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二)
· 女朋友(二) ·
“你不可能把我變成你!”高淩風叫著,“你安於現狀,你喜歡森林,你又娶了你所愛的女孩子……你處處都比我強,比我順利……”
徐克偉望著高淩風那苦惱的眼睛,那落寞的神態,和那憔悴的容顏,他頓時心軟了。吵什麽呢?高淩風,他像個寂寞的孤魂,小蟬走了,把他所有的歡樂就都帶走了!留在這兒的,隻是個寂寞的軀殼。他歎了口氣:
“算了,淩風,我們哥兒兩個,有什麽好吵?反正,每個人有自己的道路和誌願。我們回去吧!思潔還等著我們吃中飯呢!”
走出了那密密的叢林,天色陰陰暗暗的,遠處的雲層堆積著,山風吹來,帶著深重的涼意。他們沿著山上的小徑,回到林場的宿舍,李思潔早已倚門盼望了。
坐在飯桌上,李思潔一麵端菜端碗,一麵笑望著高淩風,說:
“怎麽?明天真的要下山?”
“真的!”
“還要當湯姆·瓊斯?”李思潔笑盈盈地。
高淩風望著李思潔,腦子裏驀然浮起李思潔和夏小蟬在上心理學的情形,一個穿藍,一個穿白,喁喁而談,悄悄私語。如今,李思潔和徐克偉已成夫妻,夏小蟬卻漂洋過海,音訊全無!他低歎了一聲,忽然說:
“思潔,我不了解你!”
“怎麽?”
“我覺得你是個都市味道很重的女孩子,又讀到大學畢業,你怎麽能放棄山下的繁華,安靜地待在這個枯燥乏味的山上?”
李思潔笑了笑,看了徐克偉一眼。
“別忘了,我是一個女人!對一個女人來說,愛情在什麽地方,什麽地方就是我的窩!”
高淩風覺得心裏微微一震,他深思地望著徐克偉和李思潔,是的,愛情在什麽地方,什麽地方就是女人的“窩”。那麽,小蟬的“窩”在哪裏?李思潔似乎看出了高淩風的思想,她嫣然一笑,打岔地說:
“放心,高淩風,你將來總會碰到一個女孩子,願意跟你上山或下海!”
“將來?”高淩風問,“為什麽要用將來兩個字,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對小蟬是永遠不會死心的!”
“你……”李思潔欲言又止,歎口氣,她搖搖頭,“你真是我見過的男孩子裏最固執的!”
外麵有人敲門,一個鄰居的小孩子在叫:
“徐叔叔,有你們家的信!”
李思潔站起身來走出去,立即,她握著一個厚厚的信封走了進來,滿臉的笑容與驚喜,她說:
“嗨!淩風,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你猜是誰的信?是小蟬寫給你的!我上星期才寫信告訴她你在山上……”
李思潔的話沒說完,高淩風已跳起身子,一把搶過了那封信,看看封麵,他就“唷嗬!”地大叫了一聲,緊握著信封,他發瘋一般地衝出了屋子。
喜悅來得太快,高淩風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好久沒接到小蟬的信,他已經懷疑她把他忘記了。但是,現在,小蟬的信又來了!他的小蟬!他緊握著信封,一直奔進了樹林,奔到叢林深處,他要獨享這份快樂。然後,他喘息地靠在一棵樹幹上,望著那信封,他把信貼在胸口,默禱三分鍾!然後,他拆開了信,抽出信箋,一張照片跌落在地上。他俯身拾起那張照片……
他的呼吸停止了兩秒鍾,頭腦裏一陣昏亂與暈旋。但是,他卻出奇地冷靜,出奇地麻木,他凝視著那張照片,小蟬,好美,美得令人難以相信。隻是,她頭上披著婚紗,何懷祖站在她身邊,正把一個結婚戒指套向她的手指。
他打開信藥,機械化地、下意識地讀著上麵的句子:
淩風:
接到這封信,你一定會恨透了我,我能說什麽呢?自從來美國以後,懷祖的深情,父母的厚意,使我難於招架。我一直是個沒有主見的女孩。我想,我是不值得你愛的。你也說過,我柔弱,我心軟,我優柔寡斷。事實上,我渾身都是缺點。請你不要再以我為念!忘記我吧,淩風!我不敢請求你的原諒,隻能請求你忘記我……
信箋從他的手上飄落到地下,一陣風來,信箋隨風飛去。他低垂著頭,麻木地往前走著。風大了,樹林裏全是風聲,一片片的落葉飄墜了下來,落了他一頭一身。他站定了,驀然間,他仰頭狂叫:
“啊……”
他的聲音穿過樹梢,透過森林,一直衝向層雲深處。
(9)
三個月過去了。
高淩風在屋子裏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向那一頭,數著自己的腳步,數著窗外的雨聲,數著求職失敗的次數。三個月來,他去過每一家夜總會,見過許許多多的經理,但是,竟找不到一個工作!
