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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遇難不複相提攜

  第十九章

  遇難不複相提攜


  “筆塚?”


  朱熹拈著這份雲箋,麵沉如水。陸遊解釋道:“這筆塚,乃是筆塚主人的居所,其中藏著萬千筆靈,是個至靈至情的洞天福地。靖康之時,筆塚主人突然封閉了筆塚,自己歸隱其中,至今已經快五十年了。”


  朱熹問道:“那筆塚主人既然已然閉關,又如何能見人呢?”


  陸遊把情緒收回來,回答道:“那是個秦末活到現在的老神仙,一身本事超凡入聖。他平時隻用元神與筆塚吏溝通,沒人見過他的本尊……你是這五十年第一個被邀請入塚之人。”


  朱熹“哦”了一聲,把雲箋隨手擱在身旁,不置可否,絲毫沒表現出榮幸的神情。這種神異之地,在他看來終究是旁門左道,遠不及鵝湖辯論這種道統之爭更讓他有興趣。


  陸遊見他那副表情,便知道這塊頑石的古怪脾氣,隻好拍拍巴掌,從座席上站了起來:“好啦,你也不必急於這一時答複我,你們先去論道便是,老夫在外麵等你們說完。”他掃了一眼陸氏兄弟,半是揶揄半是玩笑地說:“隻是有一條,可不要用紫陽筆嚇唬我的這些賢侄哪。他們可是老實人,除了讀書什麽都不懂。”


  “學術上的事,自然要用學術上的道理去說服。”朱熹一本正經地回答。陸遊的笑話撞到了鐵板,露出一副興趣索然的表情,無奈地擺了擺手:“你們繼續。”


  說完陸遊大搖大擺走出澄心亭,隨手抓住附近的一個小沙彌問道:“喂,小和尚,去給我找間住處來。不用太幹淨,不過得要能喝酒吃肉。”小沙彌縮著脖子顫聲道:“鄙寺戒律嚴,從無酒肉……”陸遊瞪大眼睛怒道:“沒有酒肉,算什麽和尚!”拎著他後襟大步走出山門。


  看到陸遊離開,朱熹雙袖拂了拂案幾,不動聲色地對陸九齡、陸九淵道:“兩位,我們可以開始了。”他身子微微坐直,開始散發驚人的氣勢,就像是一位即將開始決鬥的武者。


  鵝湖之會,一會便是三日。


  這幾日,朱熹持“理論”,陸氏兄弟持“心論”,雙方引經據典,唇槍舌劍。陸氏兄弟知道朱熹的理氣已經修成了筆靈,氣勢上未免弱了幾分。好在朱熹事先承諾陸遊,不曾動用紫陽筆,亦不曾運用浩然正氣,純以論辯對陣,一時間倒也旗鼓相當。


  ……一陣悠揚的鍾聲從鵝湖寺向四外傳開,這代表論道終於結束。眾人紛紛聚到鵝湖湖畔,議論紛紛。他們都來自全國各大書院學派,都想來看一看朱氏理學和陸氏心學之間的學術大碰撞,這將決定整個大宋王朝哲學道路的走向。


  隻見朱熹與陸氏兄弟並肩步出澄心亭,三人均是氣定神閑,看不出輸贏。陸遊推開聚集在門外的旁人,搶先一步到了門口,連聲問道:“你們聒噪了三日,可有什麽結果嗎?”


  陸九齡和陸九淵相顧苦笑,陸九齡拱手道:“晦庵先生與我們各執一詞,都有創見。”陸遊把目光轉向朱熹,朱熹還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黝黑的麵孔不見絲毫波動,淡淡道:“陸氏兩位,在心性上的見解是極高明的,隻是他們所言剝落心蔽則事理自明的說法,拙者實在不能讚同,須知格物致知……”


  陸遊哪裏聽得懂這些,完全一頭霧水,不耐煩地打斷朱熹道:“誰要聽你們囉唆,直接告訴我誰贏了就好。”朱熹道:“我既不能說服他們,他們亦不能說服我。但拙者自信真理在握,以陸氏兄弟的智慧,早晚會體察其中精妙的。”


  陸九齡和陸九淵一起躬身道:“晦庵先生謬讚了。他日有暇,我們兄弟自當再登門請教。”朱熹淡淡笑道:“我有誌於將聖賢之學,廣播於九州,正打算在廬山五老峰開辦一所書院。兩位可以隨時來找我。”


  “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你們這些人矯情不矯情!”


  陸遊對這些客套話十分不耐煩,他一把推開陸九齡,把朱熹拽到一旁問道:“我也等了足足三天了。筆塚之邀,你到底要不要去?”朱熹不急不忙道:“這位筆塚主人,有什麽奇處?治過什麽經典?”


