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第六章 ·

  對殷超凡來說,這一切像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以前的二十四年,仿佛都白過了。生命忽然充實了,世界忽然展開了,天地萬物,都像是從沉睡中複蘇過來,忽然充滿了五彩繽紛的、絢麗的色彩,閃得他睜不開眼睛,美麗得使他屏息。這種感覺,是難以敘述的,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變得有所期待,有所渴望,見到她的那一刹那,是所有喜悅的綜合。離開她的那一瞬間,“回憶”與“期待”就又立即填補到心靈的隙縫裏,使他整個思想,整個心靈,都漲得滿滿的,滿得要溢出來。


  那段日子,他是相當忙碌的。每天早上,他仍然準時去上班,水泥公司的業務原來就有很好的經理與員工在管理,他掛著“副理”的名義,本是奉父命來學習,以便繼承家業的。以往,他對業務盡量去關心,現在,他卻不能“關心”了。坐在那豪華的辦公室裏,望著滿桌子堆積的卷宗,他會經常陷進沉思裏,朦朦朧朧地想起一些以前不太深思的問題,有關前途、事業、未來,與“責任”的。殷文淵是商業界的巨子,除了這家水泥廠,他還有許多其他的外圍公司,包括建築事業在內。殷超凡似乎從生下來那一刹那,就注定要秉承父業,走上殷文淵的老路。以前,殷超凡在內心也曾抗拒過這件事,他覺得“創業”是一種“挑戰”,“守成”卻是一種“姑息”。可是,在父親那深沉的、濃摯的期盼下,他卻說不出“我不想繼承你的事業!”這句話。經過一段短時期的猶豫,他畢竟屈服在父母那善意的安排下。而且,也相當認真地去“學習”與“工作”。剛接手,他就曾大刀闊斧地整理過公司裏的會計與行政,一下子調換了好幾個職員,使殷文淵那樣能幹的商業奇才,都驚愕於兒子的“魄力”。私下裏,他對太太說過:

  “瞧吧,超凡這孩子,必定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殷家的事業,繼承有人了!”


  不用講,也知道這種讚美,對殷太太是多大的安慰與喜悅!反正她看兒子,是橫看也好,豎看也好。可是,在超凡小的時候,三個女兒常常絮叨著:


  “媽,你們寵弟弟吧,總有一天把他寵成個小太保,有錢人家的獨生子,十個有九個是敗家精!”


  這話倒也是實話,殷太太深知殷文淵那些朋友們的子女,為非作歹、仗勢欺人的大有人在。前不久,一位建築界巨子的兒子,就因爭奪酒家女,而在酒家揮刀出手,削掉了另一位巨商之子的耳朵。這事是商業界都盛傳的,而兩家都隻能息事寧人,以免傳出去不好聽。如果超凡也不學好,也沉溺於酗酒、賭博,和女人,那將怎麽辦?但,現在這一切顧慮都消除了,兒子!兒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兒子!他必能秉承家業,而更加光大門楣!

  可是,這段時間的殷超凡,卻每日坐在辦公廳裏發愣。麵對著那些卷宗,他隻是深思著,是不是“秉承家業”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條路?而“走”這條路,會不會影響到他和芷筠的交往?因為,芷筠總是用探索的眸子,研究地望著他,歎息著說:


  “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屬於另一個星球,不知怎的,兩個星球居然會撞到一起了。”


  很微妙的一種心理,使殷超凡不願告訴芷筠太多有關他的背景與家庭,他常避重就輕,隻說自己“必須”工作,幫助父親經商。他明白,他多少在混亂芷筠的想法,把她引入一條歧途裏去。他真怕芷筠一旦明白他的身世,而來一句:“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他知道芷筠做得出來,因為她是生活在自卑與自尊的夾縫裏,而又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與倔強!


  他不敢告訴她,他很多事都不敢告訴她。可是,他幾乎天天和她見麵,每到下班的時間,他就會在嘉新大樓門口等著她,騎著摩托車,帶她回家。擠在她那狹小而簡陋的廚房裏,看她做飯做菜。吃她所做的菜,雖然是青菜豆腐,他也覺得其味無窮。很多時候,他也帶她和竹偉出去吃飯,芷筠總是笑他“太浪費”了!他不去解釋,金錢對他從來構不成問題,卻欣賞著她的半喜半嗔。他體會到,一天又一天在逐漸加深地體會到,她的一顰一笑,已成為他生命的主宰。


  當然,在這樣密切的接觸裏,他不可避免地碰到好幾次霍立峰,後者總是用那種頗不友善的眼光,肆無忌憚地打量他!這人渾身帶著危險的信號,也成為他這段愛情生活裏最大的陰影。可是,芷筠總是微笑地,若無其事地說:


  “霍立峰嗎?我們是從小的街坊,一塊兒長大的,他武俠小說看多了,有點兒走火入魔。可是,他熱情俠義,而且心地善良,我正在對他慢慢用功夫,要他改邪歸正,走入正途去!”


