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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龍門蹙波虎眼轉

  第二十章

  龍門蹙波虎眼轉


  “我要擺下一個筆陣。”


  陸遊的口氣輕鬆,卻有無法拒絕的權威。


  諸葛、韋兩家的筆塚吏麵麵相覷,開始還有人不情願,最終還是在韋時晴和諸葛宗正的帶頭下,把自己的筆靈喚了出來,懸浮在頭頂。雖然陸遊是半路殺出來的,可實力和地位在那裏擺著,有他主導收筆,總比被另外一家占了先的好。


  陸遊五指並齊,微眯雙目,在半空劃了幾個玄妙的手勢,略一伸手,竟赤手將一支筆靈捉在手裏。沒見過陸遊本事的筆塚吏無不驚詫,他們可從沒見過有人能用肉掌去抓別人的筆靈。陸遊東抓西握,很快便在雙掌之間收羅了六支筆靈,連同自己的從戎筆,一共七支。


  “才雋,快把你的正俗筆靈叫出來,給陸大人用。”韋時晴見朱熹身旁的少年還不動,連忙催促道。朱熹攙起那孩子的手道:“顏師古之筆,不要輕用。就讓我的筆靈代替正俗筆入陣吧。”


  陸遊知道他的心思,微歎一聲,點頭應允。朱熹拍拍那孩子肩膀,示意安心,心意一動,紫陽筆憑空而出,自動飛到陸遊的手中。


  旁觀眾人剛才已經見識了朱熹的能力,此時又見到紫陽筆靈的本體,心中均是一凜,都在想這筆究竟什麽來曆,怎麽如此有壓迫感。


  “哈哈,有了老朱你的生煉筆靈助陣,這筆陣便更完美了。”


  陸遊雙手十指開始吐出淡藍色的靈體絲線,隨著指頭輕靈地擺動牽引,那些絲線彼此交織,以這八支筆靈為核心,從簡單到複雜,構造出一麵大網,把整個祠堂牢牢地圍住。八支筆靈在陸遊手裏都服服帖帖,各自占據了陣法的一角。


  在場眾人雖然早聞陸遊筆陣之名,此時卻是第一次親眼見識,無不瞠目結舌。


  “這一次的筆陣,擺得實在舒服。諸多筆靈功能越是不同,搭配出的功效也就越豐富多彩。”陸遊站在陣中,嗬嗬大笑,“我馬上便可布完筆陣,你們在周圍好生護法。”


  最後一根絲線從陸遊指尖飛出,在半空停頓了片刻,輕柔地飄到了紫陽筆的筆頂,繞了幾繞,如同一隻春蠶吐出的蠶絲,隨即又飄向淩雲筆,把兩支筆靈連接到了一起。當它們連接起來的一瞬間,整個筆陣光芒大盛,赤紅、絳紫、鵝黃、青碧……肉眼可見的諸多色彩沿著靈絲急速遊走,一圈圈的光環從陣中筆靈四周有規律地振蕩而出,層層疊加,把整個筆陣逐漸加厚,直到整個祠堂都被反複纏繞起來,像是一個大繭。


  在場的每一個筆塚吏,都通過自己的筆靈,感受到這筆陣中充沛的力量。陸遊手指一擺,八支筆靈振蕩的速度突然變快,八個厚實的光圈朝著祠堂緩緩壓去,並且不斷被筆靈加強。當這八道光圈幾乎聚合在一起的時候,忽然在筆陣之中的祠堂深處,傳來一聲沉沉的低吼。


  這一聲吼音量不高,但卻擁有極強的穿透力,圍觀者心中均是一震,久久不能平靜。若不是陸遊設下筆陣,恐怕這一聲吼能把宿陽所有居民從睡夢中吵起來。


  “來了。”所有人暗想。


  一隻野獸緩慢有致地從祠堂的石碑之間走出來。這是一隻巨大的純白老虎,身上勾勒著條條玄黑色的條紋,如同在雪白的宣紙上潑上數道濃黑的墨汁。它的兩隻黃玉色的圓眼微微轉動,形體的邊緣不停變幻,看得出應該是靈氣所凝,很不穩定。


  許多人立刻就認出來它的真身:“是白虎!”連陸遊和朱熹都忍不住“咦”了一聲。他們想過各種靈獸,卻沒想到居然是白虎。白虎是四靈之一,地位尊貴無比,這神秘的筆靈光靠外溢靈氣而凝成白虎,委實讓人瞠目結舌,這得多少靈氣!


