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瓊瑤作品全集(共60冊)> 第二部 潔舲(二)

第二部 潔舲(二)

  · 第二部 ·

  潔舲(二)


  第5章


  寶鵑在天還沒亮前,就走進了潔舲的臥室。


  潔齡還沒起床,聽到門響,她翻身朝門口看,寶鵑穿著件淡紫色的睡袍,在晨光微現中走向她。她往裏麵挪了挪身子,寶鵑就在她空出的位置上躺下了。她們擠在一張床上,像許多年前,她每次從噩夢中驚醒,寶鵑都會這樣擠到她床上來,一語不發地用雙手摟住她,直到她重新入睡。那時,她總是習慣性地稱寶鵑為“寶鵑姐”,稱秦非為“秦醫生”,直到他們雙雙抗議,認為這樣太公式化了,太生疏了,太客套了,太不像“一家人”了。


  “美國人的許多習慣我都不喜歡,但彼此稱呼名字實在是幹淨利落!”秦非說,“潔舲,改一改吧!別讓我永遠把你當病人看待。”


  “那麽,我叫你秦大哥!”


  “哎喲!”寶鵑叫,“你還是何小妹呢!省了吧!潔舲,人取名字,就是為了被別人稱呼的!否則,大家都可以沒有名字,隻稱地位、職業、學位,或小姐先生就好了。你為什麽要取名叫潔舲,因為你是我們的潔齡。而我們呢,是秦非和寶鵑。”


  她用了很久的時間,才把稱謂改過來。至今,她偶爾還是會喊一聲“秦醫生”或“寶鵑姐”,那必定是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好比她感冒了,秦非為她開藥,或寶鵑為她打針的時候。


  現在,寶鵑又擠在她的床上了。用一隻手支著頭,寶鵑在晨曦中打量她,用另一隻手撥開她麵頰上的頭發。


  “嗯。”寶鵑哼著,“眼皮腫腫的,看樣子你一夜沒有睡。”


  潔舲無奈地閃出一個微笑,很快的,那笑容就“閃”掉了。


  “潔舲,”寶鵑正色說,“秦非把昨晚你們的談話都告訴我了。我想,我們還需要‘女人對女人’來談談你的問題。”她開門見山,就導入了主題,“你願意談嗎?”


  她點點頭。


  “我想問一個最主要的問題。”寶鵑坦率地注視她,“你有沒有愛上展牧原?”


  潔舲垂下了睫毛,半晌,她的睫毛揚了起來,眼珠烏黑,眼神真摯。


  “我想,我很被他吸引,他有許多缺點,有些狂,有些傲,有些自負……可是,他居然有這些狂傲和自負的條件,他懂得很多東西。他對文學了解不多,卻能很快地進入狀況,對不了解的事,從不充內行……他最可愛的一點,是在誠懇與忠厚之餘,還能兼具幽默感。”


  “夠了,”寶鵑微笑起來,“而你,準備放棄他了?”


  “其實,”潔舲沉思地說,“我們並沒有進展到討論婚嫁的地步,總共,隻是這個夏天的事情。他也沒有向我求婚,我想,我們實在不必急急地來討論這問題。說不定他手裏握著一大把女孩子,等著他慢慢挑呢?”


  “他是嗎?”寶鵑追問。


  “是什麽?”潔舲不解地。


  “手裏有一大把女孩子嗎?”


  她的睫毛又垂下去了,手指撥弄著枕頭角上荷葉邊。她的麵色凝重,眉峰深鎖,牙齒輕輕地咬住了嘴唇。


  “好!”寶鵑坐起身子來,雙手抱著膝,很快地說,“我們現在姑且把展牧原拋開,隻談你。潔舲,你已經二十四歲了,你長得很美,追你的人,從你念高中起就在排隊,秦非醫院裏那位實習醫生小鍾,到現在還在做他的春秋大夢。這些年來,你把所有的追求者都摒諸門外,我和秦非從沒表示過意見。因為,說真的,那些追求者你看不上,我們也還看不上呢……”


  “我不是看不上……”她輕聲囁嚅著。


  “我懂。”寶鵑打斷了她,“你的自卑感在作祟!你總覺得你沒有資格談戀愛,沒資格耽誤人家好男孩!所以,你就在感情沒發展前就把別人的路堵死,讓人家死了這條心!你有自卑感,是我和秦非的失敗,我們居然治不好你!再就是那位心理重建的李子風!當什麽心理科醫生?幹脆改名叫李自瘋算了,也給你治療了七八年,還宣布你完全好了,我看你……”


  “寶鵑!”潔舲忍不住打斷了她,“我最怕你!”


  “因為我總是一針見血,實話實說?”寶鵑銳利地盯住她。


  “好,你自卑。那麽,你幹嗎招惹展牧原?”


  潔舲嚇了一跳。


  “我沒有招惹展牧原!”


  “你沒招惹他,怎麽和他一再約會?怎麽不在一開始就把人家的路堵死?怎麽不讓他早點死心……”


  “這……”潔舲囁嚅著。是啊!寶鵑言之有理。怎麽開始的呢!是了,都是小中中哪!什麽黑螞蟻、黃螞蟻、養樂多、卡裏卡裏,還外帶要噓噓!就是小中中促使他寫了那首打油詩,也就是那首打油詩讓她心有不忍!是小中中在暗中幫了他的忙!現在,寶鵑反而把罪名扣到她頭上來了!她急急地按住寶鵑,說:“這有原因的!都是小中中闖的禍!”


  “你說什麽?小中中?”寶鵑伸手到她額上去試熱度了,“你有沒有發燒?”


  “你聽我說!”潔舲把寶鵑的手壓下去。她開始說那第一次的約會,說小中中如何吃冰淇淋,又吃聖代,又要看電影,如何一再表演,如何宣布吃了螞蟻和小洋蔥,如何草草結束了那約會,如何收到展牧的小紙……說完,怕寶鵑不相信,她跳下床,去書桌抽屜裏,翻出了那張紙條,遞給寶鵑看。寶鵑在聽的時候,就已經睜大眼睛,一直想笑,等到看完紙條,她跳下床,捧著肚子,就笑彎了腰。


  “哎喲!不是蓋的呢!”她邊笑邊說。


  “你瞧!”潔舲說,“都是中中闖的禍吧!”


  “你算了吧!”寶鵑笑完了,把紙條扔在潔舲身上說,“人家寫得出這張紙條,你就動了心!反正,你凡心已動!如果沒動心!你照樣可以不理他!別把責任推在小中中身上。如果中中真該負責,你和展牧原就隻能算是緣分了!怎麽那天中中就如此精彩呢?你又怎麽會帶中中而不帶珊珊呢?說來說去,你難逃責任!你最好捫心自問一下,不要自欺欺人!再說,如果沒有展牧原,你生命裏就不會再有別人了嗎?你真預備抱獨身主義,當作家,在我家裏住一輩子?當然,你知道我不是要趕你走,如果我今天要趕你,當初就不會大費周章地留你了!我隻是要你把眼睛睜大,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別人!你並不是罪人,你更不是壞人,你有資格戀愛結婚生兒育女……當一個正常的、快樂的女人。”


  “但是……”潔舲咬咬牙,“我不能欺騙他!”


  “你能的!”寶鵑輕聲而清晰地說,“我們每個人都撒過謊,欺騙有善意和惡意兩種,善意的欺騙隻有好,沒有壞!我在醫院裏,每天要撒多少謊,你知道嗎?明明病人已患了絕症,我會說:‘沒有關係,醫生說很快就會好了!’何必讓他知道了傷心呢?人生,就是這樣的!”


  “如果……”潔舲睜大眼睛說,“我把真相告訴他,你認為他的反應會怎樣?”


  寶鵑緊閉著嘴,側著頭,嚴肅地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抬頭定睛看著潔舲,眼裏沒有笑意,沒有溫暖,她冷靜而誠懇地說:

  “我不敢說他的反應會怎樣,我隻知道,人性都很脆弱、很自私。我和秦非,已經治療了你這麽多年,愛護了你這麽多年,我真不願意別人再來傷害你!”


  潔舲的臉發白了。


  “你說,他會傷害我,而不是我傷害他?”


  “當他覺得被傷害的時候,就是他在傷害你。”寶鵑透徹地說。“我們這樣分析吧,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反應有兩種,一種是他能接受和諒解,一種是他不能接受和諒解。後者必然造成傷害和屈辱,然後你們會分手。前者的可能性也很大,因為他很善良。但,也因為他善良,你的故事,對他是聞所未聞,甚至無法想象的。所以,他會受到打擊。當他受打擊的時候,潔舲,你能無動於衷嗎?你不會也跟著受打擊嗎?然後,你辛苦建立的自尊會一一瓦解,傷痛也隨著而來,在這種情緒下,你們還會幸福嗎?”


  潔舲怔著。


  “當然,”寶鵑繼續說,“我們隻是分析給你聽,這是件太嚴重的事,說與不說,決定權仍然在你手裏。我勸你……”她頓了頓,“還是不要太冒險的好!”


  “必輸之賭。”潔舲喃喃地說。


  “不一定,隻是輸麵大。”寶鵑凝視著她,“輸掉一段愛情,事情還小,輸掉你的自尊和自信,事情就大了。如果你一定要告訴他,讓我們來說……”


  “不!”她打斷了寶鵑,臉色堅決而蒼白,“這是我的事,是嗎?是我必須自己麵對的事!”


