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作品全集(共60冊)第一部 豌豆花(二)
· 第一部 ·
豌豆花(二)
第4章
接下來的兩年,豌豆花整個的命運,又有了巨大的改變。事實上,楊騰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別了,正像玉蘭和她的“幸福”告別一樣。
玉蘭在楊騰死後,領到了一筆礦主發的撫恤金,帶著這筆錢,帶著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隻有一條路可走……回到烏日的娘家去。
到了烏日的娘家,玉蘭才發現娘家的情況複雜,四代混居,一直沒分家。從伯公叔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幾乎有一百多口人。雖然每支都另外蓋了房子,可是農村鄉下,祖傳下來,一共就幾畝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蘭沒有謀生能力,卻有三個那麽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頭。阿婆擁著她,隻是不停地掉眼淚,掉完眼淚,就反複說著幾句真心的話:
“再嫁吧!找個好男人,找個肯要這三個孩子的好男人,再嫁吧!沒有二十來歲的女孩就守一輩子寡的!當寡婦,你是太年輕了!聽我的,玉蘭,要再嫁,也要趁年輕呢!年紀大了,就沒人要了!”
玉蘭哭著,她忘不掉楊騰。
但是眼淚是哭不回楊騰的,哭不活楊騰的。
玉蘭哭了半年多,聽了好多伯母嬸娘妯娌間的冷言冷語,撫恤金轉眼也用掉好多,她認了命。就像楊騰當初認命再娶似的,玉蘭再嫁了。
玉蘭這次再嫁,並不是自己愛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對方住在烏日鎮上,開個小五金店,薄有積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這一點打動了玉蘭吧,她總忘不掉楊騰的溫和及體貼。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較大男人主義,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談不上地位。所以,玉蘭再嫁,實在談不上感情,也沒經過什麽深思熟慮,雙方隻在媒人做主下,見了兩次麵,對方年紀已四十歲,身材高大,瘦長臉,頭頂微禿,下顎尖尖的,雙頰瘦瘦的,眉毛濃濃的,眼睛深深的,看起來有點兒嚴峻。不過,玉蘭是沒資格再挑漂亮小夥子的,人家肯連三個孩子一塊兒娶過去,玉蘭就沒什麽話好說了。
豌豆花的新父親姓魯,名叫魯森堯,據說命裏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這麽個名字。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著軍隊來台灣的。但他並非軍人。在大陸上,據他自己說,是個大商人的兒子。不過,後來玉蘭才發現,他父親是個打鐵匠,他在家鄉待不住,糊糊塗塗來了台灣。來台灣後,當過幾年鐵匠,沿街叫過賣,由南到北流浪著,最後在烏日這種小地方勉強住下來。租了間門麵隻有巴掌大的小店,賣些釘子錘子剪刀門鎖什麽的,至於“積蓄”,天知道!連那些釘子錘子……都是賒賬賒來的,另外還欠了左右鄰居一屁股債。玉蘭嫁過來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撫恤金拿出來,幫他先清了債。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蘭婚後一個月,才從阿婆那兒搬到魯家去的。那時,豌豆花六歲,光宗四歲,光美才三歲。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見到魯森堯。
豌豆花永遠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經對她叮囑了一大堆話:
“到了那邊要聽話啊,你是姐姐,要照顧著弟弟妹妹啊,聽說你新阿爸脾氣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別讓你媽傷心啊,家裏的事要幫著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氣啊,管著弟弟妹妹別闖禍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蘭和阿婆合作縫製的。那是初冬的季節,天氣不知道怎麽那麽冷,她穿的是紅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褲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幹幹淨淨。玉蘭親自回鄉下來帶他們三個去鎮上,豌豆花隻覺得媽媽瘦了,眼睛裏一直霧蒙蒙的,抿著嘴角不大說話。不過,自從父親死後,玉蘭就常常是這樣了。她悄悄伸手握住玉蘭的手,玉蘭似乎吃了一驚似的看著她,眼睛裏的霧氣更重了。進入魯家之前,玉蘭才對她說了一句話:
“見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緊,不知怎麽就打了個寒戰。叫爸爸?她小心眼裏有點兒亂,她心目裏隻有一個爸爸,那個把她當小公主般寵著愛著的楊騰!
