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潔舲(一)
· 第二部 ·
潔舲(一)
“潔舲”他念著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潔舲!何潔舲!”
他看著她笑,又發現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
潔舲。從沒聽過這麽好聽的名字。
第1章
一九七五年,夏天。
植物園裏的荷花正在盛開著。一池綠葉翠得耀眼,如盞如蓋如亭,鋪在水麵上。而那嬌豔欲滴的花,從綠葉中伸出了修長的嫩幹,一朵朵半開的、盛開的、含苞的、欲謝的……全點綴在綠葉叢中。粉紅色的花瓣,迎著那夏日午後的驕陽,深深淺淺,嬌嬌嫩嫩,每一朵都是詩,每一朵都是畫。
展牧原拿著他的攝影機,把焦點對準了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不住地拍攝著。他已經快變成拍攝荷花的專家了,就像許多畫家專畫荷花似的,原來,荷花是如此入畫的東西。你隻要去接近了它,你就會被它迷了。因為,每一朵荷花,都有它獨特的風姿和個性,從每個不同的角度去拍攝,又有不同的美。
他看中了一朵半開的荷花,它遠離了別的花叢,而孤獨地開在一角靜水中,頗有種“孤芳自賞”的風韻。那花瓣是白色的,白得像天上的雲,和那些粉紅色的荷花又更加不同。他興奮了,必須拍下這朵荷花來,可以寄給《皇冠》做封麵,每年夏天,就有那麽多雜誌選“荷花”來做封麵!
他對準了焦距,用Zoom鏡頭,推近,再推近,他要一張特寫。他的眼光從鏡頭中凝視著那朵花,亭亭玉立的枝幹,微微搖動著:有風。他想等風吹過,他要一張清晰的,連花瓣上的紋絡都可以拍攝出來的。他的眼光從花朵移到水麵上。水麵有著小小的漣漪,冒著小小的氣泡,水底可能有魚。他耐心地、悠閑地等待著。他並不急,拍好一張照片不能急,這不是“新聞攝影”,這是“藝術攝影”。見鬼!當初實在該去學“藝術攝影”的,“新聞攝影”簡直是埋沒他的天才……不忙,可以拍了。水麵的漣漪消散了,靜止了。他呆住了,那靜止的水麵,有個模糊的倒影,一個女人的倒影,戴了頂白色的草帽,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旁邊是朵白色的荷花。他很快地按下了快門,拍下了這個鏡頭。
然後,出於本能,他把攝影機往上移,追蹤著那白色倒影的本人,鏡頭移上去了,找到了目標。那兒是座小橋,橋欄杆上,正斜倚著一個女人。白色的大草帽遮住了上額,幾卷發絲從草帽下飄出來,在風中輕柔地飄動,這發絲似乎是她全身一係列白色中唯一的黑色。她穿了件白紡紗的襯衫,白軟綢的圓裙,裙角也在風中搖曳,她的腿美好修長,腳上穿著白色係著帶子的高跟鞋。他把鏡頭從那雙美好的腳上再往上移,小小的腰肢,挺秀的胸部,脖子上係了條白紗巾,紗巾在風中輕飄飄地飄著;鏡頭再往上移,對準了那張臉,Zoom到特寫。他定睛凝視,有片刻不能呼吸。
那是張無懈可擊的臉!尖尖的下巴,小巧玲瓏的嘴,唇線分明,弧度美好。鼻梁不算高,卻恰到好處地帶著種純東方的特質,鼻尖是小而挺直的。眼睛大而半掩,她正在凝視水裏的荷花,所以視線是下垂的,因而,那長長的密密的睫毛就美好地在眼下投下一排陰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某種專注的、令人感動的溫情,白草帽遮住了半邊的眉毛,另一邊的眉毛整齊而斜向鬢角微飄。柔和。是的,從沒見過這種柔和。寧靜。是的,從沒見過這種寧靜。美麗。是的,她當然是美麗的(卻不能說是他沒見過的美麗),可是,在美麗以外,她這張臉孔上還有某種東西,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他思索著腦中的詞匯,驀然想起兩個字:高貴。是的,從來沒見過的高貴。不過,不隻高貴,遠不隻高貴,她還有種遺世獨立的飄逸,像那朵白荷花!飄逸。是的,從沒見過的飄逸……還有,還有,那神情,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帶著幾分迷惘,幾分惆悵,幾分溫柔,幾分落寞……合起來竟是種說不出來的、淡淡的哀傷,幾乎不自覺的哀傷。老天!她是個“奇跡”!
展牧原飛快地按了快門。偏左,再一張!偏右,再一張!特寫眼睛,再一張!特寫嘴唇,再一張!頭部特寫,再一張!發絲,再一張!半身,再一張!全景,再一張!那女人的睫毛揚起來了,他再Zoom眼睛,老天!那麽深邃烏黑的眼珠,蒙蒙如霧,半含憂鬱半含愁……他再按快門!拜托,看過來,對了,再一張!再一張!糟糕,快門按不下去,底片用光了。
他拿下相機,抬頭看著橋上的那個女人。她推了推草帽,正對這邊張望著,似乎發現有人在偷拍她的照片了。轉過身去,她離開了那欄杆,翩然欲去。不行哪!展牧原心裏在叫著,等我換膠卷呀!那女人已徐徐起步,對小橋的另一端走去了。展牧原大急,沒時間換底片了,但是,你不能放掉一個“奇跡”!
他追了上去,脖子上掛著他那最新的裝配Nikon,這照相機帶上Zoom鏡頭,大概有一公斤重,他背上還背了個大袋子,裏麵裝著備用的望遠鏡頭、標準鏡頭,足足有兩公斤重。他剛剛在匆忙間,隻用了Zoom鏡頭,實在不夠。如果這“奇跡”肯讓他好好地換各種鏡頭拍攝,他有把握會為這世界留下一份最動人的“完美”!
他追到了那個“奇跡”。
“喂!”他喘籲籲地開了口,“請等一下!”
那女人站住了,回眸看他。好年輕的臉龐,皮膚細嫩而白晳,估計她不過二十來歲。那大大的眼睛,溫柔而安詳,剛剛那種淡淡的哀傷已經消失,現在,那眸子是明亮而清澈的,在陽光照射下,有種近乎純稚的天真。
“有什麽事嗎?”她問,聲音清脆悅耳。
“是這樣,”他急促地招供,“我剛剛無意間拍攝了你的照片……哦,我想,我還是先自我介紹一下。”他滿口袋摸名片,糟糕,又忘了帶名片出來!他摸了襯衫口袋、長褲口袋,又去翻照相機口袋。那“奇跡”肯就靜悄悄地看著他“表演”,眼底流露著幾分好奇。他終於勝利地叫了一聲,在皮夾中翻出一張自己的名片來了,他遞給她。“我姓展,很怪的姓,對不對?不過,《七俠五義》裏有個展昭,和我就是同宗。我叫展牧原,畢業於政大新聞係,又在美國學新聞攝影,回國才一年多。現在在某某大學教新聞攝影,同時,也瘋狂地喜愛藝術攝影,幫好幾家雜誌社拍封麵……”他一口氣地說著,像是在作“學曆資曆報告”,說到這兒,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失態。是的,從沒有過的失態。他停住了,居然靦腆地笑了:“名片上都有。”
她靜靜地看著他,又靜靜地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學新聞係副教授。名片很簡單,下麵隻多了地址和電話號碼,事實上,他說的很多東西名片上都沒有。教授,她再抬眼打量他,笑了……
“你看來像個學生。”她說,“一點也不像教授。”
“是嗎?”他也笑著,注視著她的臉龐,真想把她的笑拍攝下來。“能知道你的名字嗎?”他問。
她很認真地看看他,很認真地回答:
“不能。”
他怔了怔,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一生,還沒有碰過這種釘子,以至於他根本不相信他的聽覺。
“你說什麽?”他再問。
“我說,我不想告訴你我的名字。”她清清楚楚地回答,字正腔圓。臉上,卻依然帶著個恬靜的微笑。
“哦!”他呆了兩秒鍾,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你媽媽說,不能隨便把名字告訴陌生人,也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講話。因為,這社會上壞人很多。”
她看著他,微笑著不說話。
他沒轍了。低頭看到脖子上的照相機。
“那麽,”他又有了精神,“讓我再拍幾張照,如何?到那邊花架下麵去拍。”
“不能。”她再說。
“啊?”他對她俯了俯身子。“也不能?”他微張著嘴,他相信自己的表情有些兒傻。
“你已經拍過了,是不是?”她問。
“是的。”
“唉!”她輕歎了一聲,“書本不能被盜印,藝術不能被偽造,我對我自己,是不是應該‘版權所有’呢?”
