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三)
· 女朋友(三) ·
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下,開始興高采烈地吃起飯來。高淩風望著桌上的那些飯菜,就忍不住想起若幹年前,小蟬在家裏吃炒蛋、蒸蛋的情形。曾幾何時,竟已世事全非了。他不由自主地輕歎了一聲。雅蘋敏感地看了他一眼,來不及問什麽,父親已咂嘴咂舌地讚美了起來:
“太好了!太好了!多少年沒有吃到這樣美味的菜!”
“高伯伯,”雅蘋紅了臉,“您安慰我呢!”
“真的!”父親嚷著,吃得狼吞虎咽。
“您喜歡,我以後再送來!”雅蘋說。
“好吧!”高淩風笑著點點頭,“你把爸爸喂刁了,以後你自己負責!”
大家都笑了起來,一餐飯,吃得好融洽,好溫暖。
飯後,淩風的父親坐在桌前批改作業,聽到廚房裏傳來一片笑語聲,雅蘋在洗碗,高淩風顯然在一邊搗亂,他聽到高淩風的聲音在說:
“我負責放肥皂粉,你負責洗碗,咱們分工合作!”
有這樣分工合作的!父親笑著搖搖頭。接著,就聽到雅蘋又笑又叫的聲音:
“哎呀,你撒了我一身肥皂粉!你出去吧!在這兒越幫越忙!”
高淩風笑著從廚房裏跑了出來。父親望著他直笑,對他低聲地說了一句:
“淩風,你哪一輩子修來的!可別虧待了人家!”
高淩風一愣,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無蹤。
“爸爸,你別看得太嚴重,”他壓低聲音說,“我和雅蘋不過是普通朋友,誰也不認真。”
父親瞅著他。
“是嗎?”他問,“我看,是你不認真。我知道你,淩風,你還是忘不掉那個夏小蟬!”
“對愛情固執是錯嗎?”
“再固執下去,不是錯不錯的問題,是值不值得的問題!淩風,別太傻心眼啊!”
雅蘋從廚房裏出來了,笑吟吟的。父子兩人立即咽住了話題。雅蘋一手的水,一臉的愉快。
“好了,淩風,”她說,“你帶我參觀一下你的臥房。”
“哎呀!不許去!”高淩風慌忙叫,“那兒跟狗窩沒什麽分別,隻是狗不會看書,不至於弄得滿地書報雜誌,我呢……哎呀,別提了!”
雅蘋笑了。
“我早猜到了,不許我去,我也要去!”
她一伸手,就推開了旁邊的房門,本來,這房子也隻有兩間,一間父子們的臥室,一間聊充客廳和餐廳。雅蘋走了進去,四麵望望。天!還有比這間房子更亂的房間嗎?到處的髒衣服,滿桌滿地的報章雜誌,已經發黑的床單和枕頭套……雅蘋走了過去,把髒衣服收集在一塊兒,又抽掉了床單。
“哎,小姐,你要幫我們大掃除啊?”他問,也手忙腳亂地收拾起那些書報雜誌來。
“這些都該洗了,我給你拿去洗,有幹淨被單嗎?”
“嗯,哦,這個……”高淩風直點頭,“有!有!有!有好多!”
“在哪兒?”
“百貨公司裏!”
雅蘋噗嘛一笑。
“我們等會兒去買吧!”
雅蘋開始整理那張淩亂的書桌:鉛筆、報紙、墨水、書本、寫了一半的信、歌詞……她忽然看到桌上那個鏡框了,裏麵是小蟬的照片。她慢慢地拿起那張照片深深地審視著,笑容隱沒了。
“這就是她?”她輕聲問。
高淩風的笑容也隱沒了,那張照片仍然刺痛他。
“是的,這就是她!”
雅蘋慢慢地把照片放回原處。
“好清秀,好雅致,好年輕……”她盯著照片。“難怪你對她這樣念念不忘!”歎了口氣,她極力地振作了自己,抬頭微笑了一下。“好吧!我把這些髒衣服抱出去洗!”
抱著髒衣服,她走出來,那個“父親”真是大大不安了。他跳起來,張口結舌地說:
“這……這……這怎麽敢當?”
“高伯伯,”雅蘋笑臉迎人。“小事情,應該由女人來做的!”
