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第3章 ·

  “紀大哥!醒一醒!”


  “紀哥哥!醒一醒!”


  “紀遠!醒一醒!紀大哥!紀哥哥!紀遠!”


  紀遠翻了一個身,嘴裏喃喃地囈語了一句什麽,把頭更深地埋進枕頭裏。“紀大哥!紀哥哥!紀遠!”耳邊的呼聲反複不停,他懊惱地再翻一個身。他正做著夢,夢中有一對祈求的大眼睛瞪著自己。“帶我走!紀遠!”她喃喃地喊,“帶我走!”帶她走?帶她走?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烽火之中,兵荒馬亂……帶她走?她呢?她在何方?“紀大哥!紀哥哥!紀遠!”耳邊的呼聲繼續著,他模糊地詛咒,該死!天下最可惡的事就是吵別人睡覺!他的夢境變了,深山叢林之中,他在打獵,一隻台灣熊正在他幾碼遠的前方,他握著槍,瞄準著目的物一樣軟軟的東西拂在他的鼻尖上,癢酥酥的。有人猛搖他的肩膀,槍瞄不準了,他霍地跳了起來,惱怒地喊:

  “見什麽鬼!”


  “紀大哥!是我呀!”


  他伸手抓住鼻尖上的東西,是一條小辮子,張開眼睛,他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的臉孔麵麵相對了。搖搖頭,他想搖走那份睡意,小女孩正眨著眼睛對他笑。


  “紀大哥!有客人來看你!”


  他真的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滿室陽光燦爛地閃爍,連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裏都盛滿了陽光,難得的好天氣!他陡地精神一振,全身都振奮了起來。把小女孩的小辮子拋到她的腦後,他用手抱著膝,說:“好!小辮子,你一早把我吵醒幹什麽?”


  “有客人來看你!”小辮子笑容可掬,“阿媽要我來叫你!”


  “客人?”紀遠掀掀眉毛,撇了撇嘴,做出一股滑稽相,“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男客人吵醒我幹什麽?如果是女客還情有可原!”紀遠笑著說,跨下了床,隨手拉過床邊椅子上的西褲和毛衣穿上,再披了件夾克,說,“好吧!小辮子,去把客人請進來吧!”


  “阿媽說,你房子亂七八糟,客人看到要笑的,叫你洗了臉到客廳去,她已經把你的客人請在客廳裏了!”


  “你祖母就是喜歡多事!”紀遠皺皺眉頭說,“我的屋子還髒?你看過比我的屋子更幹淨的屋子沒有?”


  小辮子轉著靈活的大眼珠,對那間六席大的小屋子掃了一眼,榻榻米上散著報紙和外國畫報,書桌上堆滿了顏料、紙張、設計圖、三角尺、圓規、儀巧、大頭針以及各種她叫不出名字來的玩意兒,幾乎無一絲空隙之地。床上更不用說了,棉被、衣服、被單全堆成一團。牆上還淩亂地釘著幾張飛鼠皮,是紀遠打獵的成績。小辮子抿著嘴笑笑,用手指刮了刮臉,說:

  “紀大哥!羞羞!”


  “羞羞!”紀遠學著小辮子的神氣抿著嘴說。小辮子哈哈大笑,紀遠趁勢把她舉了起來,扛在肩膀上,大踏步地走出房門,小辮子怕摔,在紀遠肩膀上又叫又笑。紀遠才跨出房門,就一眼看到小辮子的祖母“阿婆”正站在那兒,帶著滿臉的不同意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瞪視著他。


  “早,阿婆。”紀遠站住了,帶笑地點了個頭,把肩膀上的小辮子放下來。


  “總有一天摔斷骨頭!”阿婆用閩南語嘮叨著,故意板起的臉龐上卻掩飾不住對紀遠的喜愛和關懷,“早上起來,穿那麽一點點!你有客人來了,還不洗個臉去會客!”


  “還要洗了臉才能會客呀!”紀遠歎著氣喊,看到阿婆那一臉嚴重兮兮的樣子,隻得聳了聳肩,一聲不響地鑽到後邊廚房裏去洗臉漱口。阿婆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搖搖頭,她走進了紀遠的房間,四麵張望了一下,就更厲害地大搖其頭。衝到床邊,她立即抖開棉被,找出髒衣服和髒襪子,換枕頭套,鋪床疊被,忙得不亦樂乎。而廚房裏,紀遠正扯開喉嚨在喊:


  “小辮子!告訴你祖母,別動我的房間,等會兒把我的秩序弄亂了!”