  “是。”


  “人性真的那麽脆弱嗎?”她低語,“可是,我在最悲慘的時候,遇到了你們,是不是?我看到過‘人性’在你們頭頂上發光。而你們卻叫我不要相信人性。”


  “不要把我們神化。”寶鵑認真地說,“我們隻是幫助你,愛護你,我們並不需要娶你!”


  潔舲迅速地背轉身子去,避免讓寶鵑看到衝進她眼中的淚水。寶鵑走過來,擁住了她,聲音變得溫柔而親切了,她歎息著說:


  “我說得很殘忍,但是很真實。潔舲,說真的,我和秦非這種人,在這世界上也快要絕跡了。即使我們頭頂上真的發光,你也不要相信,別人頭頂上也會發光。我們不是悲觀,是累積下來的經驗,在醫院裏,我們看得太多太多了!尤其……”她停了下來,第一次欲言又止。


  “尤其什麽?”潔舲追問。


  “那個展牧原!”寶鵑仍然坦白地說了出來,“我雖然隻見了他幾次,已經對他印象深刻。他幾乎是——完美的!所有完美的人!都受不了不完美。正像所有聰明的人,都受不了蠢材一樣!那個展牧原——”她再深吸了口氣,重重地說,“實在是完美無缺的!”


  寶鵑放開潔舲,走出了房間。


  潔舲軟軟地,渾身無力地在床上坐了下來,用雙手緊緊地蒙住了自己的臉龐。


  這天晚上,展牧原和潔舲在一家名叫“夢園”的咖啡廳中見麵了。“夢園”就在忠孝東路,和潔舲的住處隻有幾步路之遙,是他們經常約會見麵的地方。“夢園”並不僅僅賣咖啡,它也是家小型西餐廳。裝潢得非常雅致,牆上是本色的紅磚,屋頂是大塊的原木,桌子是荷蘭木桌,上麵放著盞“油燈”,一切都帶著種原始的歐洲風味。潔舲一直很喜歡這家餐廳的氣氛,尤其它很正派,光線柔和而不陰暗,又小巧玲瓏,頗有“家庭”感。


  他們坐定了,叫了咖啡。展牧原心中還充滿了興奮,他看著潔舲,怎麽看就怎麽順眼。潔舲今晚看來特別出色,她淡掃蛾眉,輕點朱唇。穿了件白襯衫,白長褲,白西裝型外套!又是一係列的白!白得那麽亮麗,那麽純潔,那麽高貴!展牧原又一次發現,白色並不是人人“配”得上的。它太“潔淨”了,隻有更“潔淨”的人,才能配上它。而潔舲,多好的名字!人如其名,名如其人。潔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潔舲坐在那兒,輕輕地轉動著手裏的咖啡杯,她很靜,太安靜了,很久都沒說話。隻有展牧原,一直在說著他對未來的計劃,授課的問題,攝影的問題,家庭的問題……提到家庭,他忽然想了起來:

  “明天去我家好嗎?我爸和我媽已經想見你都想得快發瘋了!他們說,能把他們的兒子弄得神魂顛倒的女孩一定不平凡,我告訴他們說,不能用‘不平凡’三個字來形容你,那實在是貶低了你!你豈止不平凡,你根本就是個奇跡!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第一次見你,就認為你是個‘奇跡’,不止‘奇跡’,還有‘驚喜’,而且……”他笑吟吟地看著她,“你還是本‘唐詩’呢!說起唐詩,”他又滔滔不絕地計劃起來,“我想給你拍很多照片,各種各樣的,每一張照片都配一首唐詩,然後出一本攝影專輯。好不好?明天就開始,有的用黑白,有的用彩色,有的在室內打光拍,有的去風景優美的地方拍,例如柳樹下、小河邊、海灘上……對了,拍一張你劃船的,一條白色的小船,你穿著白衣服,打著一把白色的小洋傘,懷裏抱一束白色的小花。題目就叫潔舲。如何?”他忽然住了口,仔細地盯著她,發現有點不對勁了,“你怎麽不說話?你有心事嗎?你在想什麽?”


  她慢慢地停止轉咖啡杯,她的睫毛下垂了幾秒鍾,再抬起來,她的眼光定定地停在他臉上。然後,她費力地咽了一下口水,終於清楚地吐出一句話來:

  “牧原,今晚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他在椅子上跳了跳,不信任地看她。


  “你說什麽?”他問,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嘴微張著,看來有點傻氣,傻得那麽天真,那麽率直。他連掩藏自己的感情都還不會。


  “我說,”潔舲用力吸氣,瞪著牧原。要“打擊”這樣一個人實在是“殘忍”的,但她卻不能不殘忍,“我要和你分手了,以後,我們再也不見麵了!”


  “你在——開玩笑?”


  “不!不!”她拚命搖頭,“我是認真的,非常非常認真的。”她強調著“非常”兩個字。“我們不能再見麵了。今晚,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他的嘴唇失去了顏色,麵孔發白了。


  “我做錯了什麽?”他低問,“不該吻你嗎?不該擁抱你嗎?我冒犯了你嗎?你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嗎……”


  “不不!別生氣。牧原……”


  “我不生氣。”他壓抑著自己,“我隻是不接受!為什麽今晚是最後一次見麵?”


  “因為——”她低下頭去,用雙手緊捧著咖啡杯。時序才剛入秋季,她已經覺得發冷了,她讓那熱咖啡溫著自己冰冷的手,“因為——我的未婚夫明天要從美國回來了!我們的‘遊戲’應該結束了!”


  “什麽?”他大大一震,手邊的杯子震得碰到了底下的碟子,發出“叮當”的響聲。“你說什麽?未——婚——夫?”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是的,未婚夫!”她咬牙說,不去看他,隻是看著手中的杯子。“你常說我是一個謎,因為我從沒有跟你談過我自己。你總不會認為我活到這麽大,會沒有男朋友吧?我的未婚夫是去美國修碩士學位的,他學工,本來要修完博士才回來,但是,他……他……”她舌頭打著結,這“故事”在肚子裏早就複習過二十遍,說得仍然語無倫次。“反正,他明天就回來了。我們訂婚兩年多了,我實在不能欺騙他……也……不該欺騙你!”


  他一句話也不說,死死地看著她,重重地吸著氣。她飛快地抬眼瞥了瞥他,他那越來越白的臉色使她的心髒緊縮而痛楚起來。她的手更冷了,而且發起抖來,她被迫地放下了杯子,杯子也撞得碟子“叮當”響。他終於抽了口氣,啞啞地問了一句:

  “你……真有未婚夫?”


  “我何必騙你?”她掙紮著說,“不信,你去問秦非!我……沒有理由騙你,是……不是?”


  他又沉默了。空氣中有種緊張的氣氛,他的呼吸沉重地鼓動著胸腔。好半晌,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咳了一聲,他清清嗓子,說:

  “好,你有未婚夫!”他咬牙又切齒,“好,你說了,我也聽到了。我原來就有些懷疑,命運之神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差點到行天宮去燒香了!我就知道,像你這樣的女孩,不可能沒人追,不可能輪到我……”他的嗓子又啞住了,再咳了一聲,他突然又說了句,“他……是你的……未婚夫?”


  “是。”她簡短地回答,眼裏已有淚光。


  “好,”他再說,“好,”他重重地點頭,“他僅僅是你的未婚夫,不是你的丈夫!好,讓我和他公平競爭吧!我不預備放掉你!”


  “什麽?”她驚愕地抬起頭來,驚愕地瞪住他,淚水在眼眶中滾動,“你不可以這樣!”


  “我為什麽不可以這樣?”他激烈地問,忽然隔著桌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握得緊緊緊緊的。他的眼光熱烈而鷙猛地盯著她,似乎要看進她內心深處去。“你有沒有一些愛我?”他問,“有沒有一點點愛我?”


  “我……我……”她囁嚅著,“我根本……不能愛你!我……我……沒有資格再愛你!”這兩句話,倒真是掏自肺腑,淚珠從她眼眶中無法控製地湧了出來,沿頰滾落。她掙紮著:“你……你就放了我吧!饒了我吧!”


  “你哭了嗎?”他說,“你為什麽哭呢?你這一哭,你未婚夫的地位就退了一步,你懂嗎?”他更緊地握她,“我不能撤退,潔舲。即使你有未婚夫,我還是要追你!我還是要見你!因為你心裏已經有了我!他不過是比我幸運,早認識了你,如果你早就認識我,你也不會和他訂婚!”


  “你怎麽知道?”


  “我知道。”他點頭,固執而一相情願地,“因為我比他可愛,因為我比他固執!因為……”他喉中哽了哽。“因為……”他崩潰了,低下頭去,輕呼出來,“因為我輸不起!潔舲,我輸不起!你怎能如此殘忍?這樣冷靜地告訴我你有未婚夫!在我正開始計劃一切一切一切一切……的時候!這太殘忍!太殘忍!不!潔齡,我輸不起!我從來沒有愛過,這是我第一次承認自己的感情,第一次陷得這麽深這麽深……見鬼!”他把頭轉開去,望著玻璃窗外麵。“這不是世界末日,絕不是!”他自言自語。


  “牧原!”凝視他,感到五髒六腑都在絞痛,她的心碎了,“你並沒有輸!是不是?隻是我沒有資格來愛你,不是你輸了……”


  “如果你有資格愛我,你會愛我嗎?”他掉轉頭來,又有力地問。


  “我……我……”她張口結舌,眼前一片模糊。


  “好,不要答複我!”他阻止了她,“我們認識的時間還不夠長,不夠讓你深入地了解我……他認識了你多久才訂婚?”他忽然問。


  “噢!”她怔了怔,胡亂地接口,“三年吧,大概有三年多!”