“快放下,快放下!”父親手足失措而惶愧無已。“這都怪我們家的兩個男人,一老一小都太懶,才弄得這麽髒,不像個家!”
“高伯伯,這也難怪,”雅蘋嫻靜地微笑著。一麵抱著髒衣服往廚房走。“隻有兩個男人在一起怎麽能算是家?一個家一定要經過一雙女人的手來整理!”
她走進廚房裏去了,接著,是開水龍頭,搓洗衣服的聲音,中間夾雜著她那悅耳的聲音,在輕哼著歌曲。父親呆住了,坐在那兒,他依稀想起,他們父子二人手忙腳亂地招呼小蟬的情形。兩個女人!兩種典型!高淩風怎能一一遇到?他正沉思著,高淩風抱著吉他走出來了,他擦拭著吉他上的灰塵,有多久,他沒彈弄過吉他了!父親瞪著他,欲言又止。高淩風仰著頭對廚房裏喊:
“把手洗粗了別怪我!”
“我什麽時候怪過你?”雅蘋嚷著。
“我唱歌給你聽!”高淩風再嚷。
“唱大聲一點!”
高淩風彈著吉他,開始唱:
女朋友,既然相遇且相守,
共度好時光,攜手向前走!
乘風破浪,要奮鬥莫回頭,
與你同甘苦,青春到白首!
女朋友,比翼雙飛如沙鷗,
自從有了你,歡樂在心頭,
拋開煩惱,情如蜜意綢繆,
隻盼長相聚,世世不分手!
女朋友,這番心事君知否?
大地在歡笑,山川如錦繡,
愛的天地,是我倆的宇宙,
不怕風和雨,但願人長久!
廚房裏,洗衣服的聲音停止了,半晌,雅蘋伸出頭來,她眼睛裏綻放著柔和的光彩。一層希有的亮光,籠罩在她整個的臉龐上。她輕聲問:
“從沒聽你唱過這支歌,是——最近作的嗎?”
“是——”高淩風聳了聳肩,眼睛望著窗外的天空,透過雲層,眼光正落在一個遙遠的、虛無的地方。“是很久以前作的!”拋下了吉他,他抓起外套。
“你要去什麽地方?”雅蘋緊張地問。
“找工作!”他低吼了一句。
“等一等!”雅蘋喊著,“我洗完這幾件衣服,陪你一起去!”
那父親目睹這一切,忽然間,他覺得很辛酸,很苦澀,很惆悵。打開了學生的練習本,他試著專心地批改起作業來。
(13)
雅蘋站在XX夜總會的門口,焦灼地、不安地走來走去,不時抬頭對大門裏麵看了一眼。進去十分鍾了,或者有希望!根據她的經驗,談得越久,希望越大。正想著,高淩風出來了,一臉的怒容,滿眼光的惱恨。不用問,也知道沒談成。雅蘋卻依然笑臉迎人地問了句:
“又沒成功嗎?”
“要大牌!要大牌!每家都要大牌!”高淩風氣衝衝地嚷著,“我是個沒牌子的,你懂嗎?天知道,一個人怎樣才能變成大牌?”
他們往前走著,高淩風的臉色那樣難看,使雅蘋不知道怎麽安慰他才好。半晌,她小心翼翼地看看他,又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淩風,我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我們……”雅蘋囁嚷著說,“我們可以去……去拜托魏佑群,他認識的人多……”
“什麽?”高淩風大吼了起來,憤怒扭曲了他的臉。“魏佑群?你要我去找魏佑群?你昏了頭是不是?我現在已經夠窩囊,夠倒楣的了!你三天兩頭送東西到我家,一會兒吃的,一會兒穿的……弄得我連一點男兒氣概都沒有了!現在,你居然叫我去找你的男朋友,我成了什麽了?我還有一點點男人的自尊嗎?”
雅蘋又氣又急,眼淚一下子就衝進了眼眶裏。
“淩風,你這樣說,實在沒良心!我跟你發誓,我和魏佑群之間是幹幹淨淨的!他喜歡我,那總不是我的錯!我……我提起他,隻是想幫你的忙,幹這一行,多少要有點人事關係……”
高淩風的聲音更高了:
“我不要靠人事關係!我要靠自己!尤其我不能靠你的關係,你以為我是吃女人飯……”
“淩風!”雅蘋打斷了他,“你怎麽說得這麽難聽!”