“啊?”他的樣子更呆了。
她扶了扶帽簷,舉止非常優雅。轉過身子,她預備要走開了。展牧原呆站在那兒,簡直被“修理”得不太能思想了。最主要的,是那少女從頭到尾就沒有一點兒火氣,她平靜而溫柔,微笑而自然,卻把他頂得一愣一愣的。平常,在學校裏,他是最年輕最受學生歡迎的教授,他總以自己的口才而自傲。怎麽,今天是吃癟了呢!眼看,她已經往曆史博物館走去,他才驚覺過來,不行!他不能這樣糊裏糊塗地被打敗,糊裏糊塗地就撤退。尤其,她是個“奇跡”!不止“奇跡”,簡直是種“驚喜”!尤其她給了他釘子碰,她更是個“驚喜”!
他又追上去了。
“對不起,”他急急地說,“能不能再跟你講幾句話?”這次,他在她來不及回答以前已經飛快地幫她回答了:
“當然不能!你這個傻瓜!”
這一次,她睜大了眼睛,瞅著他,眼裏流露著驚訝,閃耀著陽光,然後,她就笑了起來,非常友善、非常溫柔、非常可愛地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說:
“我並不是隻會說‘不能’兩個字。”
“啊?是嗎?”他問,緊緊地盯著她看。
“我不喜歡告訴別人名字,隻因為覺得人與人間,常常都是平行線。”她收起了笑,安詳地說,一麵繼續往曆史博物館走,他就傻傻地跟在她身邊。“平行線是不會交會的,於是,你知不知道別人的名字根本沒關係,在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少人的名字呢?你又忘掉了多少聽過的名字呢?你會繼續往你的方向走,對於另一條平行線上的名字和人物,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關懷。人生就是這樣的,絕大多數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中,而‘自我’的世界裏,許多名字,都是多餘。”
他瞪著她,更驚奇了。她說的話,似乎遠超過了她的年齡,而她又說得那麽自然,絲毫沒有賣弄的意味。她談“人生”,就像她說“天氣”一般,好像在說最普通的道理,連小學生都懂的道理一般。
“並不一定人與人間,都是平行線,是吧?”他不由自主地說,“認識,就是一種交會,是吧?”
“交會之後就開始分岔,”她接口,“越分越遠。”
“你怎能這樣武斷?”他說,“如果每個人都照你這樣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什麽友誼、愛情、婚姻……都無法存在了!這種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
“我並沒說我的思想是真理,也沒勉強你認同我的思想,”她沉靜地說著,走上曆史博物館的台階,“我隻是說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的想法不一定對。”
“我沒說我的想法一定對呀!”
他又沒轍了。本來就是呀,她沒說自己一定對呀!
她去售票口買票,他驚覺地又跟了過去。
“你要參觀曆史博物館?”他多餘地問,問出口就覺得真笨,今天自己的表現簡直差透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買了張票,再問,“他們在展覽什麽?”
她衝著他嫣然一笑。
“你常常這樣盲目地跟著別人轉嗎?”她問。
“哦!”他頓了頓,有些惱羞成怒了,他幾乎是氣衝衝地回答了一句,“並不是!我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除了碰釘子,什麽都不會!”
她不笑了,對他靜靜注視著,靜靜地打量著,那眼光和煦而溫暖,像個母親在看她那摔了跤而亂發脾氣的孩子一樣。然後,她說:
“他們今天展出一百位書法家的字,不知道你對書法有沒有興趣?不過,無論如何,是值得看的!”
她語氣裏的“邀請”,使他又振奮了。於是,他跟著她走進了曆史博物館,一屋子涼涼冷氣迎接著他們。她開始看那些毛筆的巨幅書法,也看那些蠅頭小楷,每張橫軸立軸,她都看得十分仔細,而且不再跟他說話了。她的帽子已經取了下來,一頭烏黑的長發如水般披瀉在肩上。她看得那麽專心,眼睛裏亮著光彩,他對那些毛筆字看不出名堂,一心一意隻想把她的神韻拍攝下來。然後,她停在一張立軸前麵久久不去,眼光從上到下地看著那立軸,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眼裏逐漸有些濡濕,一種被深深感動的情緒顯然抓住了她,她瞪著那幅字,癡癡地注視著。
他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眼光,去看那幅字。
那大約是幅行書,寫的字行雲流水,烏鴉鴉的一大篇。他定睛細看,是寫的一首長詩。他對書法實在研究不夠深,第一次,他發現連“字”都能感動人。他對那書法家已佩服得五體投地。站在她身邊,他悄悄地、小聲地、敬畏地問:
“這字寫得好極了,是嗎?”
“不隻是,”她輕聲說,“這是我喜歡的一首詩,每次我看到這首詩,都會情不自禁地感動起來。”
“哦?”他慌忙去看那首詩,詩名是《代悲白頭翁》,寫得很長,他仔細念著: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幽閨兒女惜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已見鬆柏摧為薪,更聞滄田變為海。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還沒看完這首長詩,她已經碰了碰他說:
“走吧!”
他慌忙跟在她身邊走開。
“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詞》?”她忽然問。
“是的。”他答,幸好看過《紅樓夢》。
“我想,《葬花詞》就受這首詩的影響。”她輕描淡寫地說,“事實上,很多詩都是用不同的文字,表達相同的意思。你知道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嗎?”她又忽然問。
他呆了。《春江花月夜》是一首詩嗎?他以為是一部電影的名字。
“《春江花月夜》中有幾句,”她沒有為難他,自己背誦著,“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和剛剛那幾句: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意境是一樣的。當然,寫得最好的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句子,那種氣魄就比用花與月來寫,更有力多了!不過,這幾句也是從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中演變來的!”
他瞪著她,聽呆了,看傻了。她已經不止是個“奇跡”和“驚喜”了,原來她還是本“唐詩”。
“能不能問你一句話,”他忘了禁忌和釘子,又衝口而出,“你是什麽學校畢業的?”
“T大。中文係。”她居然回答了,歉然地笑笑,“我忘了,詩詞一定使你很煩,現在大部分人都不念這些玩意了。不過,中國文學是很迷人的,那些意境,往往都寫得非常深遠。”她想了想,又問,“你覺不覺得,中國的詩詞,都是很灰色?”
“是嗎?”他倉猝地反問,忽然間,覺得自己已經從“教授”被降格為“學生”了。
“你瞧,”她說,“什麽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什麽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什麽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什麽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什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什麽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什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什麽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瞧,隨便念一念就知道,中國文人的思想是消極的,不是積極的。是嗎?”
他真的由衷折服了。他從未想過中國文學思想這回事,聽她這樣一分析,似乎還頗有道理。
“或者,”他慢吞吞地說,“中國文人的思想都很深很透。人生,本來就隻有短短數十年,這數十年間,又可能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就算事事都如意,就算成了英雄豪傑,叱吒風雲,最後也不過落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地步。所以,不是中國的詩詞灰色,而是生命本身,到底有什麽意義的問題。”
她第一次正視他,眼睛裏閃著光彩。
“告訴我,”她說,“你認為生命本身,到底有什麽意義?”
“有位哲學家,名叫傅朗克,他說,生命的意義,在於超越自己,如果你超越自己,你就會快樂。”
“傅朗克,沒聽說過。”她盯著他,“你認為他對嗎?”
“不一定。因為沒人知道如何超越自己,每個‘自我’,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種極限,很少有人能超越自我。”
“那麽,”她追根究底,“你認為生命的意義是什麽呢?”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他們已走出曆史博物館,重新沐浴在夏季的陽光下。她的眼睛閃亮而帶著熱切的“求知欲”。
“謎。”他答了一個字。
她看著他,深思著。一時間,兩人都很沉默。然後,她揚起頭來,長發往後甩了甩,她爽朗地笑了。
“我喜歡你這種說法!”她喜悅地說,“謎。真的,這是很好的字!”
“如果我通過了你的考試,”他慌忙說,“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她笑了。
“何潔舲。”她清脆地說,“人生幾何的何,純潔的潔,舟字邊一個令字的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潔舲,”他念著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潔舲!何潔舲!”
