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一)

  · 女朋友(一) ·

  (1)


  校園裏的陽光燦爛地照射著。


  高淩風在校園中快步地“走”著。小徑上,那些合抱的老榕樹,都低垂著枝椏,拖長了那些像胡須般的氣根,像一個個莊重的老學究。他望著那些樹木,忍不住就跳起身來,去摘取枝頭的一片新綠。這一跳之下,就可以看到那穿過密葉的陽光,像一縷縷閃亮的金線。於是,忍不住,他再跳了一下,對那些金線抓了一把,似乎已掬牢了一把“陽光”。“緊握”著這把陽光,他心中的喜悅就從四肢百骸裏往外擴散。於是,他哼起歌來。什麽《吾愛吾師》,什麽《雨點打在我頭上》,什麽《惡水上的大橋》,哼得個過癮。


  就是這樣,像他的好友徐克偉說的:

  “高淩風的腳底有彈簧,他不能走,隻能蹦蹦跳跳。高淩風的喉嚨裏還有上了弦的發條,隨時隨地,發條一開,他就會引吭高歌起來!”


  有什麽不好?他聳聳肩,繼續哼著、跳著。校園裏有兩個女生經過,她們在注意他,悄悄地談論他,他裝不知道,滿不在乎地。頭抬得更高,背挺得更直,一路跳躍著去摘取樹葉……穿過了小徑,前麵是空敞的草坪,沒有老榕樹了,他仰望著那無垠的藍天,和那些白得誘人的雲朵,他就真想一直飛躍上去,把那些白雲全挽在手裏,抱在懷裏。李白是什麽人?李白是唐朝人!唐朝人怎有現代人的思想和氣魄!“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日月!”真豈有此理!那個李白把他高淩風的“豪情”全偷走了!

  奔過草坪,教室正聳立在那兒,兩大排建築物,雄赳赳,氣昂昂的!每年每年,多少學子進來,多少人才出去。他呢,進來了兩年,離出去還有兩年,大學三年級!徐克偉說的;該找女朋友的年齡了。女朋友?徐克偉滿心隻有女朋友,可惜的就是“沒緣分”!他高淩風呢?總是對女孩子“有點兒意思”,卻從來不被“捕捉”。他不相信什麽“癡情”“狂熱”的那一套,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是生活裏的點綴品。千萬別和她們認真,如果你被“捉住”,你就慘了!徐克偉不懂這個道理,所以,徐克偉就該痛苦!

  衝進了教室,糟了,又是最後一個到!教室中已坐滿了人,心理學,真不知道選修心理學的人怎麽這樣多,他東張西望地找著空位子,徐克偉已跳了起來。


  “嗨!高淩風!我給你留了位子!”


  他“蹦”過去,拍拍徐克偉的肩膀,審視著他的臉。


  “怎麽搞的?徐克偉?經過一個暑假,你又瘦了!失戀了嗎?”他旁若無人,喊得好響,附近的同學轉過頭來看他們,徐克偉那“臉紅”的毛病就犯了。


  “別胡扯!”徐克偉低吼著,“戀都沒戀,怎麽能失戀?”


  “有道理!”高淩風坐了下來,夏季的陽光使他有份好心情,一路走進學校的那種“喜悅”尚未消失,心情一開朗,他的話就特別多,“戀愛了又失去,才叫失戀。像你根本沒戀愛,應該叫無戀,彼此愛慕叫相戀。其實,失戀也罷,無戀也罷,相戀也罷,都是痛苦!人類的痛苦就因為感情太多,根據心理學,有感情必定有痛苦,所以,最快樂的人是白癡!”


  “高淩風!”徐克偉忍無可忍,臉一直紅到脖子上去了。“你少發謬論好不好?有人在對你瞪眼睛呢!”


  有人在瞪眼睛?高淩風四周望望,“瞪眼”的人還真不少呢,有熟麵孔,有生麵孔,有男生,有女生……有女生!他猛地一怔,胸口像突然被什麽重物撞擊了一下,心思立即停頓了一秒鍾!他接觸到一對好沉靜好深幽的大眼睛,那“大眼睛”正帶著股天真的好奇,對他悄悄地注視著。他緊瞪著她,一時間,他看不見那對眼睛以外的東西,他隻看到那黑黝黝的、清清亮亮的眸子。可是,那對“大眼睛”很快地躲開了,長睫毛垂下來,“眼睛”就隱藏到眼瞼的後麵去了。高淩風吸了口氣,既然無法再接觸那對“大眼睛”,他就開始打量起那眼睛的主人來。細細的眉,挺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好白好嫩的皮膚。穿著件細麻紗的白色洋裝,長發中分,從麵頰上直垂到胸前……他肆無忌憚地看著,那“大眼睛”的頭就低低地垂下去了。然後,他聽到“嗤”的一聲輕笑,注意到那“大眼睛”身邊的一個女孩子,正俯身對“大眼睛”說了句:


  “有人在對你行注目禮!”


  高淩風對那說話的女孩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女孩穿著一身的藍衣服、短發、小圓臉……被他這樣一瞪,就慌忙把身子縮回去了。高淩風不自覺地微笑了一下,女孩子,像一些純白色的小兔子,誘人而又膽怯,而且,總有那股楚楚動人的韻致。


  教室裏一陣騷動,教授進來了,高淩風坐正了身子,用鉛筆下意識地敲著筆記本。望著那頗為著名的李教授,選修心理學,就為了這位李教授,大家都說,他是最具有幽默感,而且最了解“學生心理”的一位教授。高淩風審視著他,李教授站在講台上,兩鬢微白,戴著眼鏡,很有一種恂恂儒雅的氣質。


  “今天是第一天上課,”李教授微笑地掃視著整個教室,“難得你們從不同的年級和科係,都來選修我這門心理學,希望你們把這門課學好了,男同學懂得女性心理,女同學懂得男性心理,且能善加利用,那就天下太平了!”


  教室裏一陣哄然大笑,高淩風笑得最響,他總是這樣,很難控製自己的情緒。每次去電影院看“傻瓜片”,他總是笑得電影院裏的人都不看電影而看他。


  李教授跟著大家笑,笑完了,他說:

  “我看,經過一個漫長的暑假,大家都沒有上課的準備,也沒有上課的心情,我今天不講書,而說個有關心理影響的故事給你們聽!”


  上課聽故事!太妙了!高淩風用手托著下巴,瞅著李教授,豎起了耳朵。


  “首先聲明,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李教授認真地望著台下。“這故事可以證明人類心理作用對人的影響力有多大!”他沉吟了一下,開始說故事。“有一個逃犯,被判了死刑,執刑的日子也快到了。於是,這逃犯在一個深夜裏,冒死越獄,翻牆逃走了。他這一跑,驚動了守夜警衛,頓時警鈴狂鳴,警犬也被放了出來,成群的警察,出來搜捕他。逃犯不住地奔跑,他聽到警哨聲,犬吠聲,人聲,呼喝聲……他不要命地狂奔,穿過了樹林,荒野,山地,他一直跑,不停地跑,這樣連跑了一夜一天,到第二天夜裏,他已經筋疲力盡,終於跑到一個農莊,看到了一個草堆,他靠在草堆上,再也支持不住,睡著了?”


  教授停了停,滿教室靜悄悄的,都在等著聽下文。高淩風專注地望著教授。


  “他睡著後,就開始做噩夢,”李教授繼續說,“夢到自己正被成群的警察從四麵八方包圍了,高叫著要他投降,否則要開槍了。他仍然企圖逃亡,就在舉步要跑時,各方麵的槍彈向他集中掃射,一槍正中心髒,他倒下來,死了。夢到這兒,他的人也真的從草堆上倒下來,真的死了。事實上,警察並沒有發現他,也沒有任何槍彈射中他,他的死亡,完全是受心理影響,可見心理影響之大!”


  故事完了,李教授笑盈盈地站在那兒,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議。很好的故事!高淩風想著,用鉛筆在筆記本上亂劃,隻是……隻是……隻是有點兒不對頭!忽然間,他恍然大悟,發現這故事的“矛盾”之處了。從座位上直跳了起來,他嚷著:


  “李教授,這故事不可能是真的!”


  “為什麽?”李教授微笑地望著他。


  “您說,他夢到自己被打死,就真的死了。”他站在那兒,手舞足蹈地說,“他在死之前,並沒有機會把自己的夢講給別人聽,是不是?那麽,除了他自己之外,誰知道他做了那個夢呢?所以,這故事完全不能成立!”


  李教授笑了起來,他看來又開心又得意。


  “你對了!”他說,直視著高淩風,“這其實是個智力測驗,我說出來和你們開個玩笑,沒料到,你的反應這麽快,你叫什麽名字?”


  “高淩風!”


  “高淩風?”李教授讚許地念著這名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用心記牢他的臉孔,“很好,高淩風,你相當聰明!你念什麽係?”