“是你一步步把我逼上這條路!”
“我……我逼你?”雅蘋忍無可忍,眼淚就奪眶而出。她抽噎著,語不成聲地說,“淩風,你……你……你太不公平!你……你……你欺人太甚!我……我全是為了你好……”她說不下去了,喉中完全哽住,眼淚就從麵頰上撲簌簌地滾落下去。
高淩風望著她,頓時泄了氣。他長歎了一聲,啞著喉晚說:
“好了!別在街上哭,算我說錯了!”
雅蘋從皮包裏抽出小手帕,低著頭擦眼淚。高淩風走過去,伸手挽住了她的腰。傷感地低語:
“雅蘋,認識我,算你倒了楣!”
雅蘋立刻抬起頭來,眼裏淚痕未幹,卻已閃耀著光彩。她急迫地,熱烈地說:
“不不!是我的幸運!”
高淩風惻然地望著她,禁不住說:
“雅蘋,你有點兒傻氣,你知道嗎?”
雅蘋默然不語,隻是緊緊地靠近了他。
奔波一日,仍然是毫無結果。晚上,坐在雅蘋的客廳裏麵,高淩風用手托著下巴,一語不發,沉默得像一塊石頭。雅蘋悄然地看他,知道他心事重重,她不敢去打擾他。默默地衝了一杯熱咖啡,她遞到他的麵前。高淩風把杯子放在桌上,順勢握住了她的手。於是,雅蘋坐在地毯上,把手放在他的膝上,抬頭靜靜地瞅著他。
“雅蘋,”他凝視她,“我有什麽地方,值得你這樣待我?”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自從第一次聽你唱《一個小故事》,我就情不自已了,我想,我是前輩子欠了你!”
高淩風撫摸著她的頭發。
“傻瓜!”他低語。“你是傻瓜!”
“我常想你說過的話,”雅蘋仰頭深深地看著他。“你說你在遇見夏小蟬以前,從不相信人類有驚心動魄般的愛情,你說你不對女孩子認真,也不相信自己會被捕捉,甚至覺得癡情的人是傻瓜!可是,一旦遇到了她,你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你愛得固執而激烈。淩風,”她垂下了睫毛。“我想,曆史在重演,不過換了一個方向。每個人欠別人的債,每個人還自己的債。”
高淩風拉起她的身子來,一語不發,他緊緊地吻住了她。
第二天,又是奔波的一天,又是忙碌的一天,又是毫無結果的一天。黃昏的時分,高淩風和雅蘋在街上走著,兩人都又疲倦又沮喪。高淩風的臉色是陰沉的,苦惱的,煩躁不安的。雅蘋怯怯地望著他,怯怯地開了口:
“淩風,能不能聽我一句話?”
“你說!”
“你差不多把全台北的夜總會都跑遍了。既然唱歌的工作那麽難找,你能不能進行別的工作?”
“進行什麽工作?你說!我能做什麽工作?”
“例如——”雅蘋吞吞吐吐地,小心翼翼地說,“像你的好朋友,到山上去!”
“什麽?上山?”高淩風站住了,瞪著她,“你要我上山?你是不是想擺脫我?”
“不不!”雅蘋急急地喊,“你不要誤會,如果你上山,我就跟你上山!”
“你跟我上山?”高淩風詫異地問,從上到下地打量她,“放棄你高薪的職業?憑你這身打扮,憑你養尊處優的生活,你跟我上山?你知道山上是怎樣的生活嗎?”
“是的,我知道!”雅蘋堅定地說,“我不怕吃苦,我原是從樸實的生活走入繁華,我仍然可以從繁華走人樸實!”
高淩風暴躁起來
“你不怕!我怕!我不要上山,我的興趣是唱歌,我就要唱歌,我唱定了!”
“可是——可是——你沒有地方唱啊!”
高淩風怒不可遏。
“我還可以去試電視台,我還可以去試唱片公司!你!雅蘋,你少幫我出餿主意!我有權決定自己的事業!”
“我——我隻是想幫你的忙!”
“雅蘋,你根本不了解我!”高淩風瞪視著她,牢騷滿腹而火氣旺盛。“你看看你自己,高中都沒畢業,就憑你長得漂亮,有一副好身材,掙的錢比一個大學畢業生還多!這是什麽?這就是我們男人的悲哀!”