他看著她笑,又發現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潔舲。從沒聽過這麽好聽的名字。
第2章
每天早上,都是潔舲最忙碌的時間。
她習慣於在淩晨六時就起床,梳洗過後,她就開始在自己房間裏練毛筆字,她的字寫得非常有力,完全是柳派,許多看過她的字的人,都不相信是女人寫的。今晨,她沒有用帖,隻是隨心所欲地在那大張宣紙上,寫下一些零碎的思想:
生命的意義在於超越自己,誰說的?
“自己”兩字包括些什麽?自我的思想、自我的感情、自我的生活、自我的出身、自我的曆史、自我的一切。
誰能超越自己,唯神而已。世界上有神嗎?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
生命的意義是什麽?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
謎。一個很好的字。與其用大話來裝飾自我的無知,不如坦承無知。謎。一個很好的字。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個謎。
未來也是一個謎。
人就為這個謎而活著。
她的字還沒練完,房門上就傳來“砰砰砰”的聲響,接著,房門大開,八歲大的小珊珊揉著惺忪的睡眼,身上還穿著小睡衣,赤著腳,披散著頭發,小臉蛋紅撲撲的,直往她身邊奔來,嘴裏嚷著說:
“我不要張嫂,我要潔舲阿姨。潔舲阿姨,你幫我梳辮子,張嫂會扯痛我的頭發!”
潔舲放下了筆,抬起頭來,張開手臂,小珊珊一頭就鑽進了她懷裏。張嫂正隨後追來,手裏緊握著珊珊的小衣服小裙子。潔舲笑著從張嫂手中接過衣服,說:
“我來弄她,你去照顧小中中吧!”
“小中中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呢!”張嫂無奈地笑著,胖胖的臉上堆滿了慈祥,“我叫了三次了。他拱在棉被中直嚷:我等潔舲阿姨來給我穿鞋呀!我等潔舲阿姨來給我講故事呀!我等潔舲阿姨來給我洗手手呀……這兩個孩子,就給你慣壞了,晚上沒有你就不肯睡,早上沒有你又不肯起來。我說,潔舲小姐……”張嫂一開口就沒完沒了,“你實在太慣他們了!連他們媽都說:給潔舲寵壞了!將來離開了潔舲怎麽辦?”
小珊珊驚覺地抬起頭來,用胳膊摟著潔舲的脖子:
“潔舲阿姨,你不會離開我們的,是不是?”
“是啊!”潔舲笑著答,聞著小女孩身上那種混合了爽身粉和香皂的味道。
“是啊!”張嫂笑著接口,“人家潔舲阿姨守著你,一輩子不嫁人呢!”說完,她奔去照顧小中中了。
潔舲笑了笑,搖搖頭,把毛筆套了起來,蓋好硯台。然後,她拉著小珊珊,去自己的浴室,幫她洗了手臉。浴室中,早有為珊珊準備的梳洗用具,她又監督她刷好牙。然後,帶回臥室裏,她開始細心地給珊珊梳頭發,孩子有一頭軟軟細細、略帶棕色的長發,這發質完全遺傳自她母親,遺傳學實在是很好玩的事,珊珊像寶鵑,中中就完全是秦非的再版。
她剛剛給珊珊換好衣服,弄清爽了。小中中滿臉稚氣衝了進來,手裏緊抓著一撮生的菠菜,正往嘴裏塞去,邊塞邊喊:
“我是大力水手!我是大力水手!嗬嗬嗬嗬嗬……”他學著大力水手怪叫,張嫂氣急敗壞地跟在後麵喊:
“中中!不能吃呀!是生的呀!有毒的呀……”
潔舲捉住了中中,從他嘴裏挖出那生菠菜來,五歲的小中中不服氣地瞪大了眼睛,問:
“為什麽大力水手可以吃生菠菜,我不能吃生菠菜?”
“因為大力水手是畫出來的人,你是真的人!”潔舲一本正經地說,用手捏捏他胖乎乎的小胳膊,“你瞧,你是肉做的,不是電視機裏的,是不是?”
中中很嚴肅地想了想,也捏捏自己的胳膊,同意了。
“是!”他說,“我是真人,我不是假人!”他心甘情願地放棄了那撮生菠菜。
“唉!”張嫂搖著頭,“也隻有你拿他們兩個有辦法!一早上就吵了個沒完。秦醫生昨天半夜還出診,我看,準把他們吵醒了。”
“他們起來了嗎?”潔舲低聲問。
“還沒有呢!”
“那麽,”潔舲悄聲說,“我帶兩個孩子去國父紀念館散散步,回來吃早飯!”
“你弄得了中中嗎?”張嫂有些擔心。
“放心吧!”
於是,她牽著兩個孩子的手,走出了忠孝東路的新仁大廈。秦非白天在醫院裏上班,晚上自己還開業,半夜也常常要出診,總是那麽忙,寶鵑就跟著忙。兩個孩子,自然而然就和潔舲親熱起來了。可是,中中實在是個淘氣極了的孩子,他永遠有些問不完的問題:
“潔舲阿姨,為什麽姐姐是長頭發,我是短頭發?”
“因為姐姐是女生,你是男生!”
“為什麽女生是長頭發,男生是短頭發?”
“因為這樣才分得出來呀!”
“為什麽要分得出來?”
“這……”潔舲技窮了,可是,她知道,絕不能在中中麵前表現出技窮來,否則他更沒完沒了,“因為,如果分不出來,你就和女生一樣,要穿裙子,隻許玩洋娃娃,不許玩手槍,你要玩洋娃娃嗎?”
“不要!”中中非常男兒氣概,“我不要玩洋娃娃!我要玩手槍,我長大了要當警察!”
中中最佩服警察,認為那一身製服,佩著槍,簡直威武極了。
好,問題總算告一段落。他們走到國父紀念館前,很多人在那廣場上晨跑、做體操,和打太極拳。也有些早起的父母帶著孩子全家在散步。潔舲在噴水池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珊珊親切地依偎著她。在他們身邊,有位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車內躺著個胖小子,那母親正低哼著一支催眠曲:
小寶貝快快睡覺,
小鳥兒都已歸巢,
花園裏和牧場上,
蜜蜂兒不再吵鬧……
小寶貝快快睡覺……
潔舲有些神思恍惚起來。中中跑開了,和幾個他同齡的孩子玩了起來。一會兒,珊珊也跑開了,和另一個女孩比賽踢毽子,她踢呀踢的,小辮子在腦後一甩一甩的,裙角在晨風中飛揚。潔舲看著看著,眼底沒有了珊珊,沒有了中中她的思緒飄得好遠,飄進了一個迷離而模糊的世界裏。那世界中也有男孩,也有女孩,也有催眠曲……隻是沒有畫麵,畫麵是空白的。那世界是無色無光無聲的,那世界是帶著某種痛楚對她緊緊壓迫過來,包圍過來的,那世界是個繭,是個掙脫不開的繭,牢牢地拴住了她的靈魂,禁錮了她某種屬於“幸福”的意識……她沉在那世界中,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然後,她聽到珊珊的一聲驚呼:“潔舲阿姨,中中掉到水池裏去了!”
她驚跳起來,慌忙回頭去看,一眼看到中中渾身濕淋淋的,正若無其事地爬在水池的水泥邊緣上,雙手平舉,一腳蹺得老高,金雞獨立地站著,像在表演特技似的。她大驚,問:
“中中,你在做什麽?”
“吹幹!”中中簡捷地回答,“我在吹風!把衣服吹幹!”
他的話才說完,特技表演就失靈了,那水池邊緣又滑又高,他的身子一個不平衡,整個人就從上麵倒栽蔥般摔了下去。潔舲驚叫著撲過去,已來不及了,隻聽到“咚”的好大一聲響,孩子的額頭直撞到池邊的水泥地上。潔舲慌忙把中中一把抱起來,嚇得聲音都發抖了:
“中中,你怎樣了?中中,你怎樣了?”
中中一聲也不響,八成摔昏了。潔舲手忙腳亂地去檢查孩子的頭,中中左額上,有個小拳頭般大小的腫塊,已經隆了起來。潔舲用手揉著那腫塊,急得幾乎要哭了:
“中中!中中!中中!”她呼喚著,腦子裏瘋狂地轉著“腦震蕩”“腦血管破裂”等名詞,“中中,你說話!中中!你怎樣?”