“淩風!”父親心痛地望著他,“你心裏有什麽煩惱,你就說出來吧!”
高淩風在床沿上坐下,用手抱住了頭。
“我知道你心裏的苦悶,知道你不開心,或者,是我不好,當初你要學音樂,我不該要你學森林!”
高淩風悶聲不響。
“淩風,”父親憂傷地說,“怎樣你才能快樂起來?”
高淩風抬起頭來,望著兩鬢斑白的父親,頓時間百感交集。他搖搖頭,說:
“別說了!爸,我幫你改考卷去!”
父親攔住了他。
“不!淩風!去夜總會找個唱歌的工作,去唱去!”
高淩風睜大眼睛望著父親。
“你有天才,淩風,你唱得出來!”父親熱烈地說。
“可是,爸爸!”高淩風慢吞吞地,“我已經試過好幾家夜總會了。”
“怎樣?”
“沒有人願意用一個無名小卒!”
“所有成名的歌星,在未成名前都是無名小卒!”
高淩風怔了,望著父親,他在老父眼中看出過多的東西;鼓勵,關懷,慈愛與信任!他毅然地一甩頭,轉身就往屋外走。
“對!爸爸,我再去闖去!”
跑上了大街,走到霓虹燈閃爍的台北街頭,他不知道別的歌星是怎樣“闖”出來的!夜總會的門口,掛著駐唱歌星的照片,一張又一張,這些歌星怎樣成名的?也和他一樣毛遂自薦地去敲每個經理的門嗎?
終於,他走進了“寒星”夜總會的大門,見著了那“神氣活現”的李經理,站在那經理麵前,他像個展覽品般被那經理從上到下地打量著。
“你不夠帥!”
“我知道!”
“衣服太土!”
“我去做!”
“頭發太短!”
“我留長!”
“你免費唱?”
“不要錢!”
李經理考慮片刻,終於像給了他莫大恩惠一般,點點頭說:
“好吧!就讓你免費試唱一個月!先說清楚,這一個月沒有任何待遇!唱得好,以後再說!”
沒有任何待遇!但是,總算站上了台!第一次拿著麥克風演唱,他不知道自己是憂是喜!台下賓客滿堂,笑鬧之聲不絕於耳,他握緊了麥克風,帶著三分憂鬱,七分真情,他開始唱一支歌,歌名叫“一個小故事”:
我要告訴你們一個故事,
這故事說的是我自己,
多年以前我和一個女孩相遇,
她不見得有多麽美麗!
隻因為她對我靜靜地凝視,
我從此就失落了自己。
我們曾做過許多遊戲,
也曾在月下低言細語,
至於那些情人們的山盟海誓,
我們也曾發過幾千幾萬次。
有一天她忽然離我遠去
,帶走了陽光留下苦雨。
自從她去了我隻有細數相思,
日子就像流水般消逝。
等待中分不清多少朝與夕,
然後她寄來一張照片!
她披著白紗戴著戒指,
往日的夢幻都已消失!
烏雲暴雨我怎能再有笑意?
我隻能告訴你這一個故事!
他唱著,唱著,唱著。不止用他的聲音唱,而且,用他的感情唱。眼淚和著哀愁咽向肚裏,聲音帶著悲怨散向四方。依稀仿佛,他又看到小蟬,小蟬的“大眼睛”,小蟬的笑,小蟬的嬌柔,小蟬坐在圖書館裏……他唱著,一句“她披著白紗戴著戒指”是從內心深處和淚而出,他的心撕裂般痛楚。唱完了,他低頭鞠躬,大廳裏笑鬧依然,有幾個人“聽”到了他的歌聲?
