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第七章 ·
他們這一群人,在餐廳中是相當引人注目的,芷筠還沒從她的慌亂中恢複,那餐廳老板已經趕了過來,熟悉地、老練地、鞠躬如也地對殷超凡他們說:
“殷先生,殷小姐,範先生,範小姐,最近怎麽不大來了?”
“怎麽不大來?”範書婷挑著眉毛,“這不是全來了?不隻我們,還給你帶了貴客來呢!你給我們好好招呼著!首先,這叫我們怎麽坐?”
“二樓還有一個房間!”老板慌忙說,“二〇五!”
“好吧!”殷超凡說,“我們上樓吧!”
竹偉坐在那兒,一直沒有吭聲,隻是不解地望著麵前這些人,不明白為什麽到了餐廳,還不吃東西?現在,看到大家又都紛紛離席,他就更加糊塗了,坐在那兒,他動也不動,隻簡單地說了一句:
“姐,我不走,我還沒吃呢!”
芷筠望著竹偉,心裏像是忽然塞進了一團亂糟糟的亂麻,簡直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她求助似的把眼光投向殷超凡,可是,殷超凡自己也正陷在一份狼狽和矛盾裏,他一直擔憂著這樣倉促的見麵,會帶來怎樣的後果?猶豫著是不是該找個借口,先把芷筠姐弟送回家去?因此,他神色尷尬而態度模棱。芷筠無法從他那兒獲得幫助,就隻得掉頭對竹偉命令地說了句:
“起來!我們上樓去吃!”
“為什麽要上樓呢?”
“你沒看到,我們這兒坐不下嗎?”芷筠焦灼而懊惱地低喝著,眉頭就緊鎖了起來。
範書婷兄妹和雅珮驚愕地望著這一切。範書婷立刻做了一個錯誤的“結論”,她揚著嬌嫩的嗓音,卻帶著幾分尖刻和惱怒,冷笑著說:
“三姐,何必呢?咱們幹嗎去擠別人啊?人家已經坐定了,還要人家挪位子嗎?”
芷筠驚慌失措地看著範書婷,一把拉起了竹偉,她訥訥地、含糊地、苦惱地、困難地解釋著:
“範……範小姐,你……你別誤會……”
殷超凡一甩頭,及時解救了芷筠:
“書婷,別夾槍帶棒的,你根本不了解他們!”
“我當然不了解啦!”範書婷笑嘻嘻的,望望芷筠又望望雅珮,開玩笑似的說,“可是,我們總是群不速之客,對不對?”
“得了!得了!”雅珮說,“大家上樓吧,我們堵在這兒,人家還做不做生意呀?”
大家都往樓上走去。芷筠拉著竹偉,故意落在後麵,對殷超凡悄悄地說:
“我看,我帶竹偉先回家去……”
“喂,怎麽了?”雅珮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挽住芷筠。“董小姐,我們姐弟們大家開玩笑開慣了,你別被我們嚇著。你要走的話,不是明明嫌我們,給我們下不來台嗎?何況,既然是超凡的朋友,我們大家都該認識認識,是不是?”
這種情況下,走是走不掉了。芷筠悄眼看著殷超凡,她多麽希望能從後者身上,得到一點鼓勵與支持!可是,殷超凡正陷在一份極度的慌亂之中,他越來越覺得這次的見麵是百分之百地不妥當!如果隻有雅珮,一切還容易解釋,多了範家兄妹,就怎麽都擺不平了。尤其,範書婷那種尖銳任性和驕傲自負的個性,她絕對不會輕易放過芷筠。這樣一想,他臉上的表情就非常複雜,有迷惘,有猶豫,有不安,有尷尬,還有份說不出的勉強和無奈。這表情使芷筠心中一寒,幾百種疑懼都在刹那間產生;他不願她見到他的家人,他以她和竹偉為恥,他從沒有向家裏的人提過他們,他對她隻是——咳,她咬緊牙,不願再去深入地思想了。可是,那個範書婷,穿著一件緊身的、大紅的麻紗襯衫,下麵是條雪白的長褲,兩腿修長,而腰肢纖細。她真漂亮!芷筠羨慕地想著,又高又帥又纖穠合度,有男孩子的灑脫,又有女孩子的媚力。她……她和殷超凡,僅僅隻是姻親的關係嗎?不,不,芷筠知道,女人天生有某種敏銳的本能;她和殷超凡之間,必定有些什麽!所以,她才能對殷超凡那樣熟不拘禮,而又那樣盛氣淩人!