雅蘋忍不住又含了滿眶淚水,她極力委婉地說:
“我知道我很渺小,很無知,也知道你的委屈,和你的悲哀……但是……”
“不要再但是,但是,但是!”高淩風大叫,“我聽膩了你的但是!聽膩了你的鬼意見!”
雅蘋嚇愣了,張大眼睛,她望著那滿臉暴怒和不耐的高淩風,淚水終於滑下了麵頰,她掙紮著說:
“很好,想必你的夏小蟬,從來沒有對你說過‘但是’!”
高淩風一把抓住了雅蘋的手腕,憤然低吼:
“我警告你!你永遠不許對我提夏小蟬!”
雅蘋掙脫他,哭著喊:
“因為你心裏隻有夏小蟬!”
喊完,她返身就跑開。高淩風呆立在那兒,好一會兒,才如夢方醒般對雅蘋追了過去。
“雅蘋!雅蘋!雅蘋!”他叫。
雅蘋情不自已地站住了。
高淩風追上前來,喘著氣,一臉的苦惱和哀愁,他求恕地望著她。
“我們別吵吧!雅蘋,你知道我心情不好,並不是存心要和你吵架!”
雅蘋強忍住淚水,搖了搖頭。
“是……是我不好!”她囁嚅著說。
“是我不好!”高淩風說,瞅著她,把手伸給她。
她握緊了他的手,臉上又是淚,又是笑。他低歎一聲,挽緊了她,兩人在落日餘暉中,向前緩緩行去。
(14)
自從認識了高淩風,雅蘋整個生活軌跡,都已經全亂了。她無怨無尤,甚至不敢苛求什麽,但是,生活裏,那種緊張的、抑鬱的情緒是越來越重了。高淩風像一座不穩定的活火山,隨時都可能發生一場嚴重的爆發。雅蘋不能不小心翼翼地,戰戰兢兢地度著日子,生怕一不小心,就引起那火山的噴射。可是,盡管小心,盡管注意,許多事仍在防範以外。
這天,魏佑群來看她,坐在客廳,他們有一次“攤牌”似的談話。這些年,魏佑群對她照顧備至而體貼入微,雖然引致許多流言,雅蘋卻也不在意。但是,有了高淩風,一切都不同了。望著魏佑群,她非常坦白,非常歉然地說:
“請你原諒我,佑群,以後除了工作時間之外,我不能再和你見麵!以前我不在乎人言可畏,但是,現在我卻不能不在乎了?”
魏佑群在室內走來走去。
“你就那麽愛他?”他悶悶地問。
“是的!”
“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魏佑群低著頭,望著腳下的地毯。“就是沒想到來得這麽突然!我能說什麽呢?”他抬頭注視她。“你明知道我對你的感情!”
雅蘋含淚看他。
“我知道。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們之間的結也解開了。以後,你該全心照顧你的太太,我全心追求我的愛情!”
魏佑群坐進沙發裏,燃起了一支煙。他噴出一口重重的煙霧,神情激動。
“是很好,各得其所,有何不好?”
“請你不要生氣。”雅蘋委婉地。
魏佑群搖搖頭。
“為什麽是他?”他不解地蹙緊眉頭,“他連個工作都沒有!”
“他會有的!”
“他學非所用,前途茫茫!”
“那可不一定!”
“你——真是不可救藥了!”
“我承認。”
“但是,據說他不忘舊情,始終眷念著他從前的女朋友!他心中到底有你嗎?”
雅蘋垂下頭,默然不語。
“你知道他愛你嗎?”
雅蘋猛烈地搖頭,叫了起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不要知道!”
“你就這樣毫無條件地愛他?”
“愛!”雅蘋咬著牙說,“不管他上山,不管他入海,不管他唱歌,不管他要飯,不管他愛不愛我,隻要他允許我留在他身邊一分鍾,我就留一分鍾!”
魏佑群望著她,廢然長歎。
“好!既然你已經一往情深,我還能說什麽呢?各人有各人的緣分,各人有各人的命運!”他從懷裏拿出一遝鈔票,放在桌子上。“這是你這個月的薪水,先給你,我知道你會缺錢用!最後,我還要給你一個忠告,”他盯著她,語重而心長。“雅蘋,你可以愛他,但是不可以養他!因為他是個男子漢!”