  “瞧!我們才認識三個月!”他勝利似的叫,眼中又亮起希望的光彩,“三年和三個月怎能相提並論!潔舲,你不愛他,你根本不愛他!”


  “你又怎麽知道?”


  “如果你真心愛他,你不會受我吸引!你不會和我訂約會,你也不會讓我吻你……”


  “所以我才有犯罪感!”她已被他攪得頭昏腦漲,思緒都不清楚了,“所以我再也不見你!所以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所以一切都過去了!牧原,”她從座位裏站起來,“你不要再跟我糾纏不清了,我們相逢太晚……太晚太晚了!我走了!再見!!”


  “等一等!”他喊,伸手想抓他。


  她掙開了,奔出了咖啡廳,奔到深夜的街頭,向新仁大廈奔去。她身後有喘息聲,他追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地站住,他喘籲籲地看著她,眼底,燃燒著兩小簇火焰,他的聲音沉重而急迫:


  “他真的明天就回來嗎?”


  “真的!”


  “你騙我!你可能有未婚夫,不見得明天就回來!不過,不管你有沒有騙我,讓我告訴你一句話,”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明天見!”“你……”她怔住,“不可能!不行!”


  “那麽,”他說,“我們今晚不分手!”


  “你……”她更加發怔。


  “我跟你上樓,你去睡覺,我在你家客廳睡沙發!”


  她看了他好幾秒鍾。


  “你是堂堂男子漢,”她清晰地說,“你受過高等教育,你是大學裏的教授,你不再是撒賴的小孩!”她深呼吸:“我要怎樣才能跟你說得清楚?君子不奪人所愛,是嗎?你說過,你是個驕傲自負的人,難道你要我輕視你嗎?你知道你什麽地方最吸引我?就是你的堅強自信,和你的一團正氣,如果你對我撒賴,你在我心中建立的地位,就蕩然無存了。你怎麽如此幼稚?不要讓我輕視你!不要讓我輕視你!”他被擊倒了。這次,他被她犀利的言辭完全擊倒了。他瞪視著她,頓感萬箭鑽心。是的,撒賴是孩子的行為,瞧!他竟把自己弄成如此可悲的局麵,如此無助的局麵。連自尊都被踩到了腳下。是的,他隻能讓她輕視他!他也輕視他自己!


  於是,他放開了她,一語不發地掉轉了頭,走開了。


  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才轉身走進大樓,跨進電梯,她貼牆靠著,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第6章


  一連好些日子,潔齡都關在家裏沒有出去。


  她照樣很早就起床,幫珊珊梳頭,幫中中穿衣服,照顧兩個孩子吃早飯,然後,兩個孩子就去上學了。假期早已過去,珊珊在念小學二年級,中中念幼兒園大班。等兩個孩子一走,潔舲就關進了她的臥室,宣稱她要開始寫作了。


  事實上,潔舲用在寫作上的時間並不多,她確實在寫,但進度緩慢,她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而且,思緒總會飄到寫作以外的東西上去。於是,她開始看書,她從小就愛看書,這一晌,她看書已達巔峰狀態。偶爾出去,她都會買了大批的書回來,然後就埋首在書堆裏,直到吃飯時間才出房門。


  秦非夫婦仍然從早忙到晚。每天晚上,秦非自己的診所中也都是病人。潔舲會穿上白色的護士衣,也幫忙做掛號、包藥、填病曆、量體溫等工作。雖然她早就學會許多護士的專長,像打針、靜脈注射等,但是,因為她沒有護士的執照,秦非就不讓她做。盡管如此,病人多的時候也忙得大家團團轉。晚上九時半以後,秦非就不再接受掛號,但,看完最後一個病人,往往也將近十一點了。


  生活,對秦非來說,是一連串的忙碌。


  可是,雖然如此忙碌,秦非仍然關懷著潔齡,他知道她和展牧原“中斷”了,他知道她又在瘋狂般看書,他也知道,她在嚐試寫作了。


  一天晚上,病人特別少,診所很早就關了。秦非換掉了工作服,來到潔舲的屋裏。他看到潔舲桌上堆著一大堆書,他走過去,隨便地翻著:《羅生門》《地獄變》《金閣寺》《山音》《千隻鶴》《古都》《河童》……他呆住了,低頭翻著這些書籍,默然不語。潔舲看著他,用鉛筆敲了敲自己正看著的一本《雪國》,她習慣拿支鉛筆,一麵看書一麵作記號。她笑了笑,解釋地說:


  “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作家的東西,我覺得日本作家寫的東西比中國作家廣泛多,他們什麽題材都能寫,也都敢寫,中國作家往往局限於某一個範圍之內。”


  “不是日本作家的題材廣泛。”秦非說,“一般歐美作家的取材都很廣泛,因為他們隻需要寫作,不需要背負上道德的枷鎖,更不需要麵對‘主題意識是否正確’這種問題。中國人習慣講大道理,電影、藝術、文學好像都要有使命感,都要有教育意義!荒謬!所以,中國現代的作家,都像被裹了小腳,在那條‘道德、教育意義、主題意識’的裹腳布下,被纏得歪曲變形。潔舲,如果你要寫作,你就去寫,放膽去寫,不必考慮任何問題!千萬別當一個被包了小腳的作家!”


  “我很懷疑,”潔舲坦率地說,“我是否會成為一個作家。我這兩天想得很多,‘作家’不是我的目的,‘寫作’才是我的目的,我隻要坐下來,寫,就對了!哪怕這世界上隻有一個知音,也罷;沒有知音,也罷。總之,要寫出我心中的感受來,才是最重要的!”


  “最初,可能是這樣的,然後,你會渴望知音的。”秦非笑笑,繼續翻著那些書,“你會希望得到共鳴,希望得到反應,希望擁有讀者。因為,寫作已經是很孤獨的工作,再得不到知音,那種孤獨感和寂寞感會把人逼瘋。世界上兩種人最可悲,一種是演員,一種是作家。演員在舞台上表現自己,飾演別人。作家在稿紙上表現自己,飾演別人。很相像的工作。兩者都需要掌聲。兩者都可能從默默無聞,到燦爛明亮,然後再歸於平淡。於是,歸於平淡之後,就是寂寞和孤獨。平凡的人往往不認識寂寞和孤獨,天才——作家或演員或藝術家或音樂家都屬於天才型——很容易就會被孤獨和寂寞吞噬。再加上,作家大部分思想豐富,熱情,於是就更可悲:三島由紀夫是最典型的例子,他身兼作家和演員於一身,對人類的絕望,對死亡的美化,對戲劇性的熱愛一導致他最後的一幕,轟轟烈烈的切腹自殺。至於他死前的抗議、演講那場戲,在他的劇本裏原可刪掉,他不需要給自己找借口。他生前有兩句話已經說得很明白:‘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這就是他一生的誌願,他做到了。”


  潔舲抬起頭來,不相信似的看著秦非。


  “我不知道你研究過三島由紀夫!”


  “我是沒有研究過。”秦非坦白地說,“但他死得那麽驚天動地,引起全世界的注意,我當然也會去注意一下。”他合上書本,注視潔舲,“你呢?你到底為什麽在研究他們?”


  “三島由紀夫有一首詩,我念給你聽你好嗎?”


  “好。”


  她拿起一本書來,開始念:

  力量被輕視,肉體被侮蔑。


  悲歡易逝去,喜悅變了質。


  淫蕩使人老,純潔被出賣。


  易感的心早已磨鈍,


  而勇者的風采也將消失。


  她放下書,抬眼看他。


  “我想,”她說,“這就是三島由紀夫在四十五歲那年,就選擇了死亡的原因。他崇拜武士道的精神,切腹是最壯烈的死法。如果他再老下去,到了七老八十,勇者的風采都已消失,死亡就不再壯烈,而成為無可奈何了。你說對了,三島認為死亡是一種美,但,必須是他選擇的死亡,不是在病床上苟延殘喘的死亡。日本人都有這種通性,把死亡看成一種美。你從他們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來。”


  “我知道。”秦非點頭,順手拿起一本《羅生門》。翻到作者介紹,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幾句話:“架空線依然散發出來銳利的火花。他環顧人生,沒有什麽所欲獲得的東西,唯有這紫色的火花——唯有這淒厲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換,他也想把它抓住!”


  “芥川龍之介!”她接口說出作者名字,“又一個把死亡看成絕美和淒美的作家!他死的時候更年輕,才隻有三十五歲。他是吞安眠藥自殺的。至於川端康成,他自小就是孤兒,感觸很深。但他已度過了自殺的年齡,卻仍然選擇了這條路。他在七十三歲那年,口含瓦斯管自殺。”


  “可能因為得了諾貝爾獎!”秦非說,“這麽高的榮譽,得到了,年齡卻已老去,再沒有衝刺的力量,也再沒有追求的目標。何況,當時很多評論家,批評他不配得獎,我相信,他得獎後比得獎前更孤獨,更寂寞,更絕望,於是,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對了!”她深深點頭,“就是這兩句話:生而何歡,死而何懼!”秦非驀然從某種沉思中驚覺了,他盯住潔舲,深刻而敏銳地注視她,同時,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潔舲!”