到了樓上,大家在一間單獨的小房間裏圍桌而坐,人不多,桌子顯得太大了。殷超凡故意坐在芷筠和範書婷的中間,竹偉靠著芷筠另一邊坐著,再過去就是雅珮和範書豪。老板親自走來招呼,殷超凡憂心忡忡,根本已無心於“吃”,隻揮手叫他去配點菜,範書婷卻揚著頭釘了句:
“趙老板,就揀我們平常愛吃的那些菜去配了來……哦,”她似乎突然想到什麽,笑著轉頭對芷筠,“瞧我這份糊塗勁兒,我忘了問問,董小姐和董小弟愛吃什麽?”她凝視著竹偉,“叫你董小弟,你不會生氣吧?你看來比我們小得多呢?”
竹偉天真地看著範書婷,憨憨地微笑著,根本沒鬧清楚範書婷在說些什麽。他這“傻氣”的笑卻頗有“藏拙”的作用,範書婷看他麵貌清秀,神態天真,就笑著再問了一句:
“你要吃什麽?”
這句話竹偉是聽懂了,他立即高興地回答:
“紅豆刨冰!”
殷超凡咳了一聲,很快地,大聲地對趙老板說:
“你去配了來吧,隨便什麽,我們的口味,你還有不知道的嗎?”
“好的,好的。”趙老板鞠躬如也地退開了。
範書婷的臉色非常難看了,從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從沒見過如此刁鑽古怪、裝模作樣的姐弟,可以毫不顧忌地,當麵給你一個釘子碰!他以為他是誰?他以為他姐姐已經高攀上殷家唯一的少爺了嗎?她唇邊掛起了一個冷笑,渾身都豎起了備戰的旗號。範書豪看著他妹妹,他是比較深沉而老於世故的,他知道這個從小被驕縱的妹妹已經火了,就暗中拉了拉雅珮的衣服,示意她轉圜,一麵對範書停說:
“書婷,叫他們給你特別做一個芝麻糊吧,你最愛吃的……”
“胡鬧!”範書婷說,“到四川館來叫廣東點心,哥哥,你腦筋不清楚嗎?正經八百地,你還是去叫一客紅豆刨冰來吧!反正現在的餐館,東南西北口味都有,冷的熱的甜的鹹的一應俱全……”
“書婷!”雅珮微笑地說,“人家董小弟和你開玩笑呢!”她扯了書婷一下,“你真是的,人家年紀小,別讓人難堪。”她望著竹偉,“你在讀中學嗎?董小弟?”
“中——學?”竹偉愣愣地問,回過頭來看芷筠,“姐,我要去讀中學了嗎?我可以進中學了嗎?”
“哦,”雅珮勉強地笑著,“或者你已經讀大學了,對不起,我實在看不出你有多大。”
“三姐!”殷超凡叫,微微地皺起了眉頭,“我們談點別的吧,你們別把目標對準了他!”
“當然,超凡,”雅珮忍著氣說,“我可不知道咱們家的少爺,現在交的朋友都如此尊貴……”
“雅珮!”範書豪說,打斷了她。“原是我們不好,”他賠笑地看著殷超凡,“本來也是路過這兒,看到你的車子停在門口,書婷就說要來抓你,說你買了新車,該敲你一頓,別無他意!你可別介意啊……”
“如果介意,我們就走吧!”範書婷尖聲說。
原來車子是他的!芷筠模糊地想著,還有多少事,他是瞞著她的呢?這問題很快地從她心底掠過,她無睱顧及車子和其他問題,隻是心慌意亂地想著,如何來解釋竹偉所造成的誤會!看樣子,那位範書婷和那位三小姐都已經被觸怒了,如果她再不開口,這誤會會越攪越深。她心裏有些氣殷超凡,他怎麽那麽呆呢?難道他不會把雅珮叫到一邊,悄悄告訴她嗎?……是了!他不願意講!和竹偉這種低能兒交朋友,是一件羞恥!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她吸了口氣,眼睛裏有一層淡淡的水氣在彌漫,你不願意講,我卻難以隱瞞真相嗬!
