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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江淹(三)

  江淹生於西荒,他出生不久,他親娘就試圖把他淹死,隻是終究不忍心,才哭著留下了這個孩子。江淹三歲的時候,手腕上就被刻下了那道北都奴役的紋身。手腕痛的就好像要斷掉了一般。江淹問爹娘,這道紋身是什麽意思。娘說,是因為江家的先祖犯了錯,江淹又問,犯了什麽錯,他娘說不上來,他爹也皺著眉,搖了搖頭,隻是叫他不要再問了。於是便是留在西荒,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做著苦工,卻依舊吃不飽,穿不暖。江淹的親姐姐便死在了西荒。姐姐死的那一年,才十三歲,江淹才五歲。江淹真的不明白,於是又問。


  “沒有人奇怪我們為什麽非要在這裏不可嗎?沒有人奇怪我們到底犯了什麽錯,才要遭受這樣的懲罰嗎?”


  他娘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被監工的人狠狠抽了一鞭子,不得不放下女兒的屍體,拉著小兒子再次投入苦工。沒有人回答他。這天夜裏,江淹偷偷溜出了住處,娘親來尋他的時候,兩個撿到了一個小孩兒,兩三歲模樣,被一個女人護在懷裏,那女人死了,小孩兒在哇哇痛哭。


  失去了女兒的母親看著這個孩子竟然萌生了怯意,她想幫這個孩子,卻不敢,生怕再經曆一次失去孩子的痛哭。還是江淹默默把小孩兒抱到了自己懷裏,堅定地說:“不救,會死。”明明自己都是孩子,卻省下吃喝來,像老父親一般養著這個小女娃。直到半個月後,終於有人尋來。來人是北都麗妃的母家,指著江淹身後的孩子,以玉佩為證,證明這個孩子是當今北都天子的九皇子。江淹覺得奇怪,可終究沒有開口,甚至輕輕捏了捏疑惑不解要說話的母親的手。然後扯謊:“孩子兩日前才被撿到,他們隻給了吃喝,其餘什麽也沒做,也沒本事做。”


  江淹雖小,可是敏感地知道,涉及皇家秘聞的,若是出了事兒,禍及全家,就不再隻是放逐西荒這麽簡單了。會死的。


  小女娃也聰明地什麽都沒說,隻是指著他:“我喜歡他。”隻是因為這個貴人的四個字,江家一家三口人終於得以離開了西荒,回到了雍梁。江家恪守本分,得了棟小宅子,隻求了送小兒子去學堂,再讓當家的江父能夠在市集得一份好工作,其餘的什麽也不要。


  江淹進了學堂,學得比任何人都用功。這麽努力,其實不過就是為了給過去的自己找到一個答案,有朝一日入了朝堂,要麽查詢宗卷,要麽問一問聖上,為什麽江家被放逐了。他對那個答案的偏執程度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於是他更早變成了個小大人,刻板,且不拘一格。學堂裏也有對他指指點點的小朋友,也有欺負他的小朋友,也有嘲諷他,疏離他的小朋友,可江淹不在乎,也無所謂。他要找的那個答案和這些人都沒關係,隻要他自己在變好,就夠了。直到他找到了比這個答案更叫他偏執的東西,或者說,人。


  他當初救了的那個小姑娘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頻繁地往他家裏跑的,他已經記不起來了。小姑娘有些像隔壁人家沒養熟的小奶貓,慫的不行,可就是喜歡巴巴地來輕輕撓你一爪子,引起你的注意了,再搖搖擺擺縮回去,貓在曬得到陽光的樹蔭底下懶懶地梳理自己的爪子,小姑娘就在小貓旁邊搖頭晃腦地曬太陽,手和腳都縮在一起,躺在小小的躺椅上,頭發束得不大好,毛茸茸的一團,看到他,曬得微微發紅的臉順便染紅了耳根,然後稍微坐直了一點,念這兩日學到的小詩。