  她一震,抬起睫毛,迎視著他,他們互相注視著,研判著,揣摸著;都在彼此眼底讀出了太多言語以外的東西。然後,秦非伸出雙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緊握著她,眼光深刻地看進她眼底深處,他用一種幾乎是憂鬱的語氣,低沉而清晰地說:

  “瞧!知識並不一定是件好東西!”他搖搖頭,語重心長地再加了句,“潔舲,別讓我後悔給你念了大學!”


  她默然不語,隻是靜靜地、深切地看著他。


  電話是淩晨三點鍾響起來的。秦非在床上翻了個身,去摸電話聽筒,眯著眼睛看看床頭的鍾,淩晨三點!準又是個急診病人!寶鵑伸手過來,環抱住秦非的腰,把頭依偎在他肩胛上,她閉著眼睛,模糊地說:


  “不要接,醫生也有權利睡覺。”


  秦非安慰地拍撫了一下寶鵑,依然拿起聽筒來。剛剛對著聽筒“喂”了一聲,對麵就傳來一個男性的、年輕的、苦惱的,而且是魯莽的聲音:“秦公館嗎?我找潔舲聽電話!”


  見鬼!秦非醒了,瞪著鍾。


  “你知道幾點鍾了?”他問。


  “我知道,三點。”對方回答,“我是展牧原!”


  秦非怔了怔。


  “好吧,我幫你接過去……”


  “等一下,”展牧原忽然說,“你是秦醫生?”


  “秦非。”他說,他不喜歡病人以外的人稱他醫生。


  “好,秦非,”對方沉重地呼吸著,“我能不能先和你談兩句話?”


  “你能,但是,以後請你別選這種時間。”


  “對不起,”展牧原歉然地說,“我忽然覺得不打這個電話我會死掉,所以我就撥了號,顧不得時間的早晚。”


  “好吧!”秦非忍耐的,“你要和我談什麽?”


  “潔舲。”他說。


  秦非頓了頓。


  “我不能和你談潔舲,”他說,“除非她自己願意和你談。她在我家,是……自主、自由、自立的!我沒有權利把她的事告訴你!”


  “隻有一句話,”展牧原急切地。


  “什麽話?”


  “她確實有未婚夫嗎?”


  秦非再一次默然。寶鵑已經醒了,她伸手扭開床頭的小燈,在燈光下看著他。把頭靠在他胸膛上,她傾聽著他的心跳聲,手指輕撫著他睡衣的衣領。


  “展牧原,”秦非終於開口了,“你真的很愛潔舲嗎?非常非常愛她嗎?愛到什麽程度?”


  “唉!”對方歎了口長氣,“這個時間撥電話,是沒有理智;在被拒絕之後撥電話,是沒有自尊;連續到你們家對麵去等那個始終沒出現的‘未婚夫’,是傻裏傻氣;每夜每夜失眠到天亮,是瘋裏瘋氣……你還問我愛不愛她,或愛她到什麽程度?”


  “那麽,”秦非深吸口氣,下決心地說,“讓我告訴你,她從沒有什麽未婚夫,她連男朋友都沒交過……”


  對麵傳來“咕咚”一聲響,接著,聽筒裏又傳來兩聲“哎喲,哎喲”的模糊呻吟聲。秦非吃了一驚,慌忙對著聽筒問:

  “怎麽了?什麽事?”


  “沒有,沒有事!”牧原的聲音裏充滿了喜悅和狂歡,“我隻是一不小心,從床上滾到地上去了,撞了我的膝蓋……沒關係,好了!我掛電話了……”


  “喂喂,”秦非又好氣又好笑,“你不是還要和潔齡說話嗎?”


  “是呀!”展牧原急迫地說,“但是我不能在電話裏講!我現在就過來了!”


  “喂喂,”秦非喊,“你知道現在幾點鍾……”


  但是,對方已經掛斷了,秦非看看聽筒,把它摔到電話機上。從床上坐起來,他看著寶鵑:

  “他說他馬上要過來!那個傻瓜真有點瘋裏瘋氣!我看你最好去叫醒潔舲,告訴她謊稱的未婚夫已經被我拆穿了,至於為什麽要編出個未婚夫來,大家的說法必須一致!”


  展牧原到秦家的時候,是淩晨四點十分。


  是潔舲給他開的門,她顯然已經知道他要來,她已換掉了睡衣,穿了件簡單的家居服——一件白絨布的袍子,上麵繡著一束紫色的花朵。她的長發隨便地披瀉著,臉上白淨清爽,絲毫沒有化妝,清新得一如早晨的花露!


  牧原是多麽喜悅啊!雖然心底還藏著無數謎團。但是,隻要她沒有什麽該死的未婚夫,什麽都不嚴重了!什麽都可以解決了。他看著她,呆呆地、愣愣地、癡癡地看著她,唇邊帶著個傻傻的笑。


  “潔舲,我等不及天亮……”他想解釋。


  “別說了,進來吧!”潔舲讓他進來,關上了大門,客廳裏隻有他們兩個,秦非夫婦很明顯地要讓他們單獨相處。牧原在沙發上坐下,潔舲給他倒了一杯熱茶來。


  “不要倒茶了!”牧原急促地說,“潔舲,你騙得我好慘!為什麽要這樣欺侮我昵?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呢?為什麽要害得我吃不下睡不著,緊張兮兮,瘋瘋癲癲呢?為什麽……”他伸手抓住了她,因為她想躲開他,她眼裏已閃起了淚光。“為什麽要拒絕我?為什麽要編出一個未婚夫?為什麽千方百計要斷掉我的念頭?是我不夠好嗎?是我表現得不夠真誠體貼嗎?你知道我沒有經驗,如果我不夠好,你可以罵我呀!你可以教我呀!你可以給我一點小苦頭吃,但是不要這麽絕情呀!你可以不理我一兩天,但不要弄出個未婚夫來呀……”


  潔舲抬眼看他,伸出手來,按在他的唇上,阻止他再繼續說下去。“我沒想到,”她低聲說,“秦非會幫你的忙,拆穿了我!”


  “這叫……”他正要說,她又按住了他的唇。


  “別說!現在是我說的時候。”她的睫毛垂了垂,再揚起來,眼底有種深切的無奈和淒苦,“我從認識你那天起,就連名字都不想告訴你的。我一直逃避你,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不,別說!聽我說!你有最好的家世,最好的父母,最好的學曆,你又風度翩翩,幽默有趣,才氣縱橫……”


  “哇!”他掙開她的手,眉飛色舞地說了句,“我怎麽這麽好!我自己也知道自己還不錯,就沒想到有這麽好!你這傻瓜!這麽好的男子你怎麽還要折磨他,使他以為自己隻有零分,差點去跳海……”


  “你要不要聽我說話?”她忍耐地問。


  “要!要!要!”他慌忙說,“不過,如果我有那麽好,你又沒有什麽該死的未婚夫,我想,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是嗎?”她憋著氣問。


  “是的!”他肯定地回答。


  “你最好聽我說完,不要再打岔!”


  “好。”他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我必須告訴你,”她沉吟了一下,猶豫地咬咬嘴唇,“我是個孤兒。”


  他睜大眼睛看她,不說話。


  “我姓何,但是,何不是我的真姓,”她繼續說,“很多很多年前,他們在醫院門口檢到了我,整個醫院為我開緊急會議,因為我又病又弱又遍體鱗傷,大家都以為我會死掉,後來,我居然被救活了。在醫院裏住了半年多,大家都喜歡我,所以,院長給了我他的姓,算是收養了我。全院的醫生同仁,為我捐了一筆款算是我的生活教育費,當然,這筆錢早就用完了。而秦非夫婦,收留我在他們家,從不讓我有經濟困難,他們讓我念書、求學,直到大學畢業。直到今天。”她一口氣說完,盯著他。“所以,我真的是個謎。一個身世來源都不清楚的謎!你以為像你這樣優秀的家庭,像你這樣優秀的青年,能接受一個‘謎’嗎?一個真正的‘謎’嗎?”


  他凝視她,不笑了,眼珠變得深黑而黝暗起來,他在沉思,在衡量,在揣測,他仔細地看她再看她。


  “當初,醫院沒有調查過你的來曆嗎?”他懷疑地問,“那是多少年以前?”


  “你最好不要再追問,”她的背脊挺直了,眼中開始有“武裝”的色彩,“我並不想提我的出身,那對我是件很殘忍的事,我從進中學起,就有了嚴重的自卑感,總覺得我不如人,為了這個,我還接受過心理治療。讓我告訴你,展牧原,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我沒有未婚夫,沒有交男朋友,就因為我不想麵對這件事實。如今,你知道了,你可以退出去,從此不要再招惹我!我不會怪你,也不會恨你……”


  “停!”他阻止地說,重重地喘了口氣,他的眼睛裏流轉著光芒,視線在她那潔淨的麵龐上深深逡巡,然後,他低而清楚地說:“我早說過,我就為這個‘謎’而活著,現在,我懂了,我什麽都懂了!”他把她拉到自己胸前,“潔舲,你是謎,或者不是謎,對我都一樣,重要的是你本人,而不是你的家世!潔舲,”他再喘口氣,眼睛裏重新燃起了熱情,“你太低估了我!”