“殷小姐,”她麵對著雅珮說,她原想叫一聲“三姐”的,但是,她體會到雅珮與她之間的距離,遙遠得像有十萬八千裏,這聲“三姐”是怎麽也叫不出口了。“請你和範小姐都別誤會,我弟弟……我弟弟……”她看了竹偉一眼,當著他麵前,她一向避免用“低能兒”“智能不健全”等字樣的。“我弟弟並沒有惡意,他一向都是這樣子……他……”她說不下去了,隻是用一對祈諒的、哀懇的、悲切的眸子,默默地望著雅珮。
這眼光令雅珮惻然心動了。她驚愕地看著芷筠,再望向竹偉,這時,竹偉正茫然而困惑地注視著芷筠,聽到芷筠一連串的“我弟弟……”他就不由自主地瑟縮了,再看到芷筠那悲哀的眼神,他就更加心怯了。他把身子往椅子裏縮了縮,悄聲問:
“姐,我做錯事了?”
“啊呀!”範書婷失聲叫了出來,“原來他是個白……白……白……”
“書婷!”範書豪及時叫,硬把範書婷那個“癡”字給趕了回去。雅珮把眼光困惑地調向了殷超凡,這算是怎麽回事?殷超凡所結交的朋友是越來越古怪了。最近,他一天到晚忙,神龍見首不見尾,外麵早風傳他在大交“女朋友”,難道就是這個董芷筠?她詢問地看著殷超凡。這時,殷超凡反而坦然了,好吧!他心中朦朧地想著,幹脆,你們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吧。俗語說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大家已經麵對麵了。
“三姐,”他說,緊盯著雅珮,眼光裏充滿了率直的、肯定的熱情,這表情使雅珮吃驚了。他從殷超凡眼睛裏讀出了太多的東西:愛情!是的,他在戀愛,他眼裏充滿了愛情,但是,他不可能是“認真”的吧?“正好你今天碰上了,你就多認識一下芷筠吧!我正考慮著,什麽時候帶芷筠回家去見見……”
不要!雅珮心裏閃電般地想著。這是不能、也不允許有的事!你昏了頭了!男孩子都會忽然間昏頭的,即使你有這個打算,也別在範家兄妹麵前說出來!範書婷對你早就一往情深,絕不能憑空受這樣的打擊與侮辱!她慌忙開了口,把殷超凡說了一半的話硬給混掉:
“好呀,超凡,我是很喜歡交朋友的!董小姐,你在讀書還是做事?”
“做事。”芷筠說,“我在一家進出口行上班,在嘉新大樓。”
“哦,”雅珮說得又快又急,“真能幹,看你小小年紀,就已經做事了!”她的眼珠轉動著,拚命想找一個打岔的話題,卻越著急就越想不起來。不管談點什麽,先混過今晚去,再慢慢和超凡談個清楚,交女朋友玩玩沒關係,如果認了真,就要考慮得麵麵俱到。這個董小姐,誰知道她是什麽背景?什麽來曆?但,她有個不太正常的弟弟倒是實在的。“你……你們今天到哪兒去了?”她問出一句最不妥當的話來。
芷筠看看殷超凡,怎麽說呢?那地方沒有名字。有雲海,有秋歌,有紫蘇,有鬆林,有夢想……卻沒有名字。紫蘇,鬆林,“抓得住的秋天”,你抓得住嗎?她問自己,你什麽都抓不住!在紫蘇麵前的誓言,已經很遙遠了,有一百年、兩百年,幾千幾萬年了!那時候,你認識一個殷超凡,你以心相許,而現在,這個殷超凡卻是陌生的,陌生得像是你從未認識過,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家庭,他的環境,他的一切的一切!
“我們去了郊外。”殷超凡代替芷筠回答。
“郊外?”範書婷含笑地盯著殷超凡。“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你會對郊外感興趣?我以為你隻喜歡泡夜總會呢!對了,告訴你,”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手輕壓在殷超凡的肩頭,一副親熱狀。“上星期我去華國,他們告訴我,你帶了個漂亮的小姐在那兒大跳貼麵舞,那位小姐是不是就是這位董小姐呀?”
殷超凡嚇了一跳,上星期根本就沒去過華國!他望著範書婷,在她眼底看出一絲不懷好意的惡作劇,他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本正經地說:
“少胡扯了,你明知道沒這回事!”
“沒這回事?”範書婷大驚小怪地說,“人家怎麽說得清清楚楚呢?還說那小姐穿的是件很流行的露背裝!哦哦……”她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別板臉嗬,超凡!我泄漏了你的秘密是不是?董小姐,”她轉頭對著芷筠,“你可別找他麻煩,你和他做朋友,當然知道他的德性,他們殷家,風流成性是祖傳的!三姐,”她又對雅珮伸伸舌頭,“你例外!”