  江淹總是瞥她一眼,不理會。江母是個熱情的人,但也害怕再得罪什麽貴人,總是遠遠站著,看到兒子這個反應,想說又說不得什麽。


  九皇子多病,可穆安崎沒有。“多病”不過是避而不參加很多皇子間活動的借口。於是穆安崎有了更多的時間,往江淹身邊跑。小奶貓膽子越來越大,悶聲不響靠得越來越近。江淹寫字的時候,她站在旁邊湊著腦袋看,筆尖都要點到江淹的紙上了,江淹便冷聲一句:“遠些。”小奶貓便立馬站直了身子,咧著嘴笑。江淹下學的時候,小奶貓便跟在他後麵,一步一步照著他的步子走。江淹步子大些,小奶貓便一跳一跳的,慢慢的,小奶貓發現自己走著也可以跟得上了,於是高興地跳得更高了,江淹又是冷聲一句:“慢些。”小奶貓立馬從善如流地放慢了步子,規規矩矩。江淹出門采青時候,小奶貓也跟著,江淹認草藥毒藥,按照書冊上教的一一實踐,小奶貓便在旁邊撲蝴蝶,看到好玩兒的花啊草啊蟲啊,好奇心一上來,就喜歡偷摸著動手動腳,江淹皺著眉,又是一句:“小心些。”小奶貓把手一背,立馬裝作什麽也沒有的樣子,笑得十分老實。


  有一次下學的時候,江淹被學堂的三個小孩兒攔著,為首的那個又往他身上扔泥巴,還笑話說:“你這種賤奴,這輩子都活該在我的腳底下爬,還讀什麽書啊,不如說兩句好話討好討好我,大爺我還能夠賞你口飯吃。”跟著他的兩個小孩兒,鸚鵡學舌一般地笑他。他默默撣了撣衣擺,不作聲要走,小姑娘就是在這個時候衝了上來,擋在他麵前,明明比他要矮一個頭多,明明自己就是個膽小到不行的人,卻發了狠推了推那個為首的孩子。小姑娘是第一次穿著漂亮裙子站在他麵前,漂亮的真的像個小姑娘一般。


  為首的那個孩子被嚇了一跳,哪裏舍得在小跟班麵前丟這樣大的臉麵,一把把小姑娘推倒在地上:“你又算是個什麽東西!”小姑娘柔柔嫩嫩的手心一下就被蹭破了皮,江淹也是在那一下發了狠,站在同齡人麵前早就已經滿滿是成人的氣勢:“你不是一直覺得手腕上有那種紋身的人奇怪嗎?有這樣紋身的人都是會殺人的知不知道?”他的聲音明明一如從前,可是偏偏摻雜了寒意,嚇人得不行,一本正經地嚇唬別人家的小孩兒,表情變都沒變一下。欺負人的小孩兒被嚇跑了,他轉身要去拉地上的小姑娘,小女孩下意識瑟縮了一下,他皺了眉,竟然十分不高興,穆安崎弱弱地解釋:“我的手髒。”


  江淹愣了愣,然後低聲笑了。


  穆安崎正正式式地和別的皇子一起上學堂的時候,已經很大了,至少比其他第一次上學的皇子都大得多。她趴在江淹的書桌上鬧脾氣:“不想去。”


  “為什麽不想去?”當時的江淹已經是北都赫赫有名的少年才子,姿貌品行學識皆是上乘,在同齡學子之間簡直是傳說一般的存在。穆安崎坐直了認認真真想了半天理由,然後說:“我要是去上學了,就不能常常見到你了。這樣,”小姑娘停下來,嘴角掛起狡黠的笑意,“這樣,你會很難過的!”


  豈料,江淹想了想便真的接受了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也是。”那樣一張禁欲的臉,薄情的唇輕描淡寫撚出這兩個字。穆安崎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實在厲害了些,然後竟然不由自主地問:“江淹,你娶我吧!”