忽然,幾聲清脆的掌聲傳進了他的耳鼓,難得的還有掌聲!他不由自主地對那掌聲傳來之處看去。立刻,他接觸到一對溫柔的、女性的眸子,他微微頷首致意,那女的對他鼓勵地笑笑。他注意到,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身邊還有一個男伴。他退了下去,到後台的時候,他才覺得那女的相當麵熟,下意識地,他再對她看了一眼,清秀的麵龐,尖尖的下巴,華麗的服飾,雍容的氣度……可能是個演員,可能是個明星。他走進後台,不管她是誰,她是全場唯一給了他掌聲的人!
就這樣,他總算開始了他的歌唱生涯,雖然是沒有待遇的!站在台上,他每晚唱著。“一個小故事”,誰知道這“一個小故事”裏有多少眼淚!“大眼睛”,誰知道那“大眼睛”已遠在天邊。他唱著,唱著,唱著……於是,他發現,那唯一鼓掌的女性幾乎每晚都來,坐在她固定的角落,她常常燃起一支煙,動容地傾聽著他唱“一個小故事”。難道,她也有“小故事”嗎?她也了解什麽叫“失戀”嗎?但是,她的男友幾乎每晚都伴著她,細心地照顧著她。不!像她那樣的女人天生是男人的寵物,她決不知道什麽叫“失戀”。
然後,有一晚,當他唱歌時,他發現她是一個人來的了。接連幾天,她都一個人坐在那兒。她的男友呢?他並不十分關懷,因為,她臉上身上,都沒有“失戀”的痕跡,她依然雍容華貴,依然落落大方。燃著一支煙,她隻是傾聽……抽煙的女人,在高淩風心中,是另一種階層。屬於酒席,屬於珠寶,屬於高樓大廈!
在後台,他無意地聽到侍者的兩句對白:
“那個孟雅蘋一定和魏佑群鬧翻了!”
“你怎麽知道?”
“這幾夜,魏佑群都沒有陪她來!”
“或者,是魏太太打翻了醋壇子!”
他若有所悟,魏佑群和孟雅蘋,這兩個名字常連在一起,被別的歌星所提起。那孟雅蘋,似乎是時裝界的寵兒,他忽然恍然大悟,為什麽她那麽麵熟了,他在電視上看過她!她是個著名的時裝模特兒!那魏佑群是紡織界的大亨,換言之,是她的雇用者。
孟雅蘋和他有什麽關係呢?孟雅蘋的世界離他太遙遠。隻是,孟雅蘋給了他太多的掌聲。唯一的,肯給他掌聲的人!
這晚,他登台以前,李經理叫住了他。
“你能不能態度瀟灑一點兒?”
“什麽意思?”
“觀眾批評你陰陽怪氣!”
“我長的就是這副德行!”他沒好氣地說。
“客人花錢是來找樂子,不是來聽你失戀的牢騷!”
“失戀?”高淩風頓時漲紅了臉,惱怒地吼著,“你怎麽知道我失戀?”
“好好好!”李經理不耐地說,“隨你怎麽唱吧!”
衝到台前,高淩風仍然怒火填膺,真倒了十八輩子楣!免費唱歌還要受這麽多挑剔!失戀,是的,你高淩風是失戀了!你的夏小蟬早就飛了!失戀,是的,失戀兩個字寫在你的臉上,壓在你的肩上,掛在你的胸前……全世界都知道你高淩風失戀了。
拿著麥克風,他又開始唱《一個小故事》。失戀就失戀吧!他隻想唱這一支歌:
我要告訴你們一個故事,
這故事說的是我自己。
多年以前我和一個女孩相遇,
她不見得有多麽美麗……
底下有一桌客人喝醉了,在那兒大聲地呼喝著,叫著,鬧著,站起來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來……高淩風忍耐著,繼續往下唱:
隻因為她對我靜靜地凝視,
從此我就失落了自己……
那醉酒的客人突然跳了起來,大聲嚷:
“這個歌已經聽了八百遍了!”
“來來!不聽歌,喝酒!喝酒!”另一個醉醺醺的客人拉著頭一個。
高淩風努力壓製著自己,繼續唱著,但是,那桌客人實在喧鬧得太厲害,高淩風停了下來,樂隊也慢慢地停了。客人們發現情況有異,都鼓噪起來。高淩風怒視著那桌客人,那醉漢卻對著高淩風叫:
“怎麽?不會唱了?”