  這隻白虎隻淡淡地掃了筆塚吏們一眼,便不再理睬他們,而是支起前身,瞪視著筆陣中的八支筆靈,虎須顫巍巍如森森劍戟。它端詳半晌,忽然把頭頸低下來,虎尾高挺,擺出欲要撲擊的姿態。主持整個筆陣的陸遊微微怔了怔,雙手飛舞,筆陣立刻開始發動。


  筆陣的原理,是將各種筆靈連貫一氣,渾如一體,兼具了陣中筆靈的全部能力。所以筆靈能力越多,筆陣威力越大。宿陽祠堂前的筆陣有八支,而且還有從戎筆、淩雲筆、紫陽筆這樣的強筆,就威力而言,是陸遊布陣以來最強悍的一次。


  八個光圈朝著白虎層層套去,白虎感受到了束縛,發出一聲怒吼,身子一擺,鋼鞭一般的虎尾朝著筆陣一角剪去。八支筆同時開始劇顫,發出微微的共鳴聲。虎尾猛烈地抽到陣腳,數道閃電般的靈氣飛馳而至,硬生生扛住了白虎這一次抽擊,整個大陣的表麵都泛起圈圈漣漪。


  陸遊暗暗吃驚,這白虎隻是尾巴一剪,就讓整個筆陣搖撼了半分,力量著實不小。他不敢怠慢,連忙指劃手翻,調度筆靈。


  白虎見一擊未成,又換了個方向,試圖伸出爪子去撲擊。不料後腿還未運足力氣,就覺得身子一沉,整個虎身都開始朝著青石板裏陷了下去。原來這是筆陣中的一支筆靈的能力——屬於諸葛家的雪梨筆。雪梨筆煉自岑參,因為岑參吟出過“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奇想變幻,所以這筆的能力,便是可以改變物體質地。


  剛才把韋才臣陷入石中的,正是這支雪梨筆。因為用這筆的筆塚吏年紀尚輕,這筆僅能改變一小塊區域的材質,隻能把韋才臣雙足困住。而在陸遊的筆陣中,雪梨筆能力得到大幅提升,竟能把整個一隻巨虎腳下的石板都改變了,讓它身陷其中。


  與此同時,淩雲筆吹起大風,已經液態化的石板被這陣風吹起層層波浪,甚至激起了石液水花,濺在半空之中。等到白虎被這石泥潭陷進去半個身子,陸遊並指一彈,整片青石板頓時凝結如鐵,那些恰好卷起的浪花,便保持著波濤的形狀,化成了數把天然彎曲的石鎖,牢牢鎖住白虎的四肢和虎軀。


  這一連串攻勢讓諸葛家那位雪梨筆的弟子看得如癡如醉,同樣的戰術,這位陸大人用起來可比自己強出太多了。而韋時晴也沒想到,淩雲筆和雪梨筆搭配起來,還有這樣的奇用。隻可惜二筆分屬兩家,否則……


  白虎掙紮了幾番,發覺這石鎖牢固無比。它擺了擺頭,虎軀一震,整個身體漲大了數分,額頭那“王”字黑紋清晰分明。隻聽轟隆一聲,數塊寬大厚重的青石板竟被它硬生生掙碎了。


  陸遊毫不意外,如果這白虎連這點束縛都掙脫不了,那才真叫怪事。他手指挪移,商洛筆化作數條棍棒,幻化成無數白影,迎頭打去。白虎本是靈體,對於這種實體攻擊根本不懼。隻見商洛棍輕易便穿過白虎身體,然後敲在地麵上,騰起一陣塵土。


  打空了?