  “是嗎?”她看他,退後了一步,“不要讓一時的感情衝動蒙蔽了你的視線,衝昏了你的頭。你知道謎的背後,可能會藏著一些非常冷酷的真實。而某一天,說不定這些謎底會在我們麵前揭穿……哦,哦。”她連退了兩步,把頭轉了開去,急促地說,“你走吧!展牧原!你走吧!請你走!不要來煩我!不要來擾亂我!請求你!你走吧!快走吧!讓我自己去過我的日子……”


  他大踏步地走近她,臉漲紅了,他用力把她拉進了懷中,用力地說:

  “如果我有一天,因為你出身而輕視你,讓我被天打雷劈!被打進十八層地獄!”


  “別動!”她喊,把衣領翻開來,讓他看她肩上的傷疤,這些傷疤,由於年代已久,又經過最好的外科治療,所以並不可怖。隻是,皮膚依然起皺,疤痕仍然相當明顯。


  他的臉發白了,瞪著那疤痕。


  “這是什麽?”他問。


  “燒傷的。據說我被撿到的時候,連頭發都快燒光了,大家推測我被虐待過。我脖子上至今有疤痕,所以我常用圍巾遮住它,連夏天都用圍巾……”


  “哦!”他低呼,“可憐的潔舲!可憐的潔舲!”然後,他的嘴唇就緊貼在她那疤痕上麵了。


  她全身通過了一陣戰栗。


  “你還來得及後悔,”她顫抖著說,“你還來得及退出去。不讓我那個‘謎’來玷汙了你……我很怕,你知道嗎?我怕得要命,你知道嗎?如果你再不退出去,如果你再這樣糾纏著我……我就會……我就會……”她抽噎起來,“我就會愛上你了!”


  他飛快地把嘴唇從她的傷疤上,移到她的嘴唇上麵,堵住了她的囁嚅,堵住了她的顫抖,堵住了她恐懼,也堵住了她的自卑。她的淚水流進了兩個人的唇裏,鹹鹹的,他用雙臂緊箍著她的腰和背脊,嘴唇輾轉地壓著她的雙唇。她的頭開始暈眩,思想開始混亂,呼吸開始急促……她什麽都不能想了,不能分析了,隻是緊緊緊緊地偎著他,一任自己的胳膊,纏上了他的脖子。


  在裏麵,寶鵑悄悄把開了條縫的房門合攏,回過身子來,她注視著秦非,眼裏竟閃著淚光。


  “秦非,這世界還是很可愛,是不是?”


  秦非含笑地注視她。


  “哦!”她熱烈地低喊了一聲,就忘形地抱住了秦非,用勁地吻住了他。


  “我愛你。”她低語,“我愛你。”


  “寶鵑,”他說,“我發現你也有點傻氣!”說完,他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接應著她的吻。


  一時間,屋裏屋外,都忘形在擁抱中,直到小中中一連劈裏啪啦地闖開了好幾道門,嘴裏大驚小怪地又叫又嚷:


  “今天早上怪怪的!每個人都怪怪的!潔舲阿姨在親親,媽媽也在親親,爸爸在親親,展叔叔也在親親……”


  “老天!”寶鵑喊,跑出去一把捉住了中中,用手捂住了那張小嘴,把他拖回到他的房間裏去。


  秦非靠在牆上,仰頭望著窗外的遠方。


  朝陽正穿透雲層,迅速地升了起來。旭日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天空。


  第7章


  十二月的時候,潔舲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天堂》發表在某著名文學雜誌上了。同時,主編寫了封信給潔舲,表示希望經常能收到她的稿子,無論字數多寡,都列為“優先考慮”的稿件。因為,那編輯寫著:

  多年來,我們始終在尋覓一位有才華的作家,現在,我們覺得,我們似乎找到了!


  潔舲的歡樂是無止境的。她把信和雜誌拿給秦非寶鵑看,歡快地說:

  “你們知道嗎?我會收到一筆稿費,這是個起點,以後,我可以慢慢負擔自己了。秦非,這些年來,讓你們養我,你們知道我有多不安!”


  “好,”寶鵑說,“剛發表了一篇小說,就得意了,和我們算起賬來了!那麽,這些年來,你每天幫我照顧兩個小家夥,每晚又當免費護士兼職員,你是不是要向我討薪水呀!”


  “你每個月都給我零用錢呀!又偷偷塞錢到我的皮包裏呀!你一直讓我過得像個闊小姐呀!”


  “那也不夠付薪水的,我算給你聽,小周小陳隻是每晚上班六小時,薪水是每人一萬五千……”


  “她們是有護士執照的呀……”


  “喂喂!”秦非笑著叫,故意很嚴肅的樣子,手裏捧著那本雜誌,“你們這兩個庸俗的女人,快把我煩死了!在這種時候,你們算什麽賬呢!吵得我不能安心看小說!別鬧好嗎?讓我把這篇東西看完!”


  寶鵑對潔舲做了個鬼臉,真的不鬧了。


  秦非很認真地看了那篇《天堂》,故事寫得很簡單,寫一個小女孩,從小生病癱瘓,隻能躺在醫院裏,她總覺得自己快死了,而死後會進天堂。她不知道天堂的顏色,她就經常幻想:是白色,因為白色最純潔;是藍色,因為天的顏色是藍的;是紅的,因為紅色最豔麗;是紫色,因為紫色最浪漫……然後,她又幻想天堂是彩色的,像彩虹一般,絢麗而富有各種美好的色彩,幾乎她所幻想的顏色全在裏麵。然後,有一天,她的病在父母、親人、醫生——故事中有位很偉大的醫生——的治療下,終於有了起色了,當她的腳有感覺有反應的那一刹那,她喜極而泣了。叫著說:


  “我終於知道天堂的顏色了,它是透明的!原來我一直就活在天堂之中!隻因為它透明,我就看不見它了!”


  這篇東西隻能算是一篇小品,但是,潔齡的筆觸非常簡潔而富有感情,對小女孩的心情描寫得細膩而逼真,對醫院的描寫更是曆曆如繪,因而,它有種令人撼動的力量。它感人,動人,而迷人。秦非放下雜誌,發現潔舲正滿臉期盼地看著他。他重重地咳嗽一聲,從餐桌旁站起來(當時他們正在吃早餐),說:

  “告訴展家那小子,今晚我請客出去吃牛排,我會提前下班回來,他如果有課也不許遲到,讓他調課。至於今晚的門診,休假一天,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並不是每個家庭中,都會有作家誕生的!”他穿上外衣,準備去上班了,回過頭來,他定睛看著潔舲:“我為你驕傲,潔舲。如果你以後不好好寫,你就是浪費你的天才了!你這篇東西……它使我感動,真的。”


  潔舲滿臉都綻放著光彩。


  當秦非和寶鵑上班去以後,潔舲倒在客廳沙發裏,用那本雜誌蓋著臉龐,就這樣躺著一動也不動。張嫂以為她睡著了,連整理房門都輕手輕腳的。她一直躺到中午小中中和珊珊放學時為止,中中一進客廳,就“唰”的一下把潔舲臉上那本雜誌抓掉了,嘴裏嚷著:


  “潔舲阿姨,沒有人蓋書睡覺的!應該蓋棉被!”他怔住了,回頭大聲找救兵,“珊珊!潔舲阿姨哭了!張嫂!是不是你氣的?我可沒做錯事!發誓不是我弄的!”


  潔舲慌忙坐起身子,把珊珊和中中都摟進懷裏,一邊一個。她含著淚,卻笑嘻嘻地說:


  “沒有,潔舲阿姨沒哭,潔舲阿姨是太高興了。”她吻了這個又吻那個,把麵頰埋在兩個孩子身上,嘴裏又不斷地喃喃地自語著,“天堂。天堂。天堂。”


  “什麽叫天堂?”愛問的中中又開始了。


  “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傻瓜!”珊珊說。


  是的,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潔舲的心歡唱著:天堂,天堂,天堂。天堂就在手邊,天堂就在腳下,天堂就在頭頂,天堂就在四周。天堂是透明的,一眼看去,無際無邊。天堂,天堂,天堂。


  那一段日子,每天都充滿嶄新的快樂,每天都充滿了幸福。展牧原把他所有的課都集中在星期一二三的三天中上掉,然後他就有一連四天的休息,當然,這四天並不是都閑著,他還要改作業,出考題,帶學生去實習……不過,無論怎麽說來,當大學教授是很清閑的,尤其新聞攝影又是一門冷門課程。然後,剩下的時間,他真恨不得分分秒秒跟潔舲在一起。他為她拍了無數照片,室內、室外,全身、半身、特寫……他那麽愛拍照,她曾戲稱他為“攝影瘋子”。(他並不是僅拍潔舲,有時,他也會對著一隻蜥蜴,或山邊的一株野草莓,拍攝上足足半小時。)不過,當照片印出來,她依然會興高采烈地去欣賞那些照片。


  展翔夫婦第一次見到潔舲,已經是十二月初了。在十二月以前,展翔夫婦已發現家裏到處都是潔舲的照片,耳朵裏聽到的,也全是潔舲的事情了。


  “你們知道嗎?我和潔舲今天到郊外,發現了一棵梧桐樹,落了滿地的黃葉。哇呀!潔舲把所有有關梧桐的詩句都想出來了。什麽梧桐樹,三更雨。什麽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什麽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哇呀……”他滿屋子亂轉,瘋子似的嚷著,“唐詩!她是本‘唐詩’!我一定要出版那本‘唐詩’!”


