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妖妃

  天帝一擺手,仙樂起,被打開的廳門湧進十幾個穿著宮裙舉著托盤的仙女,托盤上是一個個新鮮的蟠桃。突然,隊末的一個仙女一聲尖叫,扔掉了手中的托盤。天後似惱非惱:“怎麽回事!”


  一截長緞快速向那仙女的方向飛去,順勢卷起即將掉落在地的仙桃。“嘖,差點浪費了。”伴著沙啞的嗓音,一個女子從天而降落入大廳。黑色的長發束起,至額間吊下一顆黑曜石。一身幹脆利落的黑衣,輕絲長袖,露出幹淨的手臂,無一首飾,如未經雕琢的黑色珍珠一般光潔。可唯一與場上眾仙格格不入的,怕是這人身上所帶的,是一身妖氣。


  那女子落到大廳中央,不沾地,便如同靠於椅子上一般隨意躺在半空中,修長的腿交疊,一隻手放在小腹上,另一隻手托住了仙桃。“妖女!”不知從何處扔出來一隻酒杯,那女子不慌不忙把玩著手上的仙桃,不知道借了什麽力,向上一浮,躲過了那酒盞,卻被濺出來的酒弄髒了靴子。沾了仙酒,那雙黑色的靴子憑空多了紅色如血一樣的東西。那女子不悅地蹙眉:“這仙界就是如此待客之道?”


  天帝一拂袖,那個扔出酒盞的仙人便一下消散了去。天帝笑道:“天界妖界修好百年,今日仙會,便邀了妖界使者來,這位便是現如今妖主的九妖妃——薛瞳。”“九妖妃?”孟依依喃喃重複。


  這眾仙人嘴上說不得,卻還在用傳心術四處說話,用的,是那仙人皆可聽見的聲音。“嗬,由仙轉妖的那個……居然還活到了現在……”“妖,就是妖!”“玄衣仙君的弟子?一個成了妖,不,準確說,不仙不妖,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一個穴居山洞五百年,一個沒規沒矩遊手好閑,連二皇子殿下都被帶壞了。”


  薛瞳把玩著仙桃的手一僵,然後瞬間恢複了原樣。他們以為她什麽都聽不見,可是偏偏這副殘舊的身子似乎依舊混了一縷仙氣,她什麽都聽見了,那些話,全部都聽見了,卻還要裝作沒有聽見,裝作毫不在意。


  陸言之看著身邊的孟依依,一陣心疼,卻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拉住了孟依依的手:“沒關係,不要聽他們胡說,也不要亂想。”


  薛瞳一抬手,抱拳:“薛瞳造訪,各位仙友,近來可好啊?”她悠閑自在的模樣,倒叫人覺得真的是來訪友的一般,可孟依依還是發現了,她拉下陸言之捂住她耳朵的手,問:“陸言之,薛瞳,她的聲音.……”


  這哪裏還是薛瞳原來的聲音,現在的她,嗓子如同敗壞了一般低沉沙啞,陸言之其實早有聽聞,卻隻能默默拉住孟依依的手。沒有人可以逃得過從仙變成妖所要經曆的命運。她活了下來,就一定付出了什麽代價,或者,正在付出代價。


  大門再度被打開,這次進來的這個人終於合乎常理了來,玄衣白衣飄飄,帶了萬年不變的笑容走了進來,瞧見了正中的薛瞳,隻是挑了挑眉表示驚訝,這叫等著看好戲的眾仙有些奇怪,怎麽這玄衣仙君既沒有要大義滅親的架勢,也不避避嫌,竟然就這麽堂堂走到了薛瞳麵前。本來隻是悠閑躺在半空中的薛瞳一下子直起身來,下降到靠近地麵幾厘米的位置,微微浮在空中,恭敬地朝著玄衣作揖:“師父。”玄衣微笑地看著她,然後抬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似乎一切都一如往昔,不曾改變:“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可後悔?”


  “師父.……”薛瞳退後半步,“別讓我這一身妖氣汙了您的手。”比起薛瞳的恭敬和不明所以的提防和戒備,玄衣笑得有些雲淡風輕。薛瞳看不透眼前這個人。他太強大了,強大到通透,把一切都放在別人眼前也毫無所謂的地步。什麽都不說,隻是靜靜地看著你,就好像一切在他的意料之中。這樣的人,最是可怕。


  玄衣笑著擺了擺手,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仙女還是起舞,玄衣退後,隱入那翩翩衣裙之後,薛瞳則慢慢升回半空,半躺下,看著底下歌舞升平卻失了一開始的興致。幾度環看,對上了一個人的目光。薛瞳這才發現那雙眸子其實和玄衣生得極像。


  “孟、依、依。”薛瞳一字一字吐出,這樣小的聲音卻分毫不差傳入孟依依耳中。那聲音從舊時傳來,和了那一句清脆的呼喚:“依依!”什麽變了,什麽又沒有變。


  偷偷溜出宴會時,陸言之不安地拉住孟依依。孟依依笑了笑:“等我回來。”然後便溜出了宴廳,離開時正好對上了陸言之身邊陸子荊的眼。陸言之那個哥哥常常帶著一副銀質的麵具,遮著半張臉,那雙細長的丹鳳眼隱在那張銀色麵具之後,眼神中混雜的情緒,孟依依看不明白。


