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第二天早上。孟依依醒來的時候就發現了,她已經幾乎要看不見了。隻能模糊地分辨有什麽東西在眼前,她在眼前探了探手,仔細確認自己還能看清最遠距離內的東西。然後深呼吸了數次,努力裝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然後磕磕絆絆下床,梳洗完畢。打開房門的時候,陸言之就站在門口,正想敲門的樣子。
“早上好啊陸言之。”孟依依仰著笑臉。可麵對那樣一雙幾乎完全被白色的霧氣所覆蓋的眼球,陸言之怎麽會什麽都察覺不到。但他同樣笑著:“早上好,依依。”
沉默了片刻。孟依依正擔心是不是已經被陸言之發現,舔了舔嘴唇,欲蓋彌彰想說些什麽,陸言之開了口:“依依,我今天要回一趟天界,去問我父帝要解開通天鏡咒術的藥。你能不能在這裏等我回來?”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嗎?”孟依依低下頭,不知道為什麽,覺得莫名不安。“這裏更安全一些。在天界,師父不在,我怕我沒辦法護你周全.……”陸言之拉過孟依依,抱住她:“你會等我嗎?”
“我等你。”孟依依點了點頭,“陸言之,我等你。”
於是,陸言之走了。孟依依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回來,白天黑夜對她來說,開始變得不那麽重要,因為她開始看不見了。她也不用吃些什麽喝些什麽,她是神仙,所以她前所未有的安靜。起初她還會在房間裏摸索著走來走去,到了後來就幹脆隻是坐在那裏,朝著陸言之離開的方向。
神仙的壽命這樣長,長到其實這樣等著哪怕過了兩天,也隻是眨眼之間。五百年荒涼都過去了,更何況這兩天呢。孟依依已經徹底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她開始做夢。迷迷糊糊睡去之後,便是漫長黑暗的夢境。她不知晨昏,隻好估摸著每日打更的人是何是路過的,然後用發簪在床板上劃下一橫。
三日了。時已三日之久。可天界大約才過了片刻吧。
這天夜裏,孟依依覺得有些反常,自己竟然能夠依稀分辨了外頭的燈火,她揉了揉眼睛,有些詫異。順著那光,她走下路,似乎看得見一般毫無障礙。她走出了客棧,等到再回頭的時候,連客棧都消失了。
大街上空蕩蕩的,卻突然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腳步聲重重,來的大約還不是小數目的人。孟依依遮了遮眼,遠遠看去,卻分明看清了一切。街的那一頭,那黑色的轎攆為首,後頭跟著千萬妖兵,披著黑甲,帶了兵器,那轟轟烈烈的氣勢席卷著沙塵滾滾而來,十分可怖。
一隻手從轎攆之內探出,挑開了遮住轎攆的簾子。一個妖媚的女人便從那後麵顯出身形來。她的臉頰右側,破碎狀的裂痕從右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顎,黑色眼線尾部帶著微微的紅色,妖冶如血一般的唇襯著她蒼白的皮膚。這女人美得不可方物,可讓孟依依震撼的還不止是她身上衝天的妖力,這個人分明就是五百年前就已經煙消雲散的前任妖主葉茯苓!
妖獸的號叫聲,擂鼓聲,響徹雲霄。孟依依往長街的另一頭看去,那是數以萬千的天兵天將組成的隊伍,個個身穿銀白色的盔甲,右手拿長矛或是長劍,左手是硬盾,前排是防衛,後排是鐵甲,兩側是兩人高的戰車,車上是擂鼓吹號的士兵。天上盤旋了一隻棕紅色的神鳥梟旗,它噴著火,踩了風,然後落到一個人的手臂上。那個人騎著黑色的馬,從天兵天將身後慢慢來到隊伍的最前方。
英氣的劍眉,高挺的鼻梁,束發執劍,英武一如孟依依記憶之中的模樣。孟依依一下子滯在原地:“爹?”可是似乎是看不見她的樣子,孟糾振臂一揮:“擾我天界清明者,殺;傷我天界仙靈者,殺;壞我天界百年安定者,殺——”
話音落下,那數千天兵天將便無比英勇地向前衝去。葉茯苓不慌不忙,低頭擺弄了擺弄自己漂亮的指甲,才不緊不慢地接到:“破天界天梯者,賞;上天界四重天者,上賞;殺天界上仙者,重賞;傷天界天帝者,我這妖主的位置,便也就讓了。”這樣輕聲卻分外有力地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裏。那些妖兵如同不要命了一樣,變形成妖獸的,切下手臂化成分身的,召喚妖界生靈的……
孟依依眼見著兩隊人馬向自己衝來,忙捂住眼。那喊打喊殺的聲音明明就在身側,可那些人卻穿過她相互廝殺起來。
不斷有妖兵倒下,卻亦有不斷天兵陣亡。鋒利的長劍穿過妖兵的身體,孟糾已經負傷,卻依舊執著那把戰神劍長驅直上。葉茯苓一笑,從轎攆之中飛出,停在半空中:“孟糾,我敬佩你戰神的威名,可是你便非要幫了那個人嗎!他雖是至高無上的仙不錯,可是他的心比妖還要黑!”