“不會唱,我來唱!”另一個醉漢笑嘻嘻地說,歪歪倒倒地衝上前來,把他一把推開,搶了麥克風就大唱,“我又來到我的尋夢園,往日的情景又複現……”
全場都嘩然了,叫好的叫好,笑鬧的笑鬧,吹口哨的大吹口哨。高淩風望著這一切,頓時間,滿腔積壓的怒火都從他胸腔迸裂出來,他撲過去,一把就抓住那醉漢的衣服,伸出拳頭,他重重地對他揮去,嘴裏大罵著:
“他媽的,老子免費唱歌,還受你們的氣!”
那醉漢的身子直飛了出去,桌子翻了,碗筷撒了一地。滿場都亂了起來,客人們尖叫著,紛紛奪門而逃。高淩風還想撲過去,卻被那醉漢的朋友們抱住了,在他還來不及思想以前,已經有一拳對著他的麵孔揍來,接著,他的肚子上,胸口上,更多拳頭紛紛而下。他倒了下去,頭撞在桌腳上,他最後的意識,是聽到一個女性緊張的呼喚聲:
“不要!請你們不要!”
(10)
意識恢複的時候,高淩風首先感到那疼痛欲裂的頭上,被涼涼地鎮著冰袋,然後,有一雙忙碌的、女性的手在不住地挪動那冰袋的位置。他睜開眼睛,一陣恍惚,一陣朦朧,一陣心跳,一陣暈眩……有對大大的“眼睛”在惻然地凝視著他。大眼睛!夢過幾千次,想過幾千次,呼喚過幾千次,呐喊過幾千次……他伸出手去,無力地,苦惱地去碰觸那張模糊的,蕩漾在水霧中的麵龐,嘴裏低低呢喃:
“小蟬,小婢?不會是你,不可能是你,小蟬。”
他的手被一隻溫軟的手所抓住了,然後,一個清晰的、細致的、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不,我是孟雅蘋。”
孟雅蘋?孟雅蘋是誰?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一個很遙遠的名字,一個與他無關的名字。他努力睜大眼睛,神誌清醒了過來。立刻,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陌生的客廳裏,那玻璃吊燈,那貼著壁紙的天花板,和他身下那軟軟的絲絨沙發,都告訴他這是一間講究的房間!然後,他看到了那講究的女主人——那唯一為他鼓掌的客人!
“這是什麽地方?”
“是我家。”孟雅蘋微笑著,“你暈倒了,我隻好把你帶回家來,醫生已經看過,沒什麽關係,隻是頭上縫了幾針而已。”她笑得委婉,“休養幾天,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他從沙發上坐了起來,頭上的一陣劇痛使他蹙緊了眉頭,那冰袋落在地上了,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孟雅蘋慌忙用手扶住他,急急地說:
“再躺一下!”
“不。”他搖搖頭,注視著孟雅蘋,那長長的、卷曲的睫毛,那澄澈如水的眼睛,那經過細心妝扮的臉孔,以及那身時髦的、曳地的長裙。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他眼神陰鬱地望著她,問:“你幹嗎要幫我?”
“我——”孟雅蘋淡然地一笑。“我也不知道。人應該彼此幫助,是不是?”
“你常來夜總會,”他說,“我注意過你,為什麽?”
“聽你唱歌!”她答得坦率。
“哈!”他冷笑了,“這世界上還有人要聽我唱歌!”
她默默地瞅了他好一會兒。
“不要因為兩個酒鬼的胡鬧,就否定了自己的價值。”她柔聲地說。
“原來我這個人還有價值!”他自嘲地輕哼了一聲,盯著她,“我的歌陰陽怪氣,有什麽好?”
“你的歌裏有一份真摯的感情,”她坦白地看他。“我聽過許多歌星唱歌,從沒有像聽你唱歌那樣,能聽出一份動人的真情。”她眼光懇切,低聲問,“那個小故事,是真的嗎?”
他把頭轉向一邊,神情懊惱而抑鬱。
“對不起,”她很快地說,“我不該問。”
高淩風迅速地回過頭來了,他激動地,一連串地,倒水似的衝口而出:
“不!你可以問!是的,是真的!一個女孩子遺棄了我,你看到了我,我有什麽地方值得女孩子愛?她的選擇對了!那個品學兼優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她的父母畢竟有眼光,他們早已知道我今天的下場!連免費給人唱歌都不受歡迎,你看到了,一個落魄的,十八流的賣藝者!”