  宴廳外,孟依依站在天河邊上,薛瞳從天而降,穩穩落在天河之上,一隻腳著了水麵,驚起一片漣漪。薛瞳沒有亡,孟依依對上她的目光的時候輕輕眨了眨眼,然後慢慢摩搓了一下酒盞。這是他們幾個幼時便常用的暗號。


  薛瞳變了不少,當初那個隻是唯唯諾諾跟在他們身後的那個孩子,在這副軀殼中,已經幾乎看不見她的影子了。她如今是妖界妖主的九妖妃,是妖主的至寵,或許在不久之後還會成為下一任妖後。現在的她,似乎自信,又強大。


  可隻有薛瞳自己知道,她一點也不自信,一點也不強大。她之所以可以走下去,全部都是為了那個人,那個當初在她頭上澆了一杯仙酒的仙人。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在她還是個小仙的時候,在通天鏡裏看到的一切。那樣好看的仙人,那樣好的仙人,忍著脫去一層又一層血肉的痛苦,強行用刀削去自己的骨。他一邊削,那仙骨一邊又長了出來,他一身紅色的仙衣已經不知道是原來的顏色,還是被鮮血染紅的了。他隔著那扇門板,對門外的那個人溫柔低聲地說:“我會給你取出完整的仙骨,這樣,你就可以成仙了……”薛瞳知道,門外頭的那個人不是她,也不可能是她。那樣的仙人從來沒有向她表現出過這樣溫柔的神色。她記得師父說,由仙化成妖的仙人,若是能夠忍受消骨失骨生骨磨骨的痛苦,便可以完整脫出一副仙骨來。她要失掉自己的仙骨,去救那個為了愛人放棄仙骨的仙人。


  哪怕,他並不會這樣溫柔待我……薛瞳這樣告訴自己。


  離了回憶,薛瞳抬眼看著天河邊笑得燦爛的少女。孟依依真的是很努力在笑了,她向薛瞳伸出手:“小瞳,回家吧,隻要你想,師父一定有辦法的!”


  薛瞳也笑了,眉目中卻盡是冷漠的眼色:“敢問這位仙友是?”孟依依身子一僵,薛瞳分明喚過她的名字,也分明識得暗號,分明認得師父!一隻手拉下了她伸在半空的手,孟依依回過頭,看見了穸以。


  薛瞳顯然也看見他了,麵上也還是不懂聲色,似乎真的不認識了穸以,不認識了孟依依一般。“仙是仙,妖是妖。妖上了天界,也改變不了她是妖的事實。”穸以也笑著,他抬頭看向薛瞳,“仙妖有別,你今後還是少來天界為妙。”


  薛瞳神色一閃,笑容未變:“這位仙.……”


  “哦對了。”穸以忙打斷,“說來還是我失禮了。”他嘴角上笑意漸濃,一臉嘲諷,“小仙穸以,見過九妖妃。”


  薛瞳黯了眼色,把那顆非仙非妖的心髒提早掏了出來留在妖界果然是個好主意。這樣的話聽起來,似乎也可以不用這麽難過了。可是胸腔中的空洞感,她莫名覺得怎麽也補不上。薛瞳漸漸隱去身形,隻留下淡淡數字:“仙人有禮。”穸以終於是掛不住笑臉了,他看向一臉怨婦相的孟依依:“啊喂,陸言之就要被人搶走了,你還在這兒幹嘛呢!”“那薛瞳……”


  “她從來就是膽子小,又不能吃苦的,這麽做一定是有什麽原因。她不說指不定是怕泄露了通天閣看到的什麽,引來天雷徒增煩惱。不管她祖宗什麽,一定和我們幾個有關係,那個傻丫頭,現如今唯一能夠保全她的方法便是讓她遠離妖界,若是日後幫的上忙了,你覺得我也好,陸言之也罷,我們哪一個會真的袖手旁觀?”


  穸以低下頭,孟依依看不見他的臉色。“去找陸言之吧,守住他,別讓江落梨把他搶走了,至少去回複他的心意,讓他知道,你是值得的。”穸以說到。這麽一提才讓孟依依想起了自己的任務,她連忙點了點頭,提起裙擺往回跑。


  說好的不放棄、不拋棄呢!說好的女主為救男主於水生火熱之中勇鬥惡公公毒婆婆呢!陸言之暗暗腹誹,卻不得不在天帝再三要求下站起身來。對麵同樣站起身低了頭羞澀狀江落梨的又驚又喜,陸言之顯得有些不在狀態。天帝剛要開口,宴廳的大門在不知道第幾次被撞開之後終於歪歪斜斜倒在一邊,孟依依站在門口,中氣十足地吼道:“我不同意!”


  玄衣坐於眾仙之後,在殿中角落扶額苦笑:“她果然和你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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