  陸遊的攻擊,就不會這麽簡單。


  白虎沒有注意到,每一根商洛棍上,都沾著幾絲可疑的白銀色絲線。當商洛棍穿過白虎身體時,這些絲線便留在了白虎體內。


  而絲線的另外一端,則連接著筆陣中的另外一支筆——常侍筆。


  常侍筆煉自盛唐詩人高適。高適擅寫邊塞詩,雄渾悲壯,胸襟高廣,尤擅描摹兵戎之景,史稱“高常侍”。這一支常侍筆能散發靈絲,靠靈絲操控筆童,如臂使指,無不如意。剛才朝韋家發動突襲的六個筆童,就是由它一體操控,控製力度之大,乃筆中翹楚。


  這些絲線雖有控製,本身的力道卻十分微弱,白虎表皮隻消輕輕一彈,便可把它們拆開。所以陸遊便把這些絲線拴在商洛筆上,來了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商洛棍是實體攻擊,打不中白虎,可它穿過虎軀的時候,那些靈質絲線便悄悄留在體內。


  而這絲線一旦拴上身,就等於把身軀的控製權拱手相讓。白虎很快發現,自己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它虎嘯連連,力量噴湧,甚至於連整個筆陣都為之顫動。可這些絲線已經深深埋入了體內,外部力量根本無法切斷。


  常侍筆光芒大盛,筆端絲線越噴越多。筆陣的妙處,就在於諸筆能互相輔助,互通靈力。得了其餘七支筆靈的支援,常侍筆的控製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強。白虎舉手投足,都無法隨心所欲,甚至連吼上一吼都難以做到。


  白虎怒極,揮舞著鋒利的爪子與尾巴,拚命掙紮。它一爪下去,祠堂“嘩啦”一下便被毀去了半邊;一尾掃過,一排山牆轟然倒塌。短短數息之間,整個祠堂便被它搞成一片廢墟。然而附在祠堂上的筆陣,卻未受到分毫衝擊。


  陸遊見白虎折騰夠了,微微一笑,手中銀絲輕動。那些絲線如同牽引傀儡一樣,牽引著這隻可怕的巨獸朝著筆陣最中央走去。在那裏,一個巨大的虯木筆筒安靜地等待著,巨大漆黑的筒口彌漫著淡淡的氣息與吸力,等待著吞噬筆靈。


  到了這個時候,陸遊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隨即所有人都發現了這個問題。


  白虎在此,可是白虎口中的筆靈呢?

  它的口中,根本沒有筆靈。


  陸遊站在筆陣中心,皺起了眉頭。他們鋪設這一切,就是為了要收筆靈。可如今筆靈不在,隻有這隻危險的靈獸,難道說,情報有誤,這隻是一隻天地間靈氣凝成的野獸,而非筆靈獸?

  但這白虎的身上,卻散發著十分清晰的筆靈氣息,實在令人費解。


  陸遊猶豫片刻,手中絲線一緩。那白虎趁機仰天大叫一聲,身體上的黑紋條條綻起。陸遊驚道:“不好!”急忙操控數筆齊發,可為時已晚。白虎張開血盆大口,“吭哧”一聲,一口便把那虯木筆筒咬掉半邊。那筆筒是筆塚主人所用,天長日久也沾染了靈氣,可卻經不住這威力驚人的一咬,可憐一代名器就這麽毀於虎口。


  兩家筆塚吏無不大驚,都沒想到這隻野獸凶悍到了這個程度。韋時晴心中更是痛惜,這虯木筆筒是他收藏的寶物之一,收筆無數,想不到竟毀在這宿陽城內。


  陸遊這時終於也動怒了。他大手一揮,從戎筆昂然出陣,化作一個巨大的拳頭,砸將過去。從戎筆坦坦蕩蕩,直來直去,那白虎入陣以來,總算碰到可以痛痛快快一較長短的對手,精神一振,張牙舞爪撲了過去,與從戎筆戰作一團。


  一筆一虎在筆陣內翻滾鏖戰,打得昏天黑地,拳爪飛舞,周遭的金光帷幕不時被撕扯開幾道裂口。其餘幾支筆靈被這聲勢震懾,隻敢在一旁掠陣助威。從戎筆在筆靈中至為武勇,可碰到這隻白虎,卻顯得有些束手束腳,和它平日裏一往無前的氣勢頗為不符。


