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三)

  所以說,人才是這個世界上難得強大的存在。心中守護一個人的欲望愈是強大了,手上的力量也會蓬勃起來。小沐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站起來衝到梧桐身前的,他隻是知道,爬起來,然後跑到阿娘身邊去,他把柔軟的胸懷對著這個養自己長大的人,把後背朝向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武器和拿著武器的同類,刀劍無眼,出手了也沒有立馬就能夠果斷收住的可能,小沐覺得後背被撕扯一般疼痛,可看著被保護著的他的阿娘,卻是覺得高興的。他現在是不是算長大了,阿娘您看,小沐都能夠保護您了呐!小沐想高興地這樣說,可是偏偏就是一點力氣也沒有。


  背後的人聲嘈雜,他也一點都不想去管,脫力之間,再撐不住自己這幼小的身軀,慢慢滑落在地,他還是想抱一抱梧桐的,梧桐抬手也想摸摸自己的小兒子的,可是兩個人終究誰也沒有碰到對方。小沐跌落在了一地梧桐葉之間,失去了意識。


  “醒了!醒了!小少爺醒了!”驚喜喚人的那個小丫鬟嗓門極大,聲音繞來繞去穿過長廊,繼而就是一陣陣嘈亂的腳步聲。睡在床榻上的小男孩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的時候,入目是青灰色的紗帳,以及一張擔憂的婦人的臉。他直起身子,旁邊的那個婦人不願假手於他人,連忙過來扶,他輕咳的時候,那隻溫暖的手就一下又一下拍著他的背。可是他覺得很奇怪啊,為什麽腦子裏麵空空的,什麽都記不起來,連心裏都是空的,可是卻莫名其妙地好難過好難過,就好像那片空空裏他把自己弄丟了一樣。


  那個婦人看他疑惑難過的樣子,親昵又小聲地提醒他:“你叫吳想,你是我的兒子,我是你的阿娘。這裏是吳罔鎮吳家,你跑出去玩兒,摔了頭才什麽都忘了,可是沒關係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聽到阿娘這樣的字眼,突然覺得一切沒由得而來的難過都有了突破口,可是他卻忍不住躲了躲那個婦人再次探過來要摸他額頭的手,蹙著眉看去:“你的手……”


  那個婦人看見他的目光,下意識把手背到身後,喉頭動了動,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吳譽,才小心詢問:“怎麽了?”“你的手在抖,你怕什麽?你怕我嗎?”這樣一張童稚的臉,卻說著這樣的話,反倒有些嚇人,那婦人強忍著要避開的想法,才勉強回應:“阿娘,阿娘是怕碰著了你的痛處啊。你大病初愈的……”那人說著要來拉他的被褥,想要幫忙捂得緊一點,可他再次避了開去。他不明白。吳想是誰?他真的是吳想嗎?如果他是,為什麽這個名字對他而言這麽陌生?


  站在遠處的吳譽終是沒有忍住,拉了拉坐在床邊的那個婦人:“孩子初醒,就讓他好好休息吧。”


  於是房間裏的人鬧哄哄地來,卻動靜極小地又再度散去。吳想躺在床上,看著床頂上墜著的一隻銅質的小風鈴,在想念一個記不起來的人。


  房門外,那婦人軟了腳,虛虛地扶在吳譽的手臂上,麵上是驚懼,連唇色都顯得蒼白:“大人!那個孩子終是和那妖物有牽扯不盡的關係,為何我們還要留著!”吳譽正色:“那妖物消失得不明不白的,誰知道什麽時候還會卷土重來,照目前看來,也就隻有這個孩子能夠勉強壓得住那妖物。況且,我費盡心力才從所謂妖市弄到了一碗孟婆湯,他斷不會想起過去的一切,你怕什麽!婦道人家眼界實在淺薄,若是這個孩子為我們所用其間利害還需要我多說嗎!”


  話說至此那婦人也隻好顫顫巍巍地應下。


  吳想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從孩童,長成了少年。風度翩翩,模樣也生得俊俏,可偏偏這樣一個少年郎卻愈發頑劣。他哪裏看不出來這個家裏上下的詭異,明裏暗裏諸多限製,別說是走出鎮子,連吳家大院都不讓他出。這吳家上下對於他目中的懼怕,已然不是對於家中矜貴的少爺的怕意,卻更像是麵對什麽要吃人的妖怪一般。更何況,夜裏時常會出現在夢裏那個模糊不清的人,分明溫柔地喊著他小沐的。吳想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給這個吳家找點事情做。既然人人都怕他,他就不介意讓周圍的人再怕上一點。


  唯有一件事情,叫他覺得奇怪且實在放心不下。每次他出手打人又或是其他,時而會控製不住力道,再實在收不住手的時候,總是有什麽會擋在他麵前,保護住他想要傷害的人或者東西。


  吳想十六歲的時候,鎮子上的同齡人多少都已經參加過科考了,能做舉人、進士的也大多都離了家,往更遠的地方去了。吳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平白受著這樣的氣。十六歲生辰那天,他蹲坐在自己院子,揪著樹下的草,覺得這個世界實在不公平。這麽一坐便是一下午,等到入了黃昏,天氣變涼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肩上一重,一件外袍披在了身上,不用轉頭他也知道一定空無一人。他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安心。在那若有若無的氣息消失之前,他帶著懇求的口氣,說:“喂,今天是我的生辰。”