  陸遊一下子被噎住了,“呃”了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還從來沒人在接到筆塚主人邀請後,還會問這種問題。愣怔了半天,陸遊才晃了晃腦袋,反問道:“你問這些幹嗎?”


  “我要去見的這個人,倘若並非善類,豈不要壞了我的心性?曾子有雲:‘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不能輔仁的朋友,又見之何益呢?”


  朱熹說得理直氣壯,陸遊卻為之氣結。好在他畢竟也是個文人,轉念一想,便道:“筆塚主人自秦末起,專事搜集天下才情,舉凡經典,必有涉獵。秦漢以來的諸子百家精粹,盡集於筆塚之間。你既然有誌於傳播聖賢之學,那裏實在是應該去看看的。”


  朱熹似乎被陸遊說動,他低下頭去,凝神沉思。陸遊見這個慢性子沉默不語,急得原地轉了幾圈,末了一拳狠狠砸在鵝湖寺的山門之上,震得那山門晃了幾晃,旁邊一幹人等都嚇得麵如土灰。陸九齡連忙勸道:“叔叔你幹嗎如此急躁,哪有這麽強迫請人的。”


  陸遊拽了拽自己的胡子,又瞪著眼睛看看朱熹。他來之前誇下海口,說一定會勸服朱熹同去筆塚,眼下這家夥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這讓陸遊如何不急。若不是忌憚朱熹的紫陽領域,陸遊真想用從戎筆狠狠地敲一下他的頭。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光景,朱熹終於開口說道:“那筆塚之中,可有鄭玄、馬融、王肅、孔穎達等人的筆靈?”他所說幾位,皆是曆代儒學大師。


  陸遊長舒一口氣,連聲道:“自然是有的。”朱熹點點頭:“既然如此,讓我瞻仰一下先賢的遺風,也是好的。”陸遊大喜,拽著朱熹袖子就要走。朱熹連忙把他攔住,又問道:“隻是不知那筆塚在哪裏?我不日將去廬山開書院,不方便遠遊太久。”陸遊道:“隻管跟我來就是,耽擱不了你的事情!”


  於是陸遊一扯朱熹袍袖,兩人一前一後離了鵝湖寺。陸遊腳下有神通,幾息之間就躥出去很遠,而朱熹看似身法滯拙,卻始終不曾落後。兩人轉瞬間就消失在山路之中。陸九齡、陸九淵兄弟倆立在山門前,久久不曾說話。


  “哥哥,他們已經走遠,我們也回去吧?”陸九淵忽然道。鵝湖之會後,他的銳氣被朱熹磨去了不少。那一場辯論,他感覺自己像是撞在礁石上的海浪,無數次的凶猛拍擊,都被輕鬆地化解掉了。朱熹沒有伶牙俐齒,甚至還有些口拙,但那種穩如泰山的氣勢,卻完全超越了自己。


  陸九齡歎道:“這個朱熹哪,深不可測,未來的境界真是不可限量。”陸九淵不服氣道:“焉知我等將來不會修到那種程度?”


  陸九齡搖搖頭道:“他們的世界,已非我等所能置喙……我們走吧。”


  陸遊和朱熹一路上也不用馬車坐騎,隻用神通疾馳。一日內便出了鉛山縣,三日便出了江南西路,數日之內兩人已經奔出了數百裏。


  這一天他們進入荊湖北路的地界,沿著官道疾行。走過一處村莊,陸遊突然放慢了速度,興奮得大叫大嚷。朱熹朝前一看,原來遠處官道旁邊竹林掩映處,有一個小酒家。這酒家隻是茅屋搭起,規模不大,卻別有一番鄉野情趣。屋前一杆杏花旗高高挑起,隨風搖擺,伴隨著陣陣酒香傳來,對那些走路走得口幹的旅人來說,十分誘人。


  陸遊這一路過得很憋屈。他本想跟朱熹聊聊那紫陽筆,誰知朱熹是個悶葫蘆,沉默寡言,偶一張口,也大多是聖人言談、理氣心性之類,讓陸遊好不氣悶。他本是個性子瀟灑的人,哪裏耐得住這種寂寞,好不容易看到前麵有個鄉間酒館,怎會放過這大好機會,不讓香醇美酒好好澆一澆心中的塊壘呢?