  “森林係三年級。”


  “你應該學心理學,”李教授說,“你很有思想。”


  高淩風坐了下去,有點兒沾沾自喜,被讚美永遠能引起他的傲氣,他知道自己的弱點,父親不止一次對他說過;他虛榮而好勝。


  坐在那兒,他正在獨享著那份虛榮感,忽然間,有種第六感在告訴他,他斜後麵,有一對“大眼睛”正悄悄地注視著他。他克製著自己,不許自己回過頭去,如果這“第六感”欺騙了他呢?但是,但是……他猛然回過頭去,他的眼光和那對“大眼睛”就一下子撞了個正著,他立刻微微一笑,那對“大眼睛”驀然被驚惶所充滿,像個受驚的小鹿般,那女孩低垂了頭,他隻能看到那長發中分處的那道發線了。見鬼,今天是怎麽了?那不過是個有對大眼睛的女同學,沒什麽了不起!長得漂亮的女同學多得是,他高淩風何曾動心過?坐正身子,他盯著李教授,直著脖子。可是,教授又講了些什麽,他完全不知道。斜後麵,總像有股龐大的力量,要把他的視線吸引過去。見鬼,他詛咒著,那對眼睛沒有什麽特別,每個人都有眼睛!眼睛就是眼睛,有眼白有眼珠——眼睛就是眼睛,可是,為什麽那對“大眼睛”與眾不同?他再度回過頭去。那女孩的頭垂得好低,隻看到那道發線,他緊盯著她,她總不能永遠低著頭吧,果然,她抬起頭來了,再一次眼光的相遇,那女孩似乎大吃了一驚,轉過頭去,她和那藍衣服的女孩悄悄私語,準是在罵他!他想。你越是罵我,我越是要看你!他身邊的徐克偉用手肘碰碰他。


  “高淩風,你在幹嗎?”


  他回過神來,心煩意亂地用筆敲著書本。大眼睛,不知道那大眼睛叫什麽名字!但是,管他呢?名字並不重要,“我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和姓,我不能不看見,你的大眼睛!”他在肚子裏胡謅著歌詞,接著,就訝異地對自己低語:


  “高淩風!你著了魔了!”


  下課了,大家一窩蜂地湧出教室,他拉著徐克偉,爭先恐後地往外衝,徐克偉扯扯他的袖子:


  “我告訴你,高淩風,她在外文係二年級!”


  高淩風一把抓住徐克偉。


  “你怎麽知道?”他大聲問。


  “她是我一眼看中的!”徐克偉直愣愣地看著高淩風,“你總不至於……”


  “慢點,慢點!”高淩風瞪著徐克偉,“好朋友歸好朋友,追女孩子,我們隻好各看各的本領!”


  “不行!”徐克偉又漲紅了臉,“李思潔是我看中的!全校那麽多女同學,你為什麽要和我作對?”


  “李思潔,”高淩風喃喃地念著,“原來她叫李思潔!怪不得愛穿白衣服!”


  “白衣服?”徐克偉哇哇大叫,“誰說她穿了白衣服?她一身的藍,藍襯衫,藍長褲,藍發帶……?”


  高淩風站住了。


  “說了半天,你喜歡的不是大眼睛,是那個藍衣服呀?”


  “大眼睛?”徐克偉怔著,“誰是大眼睛?”


  “和藍衣服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子!”


  “我沒注意。”徐克偉說。


  “你沒注意!”高淩風大嚷著,“如此與眾不同的女孩子,你居然沒注意!”他跳起來,摘取了一片樹葉,“我要去弄清楚,她到底是誰?”


  “我可以幫你打聽!”徐克偉說。


  “你?”高淩風不信任地看著徐克偉。


  “我。”徐克偉望著高淩風,“隻是,你負責一切打聽費用!”


  “打聽還要費用嗎?”


  “當然要。”


  “好吧!”高淩風灑脫地一揮手。“隻要你打聽得出來,我什麽費用都出!哪怕要賣我的吉他,我都幹!”


  “高淩風,”徐克偉納悶地說,“你總不會認真吧!你一向都說,你從不相信什麽一見鍾情的事!”


  “我仍然不相信!”高淩風往上“蹦”了三尺高。“我也沒說我鍾情了呀!你絕不可能對一個你連話都沒說過的女孩子鍾情!我喜歡的,隻是那對大眼睛!但是,一個能擁有這樣動人的眼睛的人,就一定是個值得你去鍾情的人。”


  “我不懂你的哲學。”


  “你不懂嗎?”高淩風研究著自己手裏的一把“木麻黃”樹葉。“我自己也不懂。”


  (2)


  徐克偉站在高淩風的麵前,對他伸著手。


  “要情報,拿打聽費來!”


  “你真打聽出來了?”


  “當然。”


  “多少錢?”


  “一百二十三元五角。”


  “怎麽用的?”


  “請李思潔看電影,六十多元,請李思潔喝咖啡,三十多元,請李思潔去福樂吃冰淇淋……”


  “喂喂喂,”高淩風大叫著,“我要你打聽‘大眼睛’,並不是要你去追求李思潔,怎麽你把追李思潔的賬,都記到我頭上來了?你有沒有搞錯?”


  “才沒搞錯呢!”徐克偉揚著眉毛說,“李思潔是那個大眼睛的好朋友,要了解大眼睛的一切,就需要先接近李思潔,現在,我什麽情報都有了。”


  高淩風瞪著徐克偉。


  “快說呀!”


  “先付錢!”


  “徐克偉,”高淩風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是越來越滑頭了!咱們記著,”他掏出一百塊錢,放在徐克偉手裏,“說吧!”


  “她的名字叫夏小蟬,好奇怪的名字,夏天的小蟬。她的父親是報業界的巨子夏繼屏,她很用功,很孝順,很害羞,很乖,典型的大家閨秀。她是二年級外文係的學生,選修課程有心理學,文學概論,比較文學。家住陽明山,地址和電話號碼我都抄在這兒了。”徐克偉把一張紙條交給高淩風,繼續說,“她是獨生女兒,沒有兄弟姐妹,在家很得寵,最重要的一項情報是,每天下午沒課的時候,她都在圖書館念書,一直念到吃晚飯?”


  高淩風劈手奪過剛剛放在徐克偉手裏的鈔票,轉身就向後麵跑去,徐克偉大叫著:

  “你到哪裏去?”


  “圖書館!”


  “你……你……”徐克偉喊著,“你搶劫……”


  “搶劫敲詐犯,人生一樂也。”高淩風叫著,徑自奔向了圖書館。


  到了圖書館,高淩風才覺得自己實在有點發神經。四麵看看,並沒有“大眼睛”的影子,顯然自己來得太早。在閱覽桌前坐了下來,他心不在焉地翻開自己那本《水土保持》,在筆記本上胡亂地塗著;夏天的小蟬,夏小蟬,飛上樹枝的小蟬,怎麽有人取名字叫小蟬?


  不知道坐了多久,不知道在筆記本上塗了多少個“夏小蟬”,忽然間,他的“第六感”又在作祟了,背後有衣服的窸窣聲,空氣裏有淡淡的香水味,輕盈的腳步聲,在悄然地邁著步子……他驀然回頭,立即接觸到了那對“大眼睛”,由於他動作的突然,由於這意外的相遇,那個夏小蟬嚇了好大的一跳,手裏的一遝書本差點都掉到地上去。她怔怔地望著高淩風,眼底有著驚惶、懷疑,和一層嬌柔的怯意。高淩風麵對著這樣的一對眸子,就又感到胸口被猛烈地撞擊了!怎麽有如此動人的眼睛?怎樣有這樣會說話的眼睛?他瞪視著她,一時間竟有些張口結舌。怎麽搞的?他從沒有在女孩子麵前怯過場!

  “你……你……”夏小蟬囁嚅著,不知所措地望著他。“你要幹嗎?”


  “我叫高淩風。”他慌忙說。


  “我知道。”小蟬低低地說了一句。


  “我在森林係三年級。”


  “我知道。”她又說。


  “我……我在學校合唱團裏當主唱。”他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說出來就覺得不大得體,這算什麽?標榜自己會唱歌嗎?表示自己很時髦嗎?今天……今天是怎麽了?自己居然如此笨嘴笨舌。


  “我聽說了。”夏小蟬微笑了一下,大眼睛裏浮起了一抹溫柔的笑意,“你在學校裏很出風頭。”


  出風頭?見鬼!高淩風的臉發熱了。他高淩風也會臉紅?真是天下奇談!不行,非找些話來談不可!那夏小蟬已經想悄悄地溜開了,慌亂中,他說了句:

  “到圖書館來念書啊?”


  “嗯。”夏小蟬應著,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胡鬧!高淩風心裏在罵著,問些廢話!人家不到圖書館來念書,難道還來圖書館打球的嗎?自己真笨得厲害,想著想著,他就忘形地對自己的腦袋敲了一下。這一敲,夏小蟬就“嗤”的一聲笑了。看到她笑,高淩風也忍不住笑了,兩人相對一笑,那生疏的感覺就從窗口飛走了。高淩風順勢拉開了身邊的椅子,夏小蟬也隻好坐了下來。


  兩個人並坐在閱覽桌前,高淩風急切地想找些話題來談。但是,那夏小蟬顯然不是來談話的,她打開了厚厚的一本《英國文學史》,她認真地閱讀了起來。高淩風訝異地望著她,那樣一本正經,那樣莊重,那樣細致,那樣溫柔,卻又那樣凜然不可侵犯。她低俯著頭,專注地望著書本,纖細修長的手指,在書頁上翻動著。他以一種心動的喜悅,驚奇地望著她閱讀的神態,那半垂的睫毛,那微微翕動的嘴唇,那時時微閃著光芒的眸子,那凝神的、特殊的專注……她一心一意埋在書本裏,她已經忘記了身邊有個莫名其妙的高淩風!他看著她,半愕然,半心悸,半喜悅地欣賞著她的專注與肅穆,直到……忽然間,有個男性的聲音在他麵前響了起來:


  “嗨!小蟬!”


