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我祖母去世後,我的小嬢孃丹玨跟我祖父說,不如把陸家三樓上那間屋跟她自己的小單元合並,換成一套大些的公寓,把父親接到她自己身邊,這樣方便她照顧父親,也方便父親照顧她。她馬上就調皮搗蛋地戳穿自己,一麵乜斜著眼睛朝父親笑。
丹玨隻有在這樣笑的時候,才給焉識看到少年丹玨的影子。他的心頭肉的影子。丹玨不容易,獨擋好幾麵,又是教書,又是領導,又要做科普雜誌的作者和編委,還要研究高端科目。
這樣調換房子總是以吃虧為先決條件的。拿兩套房換到的一套房在淮海路上,二樓是一間大屋,有三十平米,隔成了兩間不小的屋子,還有一間十平米的小屋,在一、二樓之間。這套房子的廚房比較寬敞,可以兼作餐廳。大屋對著三八婦女商店,從陽台上能看到人行道上的人流稠濁得流不動。
空間大了,丹玨才能把男友帶到家裏來。男友叫劉亮,比丹玨小五歲,是個漂亮男人。丹玨告訴父親,這麽多年來,無數人給她介紹老少光棍或老少鰥夫,而電工劉亮是她真心想嫁的男人。丹玨喜歡漂亮男人,這是跟婉喻一樣的弱點。劉亮和他老婆孩子一直住在他的父母家,老婆三年前在一次跟婆婆打嘴仗之後,發了心髒病。因此應該說劉亮喪妻後一直沒有自己的房子。劉亮的三個孩子倒不讓人操心,一個中學生兩個小學生都是七十分的中流水平。上海男人都勤快能幹,劉亮是上海男人裏的上海男人。即便丹玨忙工作不回家,劉亮也會來替她照顧焉識。劉亮會自己做鑰匙,所以做了一把鑰匙給他自己用,每次不用打招呼,不用按門鈴,直接用鑰匙打開門,把預先做好的兩飯盒菜一飯盒飯擺在未來的嶽父麵前。丹玨當著父親的麵就會摸摸劉亮的臉,或擼擼劉亮的頭發,甜蜜蜜地說:“阿拉劉亮胸無大誌。”劉亮也會甜蜜蜜地笑笑,那笑容的意思是:沒錯,我就是胸無大誌。
胸無大誌的人才會幸福,所以丹玨是想從劉亮那裏沾點幸福的光。丹玨有時還要加一句:“一個家裏都是胸有大誌的人誰吃得消?”劉亮更加受到了誇獎,心滿意足地看看未來的嶽父,意思是:家裏有丹玨這樣一個胸有大誌的人就夠受了!
劉亮和丹玨在決定結婚之後,常常把三個孩子帶來。每當孩子要來之前,丹玨就會通知父親搞衛生。其實自從焉識搬過來和丹玨住,丹玨這裏是非常衛生的,他拿出監獄裏的大掃除精神,住到哪裏把哪裏掃除得如同外賓參觀前的號子,有時他也會在馬桶邊掛一個裝著樟腦丸的小布袋。劉亮的孩子造訪之前,丹玨會到菜市場買一把鮮花,插在恩娘留下的一個水晶花瓶裏,擱在紅木高幾上。丹玨在孩子們麵前是溫柔慈愛的,煙也不大抽,仰天大笑也收起來了。她幾乎是討好這三個孩子的。她希望中外童話故事裏所有的壞晚娘形象都能經過她的苦心和努力被糾正過來。三個孩子倒是規矩孩子,不問不答,有問必答,喜歡做大人的幫手,並且個個漂亮幹淨,有一種智力平平的人常有的隨和與健康心態。
即便這樣,在劉亮一家離開後,丹玨也會很知己地告訴父親:“總算走了!吃力死了!”