  他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慢吞吞地說:


  “幫個忙好嗎?不要對他太用‘功夫’好嗎?他是正是邪,與你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是不是?”


  她望著他,大眼睛黑白分明地大睜著。然後,她嫣然地笑了起來,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胸前。


  “你是個心胸狹窄的、愛吃醋的、疑心病重的、最會嫉妒的男人!”


  “哦哦,”他說,“我居然有這麽多缺點!”


  “可是,”她悄悄地抬起睫毛,悄悄地笑著,悄悄地低語,“我多喜歡你這些缺點嗬!”


  他能不心跳嗎?他能不心動嗎?聽著這樣的軟語呢喃,看著這樣的巧笑嫣然,於是,他會一下子緊擁住她,把她那嬌小玲瓏的身子,緊緊地、緊緊地箍在自己的懷抱中。


  愛情生活裏的喜悅是無窮盡的,但是,愛情生活裏卻不可能沒有風暴,尤其是在他們這種有所避諱的情況之下。


  這天是星期天,一清早,殷超凡就開著父親新買給他的那輛“野馬”,到了芷筠的家門口。一陣喇叭聲把芷筠從屋裏喚了出來,他把頭伸出車窗,嚷著說:


  “快!帶竹偉上車,我們到郊外去玩!”


  “你從哪兒弄來的汽車?”芷筠驚奇地問,望著那深紅色的、嶄新的小跑車。


  “是……是……”他囁嚅著,想說真話,卻仍然說了假話。“是一個朋友借給我的!”


  “你敢開朋友的新車?給人家碰壞了怎麽辦?”


  “別顧慮那麽多好不好?”他含糊地說,“還不快上車!我們先去超級市場買點兒野餐,帶到郊外去吃!工作了一個禮拜,也該輕鬆一下,是不是?”


  他的好心情影響了芷筠,她笑著,跑進屋裏去,很快地,她帶著竹偉出來了。她換了件鵝黃色的長袖襯衫,和咖啡色的長褲,看來又清爽,又嬌嫩,又雅致。關於她的生活所需,例如服裝,殷超凡也曾頗傷過腦筋,他常借故買一些襯衫毛衣什麽的送給她,她會默默地收下,卻對他輕聲地說一句:

  “以後不要這樣,除非——你嫌我太寒酸。”


  她太敏銳,太容易受傷,使他必須處處小心。可是,當他幫竹偉買了全套的牛仔褲和牛仔夾克時,她卻顯得非常開心,說:


  “還是男人懂得如何打扮男孩子!你瞧,竹偉這一打扮,還真是相當漂亮,是不是?”


  現在,竹偉就穿著新的牛仔褲,確實,他很漂亮,一八〇的身高,結實的身材,劍眉朗目。隻要他不開口,誰也不會知道他是個智能不健全的孩子。


  芷筠和竹偉上了車,芷筠坐在前座,竹偉坐在後座。竹偉顯得很興奮,眼睛發光,麵色紅潤,他不住口地說:

  “姐,這是‘真的’汽車是不是?你也給我買一輛汽車好嗎?”然後,他不停地模仿著殷超凡開車的動作,直到芷筠不得不命令他“安靜一點”為止。


  芷筠看著殷超凡那熟練的駕駛技術,懷疑地說:


  “你學過開車?”


  “當然,要不然敢開車帶你出去?放心,”他看了她一眼。“我有駕駛執照。”


  “哦!”她深思地凝視他。“看樣子,我對你的了解還太少!”他有些臉紅,好像做了什麽虧心事一般。


  好在,芷筠沒有再追問什麽。於是,他們去買了三明治、茶葉蛋、鹵雞腿、牛肉幹、花生米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食物,就開始往郊外駛去。事實上,殷超凡並沒有一定的目標,芷筠除了台北市,對別的地方都不熟悉。所以,殷超凡選擇了北宜公路,對芷筠說:

  “咱們開到哪兒算哪兒,隻要風景好,我們就停車下來玩。我一直認為,風景最美的地方並不在名勝區,人工化的名勝遠沒有原始的叢林來得可愛!”