“書婷!”殷超凡喊。嚴厲地看著她,心裏氣得發抖,你順著口胡說吧,人家芷筠對我的身世根本沒弄清楚,萬一她認了真呢?他正想發作,菜上來了。雅珮看到殷超凡的臉色發青,就趕快說:
“快!大家趁熱吃吧!”
一上來,就是四個熱炒。放在竹偉麵前的,正好是一盤炒鬆仁。竹偉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坐在那兒,渾身亂動,好像椅子上有東西紮他一樣。好不容易把菜等來了,他拿著筷子,就發起呆來了。炒鬆仁是他從來沒吃過的菜,也從來不認得,他瞪大眼睛,愣愣地說:
“姐,怎麽瓜子也可以炒來當菜吃呢?”
範書婷正喝了一口可樂,聽到這句話,她“噗”的一聲,差點把整口可樂噴出來,她慌忙抓了一條餐巾堵住嘴,卻哈得大咳特咳起來。她一麵咳,一麵忍無可忍地叫:
“哎喲,我的媽!哎喲,我的老天!哎喲,我的上帝!怎麽會有這種事情?”
芷筠的臉色變得像紙一樣白了,她烏黑的眼珠大大地睜著,一瞬也不瞬地望著範書婷,小小的臉莊重而嚴肅,薄薄的嘴唇緊緊地閉著,倔強、屈辱、憤怒、悲切都明顯地燃燒在她眼睛裏。範書婷起先還捧著肚子笑,接著,就在這嚴厲的注視下回過神來了。一接觸到這對黑幽幽的眸子,她就不自禁打了個冷顫,立刻,這眼光裏那種尖銳的責備和倔強的高傲把她給打倒了!怎麽,這女孩還驕傲得很呢!她自以為是什麽?已經成了殷家的少奶奶了嗎?憑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寒酸的女孩?她竟然敢以這種輕蔑的眼光來注視她?以這種無言的責備來屈侮她?她被激怒了。挺起脊梁,依然笑嘻嘻地說:
“別生氣,董小姐,我知道你弟弟有病,可是,我想你心裏有數,殷家的財勢是眾所周知的,隻要你當得成台茂公司未來的女主人,殷超凡可以為你弟弟開一家精神病院!”
“書婷!”殷超凡大吼了一聲。可是,晚了,芷筠把眼光調到了他臉上,那麽森冷的、哀傷的、悲切的、憤怒的、責備的眼光,像一把尖銳而冰冷的利刃,一下子從他心髒中插了進去。他焦急地伸手抓住她的手,感到那隻手在無法抑製地顫栗著,他的心就痙攣成了一團,冷汗頓時從他額上冒了出來。他心裏有千言萬語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隻能痛楚地叫了一聲,“芷筠!”
芷筠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台茂公司的小老板!原來他竟然是全省聞名的豪富之家的獨生子!他什麽都瞞著她!什麽都欺騙她!她隻是他一時的消遣品!怪不得他對家中也隻字不提!她隻是人家闊公子的臨時玩物!而今,卻居然被當眾指責為釣金龜婿的投機者!她站起身子,一把拉起了竹偉,輕輕地、冷冷地、命令地對竹偉說:
“竹偉!我們走!”
竹偉惶恐地站起身來,不解地看著芷筠,困惑地說:
“怎麽了?姐?我們不吃炒瓜子了嗎?”
殷超凡跟著跳了起來。
“芷筠,要走,我跟你們一起走!”
“不敢當!”芷筠冰冷而憤怒地看了殷超凡一眼。回過頭來,她把眼光停在雅珮的臉上。“殷小姐,我以我死去的父母發誓,我從不知道殷超凡是台茂公司的小老板,我也從沒有羨慕過殷家的財勢,現在,我才恍然大悟!你放心,我決不會去高攀你們殷家!”
說完,她拉著竹偉就往外走去,走得又急又快。竹偉蹌踉地跟在她後麵,還在不住口地問:
“姐,你生氣了嗎?姐,不吃東西了嗎?姐,我做錯事了嗎?”