在婉喻去世的一年裏,焉識和丹玨之間變得非常默契和親密。他們是通過婉喻親密起來的。是通過回憶敘述婉喻,跟對方談得無比投機的。也是通過愛婉喻,他們重新愛起對方來。父親和女兒記憶裏,都藏有婉喻的故事,而那些故事對於對方是全新的。就在劉亮離去後的那些深夜裏,丹玨會突然說:“可惜爸爸你不能陪我到老。我老起來總得有人陪吧?”她這是要父親原諒她跟劉亮的結合,以及劉亮一家對於陸家的殖民。隨著劉亮三個孩子的常來常往,劉家的祖父祖母也出現了。那是一對走到哪裏吵到哪裏的老夫妻,隨時吵隨時好,好了之後就會就地擺開撲克牌相互賭煙卷或小餛飩。他們跟鄰居們馬上就熟,遠比丹玨和焉識要熟。也是這老兩口推廣宣傳了陸焉識:“我們親家公會六國外國話哦!八國聯軍再來他一個人可以跟他們喊話!……人家二十幾歲就當教授了!……”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未來的親家公當了二十多年無期徒刑犯,在監獄的綽號叫老幾。
弄堂裏的阿婆阿太們由於劉亮姆媽的推廣宣傳而對焉識投來愛慕眼光,馬屁哄哄地叫他“陸教授”。她們當然也不知道,陸教授在家是個洗衣匠,兒子媳婦一個禮拜送一大包衣服來讓他洗和熨燙。她們也不會知道,陸教授也是兒子女兒家的郵差,幫他們寄郵件,取郵件,有時候還幫著謄抄文件。她們更不知道,陸教授是兒子女兒家的大力士,搬家具抬煤餅都是他的活兒。陸教授還會醃鹹菜,醃火腿,做腐乳,從他回到上海,兒子和女兒家的此類食品都是由他包圓,對此阿婆阿太們就更加一無所知,她們眼裏的陸教授“文雅來!洋派來!多少有派頭!”
劉亮姆媽推廣的成效越來越大。焉識在弄堂裏過往,阿太阿婆們常常拎著孫子的耳朵到焉識麵前:“跟陸教授學,人家十八歲就考上獎學金出國留學了!”
“十、十九歲。”焉識總是笑眯眯地糾正她們。
阿婆阿太們背地裏說:“陸教授有點吊子輪子(上海話:結巴嘴)。”
但是肯定會有一位對焉識了解深一點的阿婆或阿太站出來,為焉識雪恥:“人家講起英文、法文來一點也不吊子輪子!”
阿太阿婆們真的把自己的外孫和孫子交給了焉識做學生,學英語、法語、德語。那些孩子們的父母們都是在學校裏隻教毛主席語錄和詩詞的時候上的學,後來在江西、雲南、淮北插隊落戶回來,連毛主席語錄給他們打下的那點語文基礎都丟了。他們在心裏常對孩子們說:你什麽人都可以做,就是別做你爹娘這樣的人。於是他們拿出自己站櫃台、做車工鉚工焊工的工資,付給焉識,作為他們孩子學外語的學費。焉識的十平米小屋就此成了教室。
由於劉亮父母的熱情,子燁和愛月反而經常來妹妹家做客。子燁加上愛月,湊起來打一桌牌或一桌麻將,其樂融融,輸了牌的人就到樓下餛飩攤子上買小餛飩回來請客。在焉識的小屋聽起來,樓上充滿世俗的溫暖和歡樂。
這天一個學生對陸教授解釋的一個英文詞匯提出了疑問,說字典上不是那麽解釋的。那個詞是“Laziness”,學生指著漢英字典上的解釋:“不勞而獲的人的特性。比如地主,資本家……”下麵緊接著的一個詞是“lazybones”,其中一條解釋為:“比如,地主周扒皮汙蔑長工為lazybones……”
焉識把那本嶄新的字典“唰”的一下扔了出去。然後他指著砸在地板上的字典對那個學生說:“不準用它,它要誤人子弟的。”
學生們說學校的英文老師都用這個字典。
焉識告訴他們:“那些老師就是被這種亂七八糟的概念誤了的子弟!現在他們會什麽?會的就是誤人子弟!”
不久另一個學生碰到另一個詞“Revolution”。焉識看到字典上拿毛主席語錄來定義:“……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革命怎麽就不能文質彬彬呢?繡花也可以革命啊!”焉識跟學生們吵架一樣,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那本字典。這本字典跟上回那個學生的一模一樣,也是一樣地嶄新。他想起來了,出版這本字典的出版社就是聘請他當主編的那家,並且讓他編的就是這本字典。看來把這份榮譽謙讓給他的美國老學弟夠奸猾的,預見到在編此類字典時會碰上這樣的定義爭端。
他說:“革命就非要暴力?”