孟雅蘋溫柔地把手放在他肩上,站在他麵前,她的聲音誠摯而輕柔。
“我從沒聽過那麽美的歌!”
高淩風瞪著她。
“你撒謊!”
“決不是!”她低低地說,“那個女孩子,那個離你遠去的女孩子,她實在——太沒福氣!”
高淩風緊緊地盯著她。
“你沒有義務要安慰我!”他啞聲說。
“誰說我有義務?”她挑著眉毛問。
他們彼此注視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
“我要回去了,謝謝你照顧我!”
她抓起沙發上的外衣:
“我送你回去!你這樣帶著傷,我實在不放心!”
他按住了她。
“不要。我們那條小巷子,會弄髒了你的衣服!”
“我去換件衣服!”
“不要!”他固執地說,“我已經沒事了!”
她望著他,不敢勉強。他用手扶著包著紗布的頭,一時間,感觸良深。他想問她關於醫藥費的事,又覺得不必須了。歎了口氣,他走出了屋子,她追過來,送到電梯口,他才發現,她住在一棟大廈的第十樓!屬於高樓大廈,屬於珠寶的女孩子,卻照顧了一個落魄的賣藝者!
回到家裏,在父親緊張而驚愕的關懷下,他什麽話都不願說,躺在床上,他瞪著天花板發愣。整整三天時間,他隻能像個困獸般在室內兒著圈子。
“淩風,”父親安慰地說,“別急,等傷好了,可以再去找工作!”
“再找什麽工作?”他憤憤地低吼著,“免費的唱歌我都弄砸了!我,我是什麽?我這個‘大器晚成’已名副其實地變作‘一事無成’了!”
有人敲門,高淩風沒好氣地衝到門邊。
“是誰呀?”
外麵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是我,孟雅蘋!”
他打開房門,驚愕地望著孟雅蘋。她穿著件黑底小紅花的襯衫,一件黑色長褲,臉上隻薄薄地施了一點脂粉,站在那兒,亭亭玉立,清雅宜人。她手上抱著一大堆奶粉、肉鬆等罐頭,滿臉笑吟吟的。
“嗬!你這地址好難找!”她說。
高淩風把她延進小屋來,對父親說:
“爸,這是孟小姐!”
孟雅蘋慌忙行禮。
“高伯伯,我是孟雅蘋,叫我雅蘋就好了!我來看看高淩風的傷勢!”她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我帶了一點點東西給你們!”
“這……這……”父親張口結舌起來,“這怎麽敢當!”他看著孟雅蘋,心裏可有點糊塗,高淩風一個字也沒提過!從哪兒冒出這樣一個又漂亮又謙和的女孩子出來?而且,她望著淩風的那眼光是相當小心翼翼,相當溫柔的啊!看樣子,淩風在事業上雖然不如意,在選擇“女朋友”一點上,卻實在有眼光呢!
“沒什麽,順便帶來的!”雅蘋謙虛地笑著。“抱著東西走這條長巷子,差點摔一跤!”
“誰請你這種闊小姐駕臨我們這小地方!”高淩風立即接了一句。
“怎麽了?”雅蘋依然笑著,“見了麵就給人釘子碰!那天打架的火氣到今天還沒消啊!”
那父親看看雅蘋,又看看淩風,陪著笑臉說:
“哎,孟小姐,你坐坐,我去巷口買紅墨水,剛好墨水用完了!”
“高伯伯,”雅蘋說,“我沒妨礙你們吧?”
“沒有,沒有。你和淩風聊聊,啊?我就來!”他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高淩風看著父親的背影,他了解父親的心情,聳聳肩,他悶悶地說:
“爸爸把你當做第二個夏小蟬了!”
“夏小蟬?”雅蘋愣了愣。
“那個離我遠去的女孩子!我們曾經把她當一個公主來招待!”
“顯然我不是個公主,”雅蘋自嘲地笑笑,“你似乎對我一點也不歡迎!”
“別傻了!”高淩風說,“難道你希望我說一些受寵若驚之類的話嗎?隻因為你是著名的時裝模特兒?算了!我情緒壞透了!”他在室內兜圈子,對牆壁捶了一拳。“你知道嗎?那個該槍斃一百次的李經理,幫他免費唱了一個月的歌,你猜他對我說什麽?他叫我賠償打架時的一切損失,居然開了一張賠償清單給我!”