  陸遊知道自己隻是筆通,不是從戎筆的真正主人,對它這種純粹是天性的表現無可奈何,隻能拚命凝神控製,試圖通過陣法來彌補這種缺陷。


  從戎筆和白虎戰了半晌,彼此誰也奈何不了誰。白虎忽然縱身一抖,周身與額頭的黑紋開始流轉凝結,最終在脊背上變作一對玄黑色的飛翅。陸遊心中一突,一種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但凡靈獸,都有異能。這隻白虎居然生出雙翅,正應了如虎添翼這句話,沒人能想象這隻巨獸的威力會提升多少。


  白虎雙翅一擺,閃過從戎筆的拳頭,朝著半空飛去。陸遊以為它要逃逸,連忙加厚筆陣的防禦。不料白虎在半空盤旋了半圈,突然把頭一轉,張開大嘴,朝著懸在半空的一支筆靈咬去。


  那筆靈屬於諸葛家,功用隻是製造幻影,作用不大,陸遊一直隻把它遠遠地擺在筆陣邊緣。白虎驟然襲來,筆靈根本毫無防備,隻聽“哢吧”一聲,被白虎咬作兩截。白虎還嫌不夠,把那兩截殘筆又嚼了幾嚼,索性吞下肚子裏去。


  原本高速運轉的筆陣在瞬間停滯了,在場每個人臉上都浮現極度的震驚和惶恐。


  筆靈乃是才情所化,本該是不朽不滅的,自有筆塚與筆塚吏以來,還從未有筆靈被滅的事情發生。而今日這隻白虎,居然可以一口吞噬筆靈——究竟是什麽樣的筆靈,才能鑄就這樣一隻凶獸啊!


  在地麵的一個筆塚吏突然發出淒厲的慘叫,正是諸葛家那支筆靈的主人。人筆連心,筆靈既死,筆塚吏的精神亦會受到極大損害。


  仿佛受到他的刺激,筆陣中的其他筆靈都開始顫抖起來,筆陣一時間大亂。沒有筆塚吏願意自己的筆靈被這隻可怕的怪獸吞噬,他們拚命控製自己的筆靈移動,生怕成為白虎下一個目標。陸遊怒喝道:“你們不要亂,筆陣一破,誰也跑不了!”


  可惜他的呼喊無濟於事,白虎吃筆給筆塚吏帶來太大的衝擊,每一個人都完全被恐怖懾服。人心一亂,筆靈便不受控製。幾支筆在半空雜亂而無助地飛翔著,不時發出類似哀鳴的響聲,筆陣在勉強支撐了幾息之後,轟然崩潰。


  白虎吃下筆靈之後,身軀又漲了幾分。它意猶未盡地拍打著雙翅,睥睨著驚慌失措的卑微人類,慢慢地挑選著下一個目標。它本身沒有智慧,但誕生時就被賦予了一種強烈的本能,就是要吞噬所見到的所有筆靈。


  它掃視一圈,忽然看到遠處有一個驚慌的少年,他頭頂浮著淡黃色的一支毛筆。不知為何,它總覺得那支筆有幾分古怪的氣息,與別的筆大不一樣,於是便決定就從這一支下手。白虎身形一動,朝著那少年飛撲而去。從戎筆是唯一還保持著鎮定的筆靈,它尾隨著白虎拚命追去,奈何虎生雙翼,速度太快,一時間追趕不及。


  韋才雋見白虎衝著自己撲來,兩股戰戰,害怕得忘記了把正俗筆靈收回體內。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但所有人都無能為力。即便是陸遊,也隻能讓從戎筆尾隨著白虎,卻差一步趕不及。


  隻有一個人例外。


  就在白虎撲向正俗筆的一瞬間,朱熹身形一動,伸開雙臂擋到了韋才雋的前麵。就在白虎即將撲到韋才雋的一刹那,它的腦海裏忽然浮現一種奇妙的熟悉感。白虎遲疑了一下,仍舊張口衝著筆靈咬去。


