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二）
陸言之一步向前，打了個響指，霎時間，烏雲滾滾而來，聚集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之上，堪堪隻是遮掩住那棵梧桐樹而已。注意到這樣的動靜，這個孩子才終於是有了害怕的模樣，伸直了腿，腳掌距離地麵還有一拳位置沒有碰地，衝著陸言之飛身而來，渾身帶著戾氣和殺意，連雙目都變得通紅卻偏偏沒有要變成惡鬼的模樣。陸言之料到了小孩兒的動作，一把推開麵前的孟依依，小手臂擋在身前，無數細碎的光聚集在他的手臂周圍，替他遮擋這個孩子的攻擊。風塵四起，古老而巨大的梧桐迎風颯颯作響。梧桐葉大約是響應了陸言之手上術法的召喚，隨風而起，光電之後，陸言之身前便是梧桐葉搭就而成的屏障。隻不過與其說這屏障是護著陸言之，不如說是護著陸言之身後的孟依依，把陸言之圈在裏麵，不過是因為順手罷了。
被那梧桐葉屏障死死護著，孟依依和陸言之並沒有看見那個孩子的反應，片刻的怔忡之後，眼角發紅，將哭未哭的模樣，下手的手法卻是愈加奇怪了，明明電火花還在變大，可用的勁兒卻是愈發鬆了。
這個孩子的法力大概也是極有限製的，力量減弱的同時，那梧桐屏障也有了要消散的樣子。大約是注意到了，那個孩子拚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再次以全部的術法進行攻擊，絲毫沒有了有顧慮的模樣，可他的力氣終有用完的一刻，等到赤手空拳出來的術法徹底在還沒有完成攻擊之前就散在風裏的時候，那梧桐葉便失去了靈魂一般，飄落在地上。
屏障卸下。孟依依隻看見那個孩子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這個不受冥界束縛控製，或者說受著冥界束縛極少的鬼孩子，本就慢慢在脫離鬼魂的行列，與其說他是個小鬼，不如說是個精靈。受這梧桐庇護，一絲靈元早已超脫在冥界和鬼界之外。
天上一天，人間一年。這棵梧桐受了仙界這樣一位仙君的庇護，又被這幾個小仙童一陣折騰，本已生出仙根，且又受了人間香火供奉，可渡化成仙人，可偏偏在要成仙的那一刻，她有些遲疑。一是因為那個時候仙妖大戰打得火熱，無人顧及這方還有個隻差臨門一腳就登仙的老樹，二則是因為，有一天夜裏，梧桐樹下被丟下了一個棄嬰。那日晚上落了雨，香客四散，本就沒什麽人了，有一個裹得嚴實的老婦抱了個男嬰來，遲疑之後還是選擇把孩子丟在了梧桐樹的那個樹洞裏，轉身離開，再沒有回來。
老梧桐有意識的時候也是恍恍惚惚間斷著的，為了怕嚇著人也通常沉默著修養精元，於是她醒來的時候，懷裏已經多了這麽個孩子。她本是可以舍棄這個孩子離開的，成仙啊，這件事多少還是靠命數的，隻是修煉說不定還沒有這樣的機緣，她修得好命，得了這樣的機會，轉世成一棵梧桐樹都能夠存活這麽長時間，將將要死的時候，卻也能夠碰上一位了不得的仙君。可她看著這個咿咿呀呀哭號不止的孩子，遲疑了。
於是梧桐想，那緩一緩吧，再緩一緩。
可養大一個孩子，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呢？她化成人形都是極其不容易的了，況且這麽大一棵梧桐樹在那兒也不能平白消失了。於是，梧桐一邊支撐著自己的原形，一邊又要分出精神來照顧這個孩子。起先的時候，孩子哭，她也手足無措地哭，那個時候孩子還會慢慢停下來，小小的手抓住她的一根食指，努力忍住哭泣，到後來，梧桐覺得她看多了那些情深的家人的故事，大概這個孩子也算是她的小兒子了吧。梧桐給這個孩子取名，叫做小沐。可是她同時也是知道的，自己這麽做風險實在太大了。
被人發現，當成妖打死，都是不一定的。況且為了照顧這個孩子，她的修煉中斷，全靠著這梧桐廟裏的香火續命，梧桐想，仙界的那些好人大概忘了她了。
小沐慢慢長大，搖搖擺擺能在梧桐廟裏走來走去了。那些香客隻以為是附近人家的小孩兒，全然沒有在意的，有好心的也隻是多問孩子兩句，又或者是給一些吃食罷了。可周圍總有這樣的同齡人在的。