孟雅蘋深沉地看著他,低歎了一聲:
“社會就是這樣,淩風,等你釘子碰多了,你就知道了!你選了一條好艱苦的道路!你剛剛稱我是闊小姐,你知不知道,我是個道地的窮孩子出身,十七歲從鄉下來台北打天下,我不知道碰過多少釘子,流過多少眼淚,直到碰到魏佑群,才走上時裝界。但是,和魏佑群常在一起,又引起了多少流言流語!這些,我都熬過來了。淩風,你別灰心,千萬別灰心!夜總會多得很,並不止那一家!”
高淩風深深地凝視著孟雅蘋。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雅蘋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
“為什麽要關心我?”淩風再問。
雅蘋的眼睛垂了下去。
“老實說——”她囁嚅著,“我也不知道。”
高淩風忽然高興了起來,振作了一下,他說:
“好!聽你的,不灰心!你陪我找工作去!”他抓起外套,就要往屋外走。
“瞧你這急脾氣!”雅蘋笑了。“頭上貼著紗布,怎麽找工作?休息一段時間,我陪你去找!”
“那麽——”高淩風望著屋外耀眼的陽光。“我們出去玩玩!”
“好!”
兩人正走向門口,卻一頭撞上了父親,高淩風望著他,他手中捧著汽水瓶和大包小包的糖果瓜子。
“我買了點汽水來!”父親笑吟吟地說,“家裏實在不像話,連杯茶都沒有得喝!”
“哎喲!高伯伯,原來您是……”雅蘋感動地叫著。
“我說的吧!”高淩風望著雅蘋。“我爸爸把你當成小公主了。”
(11)
和孟雅蘋的認識,成為高淩風生活裏的另一章。他對孟雅蘋沒有要求,沒有渴望,沒有責任,也沒有計劃。但是,她卻帶給了他一份無拘無束的歡樂。他不費心去研究孟雅蘋的感情,他也不費心去分析自己。雅蘋仍然不屬於他的世界,卻在他最空虛無助的時候,點綴了他的生命。他就毫不客氣地享受著這份點綴,享受著這意外的歡樂。
在郊外,在水邊,在海灘,在山間……他們都攜手同遊過,雅蘋從不多問,從不增加他心裏的負擔,這樣,有好些日子,他們都很開心,很喜悅。
很快地,雅蘋發現髙淩風並不太欣賞她在伸展台前,賣弄身段,前前後後,展示她的服裝和發型。因此,她在高淩風麵前,絕口不談她的工作。她經常穿件隨便的襯衫和一條牛仔褲,跟他跳躍在郊外的陽光裏。
這天,他們發現一個好大的蓄木池,裏麵泡著無數的粗木頭。脫掉鞋襪,他們像兩個孩子般在木頭上跳來跳去,像孩子般在浮木上彼此追逐,彼此笑鬧。笑夠了,兩人就“漫步”在浮木上,髙淩風說:
“你知道這些木材為什麽要泡在水裏?這是貯存木材的方法!如果放在空氣裏,木材都會裂開。這些都是上好的紅檜,可以做家具!台灣是產紅檜的地方,隻是,做家具以前,還要經過幹燥處理,木材幹燥是一門大學問,直到現在,我們的木材幹燥還不理想……”
“你怎麽懂得這些?”雅蘋驚奇地問。
“哈!你以為我大學在幹什麽事?隻曉得追女孩子嗎?我學了四年的森林呢!除了造林、育林之外,木材利用也是一門重要課程!”
“你懂得那麽多,那麽,你的書一定沒有白念了!”
“我雖然調皮些,雖然喜愛課外活動,功課卻並沒有耽誤,學校裏的教授都很器重我呢!你想,在我這種家庭裏,念大學就像奢侈品,念不好,怎麽向老爸交代?”
雅蘋有些新奇地看著他,一麵把手伸給他,因為那浮動的圓木在腳下晃蕩,她有些平衡不住身子。高淩風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繼續在圓木上跳躍,水中,兩人的倒影也在搖晃和跳動。
“森林係畢業的人都做些什麽?”雅蘋問。
“去山上,當森林管護員!或者是去伐木,測量,育林……反正要上山,我的一個好朋友就在山上。”
“你為什麽不上山?”
“我?”高淩風瞪大了眼睛。“那些樹聽不懂我唱歌!我去幹嗎?”
“其實,”雅蘋看了他一眼,“你如果上山,一定是個很好的人才!”
高淩風煩躁了起來。
“你又知道了?”