  “老朱,咱們連著跑了幾天了,就算雙腿不累,也得鬆鬆筋骨。前麵有個酒家,你我過去歇息片刻如何?”陸遊一邊說著,一邊已朝那邊走去。朱熹知道他的性子,也不為難,簡單地說了一句“好”。孔子說過“唯酒無量,不及亂”,偶爾小酌一下,無傷大雅。


  兩人收了神通,回到官道上來,如同兩個普通的遠途旅人,並肩走進酒家。這天正值午後,日頭正熱,早有店小二迎出,帶著他們揀了張陰涼的桌子,先上了兩杯井水解解暑氣。


  陸遊把杯子裏的水一飲而盡,拍著桌子讓店家快上些酒食。朱熹卻雙手捧起杯子,慢飲細啜,不徐不疾。店家看陸遊一身官員服色,不敢怠慢,很快就送來了兩大壇酒、四碟小菜。陸遊也不跟朱熹客氣,自斟自飲起來。


  他們正吃著,忽然門外有三個人走了進來。這三人俱是青短勁裝,頭戴範陽笠,背著竹書箱,鬥笠一圈上都有素白薄布垂下,看不清來者的麵容。店小二一迎上去,為首之人便冷冷道:“三碗清水,六個饅頭。”店小二很是乖巧,見這幾個人舉止古怪,不敢多說話,趕緊轉回廚房去。那三人隨便挑了張桌子坐下,把竹書箱擱在地上,隻是不肯摘下鬥笠。


  陸遊正喝得高興,忽然“咦”了一聲,放下酒壇,朝著那三人橫過一眼。朱熹亦睜開雙眼,朝他們看去,似乎覺察到了什麽。


  那三人卻對陸遊、朱熹二人毫不注意,隻是低頭喝著水,嚼著饅頭。一人忽道:“時晴大伯,眼看就到宿陽城了,咱們可需要事先做什麽準備嗎?”為首之人冷哼一聲:“兵貴神速,在這裏稍微休息一下,就立刻趕路,爭取在傍晚入城。我不信諸葛家的人比咱們快。”另外一人又道:“可是幾位長老最快也得明日才到,就怕今晚諸葛家的人也到了,我們實力不足啊!”為首之人把水碗“砰”地擱到桌子上:“怕什麽,以咱們三人的實力,最不濟也能牽製住他們一夜。”


  “嘿嘿,有意思。”陸遊低聲笑道,他湊到朱熹身旁,“那三個人,你可看出什麽端倪?”朱熹道:“我的紫陽筆有所感應,莫非他們也是筆塚吏嗎?”陸遊道:“不錯,應該是韋家的小朋友們。他們居然跑到這種窮鄉僻壤,不知有什麽古怪。”


  筆塚主人在筆塚閉關之後,就一直靠諸葛家和韋家這兩大家族,隻是兩族互相看不起對方,隱隱處於對立狀態。這些常識朱熹都是從陸遊那裏聽到的。


  陸遊忽然露出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聽他們的交談,似乎在這附近要有一場亂子。怎麽樣,咱們跟過去看看熱鬧吧?”


  “何必多事,我們還是早日到筆塚的好。”朱熹對這些沒有絲毫興趣。


  陸遊悻悻地閉上嘴,暗罵這家夥就是塊冥頑不靈的石頭。可是他天生喜歡研究筆靈,眼看三個筆塚吏在身旁,就像強盜看到了黃金,心裏瘙癢難忍,便又壓低聲音道:“讓我去探一探他們的筆靈底細,看個究竟吧,這不費什麽事。”朱熹啜了口茶,夾起一塊醃菜放入口中,毫不關心地說:“君子非禮勿看,非禮勿聽,你不是君子,隨便好了。”


  陸遊笑眯眯地放下酒碗,閉目感應了一陣,咧嘴笑道:“兩個神會,一個寄身,卻是難得。”


  “神會”指的筆靈自行認主,與筆塚吏融合度最高;“寄身”是強行把筆靈植入筆塚吏體內,能力便不及“神會”。


  陸遊掰起指頭細細數著:“帶頭的那個叫韋時晴,是司馬相如的淩雲筆;另外兩個年輕人,一支是王禹偁的商洛筆……嗯,那支寄身的,是顏師古的正俗筆。這陣容還不錯。淩雲筆是不消說的,商洛筆差了點,但勝在神會;那顏師古的正俗筆,也是不得了……”


  朱熹聽到其中一人居然帶著顏師古的筆,不免多看了他兩眼。顏師古是唐初儒學大家,與孔穎達齊名,朱熹身為儒門弟子,自然格外關注。


  “那支筆靈,是屬於顏師古的?”朱熹悄聲問,語氣裏多了絲恭敬。陸遊得意地看了看他:“你不是君子非禮勿聽嘛,怎麽這會兒又來問我?”朱熹理直氣壯地回答:“非禮自然勿聽。顏師古撰寫過《五禮》,至今仍大行於世,乃是禮製宗師,我打聽他老人家,又豈能算是非禮?”