當時的三個學生都說,這是毛主席說的呀。
“毛主席又不是英文專家!”焉識說。
這個歲數的孩子對毛主席是隔代認識,隔代感情,所以陸教授這麽吼叫他們也無所謂。但他兒子馮子燁嚇壞了。子燁那天正好來做客,跟愛月拎著老大房的腐乳排骨準備參加劉亮父母舉辦的家宴。他們上樓到妹妹丹玨的房間必然要經過焉識的小屋,正好碰上焉識在跟小學生發大教授脾氣,說毛主席不是專家。夫妻倆立刻對了個恐懼的眼神,都側耳偏臉地站在那扇虛掩的門邊竊聽。兩人越聽越恐懼,這個前無期徒刑犯的父親居然說:“要學英文,就按英國人美國人的學法來,英國美國沒有毛主席!”
那天的家宴子燁和愛月都沒有吃好。等到劉亮和三個孩子以及劉家老兩口告辭之後,子燁來到父親的小屋,一進門就說:“時候又要到了。”
焉識不明白兒子的“時候”指的是什麽時候。
“把你捉去的時候又要到了。”兒子說。他並不惱怒,口氣裏有一種先哲的沉穩。“要我們陪你倒黴的時候又要到了。”
焉識還是不明白兒子在指什麽。兒子便告訴父親,偷聽的幸虧是他,要是劉亮的父母,人家肯定不敢娶馮丹玨做兒媳,任憑馮丹玨是多了不起的馮教授、馮主任、馮編委。
父親便問兒子究竟偷聽到什麽了。
“你瘋了?!怎麽敢說那麽反動的話?!毛主席是可以隨便評頭論足的嗎?英國美國沒有毛主席,什麽意思?英國美國沒有毛主席,所以發達,賺鈔票容易,上海人現在都想去,人家聽起來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焉識否認他那句話有那麽深廣的意義,不過是就事論事。
“中國就沒有就事論事的事情!目不識丁的掏糞的人,都曉得一句話不在表麵上說什麽,要看字麵之下說的是什麽。連煙紙店營業員都曉得看報紙要看詞下之意,弦外之音,看幾行字就曉得中央又把誰弄下去了,又要把誰弄上來了。我以為你勞改幾十年,起碼長了這點學問,現在看看,你是白白勞改了!”
子燁這樣大聲地“子教三娘”,把丹玨和學鋒驚動了,都從樓上跑下來。
“你瘋了?!這樣跟你爹說話,淮海路上的人都聽見了!”丹玨說。
“他才是真的發瘋了,跟小孩子胡說八道,說毛主席不是英文專家……”子燁說。
“本來毛主席就不是英文專家嘛。”學鋒說。不過學鋒隻敢用英文說這句話。
學鋒的父親沒有聽懂這句英文,所以沒有像慣常那樣請她閉嘴。子燁跟丹玨重複焉識對孩子們說的話,並且加上自己對那些話的潛台詞的注釋。丹玨陰沉沉地聽著,既不讚同哥哥,也不袒護父親。
“你講這種話的時候,最好結巴一點!一個句子結巴幾次,看看苗頭,該不該把這句話講完,也好給你自己留點餘地。”子燁接著對父親說。“你呢?講得流利得要命!想打斷你都打斷不了!平時你為什麽常常口吃呢?搞不清你什麽時候是真,什麽時候是假!”