  房間裏一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穆安崎突然覺得自己可笑。她女作男裝這麽多年,冒著欺君之罪苟延殘喘,本就是北都後宮爭鬥的棋子,自己都是走在刀尖上的,江淹是從西荒走回來的人,身上肩負的也不會比她少,她怎麽能夠就這樣,把這麽好的人跟她這般賤命拴在一起。實在太自私了。


  江淹不是不想說話,他是認真在掂量,細心在盤算的,良久,等到穆安崎覺得江淹大概都要忘了她說過什麽,想再找個話題繞過去的時候,江淹才突然來了一句:“好。”


  對於兩個人而言,江淹十五歲的時候,穆安崎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來江宅希望他進宮做伴讀的那一刻,已經是兩個人的婚禮了。雖然年紀小,雖然無人知道。可是穆安崎從皇宮出發,大剌剌迎了滿城的目光,來到江淹麵前,雙膝跪在地上,江淹亦然,雙膝跪地,把小姑娘扶起,然後帶入那頂她帶來的暗紅色轎攆。他跨上馬,驕傲得如同新郎。


  江淹知道,穆安崎身份特殊,在皇宮行事多有不便,因而他必須要比從前更加努力,成為自己家小奶貓的後盾。他必須夠優秀,夠惹眼,才能夠擋住所有看向他身後的那個人的視線。江淹已經算是在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太子穆子嶽的反常了,朝堂他接觸不到,那些隱秘起來的風雲詭譎,他也是費了些心力才盤算清楚的。他發現了穆子嶽的野心,也知曉了對方的意圖,覺得這大概就是所謂良機了,趁著這個機會,他能夠就此讓穆安崎從北都皇子行列脫身,從此之後,北都再無九皇子穆安崎,隻有他的嬌妻穆安崎。


  他明明都算好了,明明都安排好了,可是還是失策了。


  穆安崎知道自己不是個了不得的人,她愛哭,不懂事,膽子小,書也讀不好,她唯一的用處就是她的假性別,她皇子的身份,隻有這樣,她的母妃麗妃才能穩坐四妃之一。她母妃不是什麽可愛的人,也不是什麽良善的人,甚至算不上一個好母親,可至少這個人,是她的母親。宮變的那一日,她雖是知道這便是離開的最好的時候了,她前腳上了江淹準備好的馬車,後腳她母妃的消息就到了。太子哥哥來的消息,說她母妃一心求死,攔都攔不住,來通報的太監找到她的時候麵上的笑意變都沒變,把太子口吻裏的無奈和嘲諷模仿得淋漓盡致。穆安崎那個時候便知道,她走不掉的。


  且不說太子根本已經知道了江淹的準備,篤定了穆安崎的軟肋,穆安崎哪怕今日沒有她母妃這一件事兒出來,太子也絕對不會放她離開的。她被江淹護得這麽好,太子穆子嶽怎麽會不知道,拿捏住了她,便是拿捏住了江淹。


  穆安崎趕到她母親的寢殿,彼時曾驚豔後宮,風華絕代的麗妃,也不過就是個女人罷了,況且多年蹉跎,愛而不得,早已經滄桑得不行。麗妃看著自己可人的小女兒,滿臉都是不舍,掛著淚痕,下一秒卻狠狠扇了女兒一巴掌,惡毒的咒罵就好像是一根根利刺刺入穆安崎的血肉:“你為什麽是個女兒呢!你為什麽不能真的是個兒子呢!一定是他知道了!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不然為什麽不肯再看我一眼呢!你該死!你就應該死在西荒的!你這般肮髒的人,就該墮到冥界的十八層地府去!我得不到我的愛人,你也不該幸福。”


  穆安崎摔在地上,連回複母妃歇斯底裏的力氣也沒有了。她突然很想問問江淹,多年之前他問的,沒有犯錯的人為什麽受到了懲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找到了嗎?穆安崎知道,若是自己還活著,便一定會成為穆子嶽捏在手上控製江淹的工具。於是在看到她母妃抄了一個青花瓷的花瓶往她頭上砸過來的時候,她躲也沒有躲一下。