他們舉著杆子，在梧桐果實繁盛的時候來敲打果子，也不是為了吃或是什麽，單純隻是覺得好玩兒，男孩兒又覺得這樣在旁的小女孩兒麵前十分威武。可小沐不高興，小沐知道，這棵梧桐樹是他的阿娘。雖然阿娘說了不要聲張，讓他老老實實待著，萬不能去生禍惹事，可是看著那些來敲打梧桐子的孩子，小沐不高興。
小沐生的可愛，總是要討喜一點的，於是再有小孩兒這麽來的時候，他總會去扯了花來故意吸引小姑娘們，這樣，小男孩兒也就覺得敲打果子這件事兒不如采花來的有意思，引人注意了。
可是哪兒有這麽多好看的花兒叫人采啊。於是小沐因為偷偷采了人家花圃裏的花而挨了打這樣的事兒時有發生。梧桐瞧著小孩兒手上腳上大大小小的烏青看著心疼，勸道：“莫要這樣了。叫他們來敲打幾顆梧桐子也不是什麽大事兒。”
小沐問：“那娘親，你會疼嗎？”
梧桐又欣慰又心酸，摸了摸小沐的小腦袋：“不疼的。娘親和小沐在一起，就不疼。”
小沐的存在，吳罔鎮的孩子們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可偏偏這個脆生生的小男孩兒總是一個人，身旁從沒一個大人，從第一個開始玩笑般說閑話，說小沐是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開始，這件事情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是啊，一個樹精怎麽可能能安然無恙養大一個孩子還不引人注目呢？
吳罔鎮的鎮長聽聞了之後，萬分心疼這個孩子，在做了調查確定這個孩子沒爹沒娘之後，決定將他帶回家養著。吳罔鎮的鎮長名叫吳譽。是遠近聞名的善人。他想要收養小沐，卻發現這個孩子和自己家還有些牽連。自家的小妹年輕的時候生下一個孩子卻被夫家欺淩，把孩子抱走換成死嬰，哄騙說孩子出生便夭折了，實際上則是差了穩婆丟了孩子，穩婆終究於心不忍，把孩子放在了梧桐的樹洞裏，隻望上天憐憫，能夠有好心人全了孩子的性命。吳譽的妹妹失去了孩子，在月子裏就鬱鬱而終，反倒讓那戶夫家順勢扶了小妾上位。吳譽心中無比憤懣，上門討要說法，卻被那戶人家逼得說鎮長壓人，汙蔑好人。這件事情不了了之，吳譽心中鬱結多年，看到孩子之後覺得分外眼熟，和自己的小妹生得極像，於是事情才水落石出。
吳譽想把孩子帶回家中好生教養，總是要上學堂和旁的孩子一樣的，若是有機會，能夠考取功名讓他妹妹泉下有知覺得欣慰就更好了。可是小沐不願意跟著走。
小沐可不明白，他是有娘親的，他才不要改名叫什麽吳沐，去什麽宅子裏住，他在這裏很好。可梧桐知道，這樣是最好的。小沐有了自己的家，她也能夠安心再修煉兩年，回到她應該走的路上去。她在夜裏化形，一次又一次地勸小沐：“你若是回到自己家裏，就不用擔心吃不飽啦，會有很多好吃的，你若是回到自己家中，就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到學堂裏去。”
小沐聽了這話隻是哭，一邊哭一邊推梧桐：“娘親你就是不要我了！你就是不喜歡我了才說的這樣狠心的話的！我就是不走，不走！”
道理說了整整一夜，小沐好不容易得了阿娘的允諾，可以時常再回來見一見，甚至有機會，梧桐也會到吳家去，可兩個人沒有發現，梧桐廟之外，吳家來送被褥的老婆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滿臉驚恐：為什麽好好的吳家小少爺不做，就願意待在這座破廟，原是受了這樣妖精的蠱惑！
老婆子的話傳回了吳家。吳譽先是不懂聲色地將委委屈屈的小沐小朋友接回了家，後腳就找了據說是得了道的高僧，又派了數十個壯丁圍住了梧桐廟。
吳罔鎮的人自然是不相信這座護了吳罔鎮多年的廟裏供奉的這棵梧桐樹會有什麽問題，是什麽妖精的，要是非要說，也是有了靈氣成了仙才比較合適吧。鎮民一方和吳譽一方僵持不下，以吳譽的性格，本應該是就這麽草草了事收手不管的，可是小妹當年的死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打擊，甚至他一度覺得，就是自己不夠堅定才導致了小妹的枉死，現如今他再也不肯退後半分，哪怕出了錯又如何，不過是毀了一棵梧桐樹而已。
