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娘(二)

  越過三清鎮鎮碑,穿過透明的屏障,三人卻唯有孟依依一人順利走進三清鎮的圈地範圍。而陸言之和蕪淵兩個則是原地打了個圈兒似的,重新站到了三清鎮鎮碑麵前。孟依依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還以為是眼前這兩個人合起夥兒來戲弄她,可看到陸言之的表情,她又覺得萬不會這麽簡單而已。


  “孟依依,出來。”陸言之表情嚴肅,他伸出手,就好像這個鎮子是什麽吃人的怪物,孟依依晚出來一步就會被鎮子吃了似的。孟依依看了看背後的三清鎮,在要走向陸言之的那一刻,被鎮子刹那吞沒。眼前的人消失得實在突然了些,手上一空,陸言之踉蹌向前一步,轉而又被三清鎮“吐”了出來。蕪淵饒有興致打量著這層無形的結界,手臂張開,無數細小的銀蝶從手心懷中飛出,無聲地撞擊在了眼前,那張透明的屏障顯現。牛頭馬麵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屏障,忍不住伸手試探,牛頭喃喃:“早些,分明還是沒有的。”


  蕪淵攔下牛頭馬麵伸出來的手:“這層東西很不一般,你們仙術法力下等,碰不得。”馬麵:我懷疑他在罵我,我也沒有證據。陸言之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問:“有辦法進去嗎?”“這東西好像擁有自己的篩選機製一般,能把覺得對自己有威脅的東西排除在外,怕是不好過去。”蕪淵搖了搖頭,“不過。”


  “不過什麽?”陸言之有些著急。


  蕪淵想了想:“我大約是可以進得去的。”他挑了挑眉,手心光電湧現,自陰影處祭出一把長鐮。見多識廣的牛頭一眼就認出了那把鐮刀,傳說中跟著鬼君千秋萬代的好東西,光是那把武器底下屠戮的鬼魂就數也數不清。“你要做什麽?”陸言之問。蕪淵鬆手,施法使得鐮刀懸浮於半空,他張著手臂,就像是等待死亡的罪犯,卻比任何罪人都要從容。刀刃懸於他的脖頸,蕪淵開口:“把自己變成這東西覺得沒有威脅的便是了。”


  陸言之下意識拉住那把長鐮的刀柄:“這就是你要自戕於此的原因!”蕪淵無所謂地瞟了他一眼:“你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嗎?”


  陸言之不是不舍得自己的性命。在蕪淵提到“有威脅的東西”的時候,陸言之腦袋裏冒出來的第一反應就是斬斷自己的仙骨,可是裏麵作惡的究竟是什麽,他們全然沒有一點答案,如果真的是他們都無法應付的東西,隻會因此喪失了生機。“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陸言之這樣想,也這樣開了口。在蕪淵的耐心耗盡之前,陸言之總算想到了什麽,他隨手落下一掌甘霖,抬手之間,落下甘霖的土地上站起了一大一小兩個小泥人。


  蕪淵對陸言之這種做法實在不認可。重塑肉身雖能夠最大程度保全法力,但同樣的,泥塑的肉身實在受不了任何攻擊。與其如此,倒不如還是自損得以更大的勝算。蕪淵沒有任何遲疑,順著脖子上的鐮刀收割了自己的魂靈,見不得徒然倒去的肉身,鐮刀消失於中空。蕪淵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卻好像死過一次一樣魂力消減。他斜著眼睛鄙夷地看了看地上的泥人以及一臉震驚的陸言之,然後毫不猶豫踏入三清鎮。這一次,他沒有被“吐”出來。陸言之咬了咬牙,讓牛頭馬麵守在這兒,順便看顧好他的肉身,然後抽離仙魄附身泥人。他在此前那個鬼鎮由於施展禁書以為了孟依依在遇到危險的時候能夠隨時召喚他已經損傷了仙魄,此刻強行再度剝離無異於往傷口上再捅刀子。


  牛頭忍不住勸阻:“大人!看您的樣子,您的仙魄有撕裂的風險。到時候仙魂俱滅魂飛魄散可不是這麽輕而易舉的事情。”陸言之勉強在泥人身體裏安頓好自己的身軀,然後催著法訣變換身體。身體堪堪長大八九歲大小便不再繼續往上長。陸言之擰眉:這大概已經是他此刻仙魄能支撐的極限了。幸好這副鬼樣子沒有讓孟依依看到。