  這一咬,有千鈞之力,正俗筆立刻斷為兩截。


  白虎咬斷正俗筆的同一瞬間,紫陽筆急速在朱熹和韋正雋周圍形成了一圈領域。這領域雖小,卻湧動著極其濃鬱的紫金顏色,可見朱熹把所有的力量都壓縮在這方寸之地。


  白虎還未及咽下正俗筆的殘骸,就發現天地間變成了一片充塞四野的洋洋紫光。它疑惑地鼓動雙翼環顧四周,發現這空間裏什麽都沒有,又似乎什麽都有,周遭散發著如同初生記憶一般的氣味,很舒服,很熟悉……它晃動碩大的腦袋,沉沉地發出一聲懷念的吼叫。


  然後它看到了紫陽……


  在場眾人看到那凶悍的白虎先吞噬了正俗筆,然後撲入朱熹的紫陽領域,碩大的身軀竟一下子融入紫光,消失無蹤,都待在了原地不動,沒人知道這是吉是凶。


  陸遊衝到朱熹跟前,大聲喊道:“老朱,那白虎呢?”他唯恐這白虎又有別的神通,把朱熹的紫陽筆毀掉,那可就真的是大麻煩了。朱熹直愣愣地待在原地,似乎神遊天外。陸遊的大嗓門連喊了數聲,他方才緩緩抬起頭,注視著陸遊道:“它在我的紫陽領域裏。”


  “需不需要助拳?你一個人撐得住嗎?”陸遊急切問道,從戎筆在半空也焦躁地鳴叫著。它空有戰意,卻找不到敵人。


  朱熹道:“不妨事。”他揮了揮手,意思是自己要靜一下。陸遊知道,在紫陽領域內,朱熹就是天道,一切規則都要順從他的意思,便不再堅持,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祠堂來。


  “才雋!”


  韋時晴忽然悲憤地喊了一聲,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把失去筆靈的少年扶起來。他喊著名字,聲音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韋才雋是韋家年青一代中最受族長寵愛的孩子,這支正俗筆是族長破例賜給他用的。如今幾乎弄至筆毀人亡,他如何能不驚。


  在剛才的混亂中,他一下子發了蒙,淩雲筆遲滯了半分,便隻能眼睜睜看著白虎撲過去毀了筆靈。若不是朱熹慨然護在了少年前麵,別說正俗筆,恐怕就連韋才雋這一條小命也難逃虎口。韋時晴如今對朱熹充滿了感激,覺得這人真是程嬰再世、田橫複生,天下第一等的義士。


  他的臂彎忽然一沉,原本暈過去的韋才雋終於恢複了神誌。隻是這孩子眼神渾渾噩噩,整個人似乎處於懵懂狀態,對外界的呼喊顯得十分遲鈍。韋時晴心裏暗暗慶幸。這支正俗筆與韋才雋隻是寄身,與他的精神連接不甚緊密——像剛才諸葛家那支被毀的神會筆靈,那個不幸的筆塚吏恐怕已經是精神錯亂了。


  筆靈與筆塚吏就是如此,用之深,傷之切。


  陸遊看過韋才雋的傷勢,知道他並無大礙,轉去看其他人。諸葛宗正和其他兩名諸葛家的子弟聚在另外一處,他們的同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已形同廢人。這個失去筆靈的人像是失去了魂魄,眼神空洞,原本濃黑的頭發現出根根白發——這是失筆時精神受創過巨的症狀。


  諸葛宗正見陸遊走過來,不禁悲從中來,半跪在地上:“陸大人,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子……”


  陸遊眉頭緊皺,欲要攙起他來,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這一戰,可以說是異常淒慘。諸葛家和韋家前所未有地各自損失了一支筆靈,兩位筆塚吏也淪為廢人。若不是朱熹在最後關頭及時出手,他們甚至抓不住那隻白虎。


  從秦末至今,每一支筆靈都代表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天才,毀掉一支,便少掉一支,永不可能複原。這次居然有兩支筆靈隕落,他比韋家、諸葛家還要心疼。