  夏小蟬抬起頭來了,高淩風也抬起頭來了。於是,高淩風看到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英爽、挺拔、幹淨、愉快地站在閱覽桌的對麵,那年輕人充滿笑意的眼睛閃亮而溫和,眉毛濃黑,鼻梁英挺,要命!這是個漂亮的、男性的、很有帥勁的男人!


  “小蟬!別念了!”那年輕人說,高淩風注意到,他手裏也抱著一遝課本,看看封麵,似乎全是工程方麵的書籍,那麽,該是本校的同學了?“快六點了,小蟬,我請你吃晚飯去!”


  “不行!”夏小蟬站起身來,收拾起書本,對那年輕人甜甜地笑著。笑容裏有信賴、有喜悅,也有份淡淡的嬌癡。“我答應媽媽回家吃飯!”


  “那麽,我送你回家。”


  “然後,你留在我家吃飯!”她笑著,語氣裏有邀請,也有命令。


  “就這樣!”那漂亮的年輕人笑得爽朗。


  小蟬走過去,那年輕人熟稔地把手環過來,放在夏小蟬那細小的腰肢上。他們並肩而去,她甚至沒有和高淩風打招呼。高淩風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圖書館的門口。他呆了,像被釘死在那張椅子上,他動也不能動。半晌,他才直跳了起來,跑出了圖書館。他要去找徐克偉,要徐克偉去找李思潔,他要弄清楚這個男人是誰?即使……他又要付一筆敲詐費!


  徐克偉沒有再敲詐他,帶給他的卻是最令人沮喪的情報。徐克偉沉重地說:


  “放棄吧,高淩風,你絕無希望!那個男的名叫何懷祖,是電機係四年級的高材生!家裏很有錢,他父親和夏小蟬的父親是好朋友,原來夏小蟬和何懷祖之間也就隻差訂婚了。那何懷祖在學校也是有名的,上次那個‘小發明發表會’,他是主要人物,學校裏上至校長,下至教授們都欣賞他,認為他是難得的奇才,他完全是個……”


  “我知道了!”高淩風大聲地說,打斷了徐克偉的敘述。“一個‘品學兼優’,對不對?好吧,就算他是‘品學兼優’,我呢?我是個‘大器晚成’,我就要跟品學兼優拚一下!告訴你,我追夏小蟬是追定了!”


  (3)


  以後的日子是一連串“捉迷藏”的遊戲,遊戲的地點卻在“圖書館”裏。高淩風跑圖書館跑得如此之勤快,恐怕是進大學以來所少有的。為了去圖書館,他耽誤了合唱團的練習。為了去圖書館,他疏忽了“育苗”的實習。為了去圖書館,他把練吉他的時間也占據了。為了去圖書館,他有好久沒有和徐克偉去彈子房賭彈子,去體育館比乒乓……但是,在圖書館裏的大部分時間,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夏小蟬那莊重沉靜的臉龐,和那專心一致的神態。偶爾,她會抬起眼睛來,對他微微一笑,他的心立刻就像鼓滿了風的風箏,會因這一笑而飛進了層雲深處。


  這樣,有一天,她終於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他。那對“大眼睛”安詳、深邃,而溫柔。一接觸到這眼光,高淩風就觸電般渾身一震。她凝視著他,唇邊浮起了一絲笑意。她輕聲說:

  “你很用功。”


  他搖搖頭,坦白地說:

  “用功的是你,不是我。”


  她的臉微微一紅,似乎對他這些日子的“追逐”已了然於胸,她低聲說:

  “李思潔常談起你。”


  李思潔!李思潔和徐克偉已打得火熱,而他這兒卻完全沒有進入情況!他平常總笑徐克偉畏縮,沒辦法,害臊,而又驢頭驢腦,畏首畏尾!現在,看樣子,這一切的評語不該用在徐克偉身上,倒該用在他高淩風身上,他平日的豪邁呢?他平日的灑脫呢?他那份“女朋友不過是生活裏的點綴品”的觀念呢?原來,原來……當愛情真正來臨的時候,竟會把人整個改變、整個征服的啊!想到這兒,他情不自禁地就歎了口氣。


  他這聲歎息似乎使她驚悸了,她遲疑地望著他,大眼睛裏浮起一片迷迷蒙蒙的溫柔,她說:

  “怎麽了?”


  “怎麽了?”這句話帶著股龐大的力量對他排山倒海般衝擊過來,使他再也控製不住,許多話就不經思索地衝口而出。“我就是想問我自己怎麽了?我天天坐在這兒,天天望著你,但是……我竟然沒有勇氣對你說一句:我請你去吃牛肉麵好嗎?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那個‘品學兼優’把你接走,我就像個傻瓜似的坐在這兒發呆!‘大器晚成",隻怕有一天,會變成‘一事無成’了!”


  她“嗤”的一聲笑了,望著他:

  “什麽‘品學兼優’啊?‘大器晚成’啊?‘一事無成’啊?你在說些什麽?”


  “別告訴我你聽不懂!”


  他溫和而安靜地看著她,半晌,她闔攏了書本:

  “那麽,你還要等‘品學兼優’來嗎?”


  他跳起身來:

  “你是說……”


  “你不是說要請我吃牛肉麵嗎?”她微笑著,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純白色的薔薇花。


  他被欣喜所充滿了,被狂歡所籠罩了,被激情所衝激了,他忘形地“蹦”起來,一聲“唷嗬”的歡呼幾乎衝口而出。他的失態使夏小蟬驚惶地後退了一步。該死!他敲敲自己的腦袋,別驢了!他手忙腳亂地收拾了自己的書本、筆記本,和夏小蟬並肩走出了圖書館。


  吃牛肉麵,吃紅豆刨冰,吃“大聲公”的清粥,他帶她亂吃一通。她吃得很少,隻是望著他笑,好像他是一個很奇怪,很特別的人物,她的笑容裏,有驚奇,也有怯意。於是,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好傻,好寶,好蠢,竟帶她來這些小吃店!她那樣嬌滴滴,應該屬於朦朧的燭光,熱騰騰的咖啡,和厚厚的綠絨地毯。但是,他高淩風沒有這些!他高淩風是個窮小子!他瞪著她:

  “我必須告訴你,”他說,“帶你到這種地方,好像是一種冒犯,帶你去別的地方,我又帶不起!”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


  “你以為我是很虛榮的嗎?”


  “我知道你是嬌生慣養的!夏繼屏的獨生女兒,我可以想像你平常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我也可以猜到,那‘品學兼優’絕不會帶你到小冰店來吃紅豆刨冰!”


  她嫣然一笑。


  “你對了!”她說,用小匙撥弄著杯子裏的紅豆,一匙一匙地送進嘴裏。“但是,我很喜歡這一切!好新奇又好親切,我覺得,這才像個學生呢!平常,我父母對我保護得太周到了,我幾乎已經不知道‘生活’是什麽!”


  “讓我告訴你!”他熱烈地,幾乎是喊著說,“我會讓你知道生活是什麽!我會讓你了解什麽是舞蹈,什麽是歌唱,什麽是歡笑,什麽是瘋狂!那不是你玻璃屋子裏的生活,太陽是真實的,雨也是真實的!我從小是風吹日曬長大的,所以不怕風吹日曬!你好白好細致,但是,你缺少陽光,缺少風雨……”


  她用閃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他頓時忘了自己的“演講”,這對“大眼睛”令他“室息”了。他停住了自己的話,忽然說: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對好動人的大眼睛?”


  她的麵頰上驀然湧上兩片紅潮,那紅潤從她頰邊一直蔓延到她的眼角眉梢。他怔住了,傻傻地瞅著她,他覺得自己的呼吸停止,血液凝住。那眼睛,那神情,那注視,那微笑……他真想唱一支歌,為她唱一支歌!


  三天後,高淩風在校園裏找到了夏小蟬,她正和那個品學兼優的何懷祖在一起,兩人不知在爭執些什麽,他走過去的時候,正好聽到何懷祖在說:

  “……那麽,你以後就不要到圖書館去念書!”


  很好!看樣子,有人在“居心破壞”!他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對何懷祖點了個頭:


  “品學兼優,跟你借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把夏小蟬一直拉到旁邊去,那何懷祖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他置之不理。從懷裏掏出兩張熱門音樂的門票,他塞進小蟬手裏,說:“一定要來!因為我要為你唱一支歌!星期天晚上七時,在學生活動中心!記牢了!如果你不來,整個演唱會對我都沒有意義了!可是……”他看了那個品學兼優一眼。“別帶那個品學兼優來!熱門音樂演唱會隻適合我這種吊兒郎當,不適合品學兼優!”


  說完,他把夏小蟬再推回何懷祖身邊:


  “還你的人!”