  兩人正說著,那三位筆塚吏已經吃完了東西,起身上路。陸遊問朱熹:“你說咱們這次跟不跟上去?”朱熹毫不猶豫地回答:“跟!”跟剛才的淡漠簡直就是判若兩人。陸遊盯著他,無奈道:“你這人該說是太直率了呢,還是太無恥了……一點都不加遮掩嗎?”


  “君子守正不移,略無矯飾。”


  朱熹推開桌子,朝酒家外走去。陸遊歎了口氣,扔出幾串銅錢給店家,也跟了出去。


  這一次,一貫淡然的朱熹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積極態度,那種執著的勁頭連陸遊都自愧不如。兩人緊緊尾隨著韋家的三位筆塚吏,一路潛行。他們一個是筆靈世界的老江湖,一個是生煉筆靈的天才,很輕易就藏匿了氣息。那三位筆塚吏渾然不覺,隻顧趕路。


  到了傍晚時分,官道前方果然出現一座小縣城,城門刻著“宿陽”兩個字。他們正好趕到城門關閉,混在最後一撥老百姓裏進了城。


  那三位筆塚吏進城之後,卻沒去客棧,而是掏出幾方硯台,在小城巷子裏四處溜達。陸遊悄悄告訴朱熹,這硯台叫作聚墨硯,是筆塚吏用來搜尋筆靈的指南針。自古筆墨不分家,在這硯台的凹處滴上幾滴靈墨,這些墨水會自動朝著筆靈的方向聚過去。


  “看來在這個宿陽城內,可能會有筆靈蟄伏哪!”陸遊的語氣裏有著遮掩不住的興奮。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研究新出現的筆靈。朱熹奇道:“可你不是說每一支筆靈都是筆塚主人收在筆塚裏嗎?”陸遊解釋道:“不是每支筆靈都會收歸筆塚,偶爾也會有例外。像是李白的那支青蓮筆,被煉化後立刻消失無蹤,筆塚主人都拿它沒辦法;如果筆塚吏在外麵死亡,他的筆靈也可能會變成野筆,四處遊蕩。筆塚吏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世間搜集這些野筆,送回筆塚。”


  正說話間,三名筆塚吏聚到了城中一處祠堂。這祠堂看得出是個小家族的產業,陳設不多,石碑也隻寥寥幾塊。祠堂前的小空地落滿了殘葉枯枝,看來這個家族的子孫們對祖先的孝順不是那麽殷勤。


  三人站定,環顧四周,為首的韋時晴喜道:“這靈墨已經在硯上聚做了一團,想來那筆靈就在附近。”其他兩個人聽他一說,立刻卸下背上的書箱,從裏麵取出筆筒、筆掛,準備收筆之用。


  朱熹伏在離祠堂不遠的屋頂,忽然壓低聲音問陸遊道:“那支顏師古的正俗筆,是什麽功用?”陸遊想了想道:“顏師古一生最擅長審定音讀、詮釋字義,他的筆靈沒有戰鬥能力,但卻可以隨心所欲地控製人的聲音,改變人眼中看到的文字。和別的筆靈配合起來,威力無窮。這次派他出來,韋家可真是下了血本。”


  “一代宗師,就隻落得會篡削的境地嗎……”


  朱熹喃喃道,重新把身子伏下去,在陰影裏看不出表情。


  不知何時,四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祠堂四周的山牆上,都是頭戴鬥笠、一襲青衫,在夜空中矗立不動,說不出地詭異。站在祠堂空地正中的韋時晴正忙著勘定方位,突然心生警覺,抬頭一看,一聲大喝:“諸葛家的,你們來做什麽?!”


  沒人回答。


  四支筆靈“呼”地從四人頭頂衝天而起,霎時將整個祠堂籠罩其中。


  祠堂空地中的三名韋家子弟均是麵色大變。這四支筆靈出現得極其突兀,事先全無警兆,顯然是早有蓄謀。不待他們有什麽反應,另外又有六個人影躍入空地,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頎長身子,麵色烏青。


  “諸葛家的散卓筆童!”


  韋時晴反應最快,他雙手一展,振聲怒喝。淩雲筆應聲而出,平地掀起一陣劇烈的風暴,祠堂外一時間飛沙走石,讓人幾乎目不視物。那幾個筆童被這大風吹得搖擺不定,韋時晴喝道:“才臣,上!”