小沐知道的時候已是夜半，他躲過吳家的護衛一路小跑出城來到梧桐廟的時候，梧桐廟內已經是衝天的大火，周遭密密麻麻圍了人，那個所謂高僧守在廟門口，一邊歎氣一邊念著心經。
小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梧桐廟前的，那些人死死攔著他不讓他靠近，他卻發了瘋似地要往裏麵衝，還大喊著：“阿娘！阿娘！”
攔著小沐的都是下手不見輕重的壯漢，推搡之間，小沐摔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磕碰到了什麽，連額上都開始流血。
梧桐忍受得了這樣的烈火，左右耗了精元，她殘存了氣息，再養就是了，可是自己的小兒子受了這樣的傷，她卻再也忍受不了了。
梧桐踏著火從煙霧繚繞的梧桐廟內走來，漫天梧桐葉金黃得就好像雲霞一般，在獵獵火焰之中閃著耀目的金光。她萬般急切這麽衝出來，全然不顧自己是否會因此坐穩了妖怪的身份。可還沒等到她碰到自己的小兒子，一隻利箭飛來，直中她的右肩，她停住了步子，愣在了那兒，緩緩側了頭去，看那隻箭。
射出箭的那個人是吳譽，他還舉著弓站在那裏，火光之下的臉有些可怖，他說：“離那個孩子遠一點！”
梧桐大概是不明白的。她認得吳罔鎮所有人。每一個路過梧桐廟的人，她都記得，她甚至是看著吳罔長大的，看著他坐到鎮長的位置上，樂善好施，失去了妹妹之後，梧桐也記得，這個男人崩潰得就好像一個孩子，在她的身邊哭了整整一夜，她知道小沐是吳譽的家人之後，梧桐是高興的，她覺得小沐到了這個人的家裏一定會很幸福，這樣好的人絕對不會因為自己有了孩子而有所偏袒不顧及小沐的。
又是一箭飛來，這一箭直中她的腹部，她不是覺得很痛，隻是莫名覺得周身的靈力好像散去了一點，射出這一箭的人是吳罔鎮一個自小立誌要做將軍的年輕人，這個人梧桐也知道，這個孩子雖是蠻撞了一些，可卻是很善良的，知道附近山上有老虎，主動參加巡邏的隊伍，他喜歡的是隔壁那個鎮子東邊開豆腐店的小姑娘，兩個人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就是在梧桐廟附近的。
梧桐怔住了。大約是受了這兩箭的鼓舞，越來越多的亂七八糟的武器又或者可以傷人的東西統統往梧桐身上砸了去，可梧桐連閃避的力氣都沒有，她本就是受了整個吳罔鎮的鎮民信奉才慢慢有了意識的存在，那些好心的仙人或許是延長了她的生命，讓她有了可以修煉的機會，可是是這些如同她家人一般的人，才讓她能夠站在這裏的啊。
她大概知道自己的靈力為什麽會流逝了，因為那些愛她的人，要把這些東西收回去了。可小沐還睜大了眼看著她，小沐頭疼的厲害，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右眼被血糊住了，勉強才睜開，他看著梧桐慢慢消散的身形，身後卻有人備受鼓舞地發出呐喊：“我們殺了一隻大妖怪！我們成功了！”渾身上下的殺意卻是怎麽也受不住了。
他是受這樣一棵快要入仙的樹精養大的孩子，多少得了這樣了不得的精魄混養，再加之小的時候沒有東西吃，也吃不進東西，梧桐甚至不惜割破了自己的手，用自己的血來喂養這個孩子。
小沐心裏隻剩下了一個念頭：殺了他們！殺了他們！給阿娘報仇！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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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也在碼其他的存稿，所以進度不高，沒有棄坑哦，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