“我不哭!”中中終於說話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很勇敢,摔跤也不哭!”
“哦!老天!”潔舲透了口氣,一手抓著珊珊,一手拉著中中,她的心髒還在擂鼓般跳動著,她覺得那無色無光無聲的世界又在對她緊壓過來,“我們快回去,給爸爸檢査一下!我們快回去!”
她帶著兩個孩子,臉色蒼白地衝進了新仁大廈,秦非在新仁大廈中占了兩個單位,一個單位是診所,一個單位是住家。潔舲一路緊張地喊了進去:
“中中摔傷了!快來,中中摔傷了!”
這一喊,秦非、寶鵑、張嫂,全驚動了。大家擁過來,簇擁著小中中,都擠到診療室裏去了。
潔舲躲進了自己的臥室,在書桌前軟軟地坐了下來,她用雙手蒙住了臉,匍匐在桌上,一種類似犯罪的情緒把她緊緊地抓住了:你居然摔傷了中中!你居然讓那孩子掉進水池,再摔傷了額角!你連兩個孩子都照顧不好!你心不在焉,你根本忘記了他們!你在想別的事,想你不該想的事!你疏忽了你的責任!你居然摔傷了中中!你還能做好什麽事?你是個廢物!
她就這樣匍匐著,讓內心一連串的自責鞭打著自己。然後,她聽到一聲房門響,她驚悸地跳起來,回過頭去,她看到秦非正關好身後的門,朝她走了過來。他臉色充滿了關懷,眼底,沒有責難,相反的,卻有深摯的體諒。
“我來告訴你,他一點事都沒有!”秦非說,走到書桌邊,停在她麵前。他伸出手來,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痕,他眼底浮上了一層憂愁。“你又被犯罪感抓住了,是不是?”他的聲音低沉而深刻。“你又認為自己做錯了事,是不是?你又在自責,又在自怨,是不是?僅僅是中中摔了一跤,你就開始給自己判刑!是不是?你又有罪了,是不是?潔舲,潔舲,”他低喚著,“我跟你說過許多次了,你不必對任何事有犯罪感,你如果肯幫我的忙,就是把你自己從那個束縛裏解脫出來!你知道,我要你快樂,要你幸福,要你活得無拘無束,你知道,為了這個目標,我們一起打過多辛苦的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地說著。
“但是,你哭了。”他用手指輕觸著她濕潤的眼角,“為什麽呢?”
“因為我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
她不語,閉了閉眼睛,眼角又有新的淚痕滲出來,她轉開頭,手腕放在書桌上,用手支著額,遮住了含淚的眸子。秦非凝視她,注意到桌上的字了。他伸過手去,把那張字拿起來,念了一遍,又默默地放下了。室內安靜了好一陣子,然後,秦非說:
“你想討論嗎?”
“討論什麽?”她不抬頭,低聲問。
“生命的意義。”
“好。”她仍然垂著頭,“你說!”
“我昨天有事去台大醫院,到了小兒科癌症病房。”他沉重地說,“那裏麵躺著的,都是些孩子,一些生命已經無望的孩子,許多家長陪在裏麵,整個病房裏充斥的是一種絕望的氣息,我當時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世界沒有神。如果有神,怎會讓這些幼小的生命,飽經折磨、痛苦,再走向死亡。”
她抬起頭來了,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的神情看來十分疲倦,他額上已有皺紋,實際上,他才四十歲,不該有那些皺紋的。她深思地注視他,覺得自己已從他的眼光中,完全走入了他的境界,她也看到了那間病房,看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孩子和父母,看到了那種絕望。
“自從我當醫生以來,”秦非繼續說,“我經常要麵對痛苦和死亡,我也經常思索,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麽?尤其當我麵對那種毫無希望的病患者,或者,麵對像王曉民那種植物人的病患者時,我往往覺得自己承受的壓力比他們都大。對我來說,這是種……”
“痛苦。”她低低接口。
他住了嘴,凝視她。
“你懂的,是嗎?你了解,是嗎?”他問。
她點了點頭。
“可是,”她說,“每當你治好一個病人的時候,你又充滿了希望,你又得到補償,覺得生命依然有它的意義……活著,就是意義。你會為了這個意義再去努力和奮鬥,直到你又碰到一個絕望時……你,就這樣矛盾地生活著。秦非,”她歎口氣,“當醫生,對你也是種負擔!”
他看著她。他們對看著。好半晌,他微笑了起來。
“潔舲,”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很聰明?”
“是嗎?”她反問,“不太知道,你最好告訴我,我需要直接的鼓勵,來治好我那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和憂鬱症。”
“你是太聰明了!”他歎息著說,“豈止聰明,你敏銳、美麗、熱情,而女性!”他再歎口氣,“潔舲,你該找個男朋友了,該轟轟烈烈地去戀愛。到那時候,你會發現生命的意義,遠超過你的想象。我一直等待著,等你真正開始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早就開始了。”她打斷他。
“還不算。”他說,“當你真正戀愛的時候,當你會為等電話而心跳,等門鈴而不安,等見麵而狂喜的時候,你就在人生的道路上進了一大步。那時,你或者能了解,你來到這世界上的目的!”
她不語,深思著。
有人敲門,秦非回過頭去說:
“進來!”
寶鵑推開房門,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中中怎樣?還疼嗎?”秦非問。
“哈!”寶鵑挑著眉毛,“他說他不知道什麽叫痛,現在正滿屋子跳,嘴裏砰砰砰地放槍,問他幹什麽,他說他正和一群隱形人打仗呢!他已經打死五個隱形人了!”寶鵑走近潔舲身邊,“你瞧,這就是孩子!假如你因為他摔了一跤,你就懊惱的話,你未免太傻了!”
潔齡看看秦非,又看看寶鵑。
“你們兩個,對我的了解,好像遠超過了我自己對我的了解!”她說。
“本來就是!”寶鵑笑著,“你們在討論什麽?”她看著桌麵那張紙,“生命的意義?”
“是的。”秦非說,“你有高見嗎?”
寶鵑站在潔舲身後,她用雙臂從背後摟住潔舲,讓後者的腦袋緊偎在她懷中,她就這樣攬著她,親切、真摯而熱情地說:
“潔舲,我告訴你生命的意義是什麽。生命是因為我們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而這世界上,又有許多愛著我們的人,那些人希望看到我們笑,看到我們快樂。就像我們希望看到珊珊和中中笑一樣。所以,我們要活著,為那些愛我們的人活著。潔舲,這是義務,不是權利!”
秦非抬起頭來,眼睛發亮地看著寶鵑:
“你比我說得透徹多了!”他說,“我從癌症病房說起,繞了半天圈子,還說了個糊裏糊塗!”
潔舲抬起頭來,眼睛發亮地看著他們兩個。
“唉!”她由衷地歎口氣,“我真喜歡你們!”
“瞧!”寶鵑說,“我就為你這句話而活!”
潔齡笑了,秦非笑了,寶鵑笑了。就在這一片笑聲中,中中勝利地躍進屋裏來了:
“潔舲阿姨!爸爸!媽媽!我把隱形人全打死了,你們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大家笑得更開心了。
第3章
展牧原和潔舲第一次約會,潔齡就帶了個小電燈泡——中中。
那是荷花池見麵以後的第二個星期了,事實上,從荷花池分手後的第二天,展牧原就想給潔舲打電話,不過潔舲給那電話號碼時,曾經非常猶豫,簡直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出來的。說完了,又再三叮囑:
“你最好不要打電話給我,我借住在朋友家,他們成天都很忙,早上太早,電話鈴會吵他們睡覺,晚上,電話鈴會妨礙他們工作……你不要打電話給我,我打給你好了!”
“你會打嗎?”他很懷疑。
“唔,”她沉思了一會兒,坦白地說,“不一定!”