  他拍了拍牛頭的手臂:“這裏交給你了。”然後走進三清鎮。


  陸言之本以為自己以一個幼童的身形進入三清鎮已經是這一次事件最大的限製了,隻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進入三清鎮的那一刻,仙魄剝離的痛苦再一次襲擊他全身,他甚至隱約聽到了仙魄碎裂的聲音。巨大的力量把他從那具泥塑的身體上抽離,他懸浮於半空,卻被三清鎮外的屏障束縛在三清鎮之內。他在這一刻變成了三清鎮的每一樣無生命之物,卻再也不是陸言之本身。他來不及多做反應,他必須立馬去到孟依依身邊。


  找到孟依依就好像是陸言之靈魂上最本能的事情一樣。哪怕此刻他隻是殘魂一縷。他順著山風而去,從鎮中心穿過,一邊掃視這個鎮子,一邊往孟依依的方向走。讓他奇怪的是,這個鎮子除了圍繞在它周圍的那一層屏障之外,鎮子內並沒有什麽異常,百姓安居樂業,熱鬧得如同任何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間小鎮一樣。孩童嬉笑著手拉手跑過拱橋,橋下溪澗邊捶打清洗衣服的婦女一邊聊天一邊不忘叮囑在邊兒上玩鬧的孩子要小心。商賈於街巷穿行,琳琅滿目的攤販在街頭兩邊吆喝。這個鎮子實在正常。或者說,過於正常。


  陸言之穿過街市往前,突然注意到了一張熟悉人臉。那個孩子從石板橋上蹦蹦跳跳往前,告別了自己的夥伴,然後高高興興往家走。陸言之停住了腳步。那個孩子,應該是陸子荊。這種感覺來的莫名卻篤定,就像是戲劇裏自覺往主角身上做的功夫一般,陸言之隻消這麽一眼就知道,眼前這個陸子荊大約就是這故事裏的主角。可眼前這個孩子又不單像是他在仙界接觸過的陸子荊的樣子,這個孩子分明更自在,更無拘無束一些,他還沒有刻板嚴謹到對自己的舉止儀態都萬般在乎和注意,陸言之試探性地想要探查這個孩子的仙識,可是還不等他觸及到這個孩子卻被一股力量推開。


  孟依依的氣息來自和這個孩子一個方向,於是陸言之跟著小陸子荊往前。他禮貌得和路口賣花的婆婆打過招呼然後拐進小巷。巷子深處有一間簡單的小屋,裏麵冒出炊煙。小陸子荊整了整衣服,抱緊了手上的書卷,放慢了腳步走向小屋。小屋裏走出來個女人,穿著普通幹練,她在圍裙上擦了把手,笑著看向穩重走向自己的小男孩兒:“阿辰,過來。”陸言之停住了腳步,那個滿臉慈母笑意的不會再有別人,分明就是孟依依。孟依依蹲下身子,給走到麵前的小陸子荊仔仔細細擦了汗,然後溫和道:“買了什麽書回來?”小陸子荊拿出一直護在懷裏的書,那是本舊書,他笑著打開書,書頁的中間躺了一支漂亮的絨布簪花。小陸子荊臉頰微微發紅:“阿娘,這是給阿娘啊。”


  陸言之隻覺得頭上落下一道驚雷一般匪夷所思。孟依依驚喜地拿起簪花:“我們家阿辰還省下了給阿娘買簪花的錢啊,阿辰好棒。”她親昵地用額頭蹭了蹭小陸子荊的額頭,高興地把那支簪花戴到自己的頭上,她突然抬起頭看向陸言之的方向,似嗔怒似玩笑:“阿辰他爹,還要在那兒站多久啊,吃飯了!”陸言之茫然,甚至手足無措,可嘴角忍不住勾起,他向前一步,一個人卻從他身體裏穿過,更早一步地走到了孟依依身前。那個人穿著一身墨色的衣服,理所當然回應:“來了。”陸言之身子僵在原地,那個從他身體穿過去,走到孟依依身邊的分明是蕪淵。


  就好像一晃多年,孟依依終於能夠脫離了她自始至終其實都沒有那麽喜歡的仙界,選到了一個她熱愛的人間小鎮,和一個無比深愛她的人喜結連理,擁有了他們自己的孩子。他們住在鎮子最不起眼的地方,過著無比肆意的快樂人生。孟依依小時候總是說,天上的仙人笑起來都是一個樣子,她甚至很害怕自己有朝一日笑起來也會變成那個樣子。陸言之以為如果有一天孟依依獲得了她想要的生活,自己是理所當然會為她感到高興的。可此刻,陸言之高興不起來。仙魂就好像一絲一絲裂開一般痛苦難耐。


  孟依依拉著小陸子荊走進家門,跟在稍後的蕪淵扶了扶門框,陸言之抬起頭,恰好看到蕪淵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然後朝他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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