焉識看著兒子。他一點也不怪罪子燁。幾十年前他陸焉識以流利的口舌為自己辯護,申斥政府隨便給他加刑,並讓政府的代表人在加刑後的宣判書上簽名,確保以後不得再次加刑。就是這樣邏輯而雄辯的口舌招致了他的死刑。死刑導致婉喻東典西當地為他求情,終於求到無期,而無期卻招致了子燁的致命失戀——咪咪的離去在他心上留了個永遠填不上的大洞。無期還招致了丹玨的女光棍命運,人到中年,還得沾劉亮胸無大誌的光享點民間幸福。
焉識說子燁說的都是道理,他不過是一時光火,忘乎所以了。自此之後,一定會吃一塹長一智。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下午都有兩批學生來上課。焉識打掃了房間,拖了地板,洗完浴缸裏泡的衣服和床單,在桌上放了一本舊貨店買來的民國三十年商務印書館出的英漢大字典,然後坐在窗子前麵,等著學生們的到來。他雖然嚴厲,這些九歲十歲的學生們還是買他賬的。這些孩子跟子燁那一輩人不一樣,心目中的英雄偶像變換過了,像陸老教授這樣二十歲考上博士獎學金出國留學、會四種外語的人比較接近他們的偶像標準。
焉識看看表,過了開課時間已經半小時。學生們全都逃課了。等到十一點鍾,第二批學生也該來了,但也都沒有來。此刻他聽見二樓的房間裏傳來電視機聲響:丹玨起來了。禮拜天上午馮丹玨是專門用來睡懶覺的,誰都不可以打攪她,連劉亮都不敢打攪。劉亮會在午飯前出現,總是非常周到地先來敲焉識的門,問未來的老泰山一聲安好,扯兩句閑篇,再上樓到丹玨房裏去。因為劉亮的周到,焉識就要搜腸刮肚地跟他閑扯。“黃魚又漲價了。”“真、真的呀?”“今天賣野味的那家商店來了胸肉!”“那、那倒是稀有的!”……焉識決定避開今天的閑扯。這樣的閑扯似乎使他結巴加重,有時候兩個肩胛骨都會酸疼難耐。緊張是心理現象,但嚴重了就會轉化為生理現象。現在焉識的緊張隻剩下生理現象了,因為他心理沒有覺得緊張,隻是他的結巴舌頭和肩胛骨告訴他,他在緊張。自從婉喻去世後,他的失眠越來越徹底,脫衣上床閉眼隻是尊重人類這個習性而已。也是為了對他自己有個交代:睡不睡是態度問題,能否睡得著是水平問題。
他走到弄堂裏,一個阿婆問他:“陸教授好點了?”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般不明白的事情微微一笑總是沒錯的。
阿婆接著說:“你兒子昨晚上說你身體不好,以後外文課不能教了。”
焉識愣住了。但他不能當著外人戳穿自己兒子,不能讓別家人看到自家人鬧不和,就又來了個微微一笑。
緊接著他就想到了一個問題:每個孩子交的五元錢學費,不就被他貪汙了嗎?他一生中汙點是有的,但這種汙點從不曾沾染。
“明、明後天,病、病好點就上課。”他說。那些五塊錢學費讓他的老臉沒處擱。
“你兒子都替你把學費退給我們了呀!說你從此以後不會再教了呀!”
焉識想,子燁容易嗎?為了父親的政治安全,大大地破費了呢!真是一片苦心。他對阿婆又是微微一笑,表示遺憾或表示“以後再說”。反正碰到任何解決不了的問題都是“以後再說”。國家、社會、家庭,“以後再說”解決了很多解決不了的問題。比如他陸焉識的徹底平反,恢複名譽,他聽到的都是笑眯眯的“以後再說”。他做了二十多年的牢,究竟是誰的錯,也是“以後再說”。丹玨跟劉亮要結婚,孩子們從郊區學校轉市區學校的問題,也是“以後再說”。丹玨一共那麽兩間房,劉亮的大兒子已經十四歲,怎麽個住法,隻能過起日子“以後再說”。有天焉識問丹玨,什麽時候把他做無期徒刑犯的事告訴劉亮,丹玨眉頭一皺,說:“以後再說吧。”很可能這就是焉識見了劉亮緊張的原因。那段無期徒刑就像埋在這家裏的地雷,總有一天會被踏響。
沒有了學生,焉識幹家務之外的所有時間都可以用來謄寫他用記憶帶出大荒草漠的書稿。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的視力退化了。診斷似是而非:神經性失明。好在這種失明是慢性的,他將一點點地從光明走入黑暗。進入徹底的黑暗也許需要兩年,但如果他能很儉省地用眼的話,也許他還有五六年的視力。
焉識對醫生笑笑說:“沒關係,看起來是我先死,然後再失明。”
是學鋒陪他去看眼科醫生的。大學畢業後學鋒被分配到一家文學雜誌社當編輯,不用按時上下班,籠絡好幾個作者就行。並且,讀那些知名作者的作品大長了她的誌氣,大增了她自己當作者的信心。她把這個抱負憋在心裏,根本不跟父母說。父母催她以哥哥為榜樣,出國讀碩士、博士,她就用“以後再說”打發他們。
看了眼科醫生出來,學鋒很久不說話。她為祖父操心他的書稿。
“怎麽不響呢?”祖父注意到了沉默許久的孫女。
“我來幫你抄稿子吧。”學鋒說。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突然來這麽一句。
祖父也沒有想到孫女對他懷有這麽多同情,對他的書稿如此心重。
“這些稿子肯定不會在你們的雜誌上發表的。”祖父說。
“我曉得。”孫女說。
“那你說,我寫它們做什麽?”