她終於被帶到魯森堯麵前了。她還記得,當時她左手牽著光宗,右手牽著光美,三個人排排隊似的一列站著,在她麵前,聳立著一個高大的巨人,她隻看到那綁著條寬皮帶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長褲管。她順著褲管抬起頭來,立刻接觸到一對銳利的眼光,那眼光冷靜地、深沉地、嚴奇地盯著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像不會眨似的,竟看得她渾身發起毛來。玉蘭在後麵推著她,輕聲說:
“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囁嚅著,叫不出口。
於是,玉蘭又去推光宗和光美:
“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歲半的光宗,脾氣生來就有些倔強,他遺傳了楊騰固執的那一麵,仰著頭,他打量著魯森堯,搖了搖他的小腦袋。
“不,”他清清楚楚地說,“他不是爸爸!”
魯森売仍然死盯著豌豆花在看,聽到光宗的話,他驀地掉頭去看光宗,嘴裏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吼:
“啊哈!你這個小雜種!”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嚇了好大一跳,看到魯森堯伸手,她以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沒想,就和身撲了過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張著手臂,急促地喊:
“不許打弟弟!不許打弟弟!”
“啊哈!”魯森堯再大叫了一聲,手指鉗住了豌豆花那細嫩的胳膊,他把她整個人拎了起來,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櫃台上。豌豆花牙齒有些打戰,隻覺得自己麵對的是個童話故事裏吃人的巨獸。她睜大眼睛,驚愕地瞪著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裏帶著種無言的譴責與抗拒。魯森堯把她從上到下地打量著,鼻子裏哼呀哼地出著氣。突然間,他掉過頭去,對玉蘭冷冷地、尖刻地說:
“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領,連不是自己生的小雜種,也給帶回來了!我看啊,這孩子長得還蠻像樣,說不定可以賣幾個錢……”
“不行!”玉蘭緊張地叫,跑過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兒,我是怎麽也不跟她分開的!”
“你女兒?哈哈哈哈!”魯森堯用手捏住了玉蘭的下巴,捏緊她,捏得玉蘭嘬起了嘴,疼得直往裏麵吸氣,“你的過去我早打聽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兒?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鏡子,你還生不出這樣的女兒呢……”
豌豆花眼看玉蘭被欺侮,她又驚又怒又痛了,她大聲叫了起來:
“放開我媽媽!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一時間,阿婆叮囑的話完全忘到九霄雲外了。同時,她看到淚水從玉蘭眼中湧了出來,那被掐住的麵頰整個凹進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沒有思想的餘地,她就近抓住了魯森堯那鐵腕似的胳膊,又搖又扯,叫著:“不許打媽媽!不許打媽媽!”
“啊哈!”魯森堯又“啊哈”起來。在以後的歲月中,豌豆花才發現這“啊哈”,兩個字是暴風雨前的雷響,而在魯家,暴風雨是一天可以發生許許多多次的。“你這個鬼丫頭,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許’兩個字!我就打你媽,你能怎麽樣?你敢怎麽樣?”
說著,他毫不猶豫地,劈手就給了玉蘭一個重重的耳光。
光美嚇得大哭起來了。
豌豆花無法思想了。從小,她在悲劇中成長,但,也在“愛”中成長。她的世界裏從沒有魯森堯這種人物。她昏亂而驚恐,小小的心髒,因剌激和悲痛而狂跳著。然後,她毫不思索地,俯下頭去……因為她正高坐在櫃台上,魯森堯的手就在她的臉旁邊……她張開嘴,忽然間就用力對魯森堯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齒尖利地咬著那粗糙的皮膚,由於嘴太小,她隻咬起一小撮肌膚,也因此,這一咬竟相當有力。
魯森堯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聲,抽出手來,用手背重重地對豌豆花揮過去,豌豆花從櫃台上直摔到地上來了,膝蓋撞在水泥地上,手撐在地上時,又被一根鐵釘刺傷了手掌,她摔得七葷八素,耳中隻聽到光美嚇得殺雞般的尖聲大哭大叫。而小光宗開始發蠻了,他用腦袋對魯森堯撞了過去,嘴裏學著姐姐的句子,哭著叫:
“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
一時間,室內又是哭聲,又是叫聲,又是魯森堯的怒罵聲,簡直亂成了一團,有些人圍在店門口來看熱鬧了。魯森堯的目標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水泥地上摔,玉蘭嚇壞了,她哭著撲過去搶救,死命抱住了魯森堯,哭泣著喊:
“你打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們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
魯森堯用腳對玉蘭踹過去,玉蘭跌在地上了。同時,魯森堯也顯然鬧累了,把小光宗推倒在玉蘭身上,他粗聲地吼著叫著:
“把他們統統給我關到後麵院子裏去,別讓我看到他們!我魯森堯倒了十八輩子黴,討個老婆還帶著三個討債鬼!把他們帶走!帶走!”