  “老朱,那隻畜生怎麽樣了?”陸遊滿腹怨氣地問,他現在對那隻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白虎,充滿了怨恨,恨不得把它剝皮抽筋。


  朱熹此時一動不動,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汗水,黝黑麵孔隱約透著紫光,心力耗費到了極點。過了半晌,朱熹方疲憊道:“我已用紫陽筆將它打回原形,陸兄請看。”他心念一動,一件物事“啪”地憑空掉落在地上。


  這件東西五丈見長,兩丈見寬,外形平扁方整,赫然是一塊與剛才那隻白虎身量差不多的牌匾。牌匾底色呈玄黑,邊框勾以蟠虺紋理,正中寫著三個氣象莊嚴的金黃色篆字:

  “白虎觀。”


  陸遊一看這三個字,倒抽一口涼氣。饒是他見多識廣,這時也是震惶到了極點,整個人如同被萬仞浪濤卷入無盡深淵,一時間茫然無措。


  “竟……竟然是白虎觀……難怪我的從戎筆畏縮不前——若是那支筆的話,吞噬筆靈也就毫不為怪了……”


  朱熹聽到陸遊自言自語,雙眸綻出絲絲微芒。他何等見識,憑這三個字已經大略猜測出了真相,心中掀起的波瀾不比陸遊來得少。諸葛宗正和韋時晴對視一眼,奇道:“陸大人已經知道這白虎的來曆了?”陸遊瞥了他們一眼,冷冷道:“白虎觀,哼,天下又有幾個白虎觀?”


  那兩人畢竟都是各自家中的長老級人物,飽讀詩書,身上都有功名,經陸遊這麽一點撥,兩人俱是“啊”了一聲,嘴巴卻是再也合不上了。


  史上最出名的白虎觀,唯有一座。


  東漢章帝建初四年,四方大儒齊聚洛陽白虎觀內,議定五經,勘辯學義,將孔子以降數百年來的儒家學說做了一次大的梳理,為時數月之久。史官班固全程旁聽,將議定的內容整理成集,就是大大有名的《白虎通義》。至此儒家理論,始有大成。


  在白虎觀內的俱是當世大儒,個個學問精深,氣勢宏遠,辯論起來火花四射。白虎觀前高高懸起的那塊牌匾,日夜受經學熏陶,竟逐漸也有了靈性。等到班固《白虎通義》書成之日,夜泛光華,牌匾竟化成一隻通體純白的老虎,盤踞在《通義》原稿之上做咆哮狀。班固心驚膽戰,幾失刀筆。此後世所謂“儒虎嘯固”是也。


  後來班固受大將軍竇憲牽連,入獄病死。臨死之前,筆塚主人本欲去為他煉筆,不料那隻白虎穿牆而過,先銜走班固魂魄,合二為一,讓筆塚主人撲了一個空。


  所以陸遊的從戎筆碰到白虎,有畏縮之意。因為從戎筆乃是班超之物,班超見到自己兄長班固,自然難以痛下殺手。


  這一段公案,筆塚中人個個都知道,隻是不經提醒,誰也想不起如此冷僻的典故。


  陸遊有些不甘心地拽了拽胡須,眉頭鼻子幾乎快皺到了一起,他抓著朱熹胳膊追問道:“老朱,就隻有這塊牌匾而已?沒別的東西了?”朱熹道:“不錯。我已搜集到了那頭白虎散逸在紫陽領域內的全部靈氣,一絲不漏,最後凝成的,隻有這塊牌匾。”


  “大禍事,大禍事啊……”陸遊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蹲下身去,用手去撫摸那塊牌匾,手指剛一觸到表麵,不禁一顫,匾內有極其狂暴的靈氣橫衝直撞——就算是被打回了原形,這白虎觀的凶悍仍是絲毫不減。


  朱熹道:“白虎觀三字,無非是聯想到班固而已,為何陸兄如此緊張?”陸遊的表情浮出苦笑:“如今也無須瞞著老朱你了。這塊白虎觀的牌匾,可不隻是代表一個班固,它其實隻是另外一支筆靈的虎仆——而那支筆靈,隻怕是筆塚建成以來最大的敵人。”