  “‘唐詩’?”齊憶君說,“我原以為你想出版一本‘驚喜’呢!”


  “是‘唐詩’,是‘驚喜’,”展牧原一本正經地說,“潔舲實在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她集古典和現代於一身,我可以為她拍個專輯叫‘唐詩’,也可以為她拍個專輯叫‘飛躍’……”


  “叫什麽?”展翔聽不懂。


  “飛躍,”展牧原神往地說,似乎潔舲已“飛躍”在他眼前,“我並不是說一定用這兩個字,我隻舉例。潔舲是多方麵的。用一個‘舞’字也可以。用一個‘靜’字也可以。用一個‘盼’字也可以,用一個‘純’字也可以。用一個‘亮’字也可以,用一個‘柔’字也可以……”


  “好了好了!”齊憶君實在忍不住,“你到底什麽時候把這個又亮又柔又純又靜又古典又現代又飛躍又唐詩的女孩帶來給我看看?難道有這樣的女孩,你還不預備定下來了嗎?還是隻交交朋友就算了?”


  “什麽?”牧原嚇了一跳,正色說,“媽,我這次是認真了!不是交交朋友,不是逢場作戲,我必須娶她!我為她快發瘋了!”


  “我看你已經發瘋了!”那位母親簡直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那麽,你為什麽怕把她帶回來?”


  “我怕嗎?”牧原愕然地問。


  “你怕。”齊憶君了解地注視著兒子,“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麽,但是,你確實在害怕。你每天跟我們拖,找各種借口不帶她回來,為什麽?”


  牧原怔了好一會兒。


  “我是嗎?”他猶豫地問。


  “你是的。”


  牧原沉思了。是的,他在拖,已經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了。主要的原因,還是潔舲的出身問題。他始終不敢把真相告訴父母,他能肯定自己不在乎,卻不能保證父母也不在乎。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孩子!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孩子!一個被灼傷而遺棄在醫院門口的女孩子!怎麽說呢?他不敢想父母的反應。在過去這些日子,他隻說:


  “她就是某某醫院何院長的女兒呀!她喜歡住在秦非家裏呀!她和秦非夫婦比較溝通呀……”


  展翔夫婦早已接受了這套說辭。他們雖然覺得潔舲不跟父母住,而和秦非夫婦住,多少有點奇怪,卻也不認為是什麽了不起的事。他們知道何院長已快七十歲了,潔舲顯然是最小的女兒,“代溝”必然存在。而何家,多麽好的家庭,展家與何家聯婚,是足以驕傲著遍告親友的。牧原對父母的了解很深,他怕說出真相,使父母貶低了潔舲。他也不敢要求潔舲,去隱瞞真相。一來怕終有一天會穿幫,二來也怕潔舲的敏銳。也深知,潔舲柔弱的外表下,卻有顆易感的心!當初,為了怕他對她的出身輕視,她甚至想逃開他,那麽,她當然也怕展翔夫婦對她輕視了!


  於是,幾度考慮,幾度猶豫,最後,展牧原仍然選擇了把真相告訴父母的一條路。在潔舲來展家之前,他把什麽都說了。說完,他在展翔夫婦腦筋還沒轉清楚以前,就對家裏先丟下一顆炸彈:

  “潔舲的身世已經夠可憐了,我不希望她在我們家再受到任何刺激。反正,我已經非潔舲不娶。如果她能得到你們的寵愛,我會很高興地把她帶回來,如果她會受到盤問和刺激,我不冒險!我寧可你們不見她,也不能忍受失去她!”


  展翔夫婦麵麵相覷,對他們而言,這實在是太意外,太意外了。而牧原那股不顧一切的堅決,更使他們驚懼而惶惑,不隻驚懼惶惑,還有失意和傷感。這是個殺手鐧,牧原是在“通知”他們,那意思很明白,等於在說:“不論你們喜不喜歡潔舲,不能傷害她,否則,你們就失去了兒子!”


  展翔留學過歐洲,齊憶君求學於美國,夫婦二人都自認十分開明。他們對這問題,最初的反應,是“震驚”。等“震驚”度過,展翔很誠懇地對兒子說了幾句話:


  “所有的棄嬰,背後都有個不可告人,或者不為人知的故事,例如是私生子,或風塵女郎的孩子,或窮人家養不起的孩子。我們不知道潔舲到底出身如何,也不知道她背後的故事是怎樣的。往最好的路上去推測,她出身貧寒,在意外中受到灼傷,父母無錢治療,又是女孩子,就把她放在醫院門口,讓醫院去治療她,也等於是讓她去自生自滅。這故事不管怎樣,都有相當殘忍的一麵。生而不養,是殘忍!傷而不治,是殘忍!棄而不顧,是殘忍!如今,潔舲已大學畢業,父母仍然沒有露麵,就不是殘忍,而是奇怪!你愛潔舲,我們當然會去努力接受潔齡。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謎底揭穿,潔舲……例如,潔舲是個風塵女郎的女兒,你會怎樣想?”


  “我不在乎!”牧原堅定地說。


  “是個私生女?”


  “我也不在乎!”


  “我想,你什麽都不在乎?”展翔問。


  “是的!”


  “那麽,”展翔輕輕吐出一口氣來,“我們不能選擇的,是不是?我們隻有接受她!帶她來吧!反正,將來真正要跟你生活一輩子的,是她!不是我們!”


  於是,十二月初,潔舲終於到了展家,正式拜望了牧原的父母。她那天又是一係列的白色衣服,白毛衣、白外套,白裙子,長發中分,披在肩上。眉淡掃而翠,唇輕染而紅,潔淨的麵龐,潔淨的妝扮,潔淨的眼神……她在第一次見麵中就征服了展翔夫婦!


  那天的潔齡,表現得既溫柔又大方,既謙和又高貴,既文雅又自然,既尊敬又得體。不亢不卑,有問必答。當然,展翔夫婦避開了所有可能具有“刺激”性的問題。他們談文學、藝術、小說、寫作。展翔夫婦已看過她的《天堂》,不能不承認她有些才華。他們談得很多,潔舲淺笑盈盈,聲音清脆悅耳,談吐流暢生動。時間竟不知不覺地度過去了。


  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見麵。事後,展翔推翻了自己所有的揣測,納悶地說:

  “如果這是帝王的時代,我會推測她是個落難公主!”他注視著妻子,“你相信遺傳學嗎?”


  “絕對相信!”齊憶君說。


  “那麽,她一定有對很出色的父母!”展翔深思地說,“她的長相,氣質,才華……都是與生俱來的!她一定有對很出色的父母!憶君,我告訴你。”他沉吟了一會兒,“這孩子真的是個謎!是個耐人尋味的謎!我敢說,她的出身不見得會配不上我們!”


  不管展翔夫婦如何去推測潔舲的身世之謎,潔舲終於通過了展家的“考試”,她就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如釋重負。而展牧原,也開心得像個孩子手舞足蹈,又笑又唱。他不住口地對潔舲說:


  “我告訴你的吧!我父母是天下最偉大最開明的父母!他們一點都沒有刁難你吧!他們現在天天稱讚你!我跟你說,潔舲,將來你嫁到我家,一定會被我父母寵壞!我已經有點擔心了,你說不定會把我的地位擠掉呢!”


  潔舲笑著,笑得那麽開心,那麽喜悅。在她這一生裏,她從沒有如此深刻地體會過“幸福”兩個字。十二月,雖然是冬天,她從不覺得冷,在草原上,在海灘上,在小溪畔,在山頂上,在風中,在雨中,在陽光中,在薄霧中……她讓他拍照,讓他拍了無數無數的照片,每張照片都在笑。


  “潔舲,我們什麽時候結婚?”十二月底,他問她。


  “我不嫁!”她笑著說。


  “不嫁?”展牧原對她做鬼臉,“真的不嫁?”


  “真的不嫁!”


  那是午後,他們正待在潔舲的房間裏,因為天氣已經相當冷了,外麵寒風刺骨,天上又下著濛濛細雨。而家裏,秦非夫婦都在醫院,兩個孩子被張嫂善意地帶開了。這些日子來,展牧原早已成為家裏的一員,是被全家當成“嬌客”來看待的。


  室內很溫暖,書桌上有盆洋杜鵑,一年四季裏三季開花,如今正開得花團錦簇,十分熱鬧。而潔舲寫了一半的稿子,還攤在桌上。


  他們並沒有待在書桌前麵,隻要牧原一來,潔舲的文章就寫不下去了。他們並坐在床緣上,牧原的手攀著她的雙肩,強迫她麵對著自己,他的眼睛亮閃閃地盯著她:


  “我告訴你,我們在春天結婚!”


  “不行不行!”她說,“太快了!”


  “哈!”他勝利地叫著,“那麽,是嫁了!隻是不要太快!”