“是你說的,你的書沒白念呀!”
“最好別談這個!”高淩風的眉頭皺緊了。
雅蘋悄悄地看了看他,就跳上了岸,她的褲管濕了,彎著腰,她絞幹了褲管,穿上鞋,笑著站直身子:
“好!不談那個!我餓了!我們去吃牛排!”
高淩風一怔。
“牛排?”他老實不客氣地叫著,“小姐,我不是魏佑群,我請不起!”
雅蘋立刻挽住他的手腕,堆了滿臉的笑,急急地說:
“我開玩笑呢!誰吃得下那些油膩東西!這樣吧,咱們去圓環吃蚵仔煎,好不好?”
他們笑著,跑到圓環的攤子上,真的大吃起蚵仔煎,雅蘋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一盤又叫一盤,吃到第三盤的時候,高淩風望著她,笑著警告:
“你盡量吃吧!瀉肚子我可不管!”
有些路人走過去,都回頭望著孟雅蘋,指指說說,竊竊私語。高淩風說:
“大家都在看你,八成認出你是誰了!明天娛樂版可以登頭條新聞,名模特兒孟雅蘋在攤子上大吃蚵仔煎,那麽,這個攤子也可以沾你的光,出出名了。”
“我現在不是名模特兒!”
“你是誰?”
“孟雅蘋,一個傻氣的鄉下姑娘!喂,老板,再給我一盤!”
“老天!”高淩風叫,“不許再吃了!你瘋了!”
雅蘋笑彎了腰:
“我逗你呢!怎麽還吃得下呢?不過,現在,我很想去吃愛玉冰了!”
“你成了蝗蟲了嗎?”
雅蘋笑不可抑。
離開了圓環,他們在夜色裏走著,在街道上緩緩地踱著步子,兩人都有暢遊後的疲倦,也有興奮和快樂。高淩風看著孟雅蘋那被夜風吹散了的頭發,那被太陽曬紅了的臉頰,以及那映著街燈,閃著光芒的眼睛,不禁心中若有所動。雅蘋倦怠地、滿足地伸了一個懶腰,用手拂著頭發,歎息地說:
“有好多年好多年,我沒有像這一陣這樣瘋過,這樣開心過,這樣笑過了!”
高淩風臉上掠過一個深思的表情。
“奇怪,我今天一整天都沒有想到過小蟬。”
雅蘋怔了怔,笑容消失了。
“不是一整天,你現在又想到她了!”她低低一歎,“淩風,她就那麽迷人,那麽令你難以忘懷嗎?”
“她曾經是我生命的全部!”高淩風啞聲說。
“現在呢?”
高淩風默默不語。於是,雅蘋也不再問了。她輕輕地挽住了他,兩人都沉默了,都若有所思而心不在焉了。街燈把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後。
“下星期六,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服裝展示會。”半晌,雅蘋說。
“我知道,報上登了。”
“你來嗎?”雅蘋希望地。
“對你喝彩的人已經太多了。”高淩風淡然地說,“我想,並不在乎少掉我一個。”
雅蘋在內心裏歎息了,但她臉上,卻絲毫痕跡也沒有露出來。高淩風,那灑脫不羈而略帶野性的男孩子,你決不能希望他對你的服裝表演感興趣!甩甩頭,她努力甩掉那份期盼,也甩掉那份惆悵。
星期六晚上,時裝表演會和意料中一樣地成功。雅蘋獲得了最多的掌聲,魏佑群不住到後台來慰問她,鮮花堆滿了化妝間。但是,雅蘋始終惶惶然若有所失。表演會結束了,魏佑群到後台來對她說:
“外麵在下傾盆大雨,你在門口等著,我把汽車開到門口來接你,免得把衣服弄髒了。”
她還穿著最後的一套表演服裝,一件閃光的、銀灰色的晚禮服,她懶得換下來,披上披肩,她跟著魏佑群走到大門口。提著衣服的下擺,她望著那屋簷上像倒水般傾注下來的水簾,和那急驟的、迅速的雨滴。門口擁滿了人和車,大雨中,連計程車都叫不到。魏佑群把她拉到雨水濺不到的地方,正叮囑她等待,忽然間,一個人把夾克頂在頭上,冒著雨,對她奔了過來。雅蘋頓時心中一跳,眼睛都閃亮了。高淩風笑嘻嘻地從夾克下麵望著她。
“我特地來接你!”他說,衣服都濕了,他卻滿不在乎地。“快鑽到我夾克底下來,反正離你家不遠,咱們冒雨跑過去如何?”