  然後,他掉頭就走。夏小蟬自始至終沒講過話,隻是緊握著那兩張入場券,呆呆地望著他。他大踏步地走了,“不能”回頭,“不願”回頭,“不要”看到小蟬和那個何懷祖在一起!如果小蟬是有熱情有感性的女孩,她可以在演唱會上領略一切,演唱會!是的,他的希望在演唱會!他的天才,他的感情,他的奔放,都隻有在唱歌的時候才能表露無遺!“歌”一向比“語言”更能表達他的思想。


  終於,演唱會來了,高淩風抱著吉他,站在台上,他緊緊地盯著夏小蟬。她坐在第一排的正中。該死!他心裏暗罵著,再三叮囑,她仍然把那個“品學兼優”帶來了。何懷祖西裝筆挺地坐在那兒,雜在一群衣裝隨便的同學中間,顯得那樣地格格不入。但是,夏小蟬!他深抽了口氣,夏小蟬是一顆閃爍著光芒的小星星!


  他彈著吉他,蹦著,跳著,舞著,唱著,他整個的心靈,整個的感情,都隨著歌聲,奔瀉而出:


  我可以不知道,


  你的名和姓,

  我不能不看見,


  你的大眼睛!

  我從來不明白,


  命運是什麽,

  自與你一相逢,

  從此不寂寞!

  你的眼光似乎對我述說,


  好時光千萬不要錯過,

  無論你心裏是否有個我,


  我永遠為你祝福願你快活!

  我可以不知道,


  你的名和姓,

  我不能不看見,


  你的大眼睛!

  一曲既終,他望著小蟬,小蟬坐在那兒,用熱烈的“大眼睛”默默地凝視著他。他不能呼吸了,不能喘氣了,不能思想了!奔向後台,他拋下了吉他,就繞到前麵來找小蟬。但是,小蟬的位子上已空空如也,何懷祖也一起不見了。他呆立在那兒,頓時動也不能動。在這一刹那間,隻覺天地萬物,都已化為空虛一片!徐克偉和李思潔走了過來,李思潔悄然地遞了一張紙條給他。他看著,上麵是小蟬匆促之間寫下的幾個字:


  淩風:


  奉母命帶了護航員,奉母命早早回家!奉母命不得耽擱。歌太好,感動之餘,卻怕受之有愧!小蟬奉母命!奉母命!奉母命!他望著李思潔,李思潔對他緩緩地搖搖頭,低聲說:


  “夏小蟬從沒有違背過她父母!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知道,小蟬是出了名的乖女兒!”“所以,”徐克偉接口,“要征服小蟬,必先征服她的父母!”


  高淩風把手重重地壓在徐克偉的肩上,嚴肅地說:

  “徐克偉,你看我這樣的‘大器晚成’,小蟬的父母會接受我嗎?”


  徐克偉從上到下地打量他;有棱角的臉孔,帶點兒野性的眼睛,倔強而自負的嘴,留得太長的頭發,牛仔衣,牛仔褲,滿身的放浪不羈,一臉的狂熱與任性。徐克偉慢慢地搖頭:

  “如果我是你,我不敢去碰釘子!”


  “這釘子,遲早是要碰的!”高淩風大聲地說,掉頭走開了。


  (4)


  好一段時間過去了,高淩風和小蟬間仍在膠著狀態,那小蟬嫻靜高雅,總帶給他一種無形的壓力,使他不敢進攻過猛,也使他“自慚形穢”。


  這天,高淩風在苗圃裏,熱心地整著地,苗床一排排地排列著,同學們都在埋頭工作。他用鋤頭弄鬆了泥土,身邊那些大葉桉的種子,正一袋袋地放著,等待“播種”。高淩風專心地工作,心裏模糊地想著“十年樹木”的成語,一棵樹從播種,到發芽,到長成,要經過多麽多麽長久的時間,插條、接枝、播種……又是多大的學問!“造林學”隻是一門功課,但是真正造一座森林卻需要十年二十年以至於數百年的時間!想到這兒,他就覺得宇宙好神奇,生命好微妙,而那些種子的發芽生長,卻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他正想得出神,卻看到李思潔遠遠地跑來,對徐克偉招手,真親熱,片刻不見,就找到苗圃裏來了。他心中微有醋意,如果小蟬能這樣對他,他一定會樂得發瘋。小蟬,想著這名字,他心裏就又酸楚,又甜蜜,又惆悵。那夏小蟬是一個公主,一個住在重重城堡中的公主,要接觸這公主,就得翻越那重重城堡!他歎口氣,用手捏碎了泥土,撒在苗床上。


  “高淩風!”


  忽然間,徐克偉站在他麵前,氣極敗壞地喊著。他愕然地抬起頭來,望著徐克偉。


  “大事不好,高淩風!”徐克偉喘籲籲地說,“思潔特地來告訴我,夏小蟬說,她父母要她跟品學兼優訂婚!”


  “什麽?”高淩風大叫。


  “你還不趕快想辦法!”徐克偉說,“再拖下去,你這個‘大器’就‘晚成’不了啦!”


  高淩風瞪著徐克偉,然後,倏然間,他甩掉了手裏的種子,也顧不了滿手的泥土,他轉身就往校園跑去。徐克偉在他身後直著脖子叫:

  “你去哪兒?”


  “去圖書館找夏小蟬!”


  衝進了圖書館,小蟬果然坐在閱覽桌前看書。他直衝過去,旁若無人地大聲叫:

  “夏小蟬,你不可以這樣做!你不能嫁他,不能跟他訂婚!”


  小蟬驚惶地抬頭看他,四周的同學全被驚動了,紛紛抬起頭來看他們。小蟬又羞又窘,抱起書本就往外麵走,高淩風不顧一切地跟隨在後麵,她走往哪兒,他就跟往哪兒,不住口地說著:“你這樣不公平,就算是賽跑,他已經跑了半天我才起跑,好容易我快追上他,你又把百公尺改成跑六十公尺,讓他先到終點,我不服氣!”


  小蟬悄然地抬起睫毛,看了他一眼,就又埋著頭往前走。穿過草坪,前麵有個小小的樹林。小蟬走了進去,高淩風也跟了進去,嘴裏不停地吼著:


  “小蟬,你別發瘋,這件事關乎你終身的幸福。我知道,在你父母眼睛裏,那個品學兼優是個不折不扣的乘龍快婿!但是,你不能任何事情都聽你父母的擺布!你應該問問你自己,你到底愛不愛他!”


  小蟬站定了,揚起睫毛來,她用那對黑幽幽的“大眼睛”深深地凝視著高淩風,輕聲地說:

  “你怎麽知道我不愛他?”


  “不可能!”高淩風大叫,“像他那樣一個學電機的機器人,你怎麽能和他談情說愛?”


  “他學了電機,就是機器人?”小蟬問,“那麽,你學了森林,豈不成了大木頭了?”


  “他是機器人,我卻不是大木頭!”高淩風激動地嚷著說,“我愛音樂,愛唱歌,懂得什麽叫感情。他隻懂功課,隻會研究機器……”


  “你怎麽知道?”


  “我冷眼旁觀過!”高淩風的臉漲紅了,呼吸重重地鼓動著他的胸腔,“小蟬,你別想瞞我,你和他之間,一點共鳴都沒有!我並不是要說他不好,我承認他好,他很好,他十全十美,而我,我渾身都是缺點,我不夠用功,不夠漂亮,不夠成熟,但是,小蟬……”他深抽了一口氣,痛楚在他的眼底燃燒,“我用我全身每一個細胞來愛你!我或者不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孩子,但是,我是世界上最愛你的男孩子!”


  小蟬定定地望著他,大眼睛裏蒙上了淚霧,閃耀著光華,她的聲音低柔而清晰:

  “你以前沒說過這種話。”


  “沒說過!但是你懂得,是嗎?”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如果你不懂,你就是白癡!”


  “好了,淩風,”小蟬凝視著他,“你說了這麽多,又吼又叫的,現在我倒要問問你,誰說我要訂婚了?”


  高淩風一怔,頓時又驚又喜。


  “難道……那是謠言?”


  “不完全是謠言,爸爸和媽媽要我和他訂婚,因為他馬上畢業了,但是……我並沒有答應呀!”


  “啊!”高淩風狂喜地大叫,“小蟬!”


  忘形地,他一把把她擁進了懷裏,用手緊緊地抱住了她。小蟬注視著他,眼裏閃著淚光,高淩風深深地望著這對“撼人心魂”的大眼睛,終於,他長歎一聲,把嘴唇貼在她那翕動的、輕顫的、楚楚動人的嘴唇上。


  愛情,是一種“驚心動魄”的情緒,高淩風從來沒有像這一陣這樣瘋狂,這樣沉迷,這樣喜悅,這樣狂歡過。他所有那些“女孩子不過是女孩子,有什麽了不起!”的觀念全消失了!他想飛,想唱,想站在雲端,大聲唱出他的愛之歌。想告訴普天下的人,他在戀愛,而戀愛是如此震撼著他整個心靈的東西!


  在家裏,高淩風的父親不能不感染上兒子這份強烈的喜悅。兒子,是他的命根,他很少對高淩風深談什麽,但是,淩風自幼,母親就離家而去。父子二人,相依為命。當了一輩子中學教員,對孩子的心理還不清楚嗎?他知道高淩風,他是那種反應特別敏銳而強烈的孩子。從小,他有五分快樂,他就要誇張成十分,有五分悲哀,也要誇張成十分。而當父親的,卻永遠在分享著他的喜悅與悲哀。他們父子間不需要過多的言語,“默契”是存在在兩人之間的。


  整個寒假,高淩風都興致高昂而笑容滿麵,他唱歌,彈吉他,訴說他對未來的憧憬。


  “爸,我將來要當一個歌唱家!當我在台上唱歌的時候,小蟬就坐在下麵聽。我會對觀眾說,我要唱一支歌,這支歌是為我心愛的太太而作的。”於是,他躺在床上大聲地唱著,“我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和姓,我不能不看見,你的大眼睛……”


  他的興奮與喜悅,像是無止境的。身為父親,隻能默默分沾他的喜悅,卻不好打破他過分美妙的夢想。夏小蟬!那個名門閨秀,是否知道他們父子二人所過的生活是何等清苦,何等簡陋?