  她笑起來,搖著頭。


  “你這人相當壞,很會布陷阱給人跳!”


  他不笑了,正經地看她。


  “不反對婚後和我父母一起住嗎?”他征求地問,“如果我們成立小家庭,我父母也不會反對,但是,我畢竟是個獨生子,我怕他們多少會有點感傷和……寂寞。”


  她深深看著他,不笑了。


  “牧原,”她說,“你真的要娶我?”


  他愣了愣。


  “到這種時候,你怎麽還問這種問題?”他說,“是怪我沒有向你下跪求婚嗎?我跟你說,我這人從不向人下跪的,男兒膝下有黃金,跪下去未免太沒骨氣了。可是,看樣子,我不跪一下,你心裏就不舒服……”他站起來,作勢要下跪。


  她慌忙攔住他,把他推回到床上去。


  “不要亂鬧!”她說,“你膝下有黃金,腦上有傲骨,你跪了我會折福。”


  “那麽,”他繞回主題,“你願意和爸媽一起住嗎?我保證,他們會待你很好很好!”


  她點了點頭,虔誠而認真地。


  “那麽,明年四月結婚,好嗎?”


  “不行不行,太快了!”


  “暑假?”他再問,“拜托,別再拖延了!你暑假再不嫁我,我就去……”他咬牙切齒。


  “去追別人嗎?”她問。睜大眼睛。


  “去追別人!對!”他點頭,“男子漢大丈夫要有點個性!免得讓你瞧不起我,以為我是沒人要,才這樣纏著你!”他用手指撫摸著她的鼻尖,大話說完了,他立即歎口氣:“不。潔舲,如果你明年暑假還不肯結婚,我隻有一條路走。”


  “什麽路?”


  “等。等。等。等你肯結婚的那一天!”


  她深深歎了口氣。


  “牧原,”她再說,“你真的要娶我嗎?你不怕我是個謎嗎?你不怕我的出身不配嗎?你不怕我有什麽不能告人的秘密……”


  “潔舲!”他歎息著喊,擁住她。“我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他一連喊出幾十個“要娶你”。“不論你是什麽出身,不論你的謎裏藏著什麽故事!那對我都不重要!重要的隻有我所認識的這個潔舲。全世界唯一的這一個潔舲!”


  她長長歎息,把麵孔埋在他肩上。


  “天堂。天堂。”她無聲地低語著,“天堂。”


  是的,天堂,天堂是透明的,就在手邊,就在眼前,就在頭頂,就在四周,無際而無邊。


  第8章


  第二年春天,展牧原終於為潔舲出版了一本攝影專輯。十六開本,二百五十頁,將近兩百幅照片。


  這本“專輯”既沒有取名叫“唐詩”,也沒有叫“飛躍”,至於什麽“盼”、“柔”、“靜”等字都沒有用,而幹幹脆脆地題名為“潔舲”。


  翻開第一頁,就是一幅潔舲跨了兩頁的照片。她真的穿了一身滾著白花邊的洋裝,坐在一條白色的小船裏,打著把白色有花邊的小洋傘,懷裏,身邊,腳前,都散放著一枝一枝的白色小花。這幅照片,如詩如畫,如夢如霧,如仙如幻,動人已極。標題就叫《潔舲》,在照片一下麵,有一首小詩,是展牧原寫的:


  她說天堂是透明的,

  在她眼前,在她四周,

  放眼看去,無邊無際。


  她從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


  纖塵不染,冰清玉潔,

  人間天上,無計相回避。


  潔舲那麽驚奇,秦非和寶鵑也相當驚奇。因為,展牧原嘴裏叫著要出版“唐詩”什麽的也叫了半年多了,始終沒看到他有什麽具體行動,誰知忽然之間,這本《潔舲》就出版了,而每幅照片,都配了字,有唐詩,有宋詞,也有展牧原自撰的句子。由此看來,他早已對這本冊子下了無數工夫。例如有幅照片,潔舲將長發在腦後挽了個髻,站在彩色的光暈之中,是室內打光拍的,光線有紅有綠,她仍然一襲白衣,隻是衣服也染上了光暈的顏色,照片下的題詩是:

  寶髻鬆鬆挽就,


  鉛華淡淡妝成,


  紅煙翠霧罩輕盈,

  飛絮遊絲無定。


  再有一幅,隻拍攝潔齡的嘴唇,大特寫,一張美麗而誘人的唇,下麵題詩是:

  晚妝初過,


  沉檀輕注些兒個,

  向人微露丁香顆,

  一曲清歌,

  暫引櫻桃破。


  還有一幅,是潔舲穿著件薄紗的衣裳,在暗暗的光線下,燒一爐香,煙霧從香爐中氤氳上升,嫋嫋繞繞地盤旋著,而潔齡睫毛半垂,雙眸半掩,神思沉靜。題詩是:


  寶篆煙銷龍鳳,


  畫屏雲鎖瀟湘,


  夜寒微透薄裳,

  無限思量。


  另外一幅,潔舲赤足站在海邊,海風吹起了她的長發,又卷起了她的衣角,天邊雲彩堆積,有“風雨欲來”的氣勢,她卻迎風佇立,飄然若仙,題詩卻取自劉半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飄著些微雲,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


  教我如何不想他。


  這本《潔舲》,出版得精致極了,印刷考究,每幅照片,都充滿詩意,編排更是第一流的!這真的成了一本驚喜!最難能可貴的,是牧原一直默默地做著,居然沒有泄露秘密。當潔舲捧著這本冊子,一看再看,一讀再讀之餘,不禁感動得眼圈都紅了。她翻著冊子,看著牧原說:


  “我實在沒有那麽好,你用攝影技術,把我拍攝得太美,又配上太好的詩句,你使我……自慚形穢!我真的沒有那麽好,你太美化我!”


  “我沒有美化你!”展牧原說,“是你自己太小看了自己!潔舲,你知道嗎?你是完美無缺的!”


  “不不!”潔舲說,“世界上根本沒有完美無缺的人,你這種論調會讓我害怕……”


  “世界上有的!”牧原擁著她,“你是唯一的一個!完美!潔白!是的,就是那八個字,纖塵不染,冰清玉潔,你在我心目裏,就是這樣的!”


  潔舲看著他,不知怎的,竟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潔舲》這本冊子,居然瘋狂地暢銷,一連加印了好幾版。當初,展牧原隻為了印來“自我欣賞”,和“留作紀念”,所以,是自費出版的。如此暢銷,倒是始料所未及,因為暢銷,潔舲發現,她竟在一夜中出名了。攝影集用了潔舲的名字為書名,潔舲寫作也用“潔舲”兩字為筆名,春天時,潔舲湊巧又發表了好幾篇小說在報章上。兩個“潔舲”很快就被人拚湊在一塊兒了。於是,邀稿的信來了,要照片的信來了,攝影公司的信來了,最後,連電影公司都找上門來了。


  這使潔舲很不安。她對秦非說:


  “我簡直不能適應了!你猜怎麽,今天雜誌社還給我轉來了好多情書!我不要成名,我隻想當一個默默無聞的人物,這使我害怕!”


  “你一生都在害怕!”秦非看著她,“可能,你必須要接受‘出名’的事實。世界上,真正的美女很難默默無名,真正的天才也很難默默無名,你兼而有之,如何能不出名呢?”


  潔舲睜大眼睛看他。


  “我真的很美嗎?”她困惑地問,“我真的有天才嗎?真的嗎?”


  “真的。”秦非正色回答,“當你滿頭冒煙,渾身著火的撲向我的時候,我已經被你的美麗震驚住。潔舲,世界上很少有人在最狼狽的時候還美麗,而你就是的。我想,你就屬於那種‘天生麗質’的人!”


  “這是一種幸福嗎?”潔舲驚悸地問,憂愁遠超過了喜悅,“我希望我不以‘色’來爭取感情。”


  秦非想了想。


  “不記得是哪一部電影中說過,眼淚多半從美麗的女孩眼中掉出來,平凡的女孩子反而幸福。”他對她笑笑,“不過,少操心吧!你沒有什麽好埋怨的!美麗總是上帝的恩賜,別辜負它!”他拿起那本攝影集,“好一個展牧原!他做得漂亮,寫得漂亮,拍得漂亮。”他輕聲念著:“她從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纖塵不染,冰清玉潔,人間天上,無計相回避。”他抬眼看著潔舲,“你不必再擔心什麽了。一個男人,如果把你看成天堂,如果愛戀到這種地步,他不會在乎你任何事情了!”


  “你真這麽想嗎?”潔舲依然憂心忡忡,“他已經把我過分美化了,你不覺得嗎?”


  “不太覺得。”秦非垂著眼光說。


  “你瞧,他用的那些字:什麽纖塵不染、什麽冰清玉潔……”


  “你本來就是如此!”秦非打斷了她,“好了,我要去醫院了!”她退出秦非的書房,走向自己的屋裏。一整天,她都在忽悲忽喜、若有所思的情緒中。


  這天,展牧原來找她。一見麵,他就哇哇大叫:“不得了,我們必須提前結婚!”