忽然,雅蘋覺得有點不對勁,迅速地轉過頭去,她一眼看到高淩風正站在門前,橫眉怒目地望著他們。顯然,他已經聽到魏佑群最後的幾句話。她的心髒猛然往下一沉,正想解釋,高淩風已掉轉了頭,如飛般地向外跑去。雅蘋跳起來,像箭般衝出屋子,直追了過去,不住口地喊著:
“淩風!淩風!你聽我解釋,淩風!”
高淩風已衝下了樓,直衝向大街,對她頭也不回,看也不看。她跌跌衝衝地追了過去,喘息著,上氣不接下氣地拉住他的胳膊,急急地說:
“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淩風!”
“你不用解釋!我已經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清清楚楚!你還說和他沒有關係!你用他的錢,還讓他來誹謗我!我會要你養嗎?我高淩風是這種人嗎?尤其,是他的錢!”他怒發如狂。“你安心要侮辱我!”
雅蘋急得淚下如雨。
“不是的,淩風,那錢是我的薪水……”
“哈!薪水!老板會把薪水親自送到你家裏來!你好大的麵子!別掩飾了!你和他的桃色新聞,早就人盡皆知!你,孟雅蘋,你也不是名門淑女,犯不著裝出一副純潔無辜的樣子來……”
雅蘋閉了閉眼睛,淚珠紛紛滾下。
“我說什麽你都不會相信!”她哭著說,“我本來就不是名門淑女,不是你的夏小蟬……”
“我警告過你!”高淩風吼著,“不許你提夏小蟬的名字!”
“是的,我不提,因為我不配提,”雅蘋啜泣著,依然用手緊攀著高淩風的胳膊,“我早就知道,我卑賤,我渺小,我不是名門淑女,更非大家閨秀!我沒有一點地方趕得上她,但是,淩風,我比她愛你!”
高淩風大大地震動了一下,他回頭望著她那被淚水浸濕的眼睛。
“你一生愛過多少男人?”
“隻有你一個!”雅蘋衝口而出。“信不信由你,隻有你一個!魏佑群從沒有得到過我,從沒有!從沒有!從沒有!”
高淩風站住了,審視著她。
“為什麽要接受他的錢?”
“我再也不接受!那是我的薪水,你不開心,我就辭職不幹!離開魏佑群的公司,離開時裝界,再也不當模特兒。隻要你滿意,你要我怎麽樣,我就怎麽樣!”
高淩風凝視著她。終於,他搖搖頭,心痛地伸手拭去她頰上的淚痕。
“雅蘋,雅蘋,”他低聲說,“你為什麽要愛我?為什麽要跟我受苦受罪?多少男人對你夢寐以求,你為什麽偏偏選中了一事無成的我?”
她仰頭望著他。
“我愛你的真實,愛你的坦率,愛你的固執,甚至愛你的壞脾氣!你不虛偽,不作假,有最豐富和強烈的感情……我在社會上混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才發現一個你,淩風,別離開我!”
他伸出手去,把她挽進了懷裏,什麽話都沒說,隻是用力地握緊了她那小小的手。
一場風暴就這樣過去了。但是,沒有風暴的日子能夠維持多久呢?三天後的晚上,高淩風在外麵謀職歸來,呆呆地坐在餐桌前麵,看著雅蘋布置桌上的碗筷。
“你沒有問我今天找工作的情形!”他說。
她勉強地笑了笑。
“你的臉色已經告訴我了。”
“我去錄音室試唱過。”
“哦?”她悄悄看他,把菜端上桌子。
“你猜怎麽?”他落寞地笑笑。“他們說我的音色不夠好,音量又不夠寬!”
“他們故意這麽說,找借口拒絕你!”
高淩風玩弄著麵前的筷子。
“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真有天才了!”
她看了他一眼。
“別這麽容易灰心好不好?”
“如果再找不到工作,我要發瘋了!”他仰靠在椅子裏,瞪著天花板。“這麽大的人,大學畢了業,還靠爸爸養,我真不是東西!”
雅蘋沉吟了片刻。
“我說……淩風!”
“什麽事?”
“算了,不說了!”
他坐正了身子,望著她。
“一定要說!”