“好呀!”雅蘋連考慮都沒有,就提著衣服衝進他的夾克底下。魏佑群在後麵直著脖子喊:
“雅蘋!你的衣服會弄髒!”
“我不在乎!”
她喊著,已經跟著高淩風衝進了大雨裏麵。
在這種傾盆大雨下,穿著晚禮服冒雨狂奔,實在是帶點兒瘋狂和傻氣。和高淩風在一起,你就無法避免瘋狂和傻氣,而且,她多麽高興地享受著這瘋狂和傻氣!那雨點狂驟地對他們迎麵衝來,地上早已水流成河。一件夾克怎擋得了這樣大的雨,隻幾分鍾,他們兩個都已渾身透濕,卻嘻嘻哈哈地跑著。腳踩在水裏,又濺起了更多的水。雅蘋邊笑邊跑說:
“我全身都濕透了。”
“你以為我的衣服是幹的呀!”高淩風笑著嚷。
好不容易,衝進了雅蘋的公寓,進了電梯,兩人都像人魚一樣滴著水,彼此看著,不禁都相視大笑。
進了雅蘋的臥室,她找出兩條大毛巾,丟給高淩風,高淩風不管自己,卻拿毛巾代雅蘋擦著頭發,於是,雅蘋也代他擦,他們彼此擦拭著對方,仍然忍不住要笑,不知為什麽這麽好笑。高淩風就是這樣,他一笑就不能停止。弄得別人也非跟著他笑不可。
“你頭發全濕了。嘖嘖,可惜這件好衣服!”
“你……”雅蘋笑不可抑,“你活像個落湯雞!”
“你……”高淩風也笑不可抑,“你像條美人魚!”
“我幫你放水,你必須洗個熱水澡!”
“你也需要!”
兩人笑著,笑著……忽然間,高淩風停止了笑,呆呆地注視著雅蘋。
雅蘋也停住了笑,睜大了眼睛,她凝視著高淩風。
高淩風手裏的毛巾,正勾在雅蘋的脖子上。他深深地、緊張地看著她,然後,他把毛巾往自己懷裏拉,雅蘋身不由主地撲向了他。驟然間,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高淩風的嘴唇火熱地落在她的唇上。
他們滾倒在床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幾百年?幾世紀?終於,風平雨止。窗玻璃上,隻有雨珠滑過的痕跡。他們並躺在床上,高淩風呆呆地瞪視著天花板,雅蘋半帶嬌羞,滿臉柔情地用手指撫弄著高淩風的耳垂。
“很多年以前,”高淩風忽然說,聲音幽幽的。“我曾經不敢和一個女孩親熱,因為——怕冒犯了她。”
雅蘋的臉色僵住了,笑容從唇邊隱去。
“我希望——”她低聲地說,“那個女孩的名字,不叫做夏小蟬!”
高淩風震動了一下,轉過身子來,望著雅蘋。雅蘋隻是深情地,癡癡地瞅著他。於是,他歉然地、一語不發地,把她緊緊地擁進了懷裏。
(12)
“嗨!淩風,我來了!”雅蘋走進高家的小屋,對裏麵叫著。一麵把手中的一個提盒放在餐桌上,一麵對淩風的父親說,“我做好了飯菜,想想,一個人吃有什麽味道?就帶到這兒來了!”
高淩風從自己的房間裏鑽了出來。
“沒想到你這位嬌小姐還會做菜!”
“淩風!你別老把我說成嬌小姐,你明知道我一點也不嬌貴!別說燒菜,煮飯洗衣我還樣樣行呢!”
“哎!那可看不出來!”
父親走到餐桌前,望著雅蘋把一樣樣的菜端出來,忍不住驚喜地叫了一聲:
“什麽?有回鍋肉嗎?我最愛吃回鍋肉!”
雅蘋笑容可掬。
“我知道,所以……”發現說漏了口,她立即咽住了。
“好呀!”高淩風卻叫了起來,“還說是一個人吃沒味道,你安心做給……”
“淩風!”雅蘋叫。
父親看看淩風,又看看雅蘋,喜悅的笑容就浮上了嘴角,他開心地坐下來,揚著眉毛說:
“來!來!來!我們還等什麽?趁熱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