  那名叫韋才臣的筆塚吏迎風一晃,手中便平白多了一杆白棍。這棍子極直極長,渾身純白,不見有一絲瑕疵與節疤在上麵,精悍無比。韋才臣雙手握住棍子,虎目圓睜,用的居然是本朝最為流行的太祖棍法。有一個筆童本來就被大風吹得站立不穩,又突然被商洛棍掃中雙腿,發出“劈啪”的竹子爆裂的聲音,腿部寸斷,立時跌倒在地。


  “好一支商洛筆!”陸遊不由讚道。


  這支商洛筆的筆主,乃是宋初名士王禹偁。他開宋代詩文改革之先河,以文風耿直精練著稱,被蘇軾讚為“雄文直道”,所以臨終前也被煉成了筆靈。隻可惜與曆代高人相比,王禹偁才學有限,所煉的商洛筆僅取其寧折不彎,化成一杆可長可短的直棍,成了筆靈中少有的近戰武器。


  隻見那商洛棍在大風之中舞成一團,棍法精熟淩厲,剩下的五個筆童隻能勉強與之周旋,很快又有一個被一棍掃倒。


  牆頭東北角的黑影一聲冷笑:“原來是淩雲筆和商洛筆,看來韋家今天就來了你們幾個。”


  韋時晴麵色一僵,這六個筆童,原來隻是敵人用來試探虛實的。韋家與諸葛家這麽多年爭鬥,對彼此之間的筆靈都了如指掌,誰能先判斷出虛實,誰就占有戰術上的優勢。如今己方兩支筆已經暴露身份,而對方仍舊實力不明,這仗便有些難打了。


  韋時晴畢竟是老江湖,他舔舔嘴唇,鼓動著勁風在祠堂附近急速轉動。那四個人顯然對他的淩雲筆十分忌憚,一直不敢跳入空地,這是一個機會。他知道筆童這東西,與控製者一定會有靈絲相連,雙眼一掃,便發覺那幾個筆童的靈絲都與東北角的黑影牽連——這黑影顯然是控製這六個筆童的人。


  “隻要把他打倒,敵人就沒有優勢了!”韋時晴暗想,眉頭一豎,低聲喝道:“韋才臣,東北!”說完一道淩厲至極的烈風掃過牆頭。韋才臣二話不說,用商洛棍一撐地麵,借著風勢整個人朝著東北牆頭躍去。


  仿佛早已算準了他們的反應,四支懸在半空的諸葛家筆靈開始了移動。韋才臣衝上牆頭,運足力氣,當頭用力一砸,那黑影居然碎成無數水珠,消失無蹤。


  “是幻影!”


  這一擊落空,韋才臣空中無處借力,複又跳回空地上來。他甫一落地,發覺腳踏到的那一塊青石板變得稀軟如粥,仿佛化作一片石液,雙腿如陷泥濘。韋才臣大吃一驚,想要把腿從青石中拔出來,石板卻陡然恢複了堅硬,硬生生把他裹在石中,動彈不得。


  “大伯!”


  韋時晴不待韋才臣求救,雙手已然出招。風勢變刮為旋,凝聚成兩道急速旋轉的錐形小旋風,朝著石板縫隙死命鑽去,想把整個石板撬開。


  這時候,兩把幾乎透明不可見的小鎖悄無聲息地從背後貼近了他,它們的移動很慢,卻不帶任何波動。韋時晴一心想把韋才臣弄出來,同時還要分散精力去控製風勢,沒有餘裕的精力去觀察四周。


  當韋時晴覺察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那兩把小鎖倏然一閃,已經鎖到了他的兩處神經。一股劇烈的疼痛襲上腦海,讓他忍不住慘叫一聲,神識大亂,原本淩厲的風雲登時衰減。幾個一直被風力壓製的筆童獲得解放,一齊朝著韋才臣衝去。韋才臣兩條腿動彈不得,隻能靠商洛棍勉強抵擋,但終究寡不敵眾,被打倒也隻是時間問題。


  “居然是麟角筆啊!”


  陸遊眉頭一揚,看來這一次韋家和諸葛家都出動了好手。不過諸葛家明顯更加訓練有素,這四位筆塚吏配合默契,進退得宜,一筆負責控製筆童攻擊,一筆製造幻影掩護,一筆化石為泥牽製,一筆製造痛覺,各個擊破。整個攻擊手段如行雲流水,環環相扣。陸遊精研筆陣,一眼就看出這四人陣勢的不俗。


  此時商洛筆被困在石中,淩雲筆又因為韋時晴心神大亂而無法使用,另外一個人不知所終。大局已然底定,諸葛家的四名筆塚吏好整以暇地跳入祠堂中。


  為首之人笑眯眯地對癱坐在地上的韋時晴道:“時晴哪,想不到這次你居然落到了我手裏。”他指頭一挑,韋時晴的痛楚又上一層,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流下來。韋時晴怒喝道:“諸葛宗正,你小子隻會用奸計!有本事跟我正麵單挑,卑鄙小人!”諸葛宗正悠然道:“這叫什麽卑鄙,我的麟角筆勝過你的淩雲筆,這次你們算是白……”


  說到一半時,諸葛宗正的臉色突然一變,麵部肌肉扭曲了幾分,用古怪的聲音對身後三人道:“你們三個,趕緊離開祠堂!”他身後的三名諸葛家子弟迷惑不解,明明場麵大優,為何要走?