  寒假結束的時候,小蟬第一次來到高家,見了高淩風的父親。坐在那簡陋的小屋裏,她好奇地東張西望,高淩風和父親卻弄了個手忙腳亂。那父親望著小蟬,他一向知道兒子的眼光高,卻也沒料到小蟬是這樣雅致、這樣嬌嫩的女孩,像春天枝頭上的第一片新綠。事先,高淩風已經對父親千叮嚀,萬囑咐地說過:

  “爸,你可別擺長輩架子,可別嚇唬住人家。她又嬌又害羞,在家裏是被當公主一樣侍候大的!”


  “我懂我懂!”父親慌忙說,“她在她家是公主,到我們家也是公主,我會很小心,很得體,不能讓你沒麵子,是吧?”


  現在,麵對著這個嬌滴滴,羞答答,嫩秧秧的“小公主”,那父親竟然比這“公主”還緊張!可別給人家壞印象,可別砸了淩風的台!小心翼翼地,那父親問:

  “小……小……小蟬,我叫你小蟬,你不會介意吧?”


  “高伯伯,你當然叫我小蟬啦!”小蟬微笑著說。


  “好,好!”父親一樂,就有點忘形,“小蟬,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天天聽淩風談你,小蟬愛穿白衣服,小蟬愛吃牛肉幹,小蟬愛笑,小蟬愛哭,小蟬有個什麽什麽品學兼優……”


  “爸爸!”高淩風皺著眉叫。


  “哦,哦!”父親醒悟過來,轉頭悄聲問高淩風,“我說錯話了,是不是?”


  “別提那個品學兼優!”


  “是的,是的,我看,我還是去廚房吧!”


  “我去!”高淩風說。


  “我去!你陪小蟬!”


  沒有主婦的家庭,爺兒兩個總是自己做飯吃。小蟬驚奇地望著他們,她從沒見過兩個男人組成的家庭,從不知道男人也會燒飯!但是,當她在高家吃過一餐飯後,她一生也忘不了那天的菜單:蒸蛋、炒蛋、鹹蛋、皮蛋、荷包蛋、鹵蛋……簡直跟蛋幹上了!高淩風在她耳邊悄悄說:

  “我們父子兩個隻會弄蛋!你可別罵我們是大笨蛋啊!”


  小蟬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高淩風也笑,那父親看到這一對喜悅的年輕人,就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一時間,陋屋裏也充滿了歡笑,充滿了春天的氣息。隻是,那父親卻不能不暗暗地擔上一層心事,這“小公主”如此雅致高貴,他那個散漫不羈的兒子,真能長期擁有這份幸福嗎?

  高淩風卻沒有那麽多心事!整天,他和小蟬歡笑,跳躍在陽光裏,盡情享受著青春和愛情。他們曾並躺在草地上看藍天白雲,他告訴她他的夢想,他的希望,他的未來,他的“偉大的遠景”!

  “像安迪·威廉姆斯、湯姆·瓊斯、法蘭克·辛那屈、普雷斯利……我崇拜他們,我羨慕他們!知道嗎?小蟬,我要當一個歌唱家!一個大演員!我有歌唱和演戲的天才,你信嗎?小蟬,歌唱和戲劇是一種藝術,一種偉大的藝術!你看看我,我像個藝術家嗎?”


  小蟬被他的豪情所感染,望著他,她隻是笑容可掬。但是,這“藝術家”終於要麵臨考驗了。一天,小蟬告訴他:

  “你知道嗎?何懷祖仍然在追求我?”


  “不提他行不行?”高淩風蹙緊眉頭。


  “淩風,”小蟬擔心地低下頭去,“你不知道,我和懷祖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家裏以為我們的事已成定局,現在半路殺出你這個程咬金,媽媽和爸爸很不開心。但是,他們不是那種要幹涉兒女婚姻的父母,他們隻對我說:‘把你的藝術家帶回來給我們看看!’所以,淩風,你必須去見我的父母,這對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高淩風用手直摸腦袋。


  “你幹嗎?”小蟬問。


  “我在想,”高淩風吞吞吐吐地說,“碰釘子的時刻終於來了!”


  “別那樣泄氣,我爸爸媽媽又不是老虎!”


  “我不怕老虎,我隻怕你父母不能慧眼識英雄!”


  “你是英雄嗎?”小蟬笑彎了腰,“別不害臊了,我看你倒有點像個狗熊呢!”


  “好!你罵人,我當狗熊,你隻好當狗熊夫人,你又有什麽光彩?”


  “胡說八道!”小蟬紅了臉,笑著說,“管你是英雄也好,是狗熊也好,下星期天,去我家見我父母!”


  (5)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坐在夏家那豪華的大客廳裏,踩著又厚又軟的地毯,看著那整片的落地長窗和絲絨窗簾,聞著滿屋子的花香,吹著涼陰陰的冷氣,望著落地窗外花木扶疏的院落……高淩風從頭到腳都是不自在,那種又陌生又拘束的感覺壓迫著他,夏繼屏夫婦那銳利的眼光,一直在他臉上身上打轉,使他比參加大專聯考時還緊張。在這屋裏,什麽都是陌生的,連平日和他最接近的小蟬,也變得嚴肅而疏遠了。


  “聽小蟬說,”夏繼屏打量著他,“你是學森林的。”


  “是的,我在森林係三年級,明年暑假就畢業了。”他局促地回答。


  “畢業以後有什麽打算呢?你們學森林的,是不是要上山去工作?”


  “原則上是的。但是,我的興趣並不在山上,我預備在歌唱上去謀發展。”他坦白地回答。


  “哦,”夏太太——小蟬的母親——緊盯著他,似乎在研究他的相貌和體形,“你預備當一個聲樂家?像斯義桂和卡魯索?你受過正規的聲樂訓練嗎?”


  “不不!”高淩風解釋著,“您誤會了!我不要當斯義桂和卡魯索,我倒崇拜披頭士和湯姆·瓊斯!”


  “你的意思,是想當一個歌星?”夏太太困惑地問,好像聽到一件十分稀奇的事情。


  “也可以這麽說。”


  夏繼屏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攏了起來,他望著麵前那張年輕的,充滿自信與傲氣的臉孔。


  “你會唱歌,這倒也不錯,”他沉重地說,“不過唱歌這玩意兒隻能消遣消遣,你是個農學院的大學生,卻想把歌唱作為前途事業嗎?”


  “有什麽不可以呢?”高淩風忍不住揚起了眉毛,“慷慨激昂”地說,“這時代哪一行都能出人頭地,在美國,貓王啊,平·克勞斯貝啊,都是億萬富翁而且受人尊敬,在英國,女王還封爵位給披頭士呢!”


  “哦!”夏太太眼光淩厲地看著他,“你是不是能唱得像披頭士和貓王一樣好呢?”


  高淩風激動了起來。


  “我並沒有說我唱得和他們一樣好……”


  “那麽,你也做不了貓王和披頭士了?”夏太太口齒銳利地接□。


  “我卻做得了高淩風!”高淩風朗聲回答。


  “很好,”夏繼屏點著頭,聲音卻顯得相當僵硬了,“你似乎誌氣不小,但是,你怎麽樣開始這個事業?你預備在什麽地方唱?”


  “夜總會也可以,歌廳也可以……”


  “夜總會和歌廳!”夏太太打斷了他,“你預備唱些什麽?在中國你總不能唱外國歌,那麽,必然是那些哥哥呀,妹妹呀,愛情呀,眼淚呀,或者是黃梅調和蓮花落了!”


  聽出夏太太語氣裏的諷刺意味,高淩風頓時被刺傷了。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在和兩個“月球人”談話,彼此說彼此的,完全無法溝通。他跳了起來,憤怒漲紅了他的臉,他激怒地說:

  “伯母,我不是來接受侮辱的!”


  夏太太蹙緊眉頭,深思地看著高淩風。


  “我並沒有侮辱你,我隻是和你談事實,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如果你覺得這是侮辱,那隻能怪你選擇了這麽一個奇怪的誌願!”


  “聽我說,高淩風!”夏繼屏接口說,“台灣的國情和歐美不一樣,歐美能夠有貓王和披頭士,台灣並不需要貓王和披頭士,需要的是腳踏實地去幹的青年!”


  “您是在指責我不腳踏實地了?”高淩風憤然地問。聲音裏充滿了惱怒與不穩定。


  “不錯!”夏繼屏深沉地回答。


  高淩風瞅著他,那年輕的臉龐由紅而轉白了,他忍不住冷笑了起來。


  “沒料到你們連歌唱是一種藝術都不知道!你們地位顯赫,卻如此思想保守,眼光狹窄……”


  小蟬再也按捺不住了,在父母和高淩風談話的時間內,她始終苦惱焦灼,而沉默地待在一邊,現在,她跳了起來,警告地、大聲地阻止著淩風對父母的冒犯。在她二十年的生涯裏,從沒對父母有過忤逆與不敬的行為。


  “淩風!不許這樣!”她喊著。


  高淩風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他心底像被一把利刃刺透,小蟬!小蟬也站在她父母一邊?在這棟豪華的住宅裏,他高淩風是孤獨的,寂寞的,寒酸的……他不屬於這屋子,不屬於小蟬的世界!