“我說了你別生氣!”
“你說!”
“上山吧!”
高淩風的臉色陰沉了下去,悶聲不響。雅蘋畏怯地看看他,他忽然站起身來,板著臉說:
“我走了!”
“去哪兒?飯菜都好了!”
“回家去!”
雅蘋攔在他麵前,賠笑地說:
“說好不生氣,你又生氣了!”
“我如果肯上山,今天也不會在這兒了!”
“我不過提提而已,”雅蘋慌忙說,“不去就不去!明天,你再到別家唱片公司試試!”
高淩風頓時又冒起火來。
“試試!試試!試試!我的人生就一直在試試!”他一把抓住雅蘋,心灰意冷,而又悲切沮喪。“雅蘋,我怎麽辦?事業、愛情、婚姻,和前途,全是茫然一片,我怎麽辦?”
雅蘋略帶傷感地看著他。
“你連愛情也否決了嗎?我不算愛你嗎?淩風!隻要你願意,我們可以……馬上結婚。”
高淩風像被針刺了一般,猛地跳了起來。
“結婚?”他吃驚地嚷,“你要和我結婚?我有什麽資格談結婚?我拿什麽來養你?”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高淩風大叫起來,“我養不起你,結什麽婚?難道用你的錢?還是用姓魏的錢?”
“你別又扯上魏佑群!”雅蘋憋著氣說,“我知道這些都不是理由,我知道你心裏的問題,你根本不想要我,從頭到尾,你心中隻有一個人……”
“你敢再說出那個名字!”高淩風瞪大眼睛。
“我不說,我根本不配說!”雅蘋眼裏又充滿了淚水。
高淩風惱怒地望著雅蘋。
“讓我們把話說清楚,雅蘋,我們交往,是兩相情願,誰也不欠誰什麽。我今天一無所有,沒有錢,沒有事業,沒有自尊,還剩下的,是一點點自由。結了婚,我就連自由都沒有了!我夠倒楣了!我還要這點自由,你懂嗎?”他抓住雅蘋的胳膊,瘋狂地搖撼著她。“我不要婚姻來把我拴住,你懂嗎?你做做好事,別把我這最後一點點自由也給剝奪掉!”
雅蘋大哭了起來,她不顧一切地叫了一聲:
“如果我是夏小蟬,你也要自由嗎?”
高淩風狂怒地吼了回去:
“可惜你不是夏小蟬!”
雅蘋忍無可忍,淚水迸流,而渾身抖顫。
“好!你要自由!”她大叫,“好!我給不起你自由,因為我從來沒有拿走過你的自由!正好像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愛的是夏小蟬!現在,你要自由,要自由,你走!你馬上走!你去找你的自由!你走!你馬上走!馬上走!馬上走!……”
高淩風往門外衝去。
“是你叫我走的,你別後悔!”
“砰”然一聲門響,他衝出去,關上了房門,這聲門響震碎了雅蘋最後的意識,她崩潰地哭倒在沙發上。
(15)
高淩風回到了家裏。
像一陣旋風,他衝進了家門,怒氣未消,滿臉的激動和憤恨。父親正坐在桌前改考卷,小屋裏一燈如豆,老人身邊,似乎圍滿了寂寞。看到高淩風,他的眼睛閃亮了一下,立刻就暗淡了。
“怎麽了?淩風?又是這樣氣衝衝的?”
“爸!”高淩風宣布地說,“我和雅蘋分手了!”
“哦!”父親驚愕地望著他,困惑而迷茫。“為什麽?年輕人,吵吵鬧鬧總是難免。雅蘋溫柔順從,你該待她好一點才對啊!現在,到哪裏去找這樣好的女孩子呢?”
“我受不了她!”高淩風叫著,“上山!上山!上山!她要我上山!和我相處這麽久,她還不了解我!你猜她對我說什麽?要跟我上山,而且要跟我結婚!她想掠奪我所有的一切!”
父親瞪視著他,逐漸地,呼吸急促了起來。放下筆,他站起身子,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兒子,他的麵容變得反常地嚴肅,聲音也反常地激動:
“淩風,你所有的一切是什麽?你有什麽東西可以被掠奪?你的驕傲?你的自大?你的無自知之明?還是你那可憐的虛榮心?”