  朱熹長長呼出一口氣,袍袖中的手微微有些發抖:“是哪一支?”陸遊搖搖頭道:“它的來曆,連我也不太清楚。筆塚主人諱莫如深,極少提及,我所知道的,隻是那筆靈十分凶險。既然白虎觀的牌匾在此,我想那支筆靈一定離這裏也不遠了,說不定,它就在什麽地方窺視著我們。”


  他的語氣低沉,還帶著一絲敬畏,言語間好似那筆靈已悄然而至。此時夜色森森,星月無影,四周黑漆漆的天空如同叢林,不知有多少雙漆黑的雙眼藏匿在黑暗中,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一小圈人類。筆塚吏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個人心頭都莫名發毛,有沉甸甸的壓迫感襲上,不自覺地朝著彼此靠了靠,顧不得分什麽諸葛家與韋家。


  朱熹聽了陸遊的話,陷入了深思。陸遊圍著那塊匾轉了幾圈,不時掐指計算。他沉吟片刻,然後把朱熹、諸葛宗正和韋時晴叫過來,嚴肅道:“再把你們兩家發現這白虎的情形描述一下,盡量詳細點。”


  諸葛宗正與韋時晴不敢多話,老老實實地各自說了一遍,巨細靡遺,誰也不提對方爭功的事。陸遊仔細聽著,兩道白眉幾乎絞到了一起,嘴角的肌肉不時微微抽動,平時那種灑脫豪放的氣概,被混雜著焦慮與震驚的情緒所取代。


  聽他們說完,陸遊背著手緩緩道:“白虎這種靈獸,若要刻意隱匿,又怎麽會被人看見。諸葛家和韋家居然同時發現它銜筆而走,那麽隻有一種可能——它是故意在人麵前顯露行跡,然後躲藏在這個祠堂之內守株待兔,誘使筆塚吏過來,好吞噬筆靈。”


  一想到自己原來才是目標,諸葛宗正和韋時晴麵色俱是一寒,一陣後怕。這次若不是陸遊現身、朱熹出手,恐怕這兩家的七位筆塚吏都會淪為那白虎的口中食。


  朱熹問道:“可是那白虎吞噬筆靈,又是為了什麽呢?”


  陸遊道:“以我的揣測,這隻虎仆是想積蓄筆靈的力量,去幫它的筆靈主人破開封印。”朱熹聽到這個,有些驚訝:“怎麽,那支筆一直是被封印的嗎?”


  陸遊苦笑道:“老朱你有所不知。據說那支筆自煉成之日起,就異常凶險。甚至筆塚主人都不敢把它與其他筆靈同置在筆塚之內,而是另外找了個地方,把它跟那隻虎仆重重封存。不過筆塚主人當初布下的禁製十分強大,我猜它的封印還不曾完全解除,所以才需要白虎出山來捕獵筆靈,好讓它有足夠的力量消除製約的力量。”


  陸遊說完,又補了一句:“倘若剛才是那支筆靈親自出手,嘿嘿,我估計在場之人一個也活不了。”


  還未曾現出真身就讓陸遊如此忌憚,可見那筆靈是何等可怕。


  諸葛宗正麵色變了變,連忙道:“茲事體大,看來得請示一下族長才是。”韋時晴亦開口道:“就算是族長,恐怕也難以應付。沒人知道那筆靈的正體是什麽,更別說如何應對了。而今之計,隻能請筆塚主人來定奪了。”說完他看著陸遊,知道能夠隨時見到筆塚主人的,隻有眼前這個老頭子。


  兩個人都是一般心思,先盡快離開這片是非之地再說。一隻虎仆,已經把這幾個筆塚吏殺得人仰馬翻,更別說虎仆的那個神秘主人了。今天已毀了兩支筆,兩人已經心驚膽寒,不想繼續冒險了。