  “讓他說!”夏繼屏仍然深沉而穩重,語氣裏卻有一股極大的力量,“高淩風!我們都是思想保守,眼光狹窄的老古董!你自以為是天才藝術家!是嗎?我告訴你,你或者能唱唱歌,但是,唱歌不是一個男子漢的事業!我對你有一句最後的忠告,與其唱歌,不如去幹你的本行,森林!”


  “我想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事業!”高淩風大聲喊。


  “你當然有權利!”夏繼屏緊緊地盯著他,“你還沒有受過這個社會的磨練,你根本沒有成熟,除了做夢以外,你什麽都不懂!”


  “做夢?”高淩風喘著氣,深沉地、悲憤地看著夏繼屏,“我還能做夢,可悲的是,這世界上太多的人,已經連夢都沒有了!”


  夏繼屏震怒了!這魯莽的、眼高於頂的混小子,乳臭未幹,卻已懂得如何刺傷別人了!他惱怒地說:

  “你太放肆了!高淩風!你眼高於頂、浮而不實!隻怕將來是一事無成!從今天起,我隻能警告你,你可以做夢唱歌,當歌星,當貓王,當披頭士,但是,你卻從此不可以和我女兒來往!”


  高淩風高高地昂著頭,他直視著夏繼屏,狂怒而堅定地,一字一字地說:

  “伯父,我很尊敬你,你可以罵我眼高於頂,浮而不實,你可以輕視我的誌願,渺視我的未來。但是,你無法限製我的感情,我告訴你,我愛小蟬,愛定了!”


  說完,他轉過身子,就大踏步地,直衝出夏家的客廳。小蟬目睹這一切,她昏亂了,慌張了,手足失措了!她身不由己地追著高淩風,大叫著:


  “淩風!淩風!”


  “小蟬!”夏太太喊,“別追他!你回來!”


  小蟬站定了,望著父母,她滿麵淚痕,聲音哽塞,她嗚咽著對父母喊:


  “你們為什麽不好好和他談?你們為什麽不設法去了解他?”


  喊完,她拋開父母,仍然直追出大門。


  外麵,高淩風已經氣衝衝地走到陽明山的大道上了。沿著大道,他像個火車頭般喘著氣,往前直衝。生平沒有受過如此大的侮辱,生平沒有受過這麽多的輕視!他直衝著,腳步又快又急,後麵,小蟬在直著脖子喊:

  “淩風!淩風!你等我!淩風!”看到高淩風固執地往前走,她傷心了,她哭著喊,“高淩風!你是在和我爸爸媽媽生氣呢,還是在和我生氣呢?”


  高淩風站住了,回過頭來,他望著小蟬。小蟬奔近了他,喘籲籲地,帶淚的眸子哀怨地瞅著他。他一把抓住小蟬的胳膊,他急切地說:


  “小蟬!和我私奔吧,我們去法院公證結婚!”


  小蟬大吃了一驚。


  “你在說些什麽?”她愕然地問。


  “你知道嗎?你父母是兩個老頑固!他們要給你招一個駙馬爺,我隻是個浪子,不是駙馬的料,所以,我隻好拐跑你!跟我走!小蟬!吃苦,我們一起吃,享福,我們一起享!跟我走!小蟬!”


  “你在胡說些什麽?”小蟬驚愕而不信任似的望著他,“你明知道我永遠不可能背叛我父母!如果你想要我,你就必須取得我父母的諒解!”


  “你父母的諒解!”髙淩風冷笑了,“他們永不會諒解我!我和他們之間隔了二十年!這二十年是多大的一條代溝!”


  “你不能都怪我父母!”小蟬氣惱而矛盾,“你想想看,你剛剛是什麽態度!而且,我父母的話也有道理,唱歌真的不是一個男人的事業……”


  “哈!連你也否決我了!”


  “不是,淩風!”小婢急得滿眼眶的淚水,“我相信你有才氣!我永遠忘不掉你那支‘大眼睛’!可是,我是我爸爸媽媽的乖女兒,他們做夢也無法把我和歌星聯想在一起!你……你如果真愛我,難道不能和我父母妥協……”


  “放棄歌唱嗎?永不!”高淩風吼著,“你休想要我放棄我從小的願望!你休想!”


  “那麽,你就要放棄我!”


  “也休想!”高淩風固執而倔強,“我要你,也要歌唱!缺一而不可!你如果愛我,你就不要管你的父母……”


  小蟬猛烈地搖頭,倉促地後退。


  “不!不!不!”她喊著,傷心而絕望,“你什麽都不能放棄,卻要我放棄我的父母?你是個瘋狂而自私的人物!我父母養我,育我,愛我!我不能,決不能!”她掩麵而泣,反身向家裏狂奔而去。


  高淩風站在那兒,目瞪瞪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頓時間,他覺得胸口劇痛而五內如焚,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有個強烈的預感,他要失去小蟬了。


  (6)


  放暑假了,整個暑假裏,高淩風見不到夏小蟬。他暴躁,易怒,而煩惱,但是,小蟬卻蹤影全無。他打過電話,夏家聽到他的聲音就掛斷電話,寫過信,卻完全石沉大海。急了,他去求救於李思潔,李思潔帶來的消息卻令他寒心。


  “高淩風,你不知道,夏小蟬每天被她父母用軟功,她生來就是那樣嬌柔的人,怎麽禁得起她母親的死勸活勸。據我所知,小蟬已經動搖了。她說,你就像你的名字,是一陣狂風,猛烈而不安定。何懷祖呢?像一棵大樹,穩定而能給她庇護……”


  “何懷祖!”高淩風暴躁地叫,“那個陰魂不散的何懷祖怎麽又冒出來了?”


  “不是又冒出來了,”李思潔說,“是從來沒有消失過。現在,何懷祖在受軍訓,他每天一封情書,每星期回台北來見小蟬一次。你知道,小蟬一向不是意誌力很強的人,何懷祖和她是青梅竹馬,兩方的家庭又都是世交。發生了你的事情之後,夏家又極力撮合他們。所以,據我看,高淩風,你是凶多吉少!”


  “不行!”高淩風猛力地捶著桌子,“李思潔,你幫我安排,我必須見小蟬!”


  “沒有用的,高淩風,我對小蟬說了。她說,見了你隻有讓她更苦惱,她要冷靜地思考一陣?”


  “冷靜!”高淩風大喊,“我這兒整個人都像火燒一樣,她居然能夠冷靜!”


  李思潔望著他直搖頭。


  “我覺得,你們兩個從一開始就是阻難重重,如果我是你,早就放棄了!”


  “放棄?”高淩風吼著,“我的生命裏,從沒有放棄兩個字!”


  但是,不放棄又能怎樣呢?新的學期開始了。小蟬所有的課和高淩風的都不一樣,她躲避他,不見他。守在校門口,高淩風捉住了小蟬。


  “小蟬,你說清楚,你是不是預備一輩子不見我了?”


  小蟬甩開了他的手,掙紮著喊:

  “淩風,你饒了我吧!”


  她跑了,跳上一輛計程車,她連課也不上,就幹脆回家了。高淩風怔在那兒,然後,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腳。


  “不放棄!不放棄!我永不放走你!夏小蟬!”


  然後,像是一聲霹靂,消息傳來,夏小蟬和何懷祖終於正式訂婚!報上的訂婚啟事登得明明白白,一切都已經是無法懷疑的事實!


  高淩風呆在臥室裏,望著自己書桌上那張小蟬的照片,他在桌上猛捶了一拳,那鏡框被震倒在桌麵上,高淩風拿起鏡框,用力捏緊,他渾身顫抖地對鏡框狂叫:“你騙我!騙我!騙我!你不可能跟他訂婚!這一定不是你心甘情願的!是你父母逼你的!小蟬,你懦弱,你懦弱!你懦弱!你為什麽不反抗?為什麽不反抗?”


  “淩風!”父親悄然地站在他身後,“算了吧,別折磨自己了!”


  “不行!”高淩風把鏡框摔在桌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他回身就跑。“我要問清楚!”


  父親一把抓住了他,死命地拉住了他的衣服。


  “淩風!你別發瘋了!你不要去鬧笑話!”


  “爸爸!你放開我!讓我去!”高淩風狂叫著。


  “淩風,你冷靜一點,你聽我說!”


  “冷靜?爸爸!你叫我怎麽冷靜?我的女朋友跟別人訂婚了,我應該怎麽樣?帶份禮去向他們道賀?笑著向他們恭喜?爸爸,你不了解我,我從沒有這樣愛一個女孩子,我不能眼睜睜地看她躺在別人懷裏!”


  “那你要怎麽辦?”父親也激動了起來,“他們已經訂婚了,你去打架?你去搶人?這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要是真正的男子漢,你就應該挺起來咬緊牙根,去承受這個打擊,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他們看不起你,你更應該爭口氣給他們看!這才算你真正有性格,有骨氣!淩風,你心痛,爸爸看了更心痛,可是,你不能亂來呀!”