  “快走,否則家法伺候!”諸葛宗正怒喝道,臉色愈加古怪。諸葛家家法甚嚴,那三名諸葛家子弟也不敢多問什麽,轉身就要離開。可其中一名子弟臨走前回眸看了一眼,發覺諸葛宗正一手抓住喉嚨,發出嗬嗬的聲音,一手卻拚命衝自己搖擺,心頭大疑。他連忙叫住其他兩名子弟,回轉來看。


  卻見諸葛宗正口中不住嚷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右手卻抓住一名子弟的袖子,眼神急迫,顫抖的指頭在衣服上畫來畫去。


  那名負責控製筆童的諸葛家子弟心思最為縝密,皺眉道:“宗正叔似乎有話要說,快取墨來!”其他兩人連忙取來墨汁。諸葛宗正迫不及待地用指頭蘸了墨水,在袖子上龍飛鳳舞地寫下幾個字。


  等到他寫完,三名子弟一看,原來是“速離無疑”四個字。三人再無異議,起身便要走。諸葛宗正看到這四個字,雙目赤紅,拽住一人袖子,又揮指寫了幾個字:“無須管我。”諸葛宗正氣得一口血噴出來,口中卻道:“你們再不走,咱們都要死在這裏!”


  諸葛家的三名弟子還在生疑,祠堂空地中的風勢突然又興盛起來。韋時晴的聲音隨著風勢傳來:“臭小子們,受死吧!”


  百丈龍卷平地而起,如同漢賦一般汪洋恣肆的雄渾大風,瞬間充滿了整座祠堂。司馬相如的淩雲筆靈號稱筆中之雄,極為大氣,很少有人能夠正麵相抗。剛才諸葛家以眾淩寡,尚且不敢正麵攖淩雲筆之鋒,要等筆主受製,才敢跳下祠堂。此時韋時晴趁著諸葛宗正分神之際,擺脫了麟角筆的束縛,帶著怒氣正麵直擊,其威力可想而知。


  三名子弟和諸葛宗正的身體被淩雲筆的風勢高高吹起,在半空盤旋數圈,然後重重撞到祠堂的山牆上。


  一個麵色蒼白的少年從祠堂石碑後站出來,在他的頭頂,一支淡黃色毛筆默默地懸浮在半空。


  “嘿嘿,韋家這用正俗筆的小子,時機選擇得可真好啊!”


  陸遊忍不住讚歎,他看到朱熹還是一臉渾然未解,便給他解釋道:“正俗筆隻能控製別人發聲與寫字,本來在戰鬥中的價值很有限。但這小子在己方不利的時候,竟能隱忍不發,一直等到諸葛家的人現身的絕佳時機,這才猝然出手。諸葛宗正被這麽一攪和,控製力度便大大減弱,給了韋時晴擺脫麟角筆正麵攻擊的機會——沒人能跟淩雲筆正麵相抗。”


  朱熹道:“這孩子的正俗筆,隻是寄身。倘若到了神會的境界,又會如何?”陸遊道:“這我還真不知道,這筆自煉成以來,還沒人真正神會過,所以韋家才會放心地把它扔給家裏子弟寄身。”朱熹心裏劃過一絲嘲諷,想:“這是當然,誰配得上這位儒學大師呢?”


  祠堂中的戰鬥仍在繼續。韋時晴一擊得手,立刻把束縛韋才臣的青石板用勁風掀開。韋才臣雙腿一經解放,手持商洛棍一陣窮追猛打,把那幾名失去控製的筆童統統掃倒,緊接著又揮棍朝著那四個諸葛家的筆塚吏砸去。


  王禹偁何等剛直,他化成的棍子更是堅硬無比。那四人剛被淩雲筆撞到牆上,精神未複,又被商洛棍砸中,轉眼已有兩名弟子胳膊被打折。他們有心駕馭筆靈抵禦,怎奈韋才臣的棍法速度太快,如暴風驟雨。他們原本站在牆頭,靠筆童隔開距離,可以占盡優勢,一旦陷入肉搏近戰,則劣勢頓現。點點血花,就在棍舞中濺現。


  諸葛宗正怒極,他一咬牙,用麟角筆鎖定了自己的痛覺,硬挨著棍雨拚命站起來,渾身綻放出怪異的光芒,麟角筆在半空開始分解成無數細小物件,朝著韋才臣招呼過去。韋才臣生性堅毅,任憑這些麟角鎖撩撥自己的五感,憑著一口氣支撐,下棍更不手軟。兩個人都打紅了眼,完全不管自身,隻是瘋狂地朝對方轟擊。諸葛宗正的筆靈,慢慢開始蛻變成許多的鱗片。


  遠遠觀望的陸遊看到這一幕,霍然起身,怒道:“糟糕,這些小子玩真的了,至於拚到這地步嗎?”


