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第五章 ·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靈珊因為有位同事請婚假,她又兼了兩班上午班的課,所以,生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許多。好在,無論怎樣忙,不過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做遊戲、畫圖、折紙飛機……工作的性質,仍然是很輕鬆的。然後,那個星期一的早晨,韋鵬飛牽著韋楚楚的小手,來到了“愛兒幼稚園”裏。


  這是靈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韋鵬飛,他穿著件白襯衫,咖啡色的毛背心,和一條咖啡色的長褲,胳膊上還搭著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他浴在那金色的陽光裏,大踏步而來,看起來精神飽滿而神采奕奕。靈珊用一種嶄新的感覺迎接著他,不自覺地帶著驚奇的神情。他沒有酒味,沒有暴躁易怒的壞脾氣,就好像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而楚楚呢?幹幹淨淨地穿著件小紅毛線衣,紅呢裙子,頭上還戴著頂紅呢帽,她揚著那長長的睫毛,閃亮著那對靈活的眼珠,俏生生地站在那兒,像童話故事中所畫的“小紅帽”。


  “我已經把阿香找回來了,”韋鵬飛站在校園的陽光下,微笑地望著她,那笑容中帶著抹屈服和順從,還有份討好的意味。“再把楚楚送到你這兒來,你看,我完全聽了你的話。”


  “你應該聽的,是不是?”靈珊微笑著問,揚著睫毛,陽光在她的眼中閃亮。“我打包票,我們會把你的女兒照顧得很好。”


  “別說‘我們’,”他率直地說,眼光緊緊地盯著她。“我隻信任你,因為你在這兒,我才送她來!”


  “你應該信任教育……”


  “不要和我談教育!”他又開始“原形畢露”了,魯莽地打斷了她,他很快地說,“不要和我談這麽大的題目,我隻是個小人物,最怕大問題!”


  她稀奇地望著他。


  “你這人真矛盾!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


  “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犧牲者!”他冷冷地接口。


  “我聽說你是一家大工廠的工務處處長,你負責整個工廠的生產工作。”


  “是的,怎樣呢?”


  “如果你不學,怎能當工務處處長?”


  “不當工務處處長,又有什麽不好?”他盯著她問,“了不起是窮一點,經濟生活過得差一點,我告訴你,在這世界上,沒當工務處處長,而生活得比我快樂充實的人,比比皆是!”


  “你把你的不快樂,歸之於受教育嗎?”靈珊啼笑皆非地望著他。“你知道人類的問題在哪裏?人類是最容易推卸責任和不滿現狀的動物!”


  “哈!”韋鵬飛輕笑了一聲,眼睛映著陽光,亮晶晶地注視著她。“假若不是因為我認識你,我會把你看成一個唱高調的人!教育問題,人類問題……你想做什麽?先天下之憂而憂嗎?”


  “你錯了。”她坦率地迎視著他的目光。“我從沒有什麽先天下之憂而憂,我隻是麵對自己的問題,我不找借口,我不怪命運,我也不逃避……”


  “你在拐著彎兒罵人嗎?”


  “不。”她誠懇地低語。“我隻希望——希望你能先天下之樂而樂!這世界上固然有比你幸福的人,也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你又要說我在唱高調了,你……”她抬眼看他,眼裏是一片溫柔、寧靜與真摯。“忘記那些不快吧,好嗎?你擁有的東西,比你失去的多,你知道嗎?”


  他震動了,在她那誠摯的目光下所震動了,在她那軟語叮嚀下所震動了。他正想說什麽,她已牽過楚楚的手,微笑著說:

  “你給她辦好入學手續了嗎?”