“寫給我的呀。”
“還有呢?”
祖父和孫女的年齡差距很大,導致他拿那種跟幼兒園小朋友的方式跟她講話。
“是寫給恩奶的。”
焉識笑了。小朋友真是善解人意啊。
從這天起,學鋒每天都來幫祖父抄寫書稿。祖父背誦他儲存在記憶中的文字,學鋒把它們如實寫到紙上,標點都不改動。“感歎號。……等一下,還是句號吧,句號更好。”祖父會這樣說。
時不時地,學鋒會為祖父的敘述流下眼淚。也有一些時候,學鋒被故事逗得咯咯直樂。
就在祖孫倆忙著謄寫稿子的同時,二樓的大房裏日新月異,搬進了新買的雙人床,又搬進一套劉亮自製的“羅馬尼亞式”家具。丹玨已經開始稀疏的卷發被染得烏黑,牙齒卻被洗得煞白。馮主任也好,馮教授也好,最終還是做了劉太太。三個孩子中兩個小的已經住過來了,暫時跟劉亮擠在丹玨隔壁的十五平方裏。這天劉亮在晚飯前問丹玨說:“子燁不是說過,還是請爹爹跟他們去住嗎?”他停止稱呼焉識為“伯父”,改口為“爹爹”了。
丹玨眉頭皺起說:“以後再說吧。”
劉亮還想說什麽,但沒有說出口。丹玨用眼光製止他了:當著老頭的麵,就談重新安置他的問題,太窮凶極惡了吧?
這是丹玨和劉亮去登記處領取結婚證的頭天晚上。領了結婚證,他們要去到桂林度蜜月,這樣可以躲過請客送禮鬧洞房那一關。丹玨雖然分享了一些劉亮一家的通俗幸福,但鬧洞房她還是玩命抵製。劉亮的父母當晚來了,帶了幾飯盒菜和兩位表親。焉識照本宣科地做了一個佛跳牆,子燁買了兩個菜一瓶酒,這樣就湊成了一個盛大家宴。學鋒是最後一個赴宴者,看看八仙桌接納不了她,便和劉家的三個孩子以及祖父一起到廚房另開一桌。丹玨問了子燁幾次,錢愛月怎麽還不來,子燁回答得含含糊糊。
“到底出了什麽事?”丹玨把哥哥拉到廚房門口小聲問道。
“沒啥事。”
“要離婚啊?”丹玨笑嘻嘻的。她知道隻要這樣一激,哥哥的實話就會脫口而出。
“瞎講!今天我不想帶她來!”
“為什麽?”
“我就是……我碰到咪咪了。”
丹玨不說話了。這個哥哥渾身老繭就是心上那一小塊地方沒長繭,為咪咪保持著鮮嫩滴血。丹玨很了解哥哥。她哥哥太愛咪咪了,那樣多的愛就是給一百個女人也受用不完。跟咪咪的偶遇,往他心裏的創麵上撒了一大把鹹鹽加辣椒。咪咪的不變樣不走形讓他自慚形穢。咪咪迎麵走來,旁邊一個年輕姑娘一定是她的女兒。但咪咪更加漂亮動人。見了咪咪之後,他無法馬上跟愛月相處,所以今天他要做一晚上獨身者。子燁悲哀地跟丹玨感歎,自己走樣走到什麽程度了?連咪咪都認不得他了。而他願意這樣變嗎?他變成這樣不能怪他。要怪就怪他們這位父親。
丹玨對他使眼色,叫他捏著點喉嚨,父親和劉亮的孩子都在廚房裏吃飯。
“這有什麽?我又不是背著他講這樣的話!我當麵不知道講了多少次!”子燁說。
丹玨不再理他,回到客廳招呼劉亮家的長輩去了。子燁稍微等了一下,想等情緒好轉再進去,但他馬上發現一個人站在兩個門之間情緒越來越壞,也就跟著丹玨走進去。劉亮見子燁進來,一杯白酒“砰”地頓在他麵前的桌麵上。劉亮一喝起白酒就喝出工人階級的本色來了,喝得豪放揮灑,吵吵鬧鬧,每喝一杯酒都跟對手斤斤計較:“你的不滿!不算!……我幹了,你沒幹!……你賴皮!喝半杯漏半杯!”