  小女孩倚在門檻上,笑嘻嘻地說:


  “阿媽!紀大哥叫你別弄亂他的房間呢!”


  “哦,哦,”老太太頭也不回地整理著她的,嘴裏叫著說,“還說我要‘弄亂’他的房間呢!他這還叫房間呀!再三天不整理,連他的人都要被垃圾埋起來了!”抬起頭,她對她的孫女命令地說:“去!給我提一大桶水來!”


  小辮子遵命辦理。紀遠洗了臉,走到房門口來看了看,歎著氣說:“今天我的房間非遭殃不可了!”


  “你還不去會客去!”阿婆嚷著,把地下的書刊雜誌一股腦兒地收集在一起,紀遠看得驚心動魄,嘀咕地說:

  “小心,別碰壞我的設計圖!”


  “你放心好了,弄不壞的!”阿婆大聲說,“讓客人等你這麽久,算有禮貌哦!”


  紀遠回過頭來,對門口的小辮子做了個鬼臉,縮縮脖子,伸伸舌頭,小辮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紀遠轉過身子,大踏步地走進客廳。客廳中,杜嘉文正靠在藤椅裏看報紙,報紙攤在膝上,手指卻輕輕敲著茶幾,一股百無聊賴的樣子。紀遠高興地喊:

  “怎麽?嘉文,是你?簡直沒料到!你一大清早來幹嗎?”


  “我也沒料到你會起得這麽晚!”嘉文說,看了看表,“九點半了!”“昨天畫一張建築圖,畫到深更半夜。”紀遠說,“我的哲學是:工作的時候盡量工作,睡覺的時候盡量睡覺,玩的時候盡量玩!所以,隻要倒在床上,不睡夠是不會起來的,今天還算給你麵子呢!怎麽,有事嗎?這樣急匆匆地跑來!”


  “有一件大事!”杜嘉文笑吟吟地說。


  “什麽?”


  “我是銜命而來,請你幫忙安排一次打獵。”


  “打獵?”紀遠詫異地問,“誰要打獵?”


  “我們。我、可欣、嘉齡、胡如葦,還有鄭湘怡……反正,就是我們這一群。”


  紀遠凝視著嘉文,好半天,才說:

  “你們想不出別的玩意了,是吧?打獵,你們想怎麽樣打?是找個小土坡爬爬,打兩隻小麻雀就算了呢,還是真正到深山裏去打野獸?”“當然是深山裏啦!”杜嘉文迫不及待地接了口,興致勃勃地說,“你不知道,自從耶誕節晚上你來轉了一趟之後,我們那些小姐們就都迷上了打獵,尤其嘉齡,鬧得個天翻地覆,成天嚷著要去打獵。我們計劃趁元旦放兩天假的便利,去山上大規模地打一次獵。”


  “大規模?”紀遠笑了笑,把阿婆給杜嘉文倒的一杯茶端起來就喝,“如何大規模法?騎著馬,帶著獵犬,像電影裏拍攝的十八世紀中,歐洲貴族的打獵一樣,再找一大群人把養好的鹿放出來,趕到你們的身邊,讓你們這些少爺小姐放上一兩槍過過癮。等小鹿倒地時,你那位唐小姐、鄭小姐等還可以表演一兩幕昏倒……”


  “別說笑話!”杜嘉文不快地蹙蹙眉,“別人和你正正經經地商量,難道你以為隻有你紀遠才配打獵?你這人什麽地方都好,就有這麽點小毛病,經常要流露出一份優越感,仿佛別人都不如你!”


  紀遠笑了,走到窗子前麵去靠著,太陽光透過了玻璃窗,在他的皮夾克上反射著亮光。他那彎彎的嘴角上,還確實帶著抹充滿優越感的笑。拿起了茶幾上一個擺飾用的音樂匣,他上了上發條,聽著清脆的樂聲輕瀉出來:《少女的祈禱》。祈禱些什麽?

  “好吧,如果你們真要去,我當然奉陪,而且盡量幫你們安排。我隻是怕小姐們會吃不消,山上並不像想象中那樣好走,有路的地方還好,沒路的地方是相當要命的,假如上了一半的山就想撤退,那可沒意思了。”


  “你放心,可欣和嘉齡都不是那種嬌嬌弱弱的女孩子,唯一成問題的是湘怡,但是,據我想,也不會怎麽樣的。反正路是人走出來的,沒路就開路吧!”


  “說得容易!”紀遠的笑意更深了,“你們準備爬什麽山?”