  “是的。”


  “那麽,我要帶她去上課了。楚楚,和爸爸說再見!”她回頭看他,對他揮揮手。


  上課鍾響了,楚楚也回頭對他揮手。他怔怔地站立在那兒,目送她們手拉著手兒走進教室,直到她們兩人的影子都看不見了,他仍然仁立在那兒。佇立在那秋天的,暖洋洋的陽光下。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身子,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空,天藍得刺眼,白雲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發亮,他忽然覺得滿心歡愉,滿心漲滿了陽光,漲滿了某種說不出來的快樂。他大踏步地向校外走去,身邊,有股甜甜的幽香繞鼻而來,他看過去,才發現那兒種著一棵桂花,這正是桂子飄香的季節,那桂花特有的清香彌漫在空氣中,薰人欲醉。他走過去,伸手摘下一把桂花,耳畔,教室裏開始傳出孩子們喜悅的歌聲:


  白浪滔滔我不怕,

  掌穩舵兒往前劃,


  撒網下水到魚家,

  捕條大魚笑哈哈,

  哎喲咿喲咿喲嗯哎喲,

  哎喲咿喲咿喲嗯哎喲……


  他以一種嶄新的、感動的情緒,聆聽著那些孩子們的歌聲。這才發現好久好久以來,他的生活裏竟然沒有歌聲,沒有陽光甚至沒有花香了。握著那把桂花,他走出校園,跨上了自己的車,他向工廠開去,一路上,那桂花的香味始終繞鼻而來。車子駛上了高速公路,工廠在中壢,他每天必須開一小時的車去上班,再開一小時車下班,往常,總覺得這條路好長好長,今天,他卻感到悠閑而自在。自在些什麽,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


  靈珊這一天的生活,過得和往常沒有什麽兩樣。韋楚楚第一天上課,居然乖得出奇。沒有打架,沒有生事,沒有咬人……她隻是用新奇的眼光望著所有的一切。她有些孤僻,不肯接近同學,下了課,就像個小影子似的挨著靈珊。她不會寫名字,不會答智力測驗,不會唱任何兒歌,也不會折疊小玩意,因而,顯得相當笨拙。靈珊知道,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隻要這孩子聽話,總會慢慢學會的,她倒並不著急。


  楚楚念的是上午班,中午,她就被阿香接回去了。黃昏時,靈珊下了課,邵卓生已經等在校門口。


  “靈珊,一起去吃晚飯吧,天涼了,我請你吃毛肚火鍋!”


  “我有好多好多事……”靈珊想拒絕。


  “你怎麽永遠有好多好多事?”邵卓生說,一副若有所思樣子。“那些事會妨礙你吃飯嗎?”


  “是的,會妨礙。”她一本正經地說。


  “那麽邵卓生好脾氣地,極有耐性,也極有風度地說,“我不耽誤你,明天呢?”


  “明天也有事!”


  “後天呢?”


  “後天也有事。”


  “那……那麽,”邵卓生結結巴巴起來。“你……你到底哪……哪一天沒事?”


  看他忠厚得有趣,靈珊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就灑脫地揚了揚頭,慨然說:

  “好吧!我們去吃毛肚火鍋!反正……是純吃飯!”


  純吃飯這三個字,是從“純吃茶”引申而來的,是靈珊姐妹間的術語,純吃茶不一定是“純吃茶”,純吃飯代表卻是單純的吃飯,表示毫無其他“意義”。可是,邵卓生本來就是“少根筋”,隻要靈珊肯跟他吃飯,他才不管她有意義沒意義,就已經樂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靈珊跟邵卓生去吃了晚飯,兩人又在街頭散了散步,逛了逛書店,買了好幾本小說,回家時,又已經快十點鍾了。邵卓生和往常一徉,把靈珊送到大廈門口,忽然間,這“少根筋”卻福至心靈地說了句:


  “靈珊,我們就一輩子這樣耗下去了嗎?”


  “什麽意思?”靈珊裝糊塗,麵有不豫之色。


  “沒有意思,”邵卓生慌忙說,“我隻是告訴你,我很有耐性,我會耗下去的,無論耗多少年!”


  邵卓生走了,靈珊卻站在大門口發了半天怔。看樣子,“純吃飯”也不能再接受了,這個呆子已經認了真,如果再交往下去,恐怕就甩不掉他了。與其將來傷害他,不如趁早快刀斬亂麻。她想著,慢吞吞地往大廈中走。


  忽然,有一縷香煙的氣息繞鼻而來,一個高大的人影就遮在她麵前了,她一驚,抬起頭來,韋鵬飛正吸著煙,靜靜地注視著她。


  “哦,是你!”她說,“你在幹什麽?”