喝到大家都大度,都自顧自敞開來喝了,劉亮突然說:“子燁,你上次說要把我老泰山接過去住的,是吧?”
這時候丹玨恰好離席,到廚房去看看父親和孩子們吃得如何。
劉家姆媽和阿爸都停下筷子,一聲不吱,滿嘴的菜原地擱置。
“怎麽了?”子燁說。
“沒怎麽。就是丹玨不相信你答應過要請老太爺到你們家住。我跟她說,是你主動說的。”
“我是主動說的。”
“所以你跟你妹妹講講清楚。我沒有趕老太爺的意思哦。”
劉家二老嘴裏的菜還是原封不動地擱置在牙齒和牙齒或者上膛和舌頭之間。
子燁的臉由紅而紫,而黑。假如此刻是學鋒兄妹在場,看見黑了臉的父親一定撒腿就跑。這是父親在打啞雷,緊接著拳頭或斥罵就會如暴雨一樣下來。子燁礙著兩個七十歲的老人在場,也顧及到明天是妹妹的喜日——她活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嫁人,第一次摘掉老小姐的帽子,所以他忍了。又喝了兩口悶酒,子燁還是子燁,還擊開始了,隻不過變個方式。
“我妹妹跟老太爺的感情好得很,我帶老太爺走她是舍不得的。”他一張臉笑得稀裏糊塗。
“你們家比我們家大呀!我們這麽多孩子,老大都十四了,不能總跟兩個妹妹住一間房間!”劉亮說。
丹玨剛剛從廚房進來。她是聽到了他們剛才的話才趕過來的。她早就知道在劉亮眼裏她的住房條件給她的臉減去了幾根皺紋,但她沒有料到,在劉亮看來房子比自己漂亮那麽多。她喜歡劉亮,但憎惡劉亮的市儈內心。她但願在以後的日子裏,那份喜歡能戰勝憎惡。
“小囡囡,你是不舍得老太爺住到我家去的。”子燁說。
子燁這種替人說話的腔調讓劉亮火了。
劉亮說:“住到你們家,也省得你們把髒床單髒衣服拎來拎去,不嫌重嗎?”
“劉亮!”丹玨小聲但厲聲地嗬斥。
子燁到底是陸家骨血,在這種場合還是要體麵的。他對妹妹笑笑,表示劉亮不會得罪他,他和她幾十年的患難兄妹,什麽都有數,什麽也離間不了。
子燁說:“我倒是想請老太爺幫忙照管一下家務。但是我們那個居委會不喜歡我們家老太爺。”
劉亮姆媽問:“為什麽?”
子燁說:“整天盯著老太爺,連小孩子都匯報他。”
劉亮阿爸問:“為什麽呢?”
子燁說:“有一次老太爺跟幾個學生說,光學雷鋒是學不到真學問的。居委會就到處調查老太爺的背景。你們都知道那些居委會神通有多廣大。”
劉亮母親說:“對呀,居委會是一級組織嘛,就像當年婦救會!”她自己就是這個組織的成員。
劉亮問:“居委會調查出什麽來了?”