  諸葛家和韋家雖彼此看不慣,但畢竟同屬筆塚。所以兩家雖然鉤心鬥角,卻很少鬧出人命官司。而眼下這個諸葛宗正要用的招數,陸遊知道是麟角筆中最危險的一招,一經發出,方圓幾十丈內無非敵我,盡皆會被麟角分解的小鎖破壞掉五感,等於是同歸於盡。


  “這些渾小子,怎麽跟見了仇人似的,下手如此之重。”陸遊罵罵咧咧,對朱熹道,“你在這裏先看著,我得出手教訓一下他們。不然鬧出人命,世間平白又多了幾支無處可依的野筆。”


  朱熹緩緩站起來,雙眼卻變得銳利起來:“這教化的工作,還是交給我吧。”


  “啥?”


  陸遊還沒反應過來,朱熹已經袍袖一揮,整個人如同一隻大鳥飛了過去。


  祠堂內的諸葛、韋兩家的筆塚吏正殊死相鬥,忽然之間,四下如同垂下了巨大的帷幕,所有人都陷入黑暗之中。他們愕然發現,周遭世界的運轉似乎變慢了,整個人進入一種玄妙的狀態,不能看,不能言,不能聽,唯有一個極洪大的聲音響起,仿佛從天而降高高在上:“子夏曰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禮之用,和為貴。爾等這等勇戾狠鬥,豈不違背了聖人之道?”


  若在平時,這些筆塚吏聽到如此教誨,隻會覺得可笑。可如今他們身在無邊黑暗中,心態大為動搖,卻覺得這真是字字至理名言,直撼動本心,鬥誌一時間如同碰到沸湯的白雪,盡皆消融,剩下的隻是溫暖如金黃色光芒的和煦氛圍。他們覺得身體一軟,精神完全放鬆下來。


  “每個人都有兩心,人心與道心。合道理的是天理、道心,徇情欲的是人欲、人心。汝曹所為,無非歧途;筆靈種種,皆是人欲。所以應當革盡人欲,複盡天理,方是正道。”


  朱熹刻意把領域內的規則修改成無聲靜寂的懸浮狀態。在這種狀態之下,人的五感盡失,身體又無依靠,往往會對唯一出現的聲響產生無比的信賴。


  那七個人懸浮在領域中,朱熹仰起頭來,一一觀察著他們。最讓他在意的,就是那個韋家少年——準確地說,是那個少年身上帶著的正俗筆。


  那可是顏師古啊,那個勘定了五經、撰寫了《五禮》的顏師古啊!朱熹早在少年時代,就懷著崇敬之心閱讀他的諸多著作,從中體察真正的天道人倫,發現他無限接近孔聖的內心世界。


  而現在,這位儒學宗師的靈魂,卻被禁錮在這麽一支可笑的筆靈中,被無知少年拿過來像玩具一樣戲弄。


  “當我們連祖先都不尊重時,又怎麽能克己複禮,重興聖學。”


  朱熹對著黑暗中的七個人大聲吼道,七個人都有些臉色發青,身子搖搖欲墜,就連他們的筆靈都隨之暗淡無光。


  “喂,差不多可以了。”一隻手搭到了朱熹肩上。朱熹心念一動,整個領域立刻被收回紫陽筆中,七個人愣怔怔地坐在地上,眼神茫然。


  陸遊有些不滿地對朱熹說:“隻要勸開他們就好,何必說這麽多話呢!”他覺得朱熹這一手,有些過分,這讓他想起“大賢良師”張角蠱惑黃巾軍的場景。


  朱熹淡淡道:“總要讓他們知道,什麽叫作天理。”陸遊沒好氣地說:“得,得,你又來這一套了。跟我家那兄弟倆你都沒辯夠啊?”說完,陸遊走過去,把韋時晴和諸葛宗正兩個人拉起來,給他們灌輸了兩道靈氣去。兩人渾身一震,這才清醒過來。


  “陸大人?”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喊道。陸遊雖非韋家和諸葛家中人,卻頗受筆塚主人青睞,平日裏與這兩家也多有來往,族中子弟對這位筆通大人都很尊敬。


  陸遊雙手抄在胸口,盯著這兩個小輩皺著眉頭道:“你們到底在想什麽,拚命拚到這種地步,嫌諸葛家和韋家人太多了嗎?”