  芷筠深有同感。於是,車子就沿著北宜公路開了出去。等車子一掠過新店鎮,郊外那種清新的空氣就撲麵而來。但,真正撼動他們的,卻不是這空氣,而是這條路上的沿途景致!

  這正是仲秋時節,台灣的秋天,涼意不深,而天高氣爽。在都市住久了,芷筠幾乎不知道什麽叫秋天。但是,車子一走上公路,那路兩旁所種植的槭樹,就引起了芷筠大大的驚喜。槭樹的葉子都紅了,台灣也有紅葉!她讚歎著,睜大眼睛注視著。那些紅葉,在秋天的陽光下,伸展著枝椏,似乎帶著無盡的喜悅,綻放著生命的光華。芷筠輕歎著,第一次了解了前人詞句中那句“曉來誰染霜林醉”的意境。


  車子進入了山區,路很彎,也很陡。風從窗口灌進來,涼涼的,柔柔的,帶著青早、樹木與泥土的氣息。路邊的羊齒植物,伸長了闊大的枝葉,像一片片巨大的鳥類的羽毛。接著,車子駛進了一片雲海裏,雲迎麵而來,白茫茫地吞噬了他們,芷筠望了望路邊的地名,這地方竟叫做“雲海”!芷筠又歎氣了。


  “你知道嗎?芷筠?”殷超凡說。


  “什麽?”


  “你很喜歡歎氣,在兩種情況下你都會歎氣,一種是悲哀的時候,一種是快樂的時候!”


  “是嗎?”她問,眼光迷蒙地。


  “是的。”


  “我以為,我隻會在一種情況下歎氣。”


  “什麽情況下?”


  “無可奈何的時候!”


  “難道現在,你也有無可奈何的感覺嗎?”


  “有的。”她低歎著。


  “為什麽?”


  “我多想——抓住這一個刹那,抓住這一個秋天,抓住這一種幸福嗬!”


  他伸手緊握住了她的手。


  “別歎氣,芷筠,你抓得住的,我會幫你抓住的。”


  她注視他,然後,她把頭悄悄地倚在他的肩上。


  路邊有一條小徑,往山上斜伸進去,不知道通往哪兒,芷筠及時喊:


  “停車!好嗎?”


  殷超凡在附近找了找,發現前麵公路邊有塊多出來的泥土地,他把車子停好了,熄了火。他愉快地望著竹偉:

  “你管拿吃的東西好不好!”


  “好!”竹偉開心地叫,事實上,那一大紙袋的食物一直在他懷裏,一盒牛肉幹已經報銷了。


  “你不怕他保管的結果,是全進了他的肚子裏?”芷筠笑著說,伸手拉著殷超凡的手,風鼓起了她的衣袖,卷起了她的長發。雲在她的四周遊移。她頰上的小渦深深地漾著,盛滿了笑,盛滿了喜悅,盛滿了柔情。


  竹偉走在前麵,殷超凡和芷筠走在後麵,他們從那條小徑往山上走。小徑曲曲折折,蜿蜒而上,他們順著路迂回深入,隻一會兒,就發現置身在一個小小的鬆林裏了。眼前是一片綠野,綠的草,綠的樹,連那陽光,似乎都被原野染綠了。竹偉興奮地大叫了一聲,就往鬆林深處奔去,芷筠喊著說:


  “竹偉,不許跑遠了,當心迷路!”


  “我不會迷路,我要去采草莓!”竹偉說著,已奔向了那綠野。


  “這兒不會有草莓!”芷筠喊。


  “我可以找找看呀!”竹偉一邊喊,一邊繞過一塊大大的山岩,不見了。


  殷超凡拉住了芷筠。


  “沒關係,他不會丟,我們慢慢地走吧!”


  是的,慢慢地走,這一個早晨,風是輕緩的,雲是輕緩的,樹葉的搖晃是輕緩的,小草的波動也是輕緩的。人生還有什麽可急促的事呢?他們手牽著手,肩並著肩,在那四顧無人的山野裏,緩慢地往前走著。兩人都是心不在焉的,他沒有去欣賞眼前的風景,他一直在欣賞她頰上的小渦。她呢?她的目光從小草上閃過,從樹梢上閃過,從天際飄浮的白雲上閃過……小草裏一隻跳躍著的蚱蜢引起她一聲驚歎,樹梢上一隻刷著羽毛的小鳥引起她一聲驚歎,雲端那耀眼的陽光也引起她一聲驚歎,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他眼底那種深摯的繾綣之情引起了她更深的驚歎。於是,他的嘴唇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唇,堵住了那又將迸出的一聲驚歎。


  時光悄悄地流逝,他們不在乎,他們已經忘了時間。在這綠野鬆林之內,時間又是什麽呢?走累了,殷超凡把他的夾克脫下來,鋪在草地上,芷筠就這樣躺下去了,仰望藍天白雲,她心思飄忽而神情如醉。


  “超凡!”她輕歎著。


  “嗯?”他坐在她身邊,手裏拿著一枝小草,在她那白晳的頸項邊逗弄著。


  “你說,我們抓得住這個秋天嗎?”