“瞧!我就知道你靠不住,還是給我你的電話吧,我發誓,不把號碼隨便給別人,也不天天打電話來煩你……我想,一個電話號碼實在不會讓你損失什麽的。”
好不容易,才把那電話號碼弄到手。
可是,展牧原有他自己的矜持,在家中他是個獨生兒子,父親留學瑞士主修經濟,母親是英國文學博士,兩個博士,生了他這個小博士。他們展家有個綽號叫展三博。朋友們隻要提到展家,總是說:
“展大博是我老友,展中博是我好友,展小博是我小友。”
當然,展大博的名字不叫大博,他姓展,單名一個翔字,展翔在“經濟部”有相當高的地位,是政府從海外禮聘回來的。展翔的妻子名叫齊憶君,齊家也是書香世家,這段婚姻完全是自由戀愛,卻合乎了中國“門當戶對”的觀念。他們認識於歐洲,結婚於美國,然後回台灣做事,展牧原是在台灣出生的。
展翔夫婦都很開明,兒子學什麽、愛什麽,全不加以過問,更不去影響他。因此,牧原學新聞,展翔夫婦也全力支持,去國外進修,拿了個什麽“新聞攝影”的學位回來,才真讓父母有些意外。好在,展翔早已深知《生活》雜誌上的照片,每張都有“曆史價值”,也就隨展牧原去自我發展。等到牧原從“新聞攝影”又轉移興趣到“藝術攝影”上,每天在暗房中工作好幾小時,又背著照相機滿山遍野跑,印出來的照片全是花、鳥、蟲、魚。展翔夫婦嘴裏不說什麽,心裏總覺得有點“那個”。好在,牧原還在教書,這隻是暑假中的“消遣”而已。
暑假裏的消遣,終於消遣出一係列的照片——潔舲。足足有一個星期,展牧原心不在焉,隻是對著那一係列的照片發呆。大特寫:眼睛、嘴唇、下顎、頭部、中景、半身、全身……遠景、小橋、荷花、人。包括水中的倒影。牧原把這一係列照片放在自己的工作室中,用夾子夾在室內的繩子上,每天反複看好幾遍。然後,每當有電話鈴響,他就驚跳起來問:
“是不是我的電話?是不是女孩子打來的?”
是有很多他的電話,也確實有不少女孩子打來的,隻是,都不是潔舲。
展牧原自從念大學起,就很受女生的歡迎,女朋友也交了不少,但,卻從沒有任何一個讓他真正動過心。他認為女孩子都是頭腦單純,性格脆弱,反應遲鈍……的一種動物,他對女性“估價不高”。或者,是由於“期許太高”的原因。他母親總說他是“緣分未到”,每當他對女生評得太苛時,齊憶君就會說:
“總有一天,他要受罪!如果有朝一日,他被某個女孩折騰得失魂落魄,我絕不會認為是意外!我也不會同情他!”
展牧原幾乎從沒有“主動”追求過女孩子。隻是被動地去參加一些舞會啦,陪女孩去看電影啦,在雙方家長安排下吃頓飯啦。自從留學回國,當起“副教授”來,展翔掐指一算,展牧原已經二十八歲了,再由著他東挑西揀,看來婚事會遙遙無期,於是,父母也開始幫他物色了。但,物色來物色去,父母看中意的,兒子依舊不中意。齊憶君煩了,問他:
“你到底要找個怎樣的女孩才滿意?”
“我要一個……”展牧原深思著說,“完美吧!”
“什麽叫完美?”
“我心目裏的完美,”展牧原說,“那並非苛求!我不要天仙美女,隻要一個能打動我、吸引我的完美,那‘完美’兩個字,並不僅僅止於外貌,還要包括風度、儀表、談吐、學問、深度、反應和智能!”
“A、B、C、D、E、F!”齊憶君說。那是個老笑話,說有個男人找老婆,訂下ABCDE五個條件,最後卻娶了個五個條件全不合適的人,別人問他何故,他答以:合了F條件!F是Female的第一個字母,翻成中文,是“雌性動物”。“我看你一輩子也找不到這個完美!”
“那麽,算我倒黴!我是寧缺毋濫。”
展牧原是相當驕傲的。在荷花池畔那次見麵,已經讓他自己都驚奇了。他,展牧原,曾經跟在一個女孩身後,傻裏傻氣地亂轉,又被修理得七葷八素,要一個電話號碼還說了一車子好話……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當照片洗出來,他每日麵對那些照片,白帽子、白圍巾、白衣裳、白鞋子,一係列白色中,幾絲黑發,雙眸如點漆,成了僅有的黑!照片拍攝的技術是第一流的!模特兒卻遠超過了“第一”,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尤其有一張,她半垂著睫毛,半露著黑眸,臉上帶著種難以捉摸的哀傷,淡淡的哀傷……那韻味簡直令人怦然心動。
他等了一個星期,潔舲從未打電話給他。
他相信,她很可能已經忘記他是誰了,這使他沮喪而不安起來,以她的條件,她實在“有資格”忘記他的!忽然間,展牧原的驕傲和自信就都瓦解了。
於是,他撥了潔舲家的電話,於是,潔舲也答應出來了,他們約好在一家冰淇淋店門口見麵。他開了自己那輛新買不久的跑車,還特地起了個早,把車子洗得雪亮,連座位裏都用吸塵器吸過。然後,在約好的一小時前已經到達了現場,坐立不安地等待著,不住伸長脖子前前後後地找尋他那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跡”!
終於,好不容易,似乎等了一個世紀,那“奇跡”總算出現了,而“奇跡”手中,卻牽著個小“意外”!
展牧原從車中鑽了出來,望著潔舲。奇怪,她今天沒穿白色,卻穿了一身黑,黑色長袖襯衫、黑色長褲、黑色平底鞋,沒戴帽子,黑發自然飄垂……老天,原來黑色也能如此迷人!在那一係列黑中,她的麵額是白裏泛著微紅的,而她的唇,卻像朵含苞的薔薇。他又想給她拍照了,照相機在車子裏,他還沒說話,潔舲就微笑著說:
“中中,叫一聲展叔叔!”
哦,她手裏還有個小“意外”呢!展牧原有些驚愕地看著中中,那男孩也毫不怯場地回望著他,他忍不住問:
“他是誰?”
“秦中。”潔舲說,“他是秦非的兒子,你知道秦非嗎?”
“不太知道。”
“秦非是某某醫院的內科主任,是位名醫呢!我現在就住在秦家。這是秦醫生的小兒子,中中,你叫他中中就可以了!他很容易和人交朋友的!”
是嗎?展牧原有些懊惱,不,是相當懊惱。他注視著潔舲,後者臉上一片坦然。但,他知道,她是有意的!她居然不肯單獨赴約,而帶上一個小燈泡!這意思就很明白了。人家並不把你的約會看得很重,人家也不想單獨赴你的約會,而且,人家還不怎麽信任你!
他在懊惱中,迅速地武裝了自己。好吧,你既然帶了“意外”來,我就照單全收吧!最好的辦法,是“漠視”那意外的存在,按計劃去展開行動。
“好!”他愉快地笑起來,“我們開車去郊外玩,好不好?聽說石門水庫可以坐船,要不要去?”
“我想,”說話的是那個“小意外”,“我們還是先進去吃冰淇淋吧!”
“呃?”牧原呆了呆,看向潔舲。
“好吧!”潔舲同意地說,“我們先吃客冰淇淋!”
進了冰淇淋店,三個人都叫了冰淇淋。“小意外”吃掉了一客香蕉船,又叫了客巧克力聖代,再吃了杯果凍,最後意猶未足地吃了客鮮草莓蛋糕,隻吃鮮草莓,不吃蛋糕,吃了滿嘴滿手的奶油果醬冰淇淋,潔舲又帶他去洗手間洗幹淨。這一套弄完,足足已過了兩小時,潔舲說:“現在去石門水庫太晚了,我們換個地方吧!”
“我們可以去看電影!”中中說。
“呃?”展牧原再看向潔舲。
“我沒意見,”潔舲微笑著,溫柔地注視著展牧原,“就去看電影吧!你想看什麽片子?”展牧原問。
“《蝙蝠俠》!”中中飛快地接口。
“呃?”展牧原又一次呆住了。
“好吧!”潔舲笑得更溫柔了,“就去看《蝙蝠俠》吧!聽說娛樂價值很高,剛好去看四點半那場!”
沒話說,於是開車到電影街,《蝙蝠俠》!牧原已有二十年沒看過兒童片。無奈何,就看《蝙蝠俠》吧!買了三張票,走進電影院,中中一屁股坐下來,坐在潔舲和展牧原的正中間。小身子挺得直直的,正襟危坐,兩眼緊張地盯著銀幕,看蝙蝠俠大戰惡魔黨。
展牧原心裏轉著念頭,這樣看電影可真乏味!必須在散場後,再謀發展。還沒想完,中中說:“展叔叔,我想吃卡裏卡裏!”
“呃?”他傾過身子去,“什麽‘卡裏卡裏’?”