  韋時晴和諸葛宗正兩人互瞪一眼,同時開口道:“都是他們家不好!”陸遊伸出拳頭,一人頭上狠狠鑿了一下,喝罵道:“你們兩個都四十多了,還這麽孩子氣!”他一指諸葛宗正:“你先來說。”


  麵對陸遊,諸葛宗正大氣都不敢喘,恭恭敬敬答道:“數天之前,我家有人在宿陽附近遊曆,忽然看到一隻靈獸,這隻靈獸狀如白虎,口中銜著一支毛筆,進入這宿陽城內,便再不見了蹤跡。您知道,靈獸銜筆,非同小可。我家中自然十分重視,便派了我與三名子弟先赴宿陽調查,族中長老隨後便來。”


  “靈獸銜著毛筆,你確定?”陸遊瞳孔驟然放大。諸葛宗正看了眼韋時晴,說道:“他們韋家當時也有人目擊,當然,那是先偷聽到我家的情報,再去確認的。”


  韋時晴一聽,勃然大怒,兩人眼看又要吵起來,被陸遊一人一從戎筆,打得不敢多說。這件事看來是兩大家族都有人目擊,基本排除了作偽的可能。


  陸遊捋著花白胡子,表情變得嚴峻起來。這事蹊蹺,筆靈向來獨來獨往,罕有別物相伴。如今竟然出現靈獸銜筆。


  要知道,靈獸其實並非是獸,它和筆靈一樣,也是靈氣所化。隻不過筆靈是取自人類的才情,而靈獸則多是天地間自然的靈氣偶然凝結而成,幾百年也不見得能碰到一回。靈獸口銜筆靈,這說明很可能是筆靈本身的力量太強,外溢出來,形成筆靈獸,所以這靈獸才會與筆形影不離。


  力量強大到能夠誕生靈獸,可想而知那筆靈是何等的珍貴罕見,無怪諸葛家、韋家拚了命也要得到它。


  那支受靈獸眷顧的筆靈究竟什麽來頭,想來隻有筆塚主人才能查到了,可他如今閉塚不出,無從索問。看來隻有先收了這筆靈,再做打算。陸遊一向愛筆成癡,如今一想到要碰到這前所未見的神秘筆靈,渾身都興奮起來,充滿期待。


  “你們說,這靈獸,莫非就在這祠堂之內?”陸遊問。


  “正是,在下用聚墨硯反複勘察過,整個宿陽城就數這個祠堂靈氣最盛。”韋時晴取出墨硯,上麵的墨水聚成一團,已是濃度的極致。


  陸遊滿意地點點頭:“嗯,不錯。古硯微凹聚墨多。”諸葛宗正知道這是陸遊自己寫的詩,連忙恭維了一句:“陸大人這句詩,真是切合實景。”陸遊拍拍他肩膀,得意道:“你這馬屁拍得有些明顯,不過老夫喜歡。”


  “請問,剛才出手阻止我們時,陸大人用的是什麽筆?”諸葛宗正恭敬地問道,他對剛才那奇妙的領域與聲音記憶猶新,這種震徹人心可是他從來沒經曆過的。陸遊嗬嗬一笑,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朱熹道:“這是我一位同行朋友,剛才就是他出手。”


  諸葛宗正和韋時晴看到這中年人貌不驚人,手段卻如此了得,都十分欽佩,上前一一施禮。陸遊道:“你們可別小看了他,他的筆靈,乃是自己煉的。”


  “生煉筆靈?!”韋時晴錯愕萬分,不禁疑道,“筆靈是人心所化,難道說先生可以一心二用嗎?”朱熹道:“我剛才便跟你們說了。人都有道心,有人心。追求天道的,就是道心;追求貪欲的,就是人心。我堅心向道,滅絕欲望,這筆靈裏,蘊含的正是我一心求證大道的道心。”


  兩人齊聲道:“這生煉筆塚的法子,實在叫人佩服。先生高明之至。”朱熹沉聲道:“剛才我與你們講的道理,不是什麽筆靈的法門,而是至理,你們可不要忘記。”兩人連連點頭稱是。


  陸遊怕朱熹又是長篇大論,心想趕緊找個別的什麽話題,忽然發現他正站在擁有正俗筆的少年身旁,便笑眯眯道:“老朱,這趟熱鬧,咱們得好好摻和一下。你既然那麽關心正俗筆,等一下我們收筆的時候,那小孩子就交給你照管了。”朱熹“哦”了一聲,不再有什麽表示,隻把右手搭在他肩上。那可憐的韋家少年被朱熹站在身旁,覺得威壓實在太大,麵露畏懼之色,卻不敢動彈。


  把朱熹安排妥當,陸遊走到祠堂門前,來回踱了幾步,觀察了一番,開口道:“筆靈有靈獸守護,想來收起來也有難度。我這一次出來得急,身上隻帶了從戎筆。你們把筆靈都借給我,我要擺下一個筆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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