  高淩風閉緊了眼睛,痛楚地一拳捶在鏡框的玻璃上麵,玻璃碎了,碎片一直刺進高淩風的皮膚裏,血滲透了出來,模糊了那張照片。父親尖叫著:


  “淩風!你幹嗎?”


  高淩風迅速地回轉身子來,臉色蒼白如紙。


  “我必須去找她!我必須!”


  他衝出了家門,衝上了街道,在夜色中向前疾奔,蹌踉著,他叫了一輛計程車,他直馳向陽明山。夏家的鐵門闔著,門內,是那花木扶疏的院落,他發瘋一樣地按著門鈴,然後,一個下女來開了門,看到是他,就急於要關門,他用腳抵住了大門,直衝到院子裏,他站在草坪上,浴在月光中,放聲狂叫:

  “小蟬!夏小蟬!你出來!”


  夏太太跑了出來,站在門口,她直視著高淩風:

  “高淩風,你要我報警嗎?”


  “伯母!”高淩風壓抑著自己,生平第一次這樣低聲下氣,他近乎懇求地說,“請你讓我見她一麵!”


  “對不起,你不能見她!高淩風,你就讓她過過平靜日子吧!小蟬已經訂婚,不是當初的小蟬了,你聰明,也懂事,就不要再糾纏她了!”


  “伯母,你如果了解感情……”


  “我了解,我很了解,我知道你痛苦,可是我愛莫能助!”


  高淩風再也按捺不住,他大吼大叫:

  “你了解?你什麽都不了解!我要見小蟬,我非見她不可!誰也阻止不了我!”他又放聲高呼,“小蟬!小蟬!小蟬!”


  那整棟大樓都寂無聲響,小蟬隱在何方?高淩風仰頭望著那幢高樓大廈,那些燈光閃爍的窗子,那些飄蕩的窗紗,那壓迫著人的沉寂……小蟬,小蟬在何方?他退後了一步,抬著頭,發出一聲裂人心魂的狂叫:


  “小蟬——!我愛你!”


  一陣樓梯響,一陣門扇的開闔聲,小蟬從屋裏直衝了出來,她穿著件白紗的洋裝,披著一頭烏黑的長發,那對“大眼睛”裏閃滿了淚光,臉上是一臉的迷亂與痛楚,站在門內的燈光下,她嚷著說:


  “淩風,你真的發瘋了嗎?”


  高淩風“奔”了上去,不顧一切地抓住小蟬的手,他喘息地說:


  “小蟬,要見你一麵,竟比登天還難!”


  夏太太攔了過來,嚴肅地說:


  “小蟬,你進去!”


  高淩風死命拉住小蟬的手腕。


  “小蟬,給我幾分鍾,我一定要跟你談一次!否則,我會日日夜夜,從早到晚守在你家門口,我說得出,我就做得到!你信嗎?”


  “我信!我信!”小蟬啜泣著說,“好,我們出去談!”她回頭望著母親,“媽!我要跟他談一下?”


  “小蟬!”夏太太擔憂地叫。


  “媽,請讓我跟他談一談!”


  夏太太搖搖頭,歎口氣:


  “小禪,隻要你記住你自己的身份!隻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隻要你不傷父母的心!”


  小蟬俯頭不語,高淩風拉著她的手,把她一直拉出了大門。沿著陽明山的大道,他們向前無目的地走著。山風在他們身邊穿過,流螢在草叢裏閃耀著微光,天際,無數的繁星,在穹蒼中閃亮。山下,台北市的萬家燈火,正在明明滅滅。


  他們在一株大樹下的石椅上坐下來。小蟬哀怨地、含淚地瞅著他。


  “淩風,你就不能對我放手嗎?”


  “不能!”


  “你知道,我要和懷祖結婚了!”


  “你不會嫁他!”


  “如果我會呢?”


  “我等你!”


  “我結了婚,你還等什麽?”小蟬愕然地。


  高淩風死盯著她。


  “等你們離婚!”


  “我不離婚呢?”


  “等他早死!”


  小禪驚訝地看著他,眼睛裏充滿了迷亂。


  “他不早死,他活一百年呢?”


  “我等一百年零一天的時候娶你!”


  小蟬張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高淩風也熱烈地回視著她,他眼底所燃燒著的那份痛楚與堅決把她折倒了,她更加迷亂更加無助了。她的嘴唇翕動著,淚珠泫然欲墜。好半晌,她說不出話來,隻在高淩風專注的凝視下震顫。然後,她終於說:“淩風,我對你就這麽重要嗎?”


  “比你所體會的更重要!”高淩風咬著牙說,“從在心理學教室中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了,你是我這一生,唯一所要的女孩子!我要你,要定了!你訂婚,我要你!你結婚,我要你!你離婚,我要你,你當了寡婦,我還是要你!”


  小蟬眉端微蹙,眼淚沿頰滾落。


  “淩風,你真固執,知道嗎?”


  “知道。”


  “你真討厭,知道嗎?”


  “知道。”


  “你真逼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知道嗎?”


  “知道。”


  “可是……”小蟬哭了,她無助地,掙紮地說,“我真愛你,你知道嗎?”


  高淩風深抽了口氣,一陣狂歡下,他竟覺得頭暈目眩。伸手攬住小蟬的肩,他麵對著她。小蟬拚命地搖著頭,迷亂地、喃喃地、苦惱地說著:


  “我好苦,好苦。父母的親命難以違背,懷祖的柔情難以拋躲,而你,你……你……你卻帶給我多大的甜蜜的瘋狂!啊,淩風!我投降了,我投降了!我承認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高淩風一把緊擁住她,他的嘴唇瘋狂地壓住了她的,帶著顫栗的喜悅,和靈魂深處的渴求,他輾轉地、緊迫地、深沉地吻著她,堵住了她那繼續不斷的呢喃。


  於是,曆史又改寫了。於是,失去的又複得了。於是,這晚,小蟬回到家裏,站在父母的麵前,她大聲地、堅決地、不顧一切地,向父母鄭重地宣布了:


  “爸爸,媽!你們說我瘋了也好,說我瞎了眼睛也好,說我沒頭腦也好,說我魯莽糊塗也好!我要和何懷祖退婚!你們罵我吧!罵我不孝,罵我沒出息,罵我拿訂婚當兒戲……隨你們怎麽罵我,我都承認!我隻要跟高淩風在一起!永遠跟他在一起!”


  說完,她轉身就跑。父母麵麵相覷,都呆了。


  (7)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高淩風又飛上了青天。他笑,他唱,他跳,生命裏還能有多少喜悅,多少狂歡呢!他每日和小蟬見麵,無數的笑容,無數的眼淚,無數的海誓與山盟!一段分手後的相聚更加地珍貴,一段挫折後的重圓更加甜蜜。再加上,那個“品學兼優”在失戀之餘,就出國修博士去了。陰影既除,高淩風怎能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呢?他為小蟬又作了一支歌,整天不斷地哼著:


  女朋友,既然相遇且相守,

  共度好時光,攜手向前走!

  乘風破浪,要奮鬥不回頭,

  與你同甘苦,青春到白首!

  ……


  與你同甘苦,青春到白首!高淩風哼著,唱著。“自從有了你,歡樂在心頭,隻盼長相聚,世世不分手!”哦!唱歌吧!歡笑吧!戀愛吧!這世界美得像一首詩!好得像一支歌!


  “爸爸媽媽拿我沒辦法,他們說我是叛徒!淩風,為了你,我在父母心目裏的地位,已一落千丈。”小蟬說,“但是,我不後悔,總有一天,他們會諒解我!”


  “我不會辜負你,小蟬。”高淩風鄭重地說,“我知道你為我受了多少苦!多少辛酸,我會好好愛你,小蟬!用我整個生命來愛你!”


  那段日子,高淩風和小蟬,徐克偉和李思潔,他們四個總在一塊兒玩,一塊兒瘋,一塊兒計劃未來,一塊兒說夢,一塊兒享受著青春與歡樂。快樂的日子似乎特別容易消逝,轉眼間,春去夏來,高淩風和徐克偉都畢業了,馬上,就要人伍受軍訓,麵臨的是和小蟬、李思潔的離別。


  離別,是天下最苦的事情,對高淩風而言,更是“離愁”再加上“擔心”。把小蟬的手放在李思潔的手裏,他不止一次地,誠懇地、祈求地對李思潔說:

  “李思潔,幫我照顧她!幫我看牢她!”


  “哎,淩風,你還不信任我?”小蟬問。


  “小禪!”高淩風默默搖頭,握緊了小蟬的手,“你什麽都好,就是優柔寡斷!我在你眼前,你不會變,我走了,誰知道那個何懷祖會不會追回來……”


  “哎呀,淩風,別亂操心了,何懷祖急於拿博士,才不會回來呢!他不像你這樣動不動就發瘋發狂的!”小蟬說,深深地注視著高淩風,“何況,我誓也發了,咒也賭了,你要怎麽樣才相信我?好吧,我告訴你,如果我再變心,就讓火車把我撞得粉粉碎,撞得……”


  高淩風一把用手蒙住小蟬的嘴,把她拉進了懷裏,他啞聲說:

  “別賭咒,小蟬!別說這種話!千萬不要!即使你將來變了心,我也要你完整而健康,好讓我——”他哽塞了,“還有機會等你!”