子燁說:“那你們最好去問她們。反正她們調查過後就不喜歡我們老太爺了。”
劉家的幾個人一聲不吭。
子燁說:“我們陸家原來是有房產的。我們老爺子為了我母親把那套房產要回來一部分,調換到這裏。所以千萬不要搞錯,馮丹玨這套房裏有一部分是老爺子自己帶來的陸家祖產。”
這句話說完,子燁就跟上完一節大課似的,大而化之地跟屋裏所有人揮揮手,走了。樓梯上馬上就是一串醉酒的腳步,輕輕重重地遠去。
等到劉亮和丹玨結束了五天的蜜月,從桂林回到上海,劉亮的三個孩子也就成了丹玨的三個孩子,所以乘著一輛三輪貨車搬著所有衣服被褥到了丹玨家。
這期間焉識和學鋒關在小屋裏,謄寫回憶錄和書信集。
焉識在大荒草漠上盲寫那些稿子時,潤色已經基本完成,所以他口述起來特別酣暢淋漓,就像話劇演員朗誦背得滾瓜爛熟的台詞。三部書稿的整個謄寫工作進行到1986年的7月中旬圓滿收尾,一共才用了七個月時間。學鋒從雜誌社偷運回來十幾本稿紙,現在那些細小的空格裏填滿了字跡,摞在桌上有兩尺多高。當天晚上學鋒給阿爺和自己來了個慶功會,買了一袋進口巧克力和人頭馬威士忌。學鋒舉杯時說:“阿爺,祝這兩本書早日出版。”
阿爺問她有這可能沒有。
“當然可能!”學鋒說。“遲早。這個世紀不行,下個世紀一定能出版。”
阿爺那雙視力正在減弱的眼睛轉向一大摞稿紙。他不屬於下個世紀。
“阿爺儂不相信?”
“我相信。就是等起來很討厭,對吧?”
學鋒想,阿爺等夠了。等待某件事發生是難熬的,耗人的,等待把祖母婉喻也關在一個牢裏。對於好事壞事的等待都是牢,都會剝奪你的自由。
這時樓梯上傳來三個孩子的腳步聲。他們到外麵乘涼回來了。剛來時三個孩子跟父親親密抱團,後來就隻是他們三人親密抱團了。焉識心情好,打開門對孩子們說:“來,給你們好東西吃!”
三個孩子卻不進來,一聲不響地站在樓梯上。焉識便以他的大手抓了一大把巧克力,走出門,把巧克力放到男孩的兩隻手上,要他給兩個妹妹公平分配去。
學鋒告辭的時候是晚上九點。她走到弄堂裏,見劉亮的三個孩子在緊張地交談。
“你們沒看見他的手?看上去老齷齪!”大妹妹說。
學鋒想,老阿爺的手因為高原日曬和幾十年生凍瘡確實很髒相的。這點不怪孩子們。
“你們知道嗎?就是因為他是老罪犯!老罪犯都有一雙大髒手!”哥哥說。
“我們不要吃他的糖!”小妹妹口不由心地說。
顯然劉亮的父母已經去了子燁家鄰裏的居委會,搞清了他們親家公的底細,並跟三個孩子交了底。孩子們認為不管囚犯老爺爺是什麽囚犯,讓他們聯想到的總是鬼魅陰暗,從這樣一隻鬼魅陰暗的手上接過的巧克力難免鬼魅。
學鋒走過去,一臉的質問:“你們在瞎講什麽?”