  “我們抓得住每一個秋天,也抓得住每一個春天。”


  她把眼光從層雲深處調回來,停駐在他的臉上。


  “知道嗎?超凡?”她說,“你是一個騙子,你慣於撒謊。”


  “怎麽?”他有些吃驚。


  “沒有人能抓住時間,沒有人能抓住每個秋天和春天,所以,我們的今天必然會成為過去。”


  “可是,我們還有明天。”


  “有嗎?”她低低地、幽幽地問。


  “你在懷疑些什麽?”他盯著她,拋掉了手裏的小草。用手指梳著她的頭發。“你以為我在逢場作戲?你以為我對感情是不認真的?你以為我隻是個紈絝子弟?”


  她凝視他,陽光閃在她的瞳人裏。


  “你是嗎?”她問。


  他的手指停頓了,他的眼睛嚴肅了,他的笑容隱沒了,他的聲音低沉了。


  “芷筠,”他受傷地說,“你犯不著侮辱我嗬!假如你心裏有什麽不滿,假如我有某些地方做得不對,假如你感到我沒有向你百分之百地坦白……那不是因為我對你不認真,而是因為我太認真了!你纖細而自負,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你信任我……”


  她用手勾下了他的頭頸。


  “別說了!”她低語,“我錯了!原諒我!”


  他閉上眼睛,猝然地吻住她。感到心底掠過一陣近乎痛楚的激情。


  “我告訴你,芷筠,”他在她耳邊說,“遇到你之前,我從不相信愛情,我認為那是小說家杜撰出來騙人的玩意!可是,現在,芷筠……”他吸了一口氣,“要我快樂,或是痛苦,都在你一念之間!”


  她挽緊了他的頭,他躺下來,滾在她的身邊。她不說話,好一會兒,她隻是靜悄悄地躺著。這“安靜”使他驚奇,於是,他用胳膊支起身子去看她。這才發現,她眼睛睜著,而兩行淚水,正分別沿著眼角滾落。他慌了,用唇蓋在她的眼皮上,他低語:


  “不許這樣!”


  她的胳膊環繞了過來,抱住他的脖子,她又是笑又是淚地說:


  “傻瓜!你不知道過分的歡樂也會讓人流淚嗎?”


  秋天的風輕輕地從樹梢穿過,在鬆樹間吹奏起一支柔美的歌,幽幽的,嫋嫋的,好一個秋!好一支秋天的歌!他們四目相對,不知所以地又笑了起來。


  “姐!姐!”竹偉大步地奔跑了過來,“你們看我找到了什麽!”


  芷筠坐起身子,對殷超凡說:


  “假如他真找到了草莓,我就給這兒取個名字,叫它‘如願林’。”


  竹偉跑近了,兩隻手握滿了兩束不知名的植物,到了他們麵前,他的手一鬆,落下一大堆的紅葉!不是槭樹的葉子,而是一種草本植物,有心形的葉片,紅得像黃昏的晚霞,像一束燃燒的火焰!


  “我知道這是什麽,”殷超凡說,“這種植物叫紫蘇,長得好的話,會變成一大片!”


  “是有一大片呀!”竹偉嚷。


  殷超凡望著竹偉。


  “喂,竹偉,你保管的食物袋呢?”


  “啊呀!”竹偉拔腿就跑,“我丟在那堆紅葉子裏麵了!”


  芷筠從地上跳了起來。


  “我們也去看看!”


  他們手拉著手,奔過了鬆林,奔過了草原,翻過了一個小小的山頭,頓時間,他們呆了。在他們麵前,呈現了一個奇異的山穀,裏麵遍生著“紫蘇”,像是鋪著一床嫣紅的地毯,陽光燦爛地照射著,如火,如霞。如仙,如幻。芷筠搖著頭,喃喃地說:

  “我不相信,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麽美的地方!”


