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四)

  陸言之收回探查在梧桐樹洞裏的手,才知道了所有的故事。自那之後,梧桐再也沒有出現,而小沐則一直守在這裏。小沐的情況實在特殊,他將死未死,全靠梧桐的精魂養著而不自知,周身的靈力來源皆是梧桐。梧桐這麽做,陸言之也能夠理解,這個孩子年紀尚小卻背負了人命,且那條條人命之中甚至還有自己的至親,如若真的放任這個孩子去到冥界,恐怕要吃夠了苦頭才有可能重新投入輪回之道,可試問一個做母親的,哪裏忍心自己養大的孩子遭受那樣的折磨呢?而這次冥府動亂,與人界鏈接的門大開,這才讓魂冊有了重新刷新和記載的機會,探查到了小沐的氣息。而之所以他的氣息能夠在這次被捕捉到,怕是梧桐撐不了多久了。


  一切命定和輪回,終將是要歸入它自己的道路裏去的。


  那個叫小沐的孩子大約是看到梧桐第一次有了現身的預兆,便放了陸言之和孟依依進廟,此刻正一個人遠遠站著,偷偷摸摸看陸言之這邊的動靜。


  孟依依覺得腦袋有些發脹,不知道為什麽原先隻覺得陸言之有些熟悉,看到了這棵梧桐,那些熟悉的記憶有些愈發要變清晰的勁頭。這讓她覺得奇怪。更奇怪的是,為什麽剛才,這棵梧桐會選擇保護她呢?

  她伸手撫上樹皮,耳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念著什麽人的名字,她覺著熟悉,跟著喃喃:“玄衣……”“什麽?”陸言之聽到了孟依依的動靜,看過來的目光裏是帶著期待的,孟依依收回手,皺了皺眉,好氣沒好氣地說:“幹嘛!你認識啊?”


  陸言之舔了舔嘴唇,嘿嘿笑了笑,搖頭:“說什麽呢娘子!我當然不認識啊!”


  孟依依假笑著湊近了,陸言之討好又試探地也湊了頭去,孟依依一把揪住陸言之臉頰上的軟肉,惡狠狠地要挾:“不認識?再騙人!你再騙人試試!方才是哪個人說什麽故交什麽和這樹有些淵源的!你分明就是什麽都記起來了!你都記起來了對不對!”這次的馬腳露得頗大,可事實上,陸言之也是想找機會坦白的,畢竟兩個人走一路,終有被發現的一天,他壓低了身子,方便孟依依捏他捏的舒服一點不至於手酸,輕輕揉了揉孟依依的腦袋,把她往自己方向拉了拉:“是啊是啊,對不起啊,我想起來啦。”


  “你是誰?”陸言之的動作讓孟依依覺得舒服,鬆了鬆手,再問,就是委屈巴巴的口氣,“我又是誰?為什麽你想得起來,我想不起來呢?”


  “血脈不純唄。”小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湊近了蹲在兩個人麵前。看到孟依依瞪過來,一臉奇怪的樣子,才張大了嘴,更是驚訝的表情:“你不會不知道吧!”陸言之有些不悅。被梧桐的力量照顧了這麽多年,這個孩子能聽到六界的一些聲音也不是什麽稀奇的,可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小沐這才站起來,抱著胸,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樣:“喝了孟婆湯?卻不知道孟婆湯的故事?等等,看兩位應該是冥界來的吧。也是,我一個人在這兒待了這麽久,也差不多是時候了。你若是純粹的仙人,那可是難得中孟婆湯的招的,若是中招了,也該殘留了部分記憶,剩下的,大約沒過多久也都能想起來的,畢竟你們不用投胎轉世,也用不著孟婆湯這種東西不是。”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純粹的仙人?”孟依依問。


  陸言之皺著眉。孟依依的身世確實有些成謎的味道。她若真的不是戰神孟糾的女兒,那她是誰,以玄衣的眼界,不至於什麽人都收到自己門下,況且,若她不是仙人,為什麽一開始就會出生在仙界。這些想法隻在腦子裏轉了一圈,陸言之覺得這些又有什麽重要的呢。他雙手拖住孟依依的臉,小心把她轉到自己的方向,認真看著小姑娘的眼睛:“你理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做什麽呢?我想起來了我告訴你也是一樣的。我記得你。喝了孟婆湯,殘留的所有記憶隻是你,全部的你。我是陸言之,你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最喜歡的人,是我的孟依依。想不起來又有什麽要緊的呢?你若是不記得我從前有多喜歡你了,那今後我更喜歡你一些,說不定你就通通都想起來了。”事實上,陸言之甚至有些不希望孟依依想起過去的一切。那淩厲的仙界,孟依依不喜歡的一個個仙人,她爹孟糾,和九天玄女度輕玄,此間種種錯綜複雜,牽涉甚多,隻要她重新回到自己身邊了,那麽過去的一切忘掉便忘掉吧。


  孟依依被看得臉頰發熱,陸言之目光灼灼得她就好像要陷進去一般,她輕輕推了推陸言之,轉過身,清了清嗓子才故作正經回答:“你說什麽胡話呢!指不定、指不定就是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情,生怕我想起來了!才覺得想不起來沒什麽要緊的!”就好像是為了說服自己一般,孟依依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後看向陸言之:“沒錯!肯定是這樣的!”陸言之縱容地往下蹲了蹲,看向孟依依的眼神裏滿滿都是寵溺:“是啊是啊,我做了好多對不起你的事情,所以你不要想起來啦,隻要記得現在、以後,我會對你多好就好啦!”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孟依依覺得自己臉上的溫度越是高了,看到站在旁邊高高興興看熱鬧的吃瓜群眾沐某,連忙轉移話題:“先說正事,他!他怎麽辦!”