  他沒有得到回應,轉過頭去的時候,地上放著一顆金燦燦的梧桐子。他歎了口氣,年年如此,才要伸手去拿,那顆梧桐子卻突然裂了開來,繼而變成了再普通不過的梧桐子的模樣,灰黃如同沒有生息。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妙。他站起身,腳步就像是不受控製似的,衝破了家丁的阻攔,一路往鎮外跑,那間廟宇從外就可以看見的金燦燦的梧桐樹為什麽漸漸再褪去顏色?心髒跳動的時候都是痛的,每一口呼吸都重重敲打在肺腑之間,撞擊出濃重的血腥味,他終於又站在那顆梧桐樹下,可再不見那個樹洞,再不見高大的梧桐,他站定的那一刻,梧桐樹在他眼前轟然倒下,露出背後早已破爛荒廢的廟宇以及拿著鋸子的數個壯漢。


  吳家的人快速趕到。那幾個壯漢雖不知自己何必怕一個少年,卻依舊躲得老遠,吳譽站在人群的最前麵,對著少年的背影:“吳想,回來。”


  吳想卻低低地笑出了聲,然後笑聲慢慢變大,到了最後他的眼角掛著淚,卻是在捧腹大笑的:“多奇怪啊!你說說!這多奇怪啊!明明你們一個個手裏拿著刀槍棍箭的,再不濟都是背著鐵鍬如臨大敵一般的,對著我,卻在喊我回家。我問你?哪個家人是這麽喊自己的孩子回家的?”他轉過身,對著這些十多年來聲稱是自己家人的人。吳譽看著那個少年,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場大火,也是在這個地方,也是這個樣子,那棵梧桐怎麽也燒不死,哪怕短瞬之間就好像消失了一般,可過了兩天又會莫名其妙出現,姿態模樣,甚至是樹幹的粗壯程度都一如從前,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愈加茂盛,他實在害怕當年的妖精卷土重來,對吳罔鎮的人伺機報複,才找了人用斬妖的武器煉化的工具伐了木,看到吳想的模樣,他下意識退後了一步。


  吳想看到吳譽的動作,反倒是笑得更高興了:“哈哈哈哈哈!實在是太好笑了!你不覺得好笑嗎?”他指了指身後的這棵梧桐樹:“信她的時候,拜她,覺得長壽了些,便是帶著靈氣的東西了,香火供奉,信若神明。怕她的時候,殺她,覺得不如把潛在的危險都消滅殆盡好一些,火燒砍伐,連一個和她相關的孩子,你們都避如蛇蠍。”


  吳譽覺得大事不妙,聽這話就知道吳想大約是想起過去的一切了。果然,什麽妖市來的孟婆湯,全都是騙人的,白費了他那些銀錢,當初不記得了怕也隻是因為摔了頭罷了。


  “鎮長!怎麽辦啊!”


  “殺了他吧!他跟那個妖物是一夥兒的!”


  “出手吧!”


  “再不動手,他估計就要殺了我們了!”


  背後的人聲愈加嘈雜。吳想就這麽坦坦然然地站在那裏,等不到吳譽的回答,他才輕描淡寫地張開手臂:“殺了我吧。反正你們也不隻一次地想要這麽做了。”


  人群中那支箭呼嘯著風聲而出的時候,吳想已經做好了要死去的準備了。他這一次沒打算掙紮又或者做些什麽。他甚至高興地閉上了眼,可痛楚沒有傳來,他睜開眼,大片的梧桐葉包裹住了到他身前的那隻箭,然後箭落了地,葉也鋪滿在他的麵前。


  這樣詭異的狀態驚懼了人群,一如過去,所有針對未知的惡意和傷害再次卷土重來。對於吳想而言,這無異於是在給他釋放一個信號的,他阿娘沒有消失。那他怎麽還有理由就這麽平白死去呢?既然如此,不如,順便報個仇好了。他嘴角咧著笑,殺入了人群。


  梧桐近乎是耗盡了最後的力氣才擋住那支飛向少年的利箭的。她的元魂駐紮在那棵梧桐樹內,雖不至於就這麽死了,可比起上次,這次斬斷她元魂的東西不是俗物,擋下那隻箭之後,她便徹底沒了意識。等到恍惚醒來,隻覺得身上靠著一個人,她凝結不出人形,卻也看得見,少年滿身是傷,卻依舊輕快地哼著歌躺在她的樹幹上,如同每一個少年還是幼兒的夜晚一樣。可駭人的是,梧桐廟外,滿地的鮮血,雖然屍體被清理的幹淨,可那些惱人的血腥味卻是怎麽也散不去的。


  少年的氣息愈加微弱。卻高興且期待地輕聲說著:“我睡一覺,我醒來的時候,要看見你啊阿娘。”


  吳想終於變成了當初的小沐,卻再也不是那個小沐了。他醒來的時候,那棵梧桐生回了原來的地方,和過去一模一樣,他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不是鬼,卻再也不是人了。他明明還可以察覺到他阿娘的氣息的,可是梧桐卻再也沒有出現在他麵前了。


  大概是做了錯事吧,大概是變成了她不想看見的樣子,所以她救了自己,卻拋棄了自己,再也不願意來看看自己了。小沐想。於是他變換了形態,回到了幼時的模樣,然後跪在梧桐樹下:這樣呢?這樣您願意看一看我了嗎?這樣,您能夠抱一抱我了嗎?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變成您不喜歡的樣子的,我當時隻是太生氣了。


  “阿娘……”小小的孩子一聲又一聲在喚。卻再也沒有人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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