  “怎麽了?”她有些心驚肉跳地問。


  “今天居然有人打電話到我們家裏,隻憑攝影集上展牧原攝影幾個字,就能找到我家電話號碼,你看他有多大本領!他說要找潔舲,我問他找潔舲幹什麽,他居然說:‘我愛上她了,她是上帝為我造的!請你告訴我她的地址,我要和她結婚!’你瞧!天下居然有這種瘋子!氣得我差點把聽筒都砸爛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展牧原氣衝衝地瞪著她,“你還好笑呢!你得意,是吧?我都快氣死了!前天,還有個瘋子找到我的學校裏,對我說:‘展教授,你做做好事,把潔舲的地址給我,我每夜都不能睡覺,如果不見到她本人,我會死。’老天!怎麽這世界有這麽多瘋子,早知道有這麽多瘋子,我真不該出版什麽攝影專輯!”


  她從抽屜裏拿出一遝信件來,放在他麵前。


  “想看嗎?”她說。


  “這是什麽?”


  “情書啊!報社和雜誌社轉來的!”


  “哎呀呀,”展牧原滿房間跳,“我真是搬磚頭砸自己的腳!這叫做‘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屬於自己的東西就該藏起來,偏偏自作聰明,去獻什麽寶!好了!現在,全世界的男人都知道有個潔齡!奇怪的是,他們難道都沒有自己的女朋友嗎?看了幾張照片就寫情書!老天!怎麽有這麽多無聊男子啊!”


  潔舲笑著攬住他的脖子。


  “好了!”她撫慰地說,“別滿屋子跳了!他們寫他們的情書,他們做他們的夢,隻要我心裏隻有你,就好了!是不是?”


  他動情地盯著她。


  “你絕不能動搖啊!那些情書不論寫得多動人,都是廢話!你知道嗎?都是花言巧語騙人的!你知道嗎?那些男人都沒安好心,你知道嗎?……”


  “是,”她溫柔地說,忍著笑,“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這種人絕不能理,”他再叮囑著,“一理就沒有完!千萬不能理!也不可以心軟……”


  “是,”她再說,“我知道,我不理。隻是……小鍾怎麽辦?”


  “什麽小鍾大鍾?”他嚇了一跳。


  “小鍾是秦非醫院裏的實習醫生,他看了攝影集,打了個電話給我,你要了解,我早就認識小鍾了。他說每張照片都喜歡得不得了,說你是天才攝影家……”


  “哦,這句話說得倒有點道理。”牧原點點頭,“然後呢?”


  “然後呀!”潔舲拚命忍住笑,“他就說,要請我喝咖啡,看電影,去夜總會跳舞……”


  “不行不行!”展牧原慌忙叫,“這個人油腔滑調,會灌迷湯,靠不住,靠不住。不能理,絕對不能理!什麽大鍾小鍾咕咕鍾,統統不能理!”


  潔齡笑彎了腰。就在這個時候,剛放學回家的小中中又劈裏啪啦地一連闖開好幾道門,直闖進潔舲房間裏來,背上還背著小書包,他嘴裏大叫大嚷著:

  “潔舲阿姨!潔舲阿姨!”


  “幹嗎呀?”潔舲慌忙抓住那像個火車頭般的小子,“什麽事?慢慢說!”


  “潔舲阿姨,”那孩子興奮得臉發紅,跑得直喘氣,“今天老師都在看你那本照片,我就告訴老師,這是我的潔舲阿姨,後來,魏老師就把我叫過去,說要我帶潔舲阿姨去學校玩,如果你去了,他就給我獎品!”


  “喂喂,”展牧原蹲下身子,對小中中說,“你那個魏老師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男的!”中中拉著潔舲的裙角,“你一定要去!潔舲阿姨!魏老師很好,他長得像電影明星秦漢……”


  “咳!咳!咳!”展牧原連咳了三聲,拉住中中的小手。“中中,”他急急地說,“潔舲阿姨不去你學校,也不去看什麽魏老師……”


  “不可以!不可以!”孩子扭著身子,“老師要給我獎品……”


  “不用老師給,展叔叔給!”牧原說,“一套手槍!兩把!可以掛在腰上的!如何?”


  中中轉著眼珠,考慮著。


  “外加一架飛機、一盒蠟筆、一艘兵艦……”展牧原再說。


  “卡裏卡裏?”中中說。


  “好!卡裏卡裏!冰淇淋,還請你去吃一頓!”


  “《老夫子》!”中中說。


  “好,一套《老夫子》!”牧原緊盯著中中,“你這簡直是敲詐!你說吧!開出價錢來,你展叔叔照單全收!算我前輩子命裏欠你的!”


  潔舲又笑得抬不起頭來了。


  攝影集出了兩個月,反應才比較弱了。但是,微波卻始終蕩漾著。


  這晚,潔舲去了展家。和展翔夫婦討論了一下婚事的問題,已經是四月了,暑假轉眼將至,展牧原又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結婚,隨時隨地,都怕潔舲被別人搶走。一直磨著父母,所以,展翔夫婦,已在禮貌上拜訪過潔舲的養父何院長,又正式拜訪了秦非夫婦,大家商議著把婚期定在六月底。


  這晚,潔舲去展家,一切又談得更具體了,新房就在展公館內,日子挑了,是翻著黃曆選的,雖然展翔夫婦都不迷信,這種“傳統”仍然不能免。定在六月二十五日。屈指一算,隻有兩個月了。兩個月中要裝修新房,要擬請帖,要做衣服,要開出宴客名單,要買結婚戒指……就有那麽多該做的事,大家都有些緊張起來,緊張之外,當然也充滿了喜悅之情。


  從展家出來,夜色很好,天上的月亮又圓又大,一切都是好兆頭。牧原有些興奮,握著潔舲的手說:

  “別開車了,我們散步走回你家,好嗎?”


  “好啊!”潔舲笑著,“那麽,你預備再單獨走回來嗎?”


  “不,你當然要送我回來!”


  “你再送我回去?”


  “是。”


  “我們就這樣送來送去到天亮?”


  “所以要結婚呀!”牧原說,“結婚的最大好處,是談戀愛比較方便一點。不要等電話,不要訂約會,不要送回家,還不要被小中中敲詐!”他咬牙切齒:“結完婚第一件事,把那小家夥抓來揍一頓!”


  潔舲又笑。最近,她是真愛笑。日子訂了,一切大局也定了!她相信自己麵前,有一段美好的人生在等待著了!另一個開始!另一段嶄新的人生!


  他們手牽著手,就這樣在人行道上走著。夜已深,街上行人不多,車輛也不多。街燈很柔和的閃亮著,初夏的夜風是涼爽的,輕柔的。月是明亮的,如水的。紅磚的人行道上,兩人的腳步都幾乎是一致的。他們的手緊握著,都甜甜的陶醉在那種深深的愛意裏。


  就在這個時候,街邊上,有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似乎跟著他們走了好一段路。起初,潔舲根本沒注意,後來,她有點發現了,她不安地回頭望望,那老人頭頂是禿的,背脊彎著,穿了件髒兮兮的藍布衣服,在那兒低著頭,嘴中念念有詞……在樹蔭及牆角的陰影下,他的麵目完全看不清楚,但他那走路的樣子、身材和背影,不知怎的,卻有些麵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


  “別理他!”牧原說,他也注意到這老人了,“一個醉鬼而已。”


  潔舲顫抖了一下。


  “怎麽了?冷嗎?”牧原問。


  “是,”潔舲應著,“風突然變冷了。”


  “披上我的外衣。”他要脫下自己的夾克。


  “不不!”她慌忙說,“沒那麽冷。”


  “是嗎?那麽,我把你摟緊一點。”他用胳膊摟住了她的腰,把她摟得緊緊的。


  他們繼續向前走,就在這時候,那醉鬼顛躓了一下,腳底似乎被什麽東西絆了,他直往他們麵前撲過來。展牧原慌忙摟著潔舲躲開,一股酒味混合著汗酸味和腐爛似的臭味就對他們撲鼻而來,潔舲連退了好幾步。這舉動似乎刺激了那酒鬼,他居然對他們伸出手來,討起錢來了:

  “你們過得好,穿得好,也幫幫我這倒黴鬼吧!”他含含糊糊地說,嘴裏好像含著個雞蛋似的,口齒不清,“我隻要買瓶酒喝!我隻要——買瓶酒喝!”


  牧原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急急地摔給了他,拉著潔舲就往前走去。鈔票被風吹到地下了,那酒鬼跌跌衝衝地去撿,嘴裏還在念念有詞。牧原有些懊惱地說:

  “奇怪!這種人怎麽不被送進流民收容所?居然允許他滿街亂跑,還跟人要錢!”


  潔舲不說話,她的手忽然變得冰冰冷。


  “你真的冷了!”牧原脫下自己的夾克,披在她肩上,這次,她沒拒絕。


  他們向前繼續走去。潔舲悄悄回顧,那家夥並沒有消失,仍然如影隨形般遙遙地跟著他們。潔舲覺得那股寒意,開始從心底直躥到腦門,她不知不覺地往牧原懷中偎緊,要尋求保護似的。


  “那醉鬼讓你害怕嗎?”牧原細心地問,“好,我們叫車回去吧!”


  他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他們鑽進了車子,潔舲上車前的一刹那,仍然回頭望了一眼,那醉鬼正靠在牆上,背不彎了,兩眼直直地瞪著她,裏麵幽幽地閃著光,如同鬼魅。她倒抽了一口冷氣,立即鑽進車子。恍惚中,有個遙遠的夢魘又回來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