“對不起,”潔舲說,打開皮包要掏錢,“你去販賣部給他買包卡裏卡裏,那是種小點心!”
“哦!”他慌忙推開潔舲送錢過來的手,“我去買!我去買!”
他們坐在一排的最裏麵,他站起身來,一路擠出去,一路向人說對不起,總算買了包“卡裏卡裏”回來,又一路擠進來,把“卡裏卡裏”交給那孩子。中中開始吃他的卡裏卡裏。
展牧原這才知道為什麽這玩意兒叫“卡裏卡裏”了,原來吃起來真的會“卡裏卡裏”響,響得又清脆又大聲。展牧原想隔著椅子和潔舲另訂約會,卻顯然無法說話。好不容易,中中報銷了那包卡裏卡裏,他又開了口:
“展叔叔,我想喝瓶養樂多!”
“呃?”這次,展牧原不等潔舲吩咐,就站起來,再一路擠出去,又一路擠回來,給小中中買了養樂多。孩子“咕嘟咕嘟”喝完了那瓶養樂多,他撫著肚子打了個飽嗝。展牧原心想:這下子,你這個磨人的小少爺總算沒東西可鬧了吧!誰知道,小中中又細聲細氣地說了句:“展叔叔,我想噓噓!”
老天!展牧原快發瘋了!本來嘛,這孩子又是冰淇淋,又是聖代,又是養樂多,當然會想上廁所了!潔舲又歉然地俯過身子來:
“抱歉,他的意思是……”
“我懂我懂!”展牧原慌忙說,牽住小中中的手,帶著他再一路擠出去,一路和人說對不起,上完廁所,又一路擠回來,好不容易,總算坐定了,展牧原定睛看著銀幕,銀幕上剛好映出“劇終”的字樣。
電影院大放光明,他們跟著散場的人潮站了起來。潔舲對著他溫柔地笑,說:
“雖然是孩子片,也拍得挺認真的啊?”
天知道它認真不認真!展牧原想。他一直忙著擠出擠進買東西和人說“對不起”,至於銀幕上演些什麽,他根本沒看到幾個鏡頭。隨著散場的人潮走出戲院,外麵街道上,正是華燈初上,夜幕初張的時刻。他看看表,說:
“請你吃晚飯,好嗎?”
“我什麽都吃不下了!”中中宣布,“我剛剛在冰淇淋店,還吃了兩隻螞蟻!”
“什麽?”潔齡吃驚地彎下腰去,“你說你還吃了什麽東西?”
“兩隻螞蟻!”中中一本正經地說,“就在香蕉船沒有送上來以前,我不是跑到窗子前麵去看外邊的摩托車嗎?那窗台上有兩隻螞蟻,我就把它吃掉了!”
“你說真的還是假的?”潔舲有些著急了,“你為什麽要吃螞蟻呢?”
“因為我要嚐嚐螞蟻是什麽味道呀!”中中居然振振有詞,“那兩隻螞蟻顏色不一樣,一隻是黃螞蟻,一隻是黑螞蟻,黃螞蟻的味道是酸酸的,黑螞蟻的味道是辣辣的,都不太好吃!”
“噢!”潔舲緊張地盯著他,“你除了吃螞蟻之外,還吃了什麽東西沒有?”
“有啊!”中中說。
“啊?還有呀!”潔舲更擔心了,“是什麽呢?”
“那窗台上種了一排小洋蔥,我咬了幾口。”
“小洋蔥?”潔舲愣著,忽然想起來了,“那是人家種的鬱金香花球啊!老天!你真的吃啦?還是騙我呀!”
“真的吃了!”中中揉著肚子。
“肚疼嗎?”潔舲關心備至。
“不疼。”孩子搖著頭,“隻是有點怪怪的!”
潔舲抬起身子,歉然地去看展牧原。展牧原一語不發,就往停車場走,進了車子,展牧原才說了句:
“你不介意讓我知道你的地址吧?”
“忠孝東路,新仁大廈。”潔舲說了,緊摟著中中,“拜托你快一點,我要把他送回去,給他爸爸檢查一下,別中毒才好!”
“放心。”展牧原說,“他隻是吃得太多了!”本來嘛,香蕉船、巧克力聖代、果凍、草莓蛋糕、卡裏卡裏、養樂多,外加黑螞蟻、黃螞蟻各一隻,和幾個鬱金香花球!他的肚子如果不“怪怪的”,才真是“怪怪的”呢!
車子開到忠孝東路新仁大廈門口,展牧原問:“你住幾樓?”
“六樓。”
潔舲下了車,展牧原伸出手去,跟她握了握手,好不容易,總算有機會握握她的手了。在握手的同時,他把一張在電影院洗手間中寫下的小條子(他已預知今天的約會不會精彩了)乘機塞進了她的手裏。然後,他揮手說了聲再見,就開著車子走了。
潔舲在晚上,回到自己的臥室中以後,她才打開那張紙條,看到上麵潦草地寫著:
如果中中不是那麽“精彩”,
展牧原應該也有些“可愛”!
如果中中不是那麽“出風頭”,
展牧原也不至於像個“大笨牛”!
如果中中不是搶走了“男主角”,
展牧原說不定也能把角色“演好”,
如今——一切光芒屬於中中,
展牧原心裏有點兒想不通!
這遊戲實在不怎麽有趣,
不知道明晚能否重新聚一聚?
注:如果明晚小中中又要加入,我還是乖乖地認輸——小生怕怕!
潔齡看著紙條,念了一遍,再念一遍。念了一遍,再念一遍。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想起展牧原在電影院中擠出擠入,走馬燈般轉個不停,她就更加忍不住要笑。笑完了,她再讀那紙條。老天!那展牧原確實有他動人之處!
於是,她找出展牧原的名片,主動撥了個電話給展牧原,接電話的是展牧原本人。
“我是潔舲,”她微笑著說,聲音溫柔而悅耳,“你明晚的計劃是什麽呢?”
“啊,潔齡!”一聽到她的聲音,展牧原又興奮又意外。興奮意外之餘,又擔起心來。“明晚有小中中嗎?”他問。
“不,當然沒有。”她笑了。
“小中中還有弟弟妹妹嗎?”展牧原再問。
“有個小姐姐。”
“呃!”
潔舲笑得彎了腰。
“放心!”她說,“我不帶附件!”
他深吸了口氣。
“那麽,明晚六時半我來接你去吃晚飯,吃完飯,我們去夜總會跳舞……”
她有些猶豫。
“怎樣?”他問。
“我不太會跳舞。”她說。
“我也不太會跳,這有關係嗎?”
“我想……”她笑著,“沒什麽關係!”
“我想也沒什麽關係!”他也笑著說。
“那麽,明晚見!”她要掛電話。
“等一等!”他急急地接口。
“還有事嗎?”
“是的。”展牧原沉吟了一下,“那位小中中還好吧?在吃了黑螞蟻黃螞蟻以後?”
“是。”她笑得更開心了,“他媽媽給他吃了幾片消化藥,現在正學蝙蝠俠大戰惡魔黨呢!”
“請你幫我轉告他一句話好嗎?”
“好呀!”
“他有一位好可愛好可愛的潔舲阿姨!”說完,他立刻掛了線。
她握著聽筒,笑容在唇邊綻放著。好半天,她才把聽筒慢慢地掛上。
第4章
展牧原和潔舲開始了一連串的約會。
這事在展家引起了相當大的注意,齊憶君對這位“潔舲”關心極了。最主要的,這是齊憶君第一次發現兒子如此認真,如此投入,又如此緊張。每次約會前,他居然會刮胡子,洗頭,洗澡,換衣服先忙上半小時,這真是破天荒沒有過的。看樣子,終於有個女孩,讓展家這位“驕傲”陷進去了,而且,還陷得相當深呢!
展翔夫婦都很想見見這位“潔舲”,可是,展牧原就從沒有把她帶回家過。每當齊憶君追問不休時,展牧原總是不耐地笑笑說:
“還早!媽,還早!等我把她帶回家的時候,就表示我跟她已經達到某一種程度,現在,我們隻是約會,還沒有達到你們期望的那個地步!”