  陸遊雙目一瞪,右掌猛拍牌匾,厲聲喝道:“少說廢話!這一來一回,得多少時日?若不趁著它如今還虛弱的時候動手,就再沒機會了!”諸葛宗正連忙改口,賠著笑臉道:“那依您的意思呢?”陸遊嚴肅地說道:“那筆靈如今離這裏肯定不會太遠。事不宜遲,我們現在立刻動身,就去找到那筆靈棲身之處,把它重新收了——多拖一日,便多一分危險。”


  諸葛宗正道:“陸大人您說的是正理不錯,可宿陽附近實在太大,那筆靈該如何尋找呢?”他對陸遊十分尊敬,隻是如今關係到性命問題,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頂上一頂。陸遊被他這麽一問,不由一愣,他倒是沒想過這件事。


  這時候,朱熹在一旁忽然插道:“那筆靈的藏身之處,在下倒是知道。”


  其他三個人同時把視線轉移到他身上,陸遊一把按住他肩膀,大聲急切道:“在哪裏?”朱熹一指南邊:“宿陽南三十裏。”


  諸葛宗正奇道:“朱先生,您又是如何知道的呢?”言下之意,不是很信任朱熹。韋時晴因為朱熹救下韋才雋,對他一直心存感激,連忙斥道:“朱先生行事謹慎,沒有根據肯定不會亂說,還用得著你來質疑?”


  諸葛宗正冷冷道:“不是質疑,隻是出於謹慎考慮。陸大人剛才也說了,時間十分緊迫,若是您弄錯了方位,我們白跑一趟不要緊,就怕那筆靈已衝破了封印,屆時我們這些筆塚中人可就麻煩大了。”朱熹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意,略指了指那牌匾:“方才我迫使那白虎化回原形之時,已經從其中隱約感覺到它主人的藏身之地。雖不清楚具體位置,但方向、距離應當是錯不了的。”


  陸遊點點頭,他知道朱熹從不輕言,這麽說一定是有信心。此時已經將近四更天,陸遊看看天色,把所有人聚到一起道:“把兩名受傷的子弟送去客棧休養,其他人跟著我和老朱去宿陽南邊查探。”


  諸葛宗正忙道:“如若碰到那筆靈,我們該怎麽辦呢?”


  “一切隨機應變。”陸遊道。還未等諸葛宗正和韋時晴有何表示,陸遊又冷笑道:“我告訴你們,這事往大了說,關係到筆塚與你們兩族的存亡。你們再像剛才那樣畏縮不前,貪生怕死,莫怪我替筆塚主人清理門戶!”說完劍眉一立,一拳砸到一塊石碑上,石碑“嘩啦”一聲斷成兩截,倒在地上。


  陸遊既然把話說到了這份兒上,眾人也便不敢再有異議。陸遊又轉向朱熹,鄭重其事道:“老朱,按說這事跟你沒有什麽關係,實在不該把你也牽扯進危險之中。隻是那筆靈實在強悍,若沒你的紫陽筆助陣,勝算實在太低。”


  朱熹忙道:“陸兄不必為難,在下自當鼎力相助。”陸遊大喜,複又哈哈大笑:“有老朱你在,我就不擔心什麽了。”


  他們連夜把兩名受傷的筆塚吏送到客棧休養,然後陸遊、朱熹外加諸葛家三人、韋家兩人,一共七人連夜奔赴宿陽城南。


  三十裏的距離,對於他們來說隻是瞬息而至。不過一炷香的工夫,陸遊一行人已經到了城南之地。這裏已接近山區,地勢起伏不定,四野寂靜無聲,一條大路在幽明中幾乎看不清痕跡,唯見遠處山影聳峙。夜風吹過,遍體生涼。


  朱熹忽然停下腳步,道:“就在前麵。”


  無須他再多說什麽,其他六人也已經感應到前方那洶湧澎湃的力量。他們的眼前,是一座小山丘,上麵栽種著蒼檜古柏,整齊劃一,分列在道路兩側,一看就是人工手栽而成。而那一條上山之路,全是條石鋪就。石階的盡頭,是一座高大巍峨的石坊,四根柱子火焰衝天,中夾石鼓,匾額上寫著三個大字:“欞星門。”


  “居然是藏在孔廟。”朱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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