  “你說呢?最好不要太高的,而且是在台北附近的。”


  “讓我想想看。”紀遠深思地望著手裏的音樂匣,那是個小鋼琴的模樣,上麵有一個芭蕾舞女的玩偶,可以跟著音樂起舞,“這樣吧,”他抬起頭來,“烏來附近有個波露山,大概一千多公尺,如果到了波露山還有興趣往高裏走,我們還可以再上一層,到卡保山去。”


  “有野獸嗎?”杜嘉文問。


  “除了熊,什麽都有,鹿、獐子、野豬、飛鼠、羌……那兒是群獸出沒的地方,也是泰雅族的狩獵區。不過,很難走,你確定小姐們吃得消?”


  “我去問她們,吃得消再去,不能半途而廢!我想沒問題!”


  “好吧!那你就趕快準備東西,假如預備三天時間的話,就要準備三天的食物,這樣算起來,大概每人要背十五公斤以上的東西。”


  “什麽?”杜嘉文嚇了一大跳,“還要背東西?”


  “不背東西,到山上吃什麽,睡什麽?”


  “要帶些什麽呢?”


  “帳篷、睡袋、水壺、毛毯、米、麵包、青菜、油、鹽、醬油、味精、香腸、肉類、酒、洋火、針線……”


  紀遠一連串地報了下去,杜嘉文瞪大了眼睛,以為紀遠在開玩笑。但,紀遠一臉的正經,似乎又不像是開玩笑。終於,杜嘉文忍不住地打斷了他:

  “你在幹什麽?別弄錯了,我們隻是上山去打獵,又不是移民到那兒,也不是去開飯館,怎麽油鹽醬醋都得帶?還要什麽針線?”


  “你不懂,我才報了一個頭呢!油鹽醬醋不帶,你上山吃什麽?物質文明早已把我們的嘴巴訓練得高貴了。針線更是必需品,假如荊棘和樹枝把小姐們的褲子刮破了,你說怎麽辦?”


  “缺德!你!”杜嘉文叫。


  “不是缺德,這是很可能的事情,所以針線必須帶著,有備無患。”“好吧,好吧,還有什麽?”


  “還有嗎?”紀遠說,“消炎藥膏、膠布、繃帶、感冒特效藥、止痛藥、止血藥粉、八卦丹……”


  “天哪,”杜嘉文歎了口氣,“剛剛開飯館,現在又要開醫院了!”


  “萬一有人受傷了呢?”紀遠說,“如果是我上山,我才不帶這些呢,你弄上一群小姐,還是多準備點吧!最好你拿支筆記下來,免得等會兒忘記。”


  杜嘉文真的掏出鋼筆和記事冊,紀遠又報了下去:


  “小刀、繩子、筷子、飯碗、罐頭、開罐器,每人自己要帶的毛衣、外套、毛線襪、梳洗用具,要穿長褲和力士鞋、手套……”


  “喂,有完沒有?”杜嘉文越聽越可怕了。


  “還沒完呢!還有牛肉幹、瓜子、花生、酸梅、口香糖、五香豆腐幹、奶粉、咖啡……”


  “這是幹什麽?”


  “增加情趣呀!”紀遠笑著說,“告訴你,嘉文,不玩則已,要玩一定要盡興,你想,到了晚上,我們在水邊紮上帳篷,帳篷前燒上一堆營火,煮上一壺咖啡,吃點瓜子、牛肉幹,談談唱唱,這才夠味嘛!”“好吧!有你的!”嘉文說,“這總全了吧!”


  “什麽?主要的東西都沒說呢!鍋、壺、鍋鏟、湯匙、獵槍、子彈、口琴、晶體管收音機、香煙、電筒、蠟燭或風燈……”


  “哦呀,我的天!”杜嘉文叫。


  “怎麽,害怕了?害怕就別去,要去就得帶這麽多,少一樣都不行!”


  “不,不是害怕!”杜嘉文急忙申辯,“隻是這麽多東西,怎麽弄上山去呢?”


  “背呀!”紀遠說,“我去準備幾個大背袋,一人背一個,獵槍、子彈、睡袋、帳篷這些我去借,其他的東西你去準備,吃的東西當然越多越好,爬山之後都是胃口大開的!衣服得多帶,山上奇冷無比……”


  “我看,”杜嘉文愁眉苦臉地說,“小姐們能把自己背上山就不錯了,你再叫她們背東西,她們不連人帶東西都滾到山溝裏去才怪!”


  紀遠嘴角上那個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來,靠在窗台上,他一麵撥弄著手裏的音樂匣,一麵用一種近乎欣賞的眼光,望著杜嘉文那副傷腦筋的樣子。


  “還有一個辦法,”他慢吞吞地說,“假如你們要玩得貴族化一點,自己不想背東西的話,我們可以花點錢,雇幾個山胞背東西,他們還可以做我們的向導,幫我們開路!”