  “散散步,看看月亮!”他說。


  “很有閑情逸致嘛!”她笑笑,要往樓梯上跑。


  他攔住了她,眼光停留在她的臉上。


  “在外雙溪,”他說,“有一家餐廳開在小溪邊上,可以賞月談天,專吃烤肉,營業到每天淩晨,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坐坐?”


  “哈!”她笑了。“我剛剛跟人吃完毛肚火鍋,你又請我吃烤肉,我成了飯桶了。”


  他的眼睛立即陰暗了下去。


  “對不起,”他啞聲說,“我在找釘子碰!”


  她站在樓梯口,望了他兩秒鍾。


  “你有車子?”她明知故問。


  “是的。”


  “或者,我們可以去遊車河。”她輕語。


  他的眼睛睛閃亮。


  “走吧!”他說,早上那種嶄新的感覺又來到他的胸懷裏,這是夜晚,沒有陽光他卻依舊感到光華耀眼,而滿心歡愉。他們走到停車場,上了車,他直駛出去。她忽然有點奇怪,看著他,她說:


  “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園裏散步看月亮嗎?”


  “不,隻有今晚。”他坦白地說。


  “為什麽?”


  他咬住嘴唇,默然片刻,車子往三重的方向開去,過了中興大橋,直上高速公路。他熄滅了煙蒂,回眸看她,他眼裏閃著兩小簇奇異的火焰。


  “我今晚去你家拜訪過你。”


  “哦?”她驚訝地睜大眼睛。


  “你弟弟告訴我說,你和一個名字叫掃帚星的男孩子出去玩了。你父母跟我聊了一會兒,你的姐姐很文雅,你家——實在是個好溫暖好幸福的家庭。我從你家出來,不知怎麽,我無法回到自己的家裏去。於是,我就到花園裏來散步了。我想,我或者可以看到那個掃帚星。”她緊盯著他。


  “你看到了嗎?”


  “是的。”


  “有何感想?”


  “配不上你!”


  “為什麽?”


  他不語。他的手穩定地扶著方向盤,眼睛直視著前方,他的臉色有些緊張,有些蒼白,呼吸沉重而急促。他似乎在想著什麽,似乎陷入某種思緒裏,他的眼神深邃黝黑而深不可測。靈珊掉轉頭來,望著車窗外向後飛馳的道路,和高速公路邊那些黑暗的荒野。逐漸地,一種心慌意亂的感覺就對她襲了過來,她有些慌亂地說:

  “你要帶我去哪裏?”


  “去旭倫。”


  “旭倫?那是什麽地方?”


  “旭倫鍛造及精密鑄造廠。”


  “我不懂。”她皺起眉頭。


  “是我工作的地方。”


  “你那個工廠嗎?”


  “是的。”


  “為什麽要帶我去你的工廠?”


  “我也不知道。今晚在加班,我想帶你去看看,或者——能夠幫助你了解我。”


  她不知所以地心跳起來。


  “我——並不想了解你。”她的聲音軟弱而無力。


  車子“吱”的一聲尖響,陡然急刹車,停在路邊上,她嚇了好大一跳,身子一震,差點撞到前麵的安全板上去。她抽了口氣,瞪視著他,路燈下,他的臉色蒼白,眼睛裏又跳躍著她第一次見他時,就曾閃爍在他眼中的那種陰鬱的光芒。


  “你幹什麽?”她問。


  “找一個地方掉頭。”


  “怎麽了?”她咬咬牙。“你不是說要去你的工廠嗎?”


  “不去了。”他搖搖頭。“我發現我又無聊又愚蠢,我是個——傻瓜!”


  她回轉頭,深深地注視他。


  “你不是傻瓜,”她低語,聲音像秋蟲的輕唱,像夜風的低吟。“你太敏感,太容易受傷’你有一副最堅強的外表,最脆弱的感情。你的外表,像個蛋殼,一敲就破,你的內心卻是最軟弱最軟弱的。”