“你拖拖拉拉的要鬧多久呀?”齊憶君叫著說。她雖沒見過潔舲本人,卻早見過她那些大特寫、小特寫,中景、遠景,眉、眼、唇……各種照片,又從兒子嘴中,知道她剛剛暑假才畢業於T大中文係。種種情況看來,兒子如果還要挑三揀四,實在就太“狂”了一點。機會錯過,再要找這樣一個女孩可不容易。“你們現在年輕人,不是都速戰速決的嗎?你怎麽行動這樣慢?”
“媽!”這次,展牧原正對著母親,臉色凝重地開了口,“如果潔舲是那種肯和別人速戰速決的女孩子,以她的條件,讀到了大學畢業,你認為還輪得到我來追她嗎?她大概早就被別人追走了。”
齊憶君呆了。原來如此,她可沒料到,她那條件卓越的兒子,會在“備取”的名單裏。她對那位“潔舲”,就更加刮目相看了。
事實上,展牧原和潔舲的約會,進展得比齊憶君預料的還要緩慢。展牧原在母親麵前要麵子,不肯把自己的“失敗”說出來。潔舲的保守和矜持,是展牧原從沒見過的。大約學“中國文學”的女孩子都有些“死腦筋”。展牧原弄不清楚,反正,並不是他不想“進一步”,而是潔舲把自己保護得那麽周密,除了跳舞時可以挽挽她的腰之外,平常碰碰她的手,她都會縮之不迭。他們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她和他談文學、談典故、談詩、談畫,也談攝影、藝術。進而談社會、曆史、人生、宗教……幾乎無所不談。他越來越折服在她那深廣的知識領域裏,也越來越迷惑在她那深刻的人生體驗裏。哦!老天!他真想“速戰速決”,想瘋了,從沒有這樣渴望過和一個女孩見麵,從沒有把自己一生的計劃都移向一個“約會”上。但是,但是,但是……潔齡就是潔齡。一條潔白的小船,緩緩地航行,緩緩地飄蕩,詩意的,文學的。不容任何狂暴的態度來劃動,她有她那自我的航行方法,他拿她竟然無可奈何!
這晚,他把她帶到了碧潭。
月色很好,水麵上反映著星光、月光,遠山遠樹,都在有無中。這些年來,碧潭因為水位降低,遊人已經減少了很多,所以,周遭是非常安靜的。他們租了一條大船,由船夫在船尾劃著,船上有篷,有桌子、椅子,他們還叫了一壺好茶。
有星、有月、有茶。有山、有樹、有船。而潭中,山月兩模糊,四周,有螢火在輕躥。空氣中,醞釀著某種浪漫的氣息,連夜風吹在身上,都有詩意。這種氣氛,顯然感動了潔齡,她坐在他身邊,神往地看著潭邊的岩石,兩岸的風景,天上的星辰,水中的倒影。她歎了口氣,低低地說了一句:
“天堂!”
“什麽?”他沒聽清楚,悄悄伸過手去,握住她的手,她悸動了一下,縮回去,他固執地握緊了她,於是,她放棄了,一任他握著她。他說:“潔舲,你什麽都好,就是太放不開了。”
她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眼中有些迷惑,有些哀愁。像他第一次在花池畔捕捉到的神韻。不知怎的,這神韻就他在心髒上猛撞了一下,使他恨不得對她那嘴角吻下去。但他不敢魯莽,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她是潔舲。
“唉!”他深深歎了口氣。
“怎麽了?”她問。
“或者,我該欣賞你的放不開,”他說,“因為,你大概也沒有對別人放開過!”
她吃了一驚似的,迅速地把手從他掌心中抽出來了。她站起身來,在搖晃的船中走到船頭去,用手扶著船篷,她背對著他,呆呆地注視著遼闊的前方。
他懊惱透了!又說錯話!幹嗎去提醒她啊!好不容易才捉住了她的手,又給她逃開了。可是,這是二〇世紀呢!他怎麽去認識了一個十八……算了,十八世紀已經夠開放了,她根本是個十六世紀的女孩!還活在“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裏。他真不知道該“欣賞”她這一點,還是“恨”她這一點。
他站起身來,也跟了過去。
不敢再碰她了,扶著另一邊的船篷,他們並肩站著,並肩望著船的前方。四周很靜,隻有潺潺的水聲,和那船夫的櫓聲。遠方,有隻不知名的鳥兒,在低低的啁啾著。
“暑假已經過去了。”她終於開了口,聲音很平淡,“我的假期也過去了,你的假期也過去了。”
“我是快開學了。”他困惑地說,“不過,我每周隻有三天課,剩餘的時間還是很多的。至於你,不是已經畢業了嗎?”
“是啊!所以,應該去找一個工作。”她說,眼光始終看著前方,“我本來想去秦非的醫院當護士,但是,護士必須是學護專的,而且,秦非也不讚成。當初我考中文係,是因為我發狂般地愛上了文學,現在,畢業了,突然發現學文學真沒用,除了裝了滿腦袋瓜文字以外,居然沒有一技之長。”她頓了頓,忽然問:“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一直好想去寫作。”
“不。”他說,盯著她,“你從沒告訴過我。”
她回頭注視他,兩人的目光又遇在一塊兒了。
“我好想寫作,”她認真地說,眼睛裏閃耀著光彩,非常動人的光彩,“我每次看到一本好書,我就羨慕得發狂,恨不得那就是我寫出來的。有的時候,我做夢都夢到在寫作,我真想寫作。”
“那麽,什麽工作都別找,去寫作!”他有力地說,“如果你這麽愛寫作,你就去寫作!”
“你和秦非說的話一樣。”她沉吟著,“所以秦非和寶鵑就不肯給我找工作!他們堅持我是寫作的材料,我自己卻非常懷疑……所以,最近我也心亂得很,以前,隻想專心把書念好,書念完了,反而有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她側著頭想了想,忽然輕歎了一聲:“唉!”“你父母呢?”他忍不住追問,“你父母的看法怎樣?他們的意見如何?”
“我父母?”她怔住了,又掉頭去看水,接著,就抬頭去看天空,“我父母對我的事沒有意見。”
“我能不能坦白問一句?”展牧原開口說。
“你不能。”她飛快地回答。
他怔住了,呆了足足十秒鍾。
“該死!”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又忘了你有說‘不能’兩個字的習慣!好吧!我不能問。我就不問。我隻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有經濟上的困難……”
“不不。”她急急地說,“那一直不是困難,他們不允許我有這種困難。”
“他們?”他聽不懂。
“他們。”她溫柔地重複。
他凝視她,微蹙著眉,凝視了好久好久。
“你知道嗎?潔舲。”他說,“很多時候,我覺得,你像一個謎。”
“謎?”她笑了,回憶著,“很好的一個字,是不是?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在植物園,你就說了這個字。第二天早上,我還特地寫了張字,我寫: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個謎。未來也是一個謎。人就為這個謎而活著。”
他盯著她。
“你這樣寫的嗎?”
“是的。”
“那麽,”他雙目炯炯,“你已經幫我寫下我的命運了?在相遇的第二天早上?”
“什麽意思?”她驚愕地看他。
“你是個謎。”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而我就為這個謎而活著。”
她驚跳。轉開頭去,她看水,看天,看兩岸,就是不肯再看他。
“我們上岸去好嗎?”她無力地問。
“好,可以。”他說,揮手叫船夫靠岸。
船靠了岸,他付了船錢。他們沿著台階,走上堤防。然後,他握著她的手腕,把她帶上了橋,走過橋,對岸有小徑濃蔭,直通密林深處。她有些退縮,喃喃地說:
“我們能不能回去了?”
“不能。”他說。
“哦?”
“並不是隻有你可以說‘不能’。”他忽然執拗起來了,他胸中有股強烈的熱情,像一張鼓滿了風的帆,已經把他整個都漲滿了。他覺得,這些日子來,蠢動在他血管中的那份激情,正不受控製地,要從他渾身每個毛孔中往外迸瀉。他一直握著她的手腕,半強迫地,半用力地,把她帶到一棵大樹之下,遠處有盞路燈。這條路通往一個名叫“情人穀”的山坳。這樹下並不黑暗,路燈的光輝投在她麵頰上,她看來有些蒼白,有些緊張,有些柔弱,又有些無奈。這好多個“有些”,合起來竟是種讓人難以抗拒的力量,寫下來不會有人相信,這些“有些”,是那麽美麗,又那麽楚楚動人!