孟糾黑著臉,長劍一揮又砍死了兩個妖兵:“可他是我的主上!”
“愚蠢!”葉茯苓冷笑,“嗬,你以為真的是玄衣渡了你的主上成仙嗎?不是的!是我!是我啊!是我耗費了千年的功力去助他!可是他呢?背信棄義!還往我身上施加了九十九道天雷,這就是你的主上!這就是你的主上!”
孟糾卻沒有絲毫的動容:“所以呢?所以我就要幫你攻上天界,殺我主,滅我族嗎!”孟糾一踩馬背,借力飛到空中:“今我孟糾既然做著天界戰神一日,便容不得妖物踏入天界一步!”兩道身影快速纏鬥在一起,兵刃相接,刀劍相撞。孟依依看著腳下逐漸成河的血流,頭又脹又痛。這樣的場景為何如此熟悉,就好像曾經在哪裏看見過一樣。真實的,如同記憶,而不是夢境。
她痛苦地抱住頭蹲下身子。一聲尖叫促使她猛睜開眼,她抬起頭,孟糾正死死護在她的頭頂,明明那個妖主已經失去了所有獲勝的可能性,於是她將僅剩的妖氣盡數輸入孟糾體內。
“爹?”孟依依睜大了眼。而和她的呼喚一起出現的,是葉茯苓響徹雲霄的詛咒:“孟糾,你明明不該這樣的。我既然殺不到天界,傷不了天帝,我就要詛咒你,我詛咒你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無法和你愛的人相見,你嫉恨妖族,我便要你化身妖族,卻要經受百般折磨,再無法踏足天界!”
這一恍神,場景突變。“孟糾”痛苦地蜷縮在地上,他身上的仙氣正在不斷散去,他的指甲變黑邊長,他的身上長出了可怖的鱗甲,他抬起頭,臉已經變形得可怕,就好像有無數團黑氣,在他的皮肉裏掙紮。他痛苦地發出低吼,求助似的看向孟依依:“殺了我,依依,殺了我!快殺了我!”
“爹!”孟依依想靠近,孟糾卻躲了開。他背上的脊骨不斷突出,身上臉上滿目瘡痍,他痛苦地一聲又一聲發著壓抑的嘶吼:“我不能變成妖,殺了我!殺了我!”他顫顫巍巍哆嗦著把匕首放到孟依依的手上。他在求救。死亡是他唯一的救贖。
“爹——”孟依依帶著哭腔,“我不要!我不要!”“依依,乖,爹不會痛的,隻要是你,沒有關係的。”孟糾不斷說著乖,乖,他伸出自己那隻已然沒有了形狀的手,堅硬的甲長在上麵,要裂開一般帶著血痕,他再也拿不起那把他最愛的長劍了。他是戰神,他即便是死,也必須以仙人的姿態死去,他不能成妖,不能給天界蒙羞。他用盡了最後一分仙力,使孟依依保持了手拿匕首的姿勢,然後輕輕抱住了她:“不要害怕,沒事的,爹不痛,爹一點也不痛……”
那要小的匕首,可偏偏就有這樣的神力,穿透了那層堅硬的鱗片和硬甲,插進了“孟糾”的胸口。那血在流出胸口的那一刻,卻好像受了什麽力的牽引,覆在了孟依依哭泣的眼上。“孟糾”低聲唱著歌哄著她,安慰她。孟依依合上了眼。
“白澤化,玄影成,天界上,天帝鈍。不知人女愛帝深,隻留幼子交他人……”
在那樣的歌聲裏,周遭的環境逐一褪去,“孟糾”的麵孔也漸漸改變。還是那間客棧,還是那個房間。玄衣跪坐在地上,懷中抱著孟依依,他的胸口被一把匕首穿透,汩汩流著血,他的臉色慘白,神色無比溫柔,他摟著懷裏的小女孩兒:
“沒事了依依,爹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