三個孩子都看著她,臉上沒有表情。背著他們的長輩,他們跟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表姐”就做起完全的陌生人來了。兩個妹妹都去看哥哥,讓哥哥為她們當家。哥哥到底圓滑一些,過了一會兒便靦腆地笑了,話題馬上切換。他跟學鋒說了一聲:“阿姐走啦?”兩個妹妹跟著說了聲“阿姐再會!”他們知道學鋒是老阿爺的人,正如他們的繼母丹玨也是老阿爺的人,說老阿爺壞話被學鋒聽到等於被丹玨聽到。哥哥知道他們兄妹是父親拖來的三個拖油瓶,在繼母的領地切不可真實地做孩子,要做父親的耳目爪牙,處處察言觀色,見風使舵,使馮家天下順利轉換為劉家天下。他們甚至已經看出,盡管他們的繼母頂戴這頭銜那榮譽,人情處世上是個“沒用場的人”。
我想這就是我太祖母馮儀芳說的“沒用場”。一般此類“沒用場的人”都有一身本事,誤以為本事可以讓他們淩駕於人,讓人們有求於他們的本事,在榨取他們本事的同時,至少可以容他們清高,容他們獨立自由地過完一生。但是他們從來不懂,他們的本事孤立起來很少派得上用場,本事被榨幹也沒人會饒過他們,不知如何自身已陷入一堆卑瑣,已經參與了勾結和紛爭,失去了他們最看重的獨立自由。
我的太祖母馮儀芳說陸焉識“沒用場”,正因為此。
學鋒看見三個孩子回到樓裏去了。她遠沒有想到劉亮的大兒子比她想的要圓滑得多。不止是圓滑,他已經看懂了他們這個新家庭的政治:架空馮丹玨是完成劉家當家的一個重要步驟。也許他不是有心看到這種政治的;家庭矛盾中幸存的孩子都非常早熟,養出一種畸形直覺,他那樣做是直覺使然。
他領著兩個妹妹上樓之後,把那些巧克力放在繼外公陸焉識的門口。
讓我來想象一下我祖父看到這些被退還回來的巧克力的感覺。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不喜歡巧克力的孩子。孩子對他的嫌棄使他在打開的門口站了很久。樓梯上的燈泡本來瓦數就低,又蒙上了厚厚的塵垢,照在七八塊包著錫箔紙的半圓形巧克力上,在他視力衰退的視野中晦暗地閃光。假如它們沒有那一點光澤的話,他就一腳踏上去了。踏上去可能會摔倒。孩子們並沒有把這種危險考慮到,他這樣猜想著。他彎下腰,脊椎骨和膝蓋又劈裏啪啦地炸著小鞭炮,替劉亮搬運家具都沒有這樣響。他把撿起的巧克力放在桌上,發現它們還是軟的,帶著潮濕的溫暖,形狀也變了,孩子們手心上的不舍都留在上麵。
這個時候我父母和劉家老少成了死敵,我祖父在兩條陣線之間。兩條陣線不是爭奪他而是推脫他。倒不完全為了房子居住,雙方都怕老阿爺那不太漂亮的政治麵貌經不住鄰居的橫看斜瞅。
1990年初春,一個年輕漢子找到我家來,說是要找陸焉識老師。年輕漢子有兩個紫紅的顴骨,跟老阿爺剛回到上海時的一樣。我母親打電話過去,告訴老阿爺有個姓鄧的人找過他,留了一個在上海的地址。老阿爺按照那個招待所的地址找到了姓鄧的漢子,兩人在外麵吃了飯。晚上阿爺來到我家,跟父母談了一會,主要是讓他們想開些,別為了陸家房產跟劉家老少計較。我父親馬上說:“我才不會跟你一樣沒用場!我一定要跟他們搞搞清楚的!”
陸焉識站起身,不再跟兒子理論。陸家到了子燁,總算出了個有用場的人。陸焉識在她孫女我的陪同下下了樓,走到弄堂裏他說:“今天來的那個人是鄧指的小兒子,叫鄧三鋼。我教他學英文,後來他考上了西北大學。這次他來上海出差。”
我說我已經猜到他是誰了。
阿爺說:“小三子現在又調回勞改農場裏去了。做宣傳科長呢。他爸爸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讓這個小兒子離開那裏,離開得越遠越好。他上大學的時候,找的愛人還是農場出去的。最近兩人都調回農場了。小三子告訴我,他不會跟城裏機關的人打交道。他隻能像他爸爸那樣生活才舒服。”
那個大草漠上來的鄧三鋼離開上海一個禮拜之後,我祖父陸焉識失蹤了。
頭天晚上,他的小女兒丹玨和丈夫劉亮吵了一架。為什麽吵,誰也不清楚。一般來說,丹玨在做出一步退讓時總會抗爭一下,吵兩句,但劉亮明白她最終自會聽話。也許陸焉識是聽見了這段爭吵走開的,也許他早就蓄謀走開。清晨丹玨從房裏出來上馬桶間,發現父親的房門開著,就走進去。一封信留在桌上,是給我的。信非常簡單,告訴我他走了,要我轉告我父母和丹玨嬢孃,他怕告辭太麻煩,所以沒有告辭。以後萬一在美國的丹瓊嬢孃問到他,替他解釋一句。隨便怎樣解釋都行。我猜想是鄧指的小兒子給了他啟發,讓他意識到,草地大得隨處都是自由。
他把他的衣服帶走了,還帶走了我祖母馮婉喻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