芷筠咬緊了牙關,死命忍住那洶湧的,在眼眶裏泛濫的淚水。一手拖住了竹偉,她幾乎是逃命般地往樓下衝去,衝下了樓,衝出了餐廳,衝往了大街。
這兒,殷超凡望著範書婷,第一個衝動,他真想給她一個耳光。但是,他忍住了,蒼白著臉,他額上的青筋在跳動著,眼睛裏幾乎冒出火來,憋著氣,他從齒縫裏,咬牙切齒地對範書婷,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範小姐,你真卑鄙!真冷酷!真沒有人性……”
“超凡!”範書豪叫,本能地挺身而出,要保護他的妹妹。“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嗎?”殷超凡直眉豎目地對範書豪說,“殷家的財勢是眾所周知的,你當了殷家的姑爺,殷雅珮的陪嫁可以給你們範家造一座大墳墓!”
“超凡!”雅珮惱怒地大吼,“你瘋了嗎?你?”
“看樣子,”範書婷氣得渾身顫抖,淚珠在眼眶裏打轉,“瘋病也會傳染的!”
“是的,”殷超凡逼近了範書婷,漲紅了臉大叫,“你最好離我遠遠的,免得我瘋病發作,把你給勒死!”喊完,他拋下了手裏的餐巾,就對樓下衝去。
到了大街上,芷筠和竹偉都早已不見人影。他跳上了自己的汽車,發動馬達,就往饒河街飛快地駛去。一路上,又超速,又闖紅燈,他完全顧不得了,所有的意識、思想,和心靈裏,都隻有一個渴望,見到芷筠!解釋這一切!是的,解釋這一切,他必須盡快解釋,因為,芷筠顯然是誤會已深,而心靈上,已傷痕累累了!
好不容易,車子到了芷筠的家門口,一眼看到窗內的燈光,他鬆了一口氣,還好,她回來了!最起碼,她沒有負氣在街上亂跑,那麽,隻要見到她,隻要講清楚,她一定能了解的!一切的隱瞞,一切的撒謊,一切的做作,隻為了怕失去她!
下了車,他站在她家門口,重重地、急迫地敲著房門。
門內,芷筠的聲音清楚地傳了出來。
“殷超凡,請你走開,不要再來打擾我,我決不會開門的!”
“芷筠!”他喊,“芷筠!你開門!你不要誤會我,你要聽我把話講清楚!”
“我不聽!”芷筠的聲音裏帶著哽咽。“你捉弄我還捉弄得不夠嗎?如果……如果你還有一點存餘的良心,就請你饒了我吧!”
聽出她聲音裏的哽塞,他更急了,更慌了,更亂了,他重重地拍著門,大叫著說:
“芷筠,你開門!你聽我說!”
“我不聽!不聽!不聽!”她也叫著。
“芷筠!”他把臉孔貼在門上,放軟了聲音,哀聲求告著,“我求你開門,我從不求人什麽。”
她不應。
“芷筠!”他柔聲叫。
她仍然不應。
“芷筠!”他大吼了起來,“你再不開門,我就要破門而入了!我就不相信,你這一扇門阻擋得了我!”他用腳重重地踹門,又用拳頭重重地捶門。
“豁啦”一聲,門開了。芷筠滿臉淚水地站在門口,張著那滿是水霧的眼睛,驚愕、悲痛、困擾、而無助地望著他。
“你到底要怎樣?”她喘著氣問,“請你不要欺人太甚!”
聽她用“欺人太甚”四個字,他覺得心都碎了。也覺得被曲解,被侮辱了。相識以來,他何曾“欺”過她?隻為了範書婷的一場表演,她就否決一切了!他推開她,直闖了進來,把門用力地關上。他直直地望著她。
“你認為,我們之間,就這樣完了?”他問,聲音裏不由自主地帶著火氣。
“就這樣完了。”她簡短地說,退後了一步。
“因為你發現我是台茂的小老板?”
“因為你自始待我沒有誠意!”
“誠意?”他惱怒地大叫了起來。“就因為太有誠意,才處處用心,處處遮瞞!你動不動就說我們是兩個世界裏的人,我敢說我的身份嗎?我敢告訴你我出身豪富嗎?你如果有點思想,也不能因為我是殷家人而判我的罪!你講不講理?你有沒有思想感情……”
“不要吼!”她含淚叫,“我不管你的動機,我隻知道你一直在欺騙我!即使你沒有欺騙過我,經過今晚的事,我也不能和你繼續交往了!殷少爺,你請吧!我渺小貧窮,無意於去和什麽穿露背裝的女士爭寵……”
“露背裝!”他大吼大叫,“原來你居然相信有個什麽穿露背裝的女人!上星期我幾乎天天和你在一起,你說說看,我有什麽時間去華國?那是範書婷捏造出來的,你怎麽這麽愚笨,去相信範書婷……”
“範書婷?”她瞅著他,含淚的眸子又清亮,又銳利,又冷漠,“難道你和範書婷之間,也什麽事都沒有過嗎?你敢說沒有嗎?否則,她為何要捏造事實?”