  小蟬抬頭望著高淩風,驚愕、感動、而熱烈地大喊了一聲:

  “淩風!千軍萬馬也不可能把我從你身邊拉開了!哦!淩風!你不可以流眼淚,如果你流淚,我就要放聲大哭了!淩風!”


  高淩風緊擁著她,吻她,又吻她。


  “怎麽回事?”徐克偉不解地望著他們,“高淩風,你不過是去受訓,碰到假日就可以回來,又不是生離死別,你們這是在幹嗎?”


  “他們才恩愛呢!”李思潔噘著嘴說,“誰像你那樣麻木不仁!”


  “嗬!思潔,”徐克偉說,“原來你也要我吻你!直說好了,兜什麽圈子呢!”


  “胡說八道!”李思潔又笑又罵。


  離別的時刻終於到了。“惜別盡俄延,也隻一聲珍重!”高淩風和徐克偉上了火車,眼見小蟬和李思潔在月台上的身影越來越小,高淩風站在車廂門口,不住地凝望,不住地揮手,心裏卻像刀剜般地痛楚。小蟬悄然佇立,長發飄然,他忽然覺得,這真是“生離死別”一般。


  經過三個月的集訓,高淩風被分發到南部,軍中生活,規律而有秩序。除了相思,是無了無休的折磨以外,他過得嚴肅而緊張。他每天最大的喜悅,是收小蟬的信,每天最固定的工作,是給小蟬寫信。小蟬幾乎每天都有信來,道不完的相思,說不完的珍重,看樣子,月台上的擔心都是杞人憂天,他的小蟬不會再變了!他的小婢是癡情而堅定的!


  但是,但是,但是……人生的事是“絕對”的嗎?誰能料得準未來,控製得了命運?


  這天,忽然間,高淩風收到李思潔一個緊急電報:

  s.o.s.小蟬偕其父母即日赴美,速歸,潔。


  高淩風隻覺得腦子裏轟然一響,眼前立即金星亂冒。倉促間,他居然還能冷靜地奔去請了假,又奔去買到台北的車票,再打長途電話給李思潔,李思潔隻是焦灼地喊:


  “我到車站來接你,一切見麵再談!反正一句話,小蟬是身不由主,她父母買好機票,對她說度假兩個月……她又相信了,你快來,或者還來得及阻止!”


  從來不知道,火車的速度這樣慢!為什麽人沒有翅膀,可以立刻飛往台北。哦,小蟬,小蟬,他心裏喊了一千聲,一萬聲……小蟬,小蟬,求求你別走,求求你!小蟬,不要太殘忍!不要太殘忍!

  火車終於到了台北,他擠出車站,李思潔一把抓住他,淚眼模糊地喊:

  “他們又提前了一班飛機,就怕你趕回來阻止!現在已經都去了機場,恐怕飛機都起飛了!”


  他的心髒被冰凍住了,而腦子裏卻像燃燒著一盆烈火,周身又冷又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叫了計程車,直馳向機場,在計程車裏,李思潔語無倫次,顛顛倒倒地敘述:


  “小蟬事先一點都不知道,她父母是瞞著她辦的出國手續,小蟬連寫信的時間都沒有,她和我通電話,隻是哭,要我告訴你,她隻去兩個月,馬上就回來,我叫她不要去,她隻是哭,說不能讓父母傷心,說她一定回來,一定回來……”


  李思潔再說了些什麽,高淩風是一個字也聽不見了,他的心在劇烈地絞痛,痛得他滿頭冷汗。車子在機場大門口停了下來,他跳下車,衝進機場,機場的人怎麽那麽多!他蹌踉地、急切地擠向出境口,嘴裏開始瘋狂地叫著:


  “小蟬!小蟬!小蟬!”


  擠到了出境口,他一眼看到小蟬了!她在出境室裏麵,正被父母拉著往前走,高淩風狂呼:


  “小蟬!你回來,你不要中計!小蟬!”


  聽到呼喚,小蟬回過頭來了,大叫了一聲,她急欲奔出來,但是,夏繼屏夫婦架著她繼續往前走,她隻能作手勢,喊著,她越走越遠,高淩風無法進入出境室,也聽不見小蟬喊些什麽,他眼見她的身影消失。這一道玻璃門,竟如天塹般難以飛渡!慌亂中,他一轉身,奔向二樓,又奔向了望台,抓著那鐵絲網,他眼睜睜看著小蟬在機場上走向飛機,他撕裂般地狂吼了一聲:

  “小蟬!你回來!請求你!”


  小蟬回過頭來,對了望台上的他比著手勢,不住口地說著,說著,而他一個字也聽不到,他抓緊了鐵絲網,不顧一切地狂喊:


  “小蟬!你回來!你發過誓!你不要傻!你這一去,不是兩個月,你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小蟬!你不要太傻,不要太傻!不要!不要!小蟬……小蟬……”


  小蟬被拖上了飛機,消失了蹤影,他還在說,還在說,還在說,說些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隻是說著,求著,說著,求著……飛機在跑道上滑行,他繼續說著,喊著,求著……飛機終於破空而去。他把額頭抵在鐵絲網上,頓時間,全身的力量都失去了,他彎下腰,痛苦地癱瘓在地上。


  (8)


  小蟬走了一年半了。


  高淩風坐在那參天古木的原始森林裏,望著徐克偉指手劃腳地對伐木工人說話,望著那電鋸迅速地在千年古樹上輾過去,望著那巨木傾斜,和由緩而速地砰然倒下。奇怪,一棵大樹的成長要上百年千年,被斫倒卻隻需十分鍾!破壞一向比建設來得容易!他凝視那躺倒在地上的巨木,仍然綠葉婆娑,仍然枝椏紛歧,在那斑駁的樹幹上,還長著一層厚厚的青苔。這樣一株樹,還需要經過多少道處理,才能變成一塊有用的“良材”!“棟梁”,“棟梁”,古人早就有“棟梁”二字,原來,“棟梁”是需要天時地利,百年以至千年的培育!而人呢?一個人的成功,又要經過多久的磨練呢?他用手托著下巴,對那株樹愣愣地發起呆來。


  徐克偉走近他的身邊。


  “今天上午的工作完了,”他輕鬆地拍拍衣服上的樹葉和木屑。“我們走走吧!淩風!”


  高淩風站起身來,他們並肩走在那陰暗的叢林裏,密葉濃遮,陽光幾乎完全射不進來,林內落葉滿地,而風聲颯然。徐克偉深深地看了高淩風一眼:

  “淩風,你來山上快一個月了,覺得怎麽樣?”


  高淩風聳了聳肩:

  “沒怎麽樣,枯燥而乏味!”


  “淩風!”徐克偉忍不住說,“你對森林有成見!以前我們一起念書,你的聰明才智都超過我,功課也比我好,可是,你就是不能把你的感情和森林糅合在一起……”


  “我的感情!”高淩風不耐地打斷了他,“我的感情在美國追小蟬呢!”


  徐克偉愕然地看著局淩風。


  “你還沒對小蟬死心呀?她說隻去兩個月,現在去了一年半了,你還有什麽夢可做呢?”


  “我反正等她!”


  “你的人生,就被你的固執所害了!”徐克偉注視著他,“拿工作來說吧,以前我念森林係,也是糊裏糊塗考進去就念了,既談不上興趣,也談不上抱負。可是,一旦來山上工作,才發現山林的偉大,和自然的神奇……”


  “我不覺得有什麽偉大!”高淩風又打斷了他。


  “你也不覺得我們育林、造林、植林、種苗的價值嗎?”


  “我承認這些事情有價值!隻是我沒有興趣!我要下山去唱歌!”


  “你還是要唱歌?”


  “我從沒有放棄過唱歌的念頭,我這一生,對我真正有意義的事隻有兩件!一件是唱歌,一件是和夏小蟬結婚!我要做到這兩件事!”


  “我以為……什麽唱歌、彈吉他,敲鑼打鼓那一套,隻是孩子時代的玩意兒,現在我們長大了,應該正麵來麵對生活了!說真的,淩風,你應該留在山上工作,山上一直人手不夠,每年森林係畢業的學生,都不上山而出國,這已經夠滑稽。你呢?更怪了,你要唱歌……”


  “好了!好了!”高淩風惱火地叫,“你的語氣倒有點像小蟬的父親,是什麽因素把你變成了一個隻會說教的老頭子!”


  “我不是說教!”徐克偉也有些激動起來。“我隻是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大人!而你,還是個小孩子,還停留在十八歲!”


  “我停留在十八歲!你已經讓這些老樹把你變成了八十歲!我寧可停留在十八歲!也不願意變成八十歲!我明天就下山!”高淩風吼著。


  “你不可理喻,四年大學全是白念!”徐克偉也吼著,“年齡越大,你倒越來越任性和固執了!”


  “你老氣橫秋,一點年輕人的朝氣全沒有了!你的衝勁呢?活力呢?熱情呢?你老了!徐克偉,你已經老了……”


  徐克偉站住了,他一把抓住高淩風的衣服,激動而惱怒地叫著說:

  “你看看我,淩風!我的肌肉結實了,我的皮膚曬黑了,我的思想成熟了!當年我們在學校裏追女孩子,做夢說夢的時代都過去了。我們必須麵對現實!你看看你自己吧!樵悴,蒼白,精神委靡,前途茫茫……至今,你仍然像個沒頭蒼繩一樣嗡嗡亂飛……到底我們誰沒有衝勁活力?誰老氣橫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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