  這一次,她把命賠給了她母妃,也沒有給江淹添麻煩,她好想再聽聽他們家公子誇誇她啊,不誇也沒關係,要是再說一句“遠些,慢些,小心些”也好啊。


  離困難、危險要遠一些,遠不了了,在那麽坎坷的地方也要走得慢一些,躲不過去了,記得小心一點。不要受傷啦。穆安崎倒下去的時候,麵前還是公子江淹的模樣,她的運氣可真好啊,碰上了這麽好的人,隻是沒能夠一起把這麽短的一輩子走完,實在是太可惜了。


  後來的事,穆安崎自然不會知道。江淹終究知道了一切,卻格外冷靜地抱著她,一點一點清理她頭上的碎瓷,一點一點地清理她臉上的血跡,小心地就好像是抱著全世界最最珍貴的寶物一般,可那雙手確實顫抖的。他自己亦是滿手的血,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穆安崎身上的。這麽矜貴的人,就蹲坐在那裏,抱著心愛的女子,終究是忍不住,失聲痛哭。穆子嶽就站在不遠處,警告:“你若是敢死,你的父母,我也不會放過的。”


  江淹本想拚了命一搏,可是那未來的聖上拿捏著他父母的性命,過世的小姑娘在自己的手腕上仿著他的奴役紋也刻了一個相似的,上麵寫了三個字,活下去。江淹自斷雙腿經脈,拋棄了過去所有的一切,然後爬出了皇宮。那個人還在身後惡狠狠地警告:你不能死,你若是死了,你的父母也會立馬跟著你一起走的。江淹回到了江家宅子,閉了門,再也沒有動靜。他秘密培養的最後一隻隊伍,前往西荒,開始伺機救江父江母。他原是打算他的父母平安無事了,便去找他的小姑娘的。他也會期待,如果他的宅子風水差一點,陰氣重一點,小姑娘會不會找回來呢?又或者碰到個什麽冤魂厲鬼讓他問問,小姑娘好不好,這樣也行啊。


  穆安崎再次有意識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冥界了。冥界和人界之間隔著一個巨大的結界。她過不去。她在結界門口蹲了好幾天,想著,那便不如去投胎吧,說不定變成一隻小奶貓,又或者還是小姑娘,又可以賴著他們家公子了。可是她後來才知道,原來輪回前要喝孟婆湯的。很多鬼勸她,說孟婆湯可難喝了,奈何橋下可可怕了。她倒是不怕過那座橋,也不怕喝難喝的東西,可是她好怕忘了江淹啊,忘記了還怎麽找他呢?

  “我有一個還不能忘了的人。”她說。


  那個可愛的小孟婆想了想,說:“那你等等他吧昂,下一個下一個!”穆安崎認真地點了點頭,沒好意思告訴那個小孟婆,沒有下一個了,大家都不是很想喝不好喝的東西。


  她回到了結界口,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她突然覺得這道東西的力量淡薄了一些,有一些星星點點的發著光的東西不知道從哪裏飛了過來,一點一點融在那結界上,她還發愣呢,巨大的震動之後,結界消失了。她遲疑了一會兒,覺得還是去看看他們家公子好了,就看一眼。一眼就好了。


  她趁著暮色濃重,跟著心神走,再睜眼,便繞過了濃霧,來到了北都江家宅子,她起先還不大相信的,怎麽好好的宅子被折騰成這樣了,不過好在,她還認得,且樹蔭下還是和過去一般舒服,她隔著書房的窗和微弱的燈火,想看看江淹,可是沒有找到,回過頭的時候,就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坐在輪椅上,就在離她不到十步的地方死死盯著她,就好像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了一樣。她沒有準備開場白,所以轉身想要跑。可是那個人聲音發顫,帶著嗬斥:“不許走!”她不敢再動,委委屈屈轉過身。


  江淹紅了眼:“我娶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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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江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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