  “對呀!”杜嘉文跳了起來,“可以雇山胞,這不就解決了!你不早說!那麽,多帶點東西也沒關係了!好吧,我們就這樣決定,元旦一清早出發,你去借你那一份,我準備我的。”


  “就這樣吧!”紀遠點點頭,“你還得借一輛車子,把人和東西載到烏來,才能雇山胞。”


  “車子!”杜嘉文說,“那沒問題!充其量去租一輛旅行車!”“金錢萬能!”紀遠輕聲說,微笑著把音樂匣放回茶幾上。


  “你說什麽?”杜嘉文沒聽清楚。


  “沒什麽,”紀遠說,“你吃過早飯沒有?沒吃的話和我一起吃,我的夥食是包給房東老太太的,不過多你這一餐也沒關係。”


  “我吃過了,你去吃飯吧,我也要走了。你的房東老太太好像對你挺好的!”


  “就有一點不好,”紀遠笑著,“常常要強迫地幫我整理房間。還有一點也不好,每次有女孩子來找我的時候,她就要在背後品頭論足,討論別人是不是個賢妻良母型,能不能娶來做太太。”


  杜嘉文笑了,站起身來說:

  “好了,我就和你講定了,元旦一早出發。我現在還要到湘怡那兒去一下,幫可欣送封信去。”他走到玄關去穿鞋子,又站定了說,“喂,紀遠,你覺得湘怡那個女孩子怎麽樣?”


  “還不錯嘛,白白淨淨的。幹什麽?”


  “介紹給你呀!”


  紀遠大笑,說:

  “算了吧,你還不如把妹妹介紹給我呢!”


  “嘉齡?”杜嘉文驚奇地說,“你真喜歡她?”


  紀遠又笑了,拍拍杜嘉文的肩膀說:

  “別開玩笑了,嘉文,難道你還不了解我?我從不對女孩子認真的。”


  杜嘉文望著紀遠,搖了搖頭。


  “你實在是個怪人,紀遠。但是,我不相信你能永遠不動心。”


  “動心?”紀遠聳了聳肩,“我想我是經常在動心的。”


  “我所說的是真正的傾心,一種驚心動魄的戀愛,使你能放棄一切的那種戀愛……”


  “像小說裏常寫的,一種置生死於不顧的那種戀愛!”紀遠接下去說。


  “對了!”


  “或者,會有那麽一天,”紀遠似笑非笑地說,“但是,對象會是誰呢?”


  對象會是誰呢?真的,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杜嘉文望著紀遠那張滿不在乎的臉,暗中又搖了搖頭。這個人!你永遠無法解釋也無法看透他,甚至你無法斷定他是個多情的人抑或鐵石心腸的人。“或者,會有那麽一天!”不過,誰能征服這個人?


  跨出了房門,他回過頭來,對站在門口的紀遠揮了揮手。紀遠挺立在那兒,高大的身形,像一尊堅固的鐵塔。


  杜嘉文開始向湘怡的家裏走去。


  這兒是處的員工宿舍,一個低窪而潮濕的地區,用竹籬笆圍成個大雜院,裏麵是幢淩亂的日式建築,擠著二三十戶人家。走廊七彎八拐,每戶人家用紙門隔著,孩子們常把紙門打穿,於是這家可以一眼看到另一家。每當有客人來看她的時候,湘怡總會覺得由衷的不安,讓客人穿過泥濘的院子,又要在別人家門口七繞八繞地繞到她住的地方,每家的主婦和孩子們都好奇地盯著看,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居所,又得容忍她嫂嫂的盤詰和注視。因此,當杜嘉文告辭之後,她不由自主地長長地透了口氣。


  打開可欣給她的信,不過是問她怎麽一天沒上學,叮囑她一定要參加他們的打獵大計劃,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不參加”。放下信,她不禁發起呆來。上大學已經被嫂嫂冷嘲熱諷夠了,又要去打獵,嫂嫂更不知道要怎麽說呢!縮在那間四席半大的小房間裏,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托著腮,愣愣地望著書桌上的一盞小台燈。


  紙門“嘩”地被拉開了,嫂嫂李氏抱著最小的侄兒小寶站在門口,對她上上下下地望著,她慌忙把托著腮的手放下來,坐正了身子,訕訕地笑笑,說:


  “嫂嫂,有事嗎?”