高淩風愕然地看著父親。
“爸爸!你也……”
“淩風!”父親沉痛而傷感地說,“這些年來,你是我的希望,我的命根,我寵你,愛你,不忍心責備你,甚至不敢在你麵前講真心話!今天,我實在忍無可忍了!”
“爸爸!”高淩風驚愕而意外。
“你驕傲自負,自認為是天才,要唱歌,要當湯姆·瓊斯,當貓王!你認為你學森林係是應付我,被我所害!我不敢點穿你,我鼓勵你去唱,希望你有一天能真正認清自己的價值!誰知道,你竟從頭到尾地糊塗下去!”
“爸爸!”高淩風靠在牆上,完全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唱歌,淩風,你為什麽要唱歌?”一向沉默而好脾氣的父親,這時竟語氣嚴重,咄咄逼人,“你隻是想出風頭,想聽掌聲,你隻是虛榮感在作祟!我告訴你,你能唱,會唱,卻絕不是貓王或披頭士的料!你的才氣,隻夠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淩風,你該醒了!你該醒了!”
高淩風的眉頭蹙緊了,他痛苦地望著父親。在這一瞬間,心裏像有一千把刀在絞動,可是,在痛楚之餘,卻又依稀仿佛地感到,好像有個什麽毒瘤在被開刀,被割除,因而,這痛楚似乎是必須忍受而無從回避的。他腦子裏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馳,在那奔馳聲裏,父親的聲音卻依然響亮而清晰:
“你的戀愛,和你的事業一樣迷糊!你前後的兩個女朋友,小蟬嬌柔脆弱,你侍候不了她!雅蘋溫柔賢慧,可是,說實話,你又配不上她!”
高淩風再也忍受不住,閉上眼睛,他用手緊緊地抱住了頭。
“爸爸!”他大叫,“不要講了!不要講了!不要講了!”
父親走到他麵前,伸手按住他的肩,忽然間眼中含滿了淚水。
“淩風,”他的聲音軟化了,沉痛而懇切,“我或者不該說,隻是——我再也熬不住了。淩風——”他緊握著他的肩,語重而心長。“要承認自己的‘平凡’,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但是,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有幾個是不朽的天才呢?”
高淩風睜開眼睛來,苦惱地,悲哀地,痛楚地凝視著父親。
父親強忍著淚,慢吞吞地又說了一句:
“我要你學森林,至今不知道是對是錯。當時我隻有一種看法,天地如此廣大,處處都可紮根呀!”
高淩風在那巨大的痛苦和震撼之下,臉上卻不由自主地動容了。
“我……我不說了!”父親放開了他,轉身走向桌邊。“雅蘋那孩子,雖然沒有什麽好身世,卻善良而熱情。吃虧在對你太柔順了,太愛你了!男人都是賤骨頭,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高淩風呆呆地站著,忽然間,他掉頭就向屋外走。
“我出去了!”
“去哪兒?”父親問。
“去——找雅蘋!”他咬著牙回答。
很快地,他到了雅蘋的公寓。上了十層樓,用鑰匙輕輕地打開房門,客廳裏寂無人影。高淩風走進去,臥室裏傳來輕微的啜泣聲,他再輕輕推開臥房的門,就一眼看到雅蘋正匍伏在床上,低低地,忍聲地,壓抑地啜泣。他站著,望著她,一動也不動。聽到了聲音,雅蘋慢慢地回過頭來,看到淩風,她不信任似的瞪大了眼睛,眼裏仍然飽蓄著淚水,透過淚霧,那對眼珠裏已綻放著希冀的、驚喜的、渴望的、熱烈的光芒。這光芒瓦解了高淩風所僅存的驕傲,他走了過去,一言不發地在床前跪下。
他用手輕輕地拂開她那被淚水沾濕,而貼在麵頰上的頭發,再溫柔地、憐惜地撫摸著她那瘦削的麵頰,然後,驟然間,他們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還沒起床,高淩風就聽到窗外的雨聲,敲著玻璃,發出輕脆的叮咚。床上,雅蘋已經不在了,廚房裏,有鍋盤輕敲的聲響,還有雅蘋低哼著歌曲的音浪。他用手枕著頭,凝想著這嶄新的一天,是否該做一些嶄新的計劃?