  見事情重新扯回了自己身上,小沐悠悠然盤了腿再次浮到空中,兩隻手搭在腳脖子上:“誒,先說明白。我不會跟你們去冥界的,我要在這兒守著我阿娘。”


  “哦,你要在這兒害死你阿娘啊。”陸言之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然後拉了拉孟依依一副要走的樣子,“那你待在這兒吧,我們走了。”


  “等等!”小沐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你什麽意思!”


  陸言之回過頭:“你以為,你活到現在,還能夠有這樣的術法,是托了什麽人的福?你又以為,沒有人間香火祀奉,你阿娘還要養著你,撐了這麽久,還能再撐多久?她不肯放棄你,讓你墮入冥界深處受苦,卻廢了自己的千年修為,也舍棄了成仙的機會。你不是在守著她,你是害了她。”


  “你有什麽資格這麽說我!”小沐生氣的時候難過的時候眼睛都是微微發紅的,因而此刻他的情緒反而有些不明了了,可小孩兒是嘶聲力竭在質問的:“我做錯了什麽呢!我不過是想和我阿娘待在一起。那群人扔掉我的時候扔掉我,要帶我回去的時候就帶我回去!我阿娘又做錯了什麽呢?被信奉的時候,必須要耗費自己的靈力和修為去保佑那些人,甚至滿足那些人自私的願望,可被質疑的時候就要被當成妖怪斬殺。我看,你們這些仙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不負責任!為什麽!為什麽不看看我們!不庇護懇求你的子民呢!”


  一開始,小沐也是真心祈求過的。他知道自己做了錯事,不願牽扯他的阿娘,於是一遍又一遍地祈求,希望厲害的仙人管一管,把他這一身本事收回去吧,他也可以付出代價的,他小時候聽阿娘說故事,說冥界這個地方,壞人都會受到應有的懲罰的,對於壞人來說那才是可怕的地方,他都已經做好準備了,要去那個可怕的地方接受懲罰了,隻要他阿娘能夠好好活著就好了。可是沒有人聽,也沒有人理會。那他能怎麽辦呢?隻能趕走所有要來傷害他阿娘的人,隻能裝神弄鬼地把所有人趕遠一點,再遠一點。哪怕到了現在,所謂仙人真的站到了他的麵前,也絲毫沒有要幫忙的樣子。他隻是想和自己的阿娘生活在一起,他又有什麽錯呢?

  陸言之張了張嘴,卻終究還是沒有說話。他不得不承認,仙界的人,也不是這麽良善和大愛無疆的。他們一邊等著人間香火給養,告訴凡人,要有所祈求,保留期盼,要認真努力,也要瞻仰神明,靠著這樣的無限祈禱的力量高高地待在天上,一邊又告訴凡人,所有的人間疾苦都是必然,貪嗔癡恨愛惡欲都是人應有的情緒,而這些情緒也是把人的腳牢牢拉扯在地上的力量,要接受,要妥協。哪怕是梧桐的存在,或許都是因為他們幾個不負責任的小仙促成的結果,他們貿貿然讓一個本可以投入輪回的生命長久的存在於世,卻絲毫沒有擔負起這樣的責任……


  可梧桐卻在這個時候說話了。聲音很低,卻是真實地發出了聲音,那聲音如遲暮老人一般蒼老,又像是病危之人一般氣息奄奄:“小沐,跟著二位大人走吧。也請二位大人保留我留在他身上的這些許力量吧,讓他在冥界可以少吃一些苦頭。”


  小沐怔怔地朝梧桐樹看了過去。滿樹的梧桐葉在慢慢悠悠往下落。就好像金黃色的雨。樹葉落盡的那一刻,大約這棵樹的生命就要到盡頭了吧。小沐搖頭,帶著哭腔:“我不要!阿娘!我這次不要走了!我再走!回來又會找不到你的!”


