩過神來。現如今力量的消散已經變成了小事,讓兩個人覺得脊背發寒的是他們像是提線木偶一般被拉上戲台。從一開始沉溺於自己虛假的身份,到現在哪怕看清了事情的本身卻依舊不由自主地被扯到故事裏去。躲在背後的人到底想做什麽?
蕪淵突然意識到什麽,看向陸言之,說:“我說句你不愛聽的。你有沒有意識到,我扮演的角色可能是你爹。”陸言之知道,蕪淵表情嚴肅,絕不是趁此機會在開自己玩笑又或者占他便宜。正如蕪淵所說,如果陸子荊是局中之關鍵,眼前假象塑造的是陸子荊的過去,那麽孟依依飾演的大概就是陸子荊的凡人母親,而蕪淵則是他和陸子荊共同的父親,此刻還是凡人的陸煬。
蕪淵心中有不好的揣測,他看向陸言之,知道對方同樣和他想到了一起。蕪淵問:“你大哥那個凡人娘,究竟是怎麽死的?”蕪淵倒是沒在怕的,他隻是有些擔心孟依依。如果方才彌漫在他心頭的殺意和惡意真是當年陸煬所同樣擁有過的東西,那麽他們此刻無異於陷入了天帝過去所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裏。他是鬼界至尊,天帝對他無可奈何;而陸言之是天帝的二皇子。他們三人之中唯一會有危險的,隻有孟依依。且若是真被他們誤打誤撞識破了這一切,那麽不可避免的、躲在這背後操縱著這出戲的人,到底帶著什麽樣的心思,懷抱了多少惡意。
陸言之深吸了口氣,他不敢往自己的父親身上妄加動用惡意揣測。印象裏,父帝和大哥的關係雖不親密,可也不曾有僵持和難堪的時候;且陸煬待他這個二兒子又是極好的。他伸出手,生死簿浮於掌心。由於仙魂力量極弱,生死簿隱隱約約若隱若現的。陸言之催動生死簿,看向蕪淵:“怎麽死的,查一查便是了。”他默念法訣,道出查詢內容:“三清鎮,青淵。”生死簿快速翻動,然後速度減緩,慢慢停下。
生死簿停下的地方一片空白。陸言之仔細翻查,手指顫動,恍然:“你記得嗎牛頭馬麵說,三清鎮的惡鬼在生死簿上的那一頁被生生撕去了。”蕪淵接上:“三清鎮惡鬼,是青淵。”
那麽眼前最糟糕的情況,大概就是惡鬼附身在孟依依身上了。
“拋開一切姑且不說,惡鬼作祟全然因為惡念橫生。青淵惡鬼盤踞於此卻多年不曾作亂,唯獨你大哥出現在了三清鎮一切開始變化,這定是要完成她死前的夙願。我且不受掌控,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被拉進那戲台,所以陸言之……”蕪淵嚴肅,但卻發現陸言之一點都不在狀態,他推了推陸言之:“想什麽呢?”
陸言之指了指自己:“既然這是個為了完成她夙願的戲台。那我呢?我在其中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她的夙願又是什麽?”陸言之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非常重要的訊息,他勒令自己快速冷靜下來仔細回想,然後恍然:“我幼時見過一次,我哥,眼下有傷,所以戴著麵具。但究竟是怎麽傷的,我便不得而知了。”他看向那件小屋,或許,他們都能夠在這裏得到答案。
蕪淵察覺到了身體內力量的波動,他提醒陸言之:“要開始了。你要跟著我嗎?”跟著蕪淵意味著陸言之的三觀隨時可能會崩塌,畢竟蕪淵此刻扮演的角色可是那位“了不得”的人物。陸言之遲疑之間,蕪淵已經站起了身,然後朝著巷子外走去。陸言之亦起身,有些控製不住地跟上蕪淵的腳步。他想知道,他父帝到底做過些什麽。
場景變換,戲幕拉開。蕪淵扮演的陸煬穿過了街巷,輕車熟路來到醫館。一個年輕的大夫迎了上來:“煬哥,青淵怎麽樣了?”陸煬歎了口氣:“老樣子,月子裏便落下的病,斷斷續續的。”這個大夫的擔心明顯超過了他這個身份該有的程度,他從櫃台後拿出一早準備好的藥遞給陸煬:“我根據你說的又改了改方子。青淵還是不肯讓我給她搭一搭脈嗎?”“子序。”陸煬接過藥,拍了拍那個叫子序的大夫的肩膀,“她如今連家門都不肯多邁出兩步。再過兩日吧,再過兩日,我一定叫她讓你仔細看看。”
陸煬拿了藥回了家。他推開門的時候,恰好碰到兒子出門,看到他兒子下意識往後瑟縮了兩步,就好像懼怕什麽一樣。陸煬蹲下身子與兒子齊平:“怎麽了子荊?”陸子荊沒有回答。青淵躲在暗處輕輕喚了一聲:“阿辰,過來。”陸子荊膽怯地瞟了一眼陸煬,然後跑回母親身後。陸煬的眼色晦暗不明,他蹲在那裏沒有動。暗處的青淵像是終於哄好了兒子一樣走了出來。陸煬看到青淵出來,才站起了身,他抬了抬手,示意手上的藥包:“這是新藥。”青淵麵色如常:“已經喝了很久的藥了。”她看向陸煬,沒有等到回答,她笑得有些無奈:“既然這樣,辛苦你了。”陸煬這才帶上些笑意。
可藥一帖一帖下去,青淵的身體也沒有好起來。她愈發孱弱,臉頰上的肉也一點一點消磨完了。日複一日,直到她隻能躺在床上。躺在床上的人一陣又一陣咳嗽。可偏偏她還怕極了住在隔壁房間的幼兒會聽到自己咳嗽的聲音,壓抑著。陸煬端來熱好的藥送到青淵的床頭。看著日漸憔悴的妻子,他也不是很好。青淵沒有看那碗藥,隻是看著陸煬,撫上他的臉:“胡子拉碴的,眼下青黑這般嚴重,日夜不停照顧我,辛苦了。”陸煬心疼地吻了吻妻子的發頂:“沒事的,你要快點好起來。喝藥吧,喝完藥就好了。”
青淵接過陸煬遞過來的藥,苦笑了聲,終是毅然決然灌入喉頭。
站在門口的那個大夫子序有些不安,他看著堵在門口的陸煬:“青淵、青淵她怎麽樣了?”
陸煬歎了口氣,沒有回答。
子序身形散去的那一刻,陸言之出現在蕪淵麵前。這次的戲台持續得實在稍久了一些。蕪淵喘了口氣,兩個人相視一眼,第一反應便皆是立馬跑回屋子查看躺在床上的孟依依。床上的人麵容憔悴,已經沉沉睡去。蕪淵冷下聲音:“不能再拖了。再這麽下去,我們再被拉到戲台上,結束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我們誰都不知道!”
“可是問題出在哪裏?”陸言之伸手卻穿過孟依依的臉頰,“你沒有在藥裏做手腳。或者說,我父帝沒有在藥裏做手腳。可青淵卻還是一日一日頹敗下去了為什麽?除非……”陸言之想到了什麽,跑向廚房,煮藥的爐子滾燙,還沒來得及倒掉的藥渣,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如其來有這樣的知覺,可他篤定:“藥本來就是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