他瞪著她,結舌了。和範書婷之間,雖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卻也不能說完全“沒事”!一時間,他說不出話來,隻是睜大眼睛,緊緊地瞪著她。一看他這表情,芷筠心裏已經有數。她廢然地垂下頭,憂傷,疲倦,而心灰意冷。
“請你走吧,殷超凡!我不和你吵架,也不和你講理,隻請你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你也目睹了你家人親戚對我的態度,我和你在一起,能談得上未來和前途嗎?事實上,你也明知道沒有未來和前途的,否則你不會隱瞞我!我了解,我懂得……”她的睫毛低低地垂著,聲音冷淡而清晰,柔弱而固執,“我在嘉新上班,接觸到的商業界大亨也不在少數,你們這些公子哥兒,追求片刻的刺激,逢場作戲……”她開始搖頭,重重地搖頭,長發在胸前飄蕩。“我們這場戲可以閉幕了。”
“芷筠?”他被觸怒了,傷害了!他沉重地呼吸著,不信任地望著她。“我們今天才發過誓,而你仍然認為我在逢場作戲!”
“任何戲劇裏都有誓言,相信發誓對你也不稀奇!”
“你……”他憤怒得聲音都變了,用手指著她,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隻覺得胸口熱血翻湧,頭腦裏萬馬奔騰,嘴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晌,他才咬著牙說:“你混賬!你沒良心!”
她顫栗了一下。
“交往一場,換得這樣兩句評語,也不錯!”她幽幽地說,聲音冷得像冰山中的回音。走過去,她打開了大門。“再見,殷先生!”
“芷筠!”他叫,直喘著氣。發現事態的嚴重,他竭力想抑製自己的火氣。“不,不,不要這樣,芷筠,我追來不是為了和你吵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請你聽我解釋,芷筠……”
她立刻掙開了他,讓在一邊。好像他手上有細菌似的。
“別碰我!”她低語,“我累了,請你回去!在你家,你或者是一個王,在我這兒,你卻不是主人!請吧!殷先生!”
怒火重新在殷超凡胸口燃燒起來,而且,一發就不可止。從沒有碰到過如此執拗的女人,如此驕傲,冷漠,不講理!他又開始大吼大叫了:
“你到底是什麽道理?即使我的姐姐和朋友得罪了你,我的過失在什麽地方?……”
“你是另一個世界中的人!”
“誰是你的世界裏的人?”他大聲問。
她抬眼看他。
“霍立峰。”她清清楚楚地說。
“霍立峰!”他吸了口氣,像是挨了狠狠的一棒,他睜大眼睛,冒火地瞪著她,似乎眼睛裏都要噴出血來。“原來,這才是你要我離開的原因!為了那個小流氓!”他憤憤地一甩頭,掉轉身子,他像負傷的野獸般衝出了大門,“砰”然一聲,把房門碰上。車子幾乎立即就發動了,衝向了秋風瑟瑟的街頭。
芷筠聽到他的車子開遠了,車聲消失了。她的身子軟軟地溜了下來,她就像堆融化的雪人般癱軟在地上,倚著門坐著,弓著膝,她把頭深深地埋在膝上。十月十三日!她模糊地想著,抓住這個秋天!抓住每年的秋天?她早就知道,連“明天”都沒有了!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
“姐,姐,”竹偉悄悄地溜了過來,蹲在她身邊,怯怯地,關心地搖著她。“姐,你怎麽了?姐,你哭了?殷大哥為什麽要發脾氣?是我做錯了什麽?”
芷筠抬起頭來,麵對著竹偉那對天真而關切的眸子,和那張質樸憨厚的臉龐,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把竹偉的頭攬在懷裏,她終於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喃喃地說著:
“竹偉,我們要找一個地方,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我們什麽事都不做,什麽人都不見,我們——采草莓去!我們一定要找到這樣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