  “瞧那紫蘇,”殷超凡感動地說,“它紅得像血。芷筠,如果我有一天負了你,我的血就要流得像這些紫蘇一樣多!”


  芷筠渾身一震,立即轉頭望著殷超凡。


  “你胡說些什麽?”


  “別迷信!”殷超凡鄭重地說,“我不會負你,相信你也不會負我!我知道自己有點傻氣,可是,我們對這些紫蘇發誓吧,每年今天,我們要來這兒度過,以證明我們能夠抓住每一個秋天!”


  “今天是幾號?”


  “十月十三日。”


  “十三是不吉利的。”


  “對我們,它卻是一個幸運號碼!”


  芷筠感動地瞅著他。


  “一言為定嗎?”她問。


  “一言為定!”


  他們手握著手,又相視而笑。竹偉已經把那食物袋找回來了,喘籲籲地停在他們麵前。


  “姐,”他怯怯地說,“袋子找到了,可是……可是……我已經把它早就吃光了!”他提著那個空袋子。


  芷筠張大了眼睛,接著,就大笑了起來,殷超凡忍不住,也大笑了。已經吃光了的袋子,還跑回去找!兩人越想越好笑,就一笑而不可止。竹偉看到他們都那麽好笑,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卻也跟著傻嗬嗬地笑了起來。


  黃昏的時候,他們疲倦地回到了台北。往常,都是竹偉鬧餓,這次,卻是殷超凡和芷筠鬧餓了。殷超凡沒問芷筠,就直接把車子開往自己常去的一家餐廳,在南京東路的一家川菜館。三個人才坐下來,還來不及點菜,有個紅色的影子在他們麵前一晃,就有個人站在他們的桌子前麵了。


  芷筠驚愕地抬起頭來,首先觸進眼簾的,就是一件鮮紅色的襯衫,那顏色才真像剛剛山穀中的紫蘇呢!再抬眼,她接觸到一對銳利的、明亮的、略帶野性的,卻相當漂亮的眼睛。


  殷超凡已經慌張地站起身來了,怎樣也無法掩飾臉上的驚惶和狼狽,他訥訥地說:

  “書婷,我給你介紹,這是董小姐和她的弟弟!”他轉眼對芷筠,“芷筠,這是範小姐。”


  範書婷很快地掃了芷筠和竹偉一眼,女性的直覺使她立刻感覺到這位“董小姐”並不簡單,她卻相當大方地對芷筠點了點頭,又轉頭對殷超凡笑嘻嘻地說:

  “看到門口的紅車子,就知道你在這兒,隻是,沒想到還有位漂亮小姐!有美同車,你豔福不淺!”她伸手在他肩上敲了一下。“不請我一起吃飯嗎?”


  殷超凡是更加狼狽了,他對書婷的個性相當了解,這一坐下來,她不把芷筠祖宗八代和來龍去脈都弄個清楚,她是不會幹休的。而芷筠對他還摸不清呢,怎受得了書婷那一套?他皺皺眉,求饒似的看著書婷:

  “書婷,你一個人嗎?”


  “怎麽會?”背後有個清清脆脆的聲音響了起來,殷超凡嚇了一大跳,回過頭去,雅珮和範書豪正雙雙站在那兒。“看樣子,超凡,你該大大地破費一下了!”雅珮說,眼角掃向了芷筠。


  看樣子,這頓飯是不容易吃了!殷超凡想。下意識地挺了挺背脊,該來的一定會來!難道這是命運的安排,一切都要公開了?可是公開的後果又會怎樣呢?他的心裏慌慌亂亂的,怎樣都無法平靜,但是,理智告訴他,任何事欲掩則彌彰,非從容應付不可。他倉促地對芷筠說:

  “芷筠,我們換個大桌子吧!你應該見見,這是我的三姐雅珮,和他的未婚夫範書豪!”


  芷筠慌忙站了起來,她一半是驚愕,一半是怯意地看著雅珮。雅珮穿了件曳地的綠色長裙,雖然沒戴任何首飾,卻渾身都充滿著高貴與雍容的氣質。她身邊那位範小姐,更是從頭到腳,都帶著咄咄逼人的富貴氣,至於那位青年紳士範書豪,就更不用說了,他手裏無意識地玩弄著一串鑰匙——汽車鑰匙,那鑰匙叮叮當當地響著,敲得她心慌而意亂。她看著麵前這一群人:範書婷、範書豪、雅珮,包括殷超凡,他們都是同一個世界裏的人。而她一她卻屬於另一個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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