  他狠狠地瞪著她。“別妄下斷語!也別自以為聰明!”他低吼。


  “我不下斷語!我也不認為自己聰明,”她幽幽地說,“請你不要對我吼叫,自從我們認識,你總是對我吼叫,我發現我居然有些怕你!”她的睫毛垂了下去,再抬起來的時候,她眼裏閃爍著淚光,她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你好凶惡,好霸道,好陰沉,好容易生氣,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遷就你,可是,我……我……我一直在遷就你!而你還不領情!我……”她低下了頭,輕得像耳語般說,“對不起,我我很失態”她吸了吸鼻子。“請送我回家去。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路燈下,她的臉嫣紅如醉,眼睛裏淚光瑩然,那密密的兩排長睫毛,被動地向上揚著,兩滴閃亮的淚珠,綴在那睫毛上,閃爍如天際的星辰,她的眼光柔柔的,眼波如月如水如清潭。她的嘴唇是紅潤的,美好的,在那兒微微地翕動著,像要訴說什麽,又不敢訴說什麽。他凝視她,一瞬也不瞬地凝視她,然後,他的頭俯了下來,嘴唇輕輕觸到她那冰涼柔軟的唇上。忽然間,後麵一陣車燈的照射,一陣喇叭的狂鳴,然後,“呼”的一聲,一輛卡車飛快地掠過了他們。這突來的燈光像閃電般閃過,靈珊悚然一驚,慌忙坐正身子,像從個迷夢中突然醒來一般,她驚慌失措地說:

  “你不能在高速公路上任意停車!掉回頭吧,我要回去了。”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她輕輕地抽開了。


  “回去吧!”她再說。


  他注視她,機會已經失去,她忽然像個不可侵犯的聖女,眼光望著窗外,她正襟危坐而目不斜視。他想說什麽,想解釋什麽。但是,他眼前掠過許許多多繽紛的影子,這些繽紛的影子如同電影中變型的特寫鏡頭,交疊著對他撲了過來。這些影子中有楚楚,有楚楚的母親……她們撲向他,撲向他……像一把把利刃,忽然從他心上一刀又一刀地劃過去,他痛楚地咬緊牙關,額上幾乎冒出了冷汗。


  他不再說話,甚至不再轉頭去看她,發動了車子,他找到一個掉頭的地方,掉轉了頭,他向台北開去。


  一路上,他們兩個都變得非常沉默,都心神不定而若有所思。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也不知道她對他的觀感,他不敢問,也不想問。隻是一個勁兒地悶著頭開車。夜風從窗口吹入,吹涼了他的頭腦,吹醒了他的意誌,吹冷了他的心。他模糊地想起了她那個溫暖的家,父母、姐弟、男朋友……掃帚星?如果那個漂亮溫文的邵卓生配不上她,他更用什麽去配上她?他的心更冷,更寒,更澀,更苦……而在這一片冰冷的情緒裏,楚楚和她母親的臉始終飄浮在窗外的夜空裏,冷冷地看著他,幽幽地看著他,似乎要喚醒他那沉睡的意誌,喚醒他靈魂底層的某種悲哀……


  車子進入了台北市,就滑進了一片燈海中。他們仍然沉默著,沉默的時間一長,就誰也不願意先開口,一層尷尬的氣氛在兩人之間彌漫。她悄眼看看他,被他那滿臉的嚴肅和冷漠震懾住了,她就更加閉緊了嘴。


  到了安居大廈,停好了車,她無言地跨下車子。關好車門,他跟著她走進大廈,拾級上樓,他們緩緩地,一級級地上去,一直走上了四層樓。到了必須分手的時候,他終於下決心似的,轉頭麵對著她,他的眼睛裏充滿了某種狼狽的頹喪,和苦惱的、自責的情緒,他的聲音竟微微發顫:


  “對不起,劉小姐。”


  她漲紅了臉,含糊地問:


  “對不起什麽?”


  “我居然如此不自量力,又如此魯莽和冒昧,我應該有自知之明……”他艱澀地,困難地,結舌而費力地說,“你潔白無瑕,像一隻天鵝。而我——正是隻名副其實的癩蛤蟆,我自慚形穢。”


  她張大了眼睛,默默地凝視他。那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光一投注在他的臉上,他頭中立即“嗡”的一響,狼狽和自慚的情緒就更重地抓住了他。他倉促後退,臉色由蒼白而漲紅了。


  “很傻,是不是?”他淒然地說,“一個破碎的口袋,竟想去裝住一顆完美的珍珠。”


  他打開房門,進去了。


  她靠在牆上,好一會兒,她隻是靠在那兒,默默地,恍惚地,靜靜地沉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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