  孟依依看著小小的孩子重新變回他當初將死時候的少年模樣,緊緊抱著那棵梧桐樹,痛哭流涕:“求求你了!別趕我走!”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娘親,她也有娘親嗎?也這樣愛著她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麽她消失了這麽久,還沒有找來呢?終究還是不忍心的。她拉了拉陸言之的袖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孟依依下意識地想依賴陸言之,就好像無論是碰到了什麽問題,陸言之或許都是有辦法解決的。陸言之也知道他們幾個還是虧欠了梧桐的,歎了口氣:“小沐,走吧。我隻能允諾你,我會護住梧桐的最後一絲元靈,讓她有投胎轉世的機會,這樣你們總有機會再做母子。你若是遲遲不動,到了最後,隻會消耗了梧桐所有的靈力,千萬年你都再沒有見到她的機會了。”


  小沐做了多大的掙紮才沉重地點了點頭,陸言之不知道。過去,他常以為這個世間,父母對孩子的愛意是最無私最真誠,且永遠不會改變的。可突然之間,他才意識到,或許他也低估了孩子對母親的感情。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樣的。在看清了照顧自己的那個人是誰之後,便會產生依戀,於是再大的艱難和傷害,都無法把這個孩子從自己的母親身邊拉扯開了。


  陸言之將小沐卸了靈力的魂魄裝進自己的乾坤袋中。能夠卸下一口靈氣的梧桐慢慢顯出身形,朝著陸言之和孟依依的方向深深叩拜。陸言之覺得受不起,避了開去,孟依依也要躲,可梧桐卻抬手攔了攔,然後再次叩拜。


  孟依依意識到此間大約別有由頭,問:“您認識我嗎?”


  梧桐點了點頭,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眼神裏細碎的慈愛,就好像是哪個母親在透過她的眼睛在看自己的女兒一般:“我見過你的娘親,也見過你的父親。”這下不僅是孟依依,連陸言之都是大吃一驚:“您確定嗎?”梧桐點頭:“我的生命是你娘親給予的,而我長久以來的壽命,卻是你父親給的。他們對我來說,也像是父母一般。”


  陸言之雖然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大腦宕機很不是時候,但他實在很想插嘴問一句,這麽說來,難道,穸以是孟依依的爹!??


  孟依依帶著祈禱,小心地問:“我娘親…還有我父親…他們是什麽樣的人?”她想問的其實還有很多。他們還在嗎?在哪裏?還好嗎?愛她嗎?為什麽不來找她呢?冥界幽黑得很,她有時候做噩夢驚醒了總是很害怕,總覺得身邊除了陸言之這樣的夥伴,還應該有一個人才對,那個人總是充滿慈愛地,一下又一下拍著她的背,等到她清醒了就輕描淡寫推開她,指責她不可隨隨便便占別人便宜,女孩子要勇敢一點,上山打老虎那種勇敢法是最好不過的。可她隻是問了,對方是什麽樣的人,就好像長久以來,這才是深深困擾她的答案一般。


  帶著最後的回答,梧桐的聲音散在風裏,輕輕柔柔的:“都是很好的人。你總會再見到他們的。”


  孟依依如釋重負一般笑了。這樣的答案大約是再好不過的了。在別人眼中,她爹娘都是很好的人。而她終會再見到他們的。


  梧桐這輩子也不會忘記,她有一點點意識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那個漂亮的女人,五官其實算不上多精致,可偏偏搭在一起,就是叫人覺得這樣的人一定是有著難得氣度的美人。美人身後站著的笑眯眯的男人看起來雖長得更好看一點,反倒有些嚇人,那女人雖然身上帶著仙氣,可那雙手溫暖得不像話,大約隻是個凡人。那個男人身上的仙氣實在灼人,察覺到她的目光,看過來的時候簡直是要吃人一樣,叫梧桐都要覺得這個人該不會連她這株小小的植物本相都能夠看得清清楚楚吧,梧桐連忙閉上眼睛,然後聽到兩個人在說話。


  那個男人大概是頗為嫌棄的,可說話的口氣卻像是寵孩子一般:“弄得髒兮兮的啊。仙界的樹不好嗎?你要到這裏來種樹?”


  “玄衣啊,這你就不懂了吧!古人說了,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我這是在給你女兒撐太陽傘你知不知道的!”女人這樣說。


  那個男人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就知道是女兒了?”


  “兒子不能乘涼啊!”


  兩個人吵吵嚷嚷的,卻是叫人覺得分外和諧的。後來,梧桐睡了很久,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她已經長成了一棵大樹,可身邊卻隻剩下了那個男人。那個人好像是叫玄衣吧。梧桐這樣想。那個時候的玄衣,臉上雖然還是帶著笑意的,卻不像是更早之前的那樣讓人覺得是從心裏笑出來的。他笑著,卻隻是敷衍地扯著嘴角,隻是為了執行什麽人的囑托。他把手搭在樹上:“如果你再看見她了,告訴她,玄衣在找她好嗎?如果她受了傷了,請你保護她好嗎?如果是我們的孩子來到了你的麵前,也請你滿足她過去的願望,庇護那個孩子吧。”


  那個男人這麽說完,然後久久失了神,繼而垂下頭,又過了好久,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梧桐覺得,那個時候,這個人,是在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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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慢把孟依依的身世都扯出來!!要嘛白澤番外再放一放~今日毛估估更了也有個八千字吧!現場作法,玄衣保佑,來評論,來收藏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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