  “沒有事不能看看你,是嗎?”李氏歪著頭問,拍著孩子的背脊,“剛剛來看你的那個男孩子是你的同學嗎?”


  “不,那是台大的。”她喃喃地說。


  “哦,台大,”李氏銳利地盯著她,“台大的學生都是有錢人家的,這個看起來也不錯呀!上次耶誕節也是他送你回來的,你們很要好了吧?”


  湘怡猛地漲紅了臉,急急地說:

  “不是的,你別亂猜,他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同學的男朋友!”


  “哎喲,”李氏抿著嘴角,要笑不笑地說,“這又有什麽可害羞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了男朋友總是件喜事呀!你哥哥還為你瞎操什麽心,我早就知道你是會自己找人家的,大學生嘛,男男女女在一起,又有什麽時髦的舞會呀,旅行呀,這個那個的,還不是——”


  “嫂嫂!”湘怡的臉更紅了,“我跟你說那不是我的男朋友嘛,人家已經快訂婚了!”


  “他家裏是做什麽的?”李氏自顧自地問。


  “誰知道。”湘怡懊惱地說。


  “你連人家家裏做什麽的都不知道!虧你還和他交朋友呢!”


  “我說了,他不是我的朋友嘛!”


  “不是你的朋友,來看你幹什麽?耶誕節還巴巴地送你回家?湘怡,你什麽事瞞得住我的?隻可惜你哥哥為你白操了心!哼!”她拍著孩子,一麵走開,一麵嘮叨,“人家喜歡的是小白臉嘛,誰肯顧及你做哥哥的人的麵子!”


  湘怡目送嫂嫂的身子消失,重重地歎了口氣,把房門拉上,重新坐在床沿上。剛剛坐定,李氏的聲音就又傳了過來:

  “那麽快地關門幹嗎?誰會吃掉你?擺小姐架子給誰看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別人就是生來的老媽子命!”


  湘怡跳下了床,慌忙把紙門拉開,走到外間屋裏,對敞著胸脯喂孩子吃奶的李氏笑著說:


  “對不起,嫂嫂,我不是有意的,紙門關著比較暖和些而已。今天我沒課,幫你去菜場買菜吧!”


  “算了,算了,不敢勞動大小姐。”李氏說,斜睨著湘怡,又抿著嘴角笑,“難怪人家大學生要追呢,倒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嫂嫂!”湘怡皺著眉叫。


  “好吧,湘怡,我問你,”李氏說,“上次你哥哥請到家裏來吃飯的張科長,你倒是中意呢,還是不中意?”


  湘怡大吃一驚,倏地抬起頭來,什麽?張科長?那個早已禿了頂,眼睛像貓頭鷹一樣的男人?難道哥哥嫂嫂竟想把她介紹給這樣一個人?怎麽會想得出來的?她瞪大了眼睛,望著李氏那張瘦瘦長長的臉,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怎麽?湘怡?你別以為他年紀大,不過隻是三十出頭而已,人長得老相一點,家裏隻有個五歲的小男孩,給人做填房也沒什麽要緊,現在都不講究這些規矩,年紀大些有大些的好處……”


  “嫂嫂!”湘怡懇求地喊,“談這些不太早了嗎?我還在讀書。”


  “讀書?讀了書幹什麽?還不是管家帶孩子!人家是科長,又有點積蓄,你不會吃虧的,別貪著年輕的小白臉……”


  “嫂嫂!”湘怡難堪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請不要談這些好不好?”


  “哼!不要談!”李氏氣衝衝地說,“看不上別人是嗎?早就知道幫你操心是沒用的!大學生嘛!生來就比別人尊貴!”站起身來,她把孩子往床上一放,提起了屋角的菜籃。湘怡怯生生地說:

  “我幫你去買吧!”


  “不敢!謝謝大小姐!盆子裏還泡著被單呢!我可沒時間跟你耗著,還是我去買吧!你在家享小姐福!”


  湘怡望著李氏走了出去,不禁又長長地歎口氣。把小侄兒抱起來,放在小推車裏。她走進廚房,開始一聲不響地去洗那床大被單。李氏永遠是用這種態度和語氣來“分派”她工作。被單在盆子裏攪起了許許多多的肥皂泡泡,她凝視著那些肥皂泡,每個泡泡中都包著她的夢。她把頭垂了下來,眼睛裏蓄滿了淚。


  “人,不知道為什麽而活著?”


  她喃喃地自語。為了那些夢嗎?望著那一個個在破滅的肥皂泡,每個泡泡中出現了一張相同的臉,她咬住嘴唇,陷入深深的沉思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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