翻身起床,去浴室梳洗過後,雅蘋已在桌上,擺好了他的早餐。他坐下來,頭一件事情就翻報紙人事欄。雅蘋悄眼看他,不在意似的說:
“人事欄裏很少有征求歌星的廣告!”
“我不是找唱歌的工作,我在找別的。”他說,“我決定了,什麽工作都可以做!”
雅蘋驚喜交集地看了他一眼,微笑了起來。
“先喝牛奶,涼了——”她望望窗外。“不管找什麽工作,等雨停了再出去!”
高淩風喝著牛奶,翻著報紙,突然間,一則小小的新聞映人了他的眼瞼:
留美學人何懷祖,今日偕眷返國。
“眶啷”一聲,他手裏的牛奶杯失手落在地上,砸成粉碎,他直跳了起來,一語不發就往屋外衝去。
雅蘋追在後麵,直著脖子叫: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她折回去,抓起了那張報紙。
機場上,貴賓室裏擠滿了人群。有記者、有家屬、有親友、有攝影機……鎂光燈不住地閃著,小蟬依偎著何懷祖,巧笑嫣然地接受著人群的包圍。數年不見,她顯得豐腴了,成熟了,而且,更高貴,更華麗,更迷人!
高淩風縮在遠遠的一角,悄悄地注視著這一切。他渾身透濕,頭發裏都是雨水,一整天,在飛機到達以前,他似乎一直在雨地裏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多少小時。現在,他看到小蟬了,距離他更遙遠,更遙遠,更遙遠……的小蟬!似乎來自另外一個星球,也屬於另外一個星球!
記者們拿麥克風和錄音機在訪問何懷祖,高淩風隱藏在那小小的角落裏,注意地傾聽:
“何博士在國外得到傑出青年科學獎,是國人的光榮,這次回國,是度假還是長住?”
“是度假,因為我內人很想家。”
“何博士,你這次得獎,有什麽感想?”
“嗯——”何懷祖微笑地回頭,望著身邊的小蟬。“我想,我該感謝我太太,她給了我最大的愛心和鼓勵。”
大家哄笑了起來,目標轉向了小蟬。
“何太太,你對你先生的成就有什麽感想?”
小蟬的臉上堆滿了笑,眼裏綻放著幸福的光彩,她望了望何懷祖,然後,她驕傲地、愉快地、滿足地說:
“我——我很慶幸嫁了一個好丈夫!”
大家又哄然地笑了。
高淩風悄悄地,絲毫不被注意地走出了那間貴賓室。垂著頭,他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裏,落寞地走出機場。外麵的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他走進了雨裏,沿著街道,向前麵無目的地走著,雨淋在他頭上,衣服上,水珠順著他的頭發向下滴落。他沒有感覺,沒有思想,沒有意識,隻是機械化地向前邁著步子,一步又一步。
忽然,他覺得沒有雨了,他慢慢地抬起頭來,發現一把傘正遮在他的頭頂。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他看到了雅蘋,她站在雨地裏,正用傘遮著他。而她自己,卻全身浴在雨水中。她的眼睛,溫柔地,了解地,關懷地,熱烈地看著他。她的臉上,頭發被雨淋濕了,貼在額前,滿臉的水,已分不清是雨是淚。
他伸出手去,把她的身子拖到傘下,緊緊地挽住了她。
他的眼睛盯著她,半晌,他才用堅決的、肯定的、清晰的聲音問:
“雅蘋,你願意上山嗎?願意嫁給一個森林管理員嗎?”
雅蘋滿眼的淚水,滿臉的笑,隻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好!”高淩風抬起頭來,忽然發現自己能夠正視前麵的世界了,他挽緊雅蘋,往前走著,“我們上山去!我還是可以唱歌,唱給山聽,唱給雲聽,唱給樹聽,它們不會嘲笑我陰陽怪氣。你,我,爸爸,我們可以在山上組成一個快樂的小家庭。”
“還有——”雅蘋低聲說,“一條新的小生命!”
高淩風又驚又喜。
“真的?”
雅蘋揪著他點頭。
“好!”高淩風仰望著雲天。“他一出世,我就讓他看山上的大樹,告訴他根紮在地裏,根紮得越深,樹長得越大!”
攬著雅蘋,他們並肩向前走去。
一九七四年五月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年三月七日再稿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