“聽著!”他說,眼光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的眼睛,他不準備放過她了,他決心把心裏的話,一股腦地傾倒出來,“我告訴你,潔舲。從小,我是驕傲的,我是自負的,我是不看別人臉色,也不低聲下氣的。我不遷就任何人,也不向任何人低頭!說我狂也可以,說我傲也可以,說我目空一切也可以!這就是我!因此,我沒有主動追求過女孩子,更遑論談戀愛!也因此,我沒有經驗,沒有技巧,也沒有任何戀愛史!在我念大一的時候,我曾經和一個女孩接吻,隻是為了了解什麽叫接吻!結果,那女孩以豐富的經驗來教了我。這就是我和女性唯一的接觸!這些年來,我念書,我教書,我攝影……我身邊始終環繞著女孩,從同學、同事,到學生。可是,我始終沒有為任何人動過心,我已經認為我屬於中性,不可救藥了!我以為我這個人根本沒有熱情了!可是,我遇到了你!什麽驕傲、自負、自信、狂放、目空一切……都滾他的蛋!我完了!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也是絕對的最後一次,我完了!所以,聽著,”他的嗓音低啞,麵孔漲紅了,眼睛灼灼然的燃燒著,“不要再逃開我,不要像一條滑溜的魚,更不要像防小偷似的防我!我不是壞人,我不是遊戲,我掉下去了!你懂了嗎?懂了嗎?”
她張大了眼睛,呼吸急促,麵容感動,眼裏,竟閃著兩點晶瑩的淚光,她拚命吸氣,微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麽,想解釋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他看著她眼底的淚光,看著她唇邊的顫動……他什麽思想都沒有了,俯下頭去,他把嘴唇熱烈地蓋在她的唇上。
深夜,潔舲才回家。
她沒有讓展牧原送她上樓,自己上了電梯,看看手表,快一點鍾了。秦非全家一定都睡了,她從皮包中拿出鑰匙,悄悄地打開門,再悄悄地關好門。然後,她輕手輕腳地往自己臥室中走去。
她經過了秦非的書房,發現裏麵還亮著燈光,房門開著。她看進去,秦非正一個人坐在一張大大的轉椅中,在抽著煙,一縷煙霧,嫋嫋然的在室內繚繞著。
她走到書房門口,站住了。秦非沒有回頭,噴了一口濃濃的煙霧,他說:
“進來,把房門關上,我正在等你!”
她順從地走進去,關上了房門,她一直走到秦非的麵前。秦非抬眼看她,眼底中,帶著深切的研判。她不說話,就靜靜地站著,讓他看。如同一個小孩等著醫生來診察病情似的。她手中的皮包,已經順手拋在沙發上了。她就這樣垂著雙手站著,和他靜靜地相對注視,他手中的煙,空自燃燒著,直到差一點燒到了他的手指,他才驚覺地熄滅了煙蒂。
“坐下!”他命令似的說。
她坐下了,坐在他腳前,坐在地毯上麵。她雙膝並攏,胳膊肘放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依舊靜靜地看著他。他眼光深邃,麵容肅穆。
他們又對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他開口:
“你快樂嗎?潔舲?”
她點點頭,用舌尖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快樂,”他深刻地說,“但是害怕。”
她再點頭,連續地點著頭。
他憐惜地伸出手來,撫摸著她的頭發,這些頭發,曾一度被燒得亂七八糟,也曾一度被剪成小平頭,這些頭發的底下,還掩藏著傷瘡,燒傷的及打傷的。這些頭發如今長得漆黑濃密,長垂腰際,誰能料到它當初曾遭噩運?他撫摸著它,手指碰到了她後頸上,藏在衣領中的傷疤,她本能地戰栗了一下。
“聽我說,潔舲。”他壓低了聲音,真切地、誠懇地、清晰地叮嚀,“你姓何,名潔舲,對不對?”
她繼續看他,眼中閃著無助和疑問。
“展牧原,展翔的兒子。”他再說,“他們展家是世家,牧原是獨生子。這孩子非常優秀,你如果失去了他,你可能一生碰不到更好的男孩子。聽我說,潔舲,你千萬不要失去他。”
她哀求似的看著他,仍然沒有開口。
“所以,記住了!人生沒有‘事事坦白’這回事,你不需要對你的過去負責,更不需要對那個在十二年前已經注銷了的女孩負責!你懂嗎?我早說過,你有權利活得幸福,你有權利追求幸福。如今,幸福終於來臨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手邊,你隻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牢牢地抓住。所以,去抓牢它!不要鬆手,否則,你就辜負了我們這十二年來,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寄予的希望!潔舲,你懂了嗎?”
她含淚點頭。
“再有,”他微微戰栗了一下,“不要去和人性打賭!你會輸!”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手從臉上拉開。
“看著我!”
她被動地看著他,眼光中流露著淒苦和恐懼。
“不會有事的,我跟你保證。”他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好像有什麽沉重的東西緊壓在他心頭似的。“隻要你永遠不說出來!永遠不說!永遠!潔齡,這不是欺騙。展牧原愛上的是何潔舲,他從沒有認識過豌豆花,對不對?”
聽到“豌豆花”三個字,潔舲渾身立即通過一陣不能遏止的寒戰。這寒戰傳到了秦非手上,他也不自禁地跟著戰栗了。
“所以,潔齡,”秦非一字一字地說,“不要冒險,不要去考驗他!”潔舲一下子把頭匍匐在自己膝上,她雙手緊握著拳,麵頰深埋在膝間,她的聲音痛楚地迸了出來:
“我最好的辦法,是跟他分手!”
“胡說!”秦非生氣了,惱怒了,“你為什麽要跟他分手?除非你對他毫不動心!你動心嗎?”他有力地問,“回答我!你動心嗎?”她猝然抬起頭來,眼中充滿了悲憤和苦惱。
“你什麽都了解,你什麽都知道!”她終於低喊起來,“你了解我比我自己了解得還清楚,何潔舲這個人物根本是你一手創造的!你何必問我?何必問我?何必苦苦追問我?”
他從椅子裏猛地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去,從口袋裏掏出香煙和打火機,他再點燃了一支煙,就站在那窗口噴著煙霧,默然不語。
潔舲靜了靜,把頭頹然地靠在他坐過的椅子上,那椅墊上還留著他的體溫,她的手平放在椅墊上麵。半晌,她從地毯上站了起來,她輕輕地走過去,走到他的身邊,煙霧濃濃地籠罩過來,把她罩進了煙霧裏。
“對不起。”她輕聲低語,“我不是存心要吼叫的,我隻是……隻是很亂。我矛盾,我害怕,我自卑……你明白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回過頭,眼光和她的交會了。
“我明白。”他真摯地說,“所以,我也害怕!”
“你怕什麽?”
“怕你的善良,怕你的坦白,怕你的自卑,怕你……放棄你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
“是的,戀愛和婚姻是另一段新的人生,你應該享受的!你很幸運,才會認識一個好男孩……”
“看樣子,”她淒苦地微笑了一下,“你們對於收留我,已經厭倦了,你急於想把我嫁出去!你……”
“潔舲!”他喊了一聲。
她住了口,驚覺地看他。然後,她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像基督徒抓住基督的手一樣。她苦惱地、昏亂地說:
“我怕穿幫!我真的怕!請你幫助我!請你!”
“潔舲,潔舲。”他安慰地、溫柔地低喚著,“信任我!我們曾經一起渡過難關,這次,也會渡過的。隻要你不說,隻要你不說!”
“可是……可是……”
“我們可以把故事說得很圓,你肩上的傷疤,是小時候玩爆竹燒到的,其他的傷痕,大部分都已看不出來了。至於……那回事,相信隻要你不說,就不會穿幫。現在的知識,大家都知道摔跤運動都會造成……”
“你說過,我們不欺騙!”她更緊地握住他,“我不能。我……不能。不能這樣對待展牧原,這樣……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人生本來就不公平!對你來說更不公平!”他有些激烈地,“真相對展牧原就公平了嗎?你以為呢?潔舲,你用用腦筋吧!他怎樣看好?一條潔白的小船?”
“哦!老天!”她喊。
“你沒有對不起他!”他更激動了,“你是完整的、簇新的,你是何潔舲,你沒有對不起他!”
“不,不,不!”她喊著,返身往屋外奔去,“我不能!秦非。我寧可和他斷絕來往,我不能欺騙!我以為我可以擺脫過去!現在,我知道了,我不能!我不能!我永遠不能!”
她哭著跑走了。
秦非怔怔地站在那兒,怔怔地,站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