“是!是!”玉蘭連聲答著,從地上爬起來,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我們到後麵去!我們到後麵去!”
“讓他們在後院裏跪著!不許吃晚飯!”魯森堯再吼,“你!玉蘭!”
玉蘭慌忙站住。
“你給我好好弄頓晚飯,到對麵去買兩瓶酒來!不要把你的私房錢藏在床底下!這幾個小鬼,今天饒了你們,明天不給我乖乖的,我剝了你們的皮!”
玉蘭慌慌張張地帶著三個孩子,到屋子後麵去了。
魯家的房子,前麵是店麵,後麵有兩間小小的臥房,一間搭出來的廚房和廁所。玉蘭早已把一間臥房收拾好,放了張上下鋪給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張小床給光宗睡,室內就再無空隙了。但是,這第一天的見麵後,玉蘭硬是不敢讓孩子回房間,而把他們三個都關在廚房外的小水泥院子裏。她隻悄悄地對豌豆花說了句:
“帶著弟弟妹妹,讓他們別哭。我去做晚飯,等他吃飽了,喝醉了睡了,就沒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看著豌豆花。
豌豆花含淚點點頭。
於是,他們姐弟三個被關在小院裏。那是冬天,寒風從四麵八方吹過來,說不出有多冷。豌豆花找了個背風的屋簷下,坐在地上,她左邊挽著光宗,右邊挽著光美,把他們兩個都緊攬在懷裏,讓自己的體溫來溫熱弟妹們的身子。玉蘭抽空跑出來過一次,拿了條破舊的棉被,把他們三個都蓋住,對豌豆花匆匆叮嚀:
“別讓他們睡著,在這風口裏,睡著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經抽抽噎噎地快睡著了。
於是,豌豆花隻得搖著光美,低低地說:
“別睡,光美,姐姐講故事給你們聽。”
“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光宗說。
“好的,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豌豆花應著,心裏可一點譜都沒有,爸爸說過三隻小熊的故事,說過小紅帽的故事,說過狼外婆的故事,說過司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事……就沒說過什麽王子殺魔鬼的故事,隻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麽睡美人,什麽白雪公主之類的。但是,她必須謅一個王子殺魔鬼的故事。於是,她說:“從前,有一個王子,名字叫楊光宗,他有個妹妹,名字叫楊光美……”
“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聰明地接了一句。
“是的,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應著,不知怎地,喉嚨裏就哽塞起來了,鼻子裏也酸酸的。一陣風過,小院外的一棵大樹,飄下好多落葉來,落了光美滿身滿頭,她細心地摘掉妹妹頭發上的落葉,冷得打寒戰,光美的鼻尖都凍紅了。她把弟妹們更摟緊了一點,用棉被緊裹著,仍然冷得腳趾都發麻了。“那個王子很勇敢,可是,他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不是,”光宗說,“是他爸爸被大石頭壓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說不下去了。她擁著光宗的頭,淚珠滴在光宗的黑發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們這三個小姐弟就這樣蜷縮在魯家的後院裏吹冷風。前麵屋裏,不住傳來魯森堯那大嗓門地呼來喝去聲,敲打碗盤聲,罵人罵神罵命運罵玉蘭的聲音。最後,他幵始唱起怪腔怪調的歌來,這種歌是豌豆花從沒有聽過的。她在以後,才知道那種歌名叫“平劇”,魯森堯唱的是《秦瓊賣馬》。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前麵屋裏終於安靜了。
玉蘭匆匆地跑出來,把凍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裏,先在廚房中喂飽了他們。豌豆花幫著玉蘭喂妹妹,光美隻是搖頭晃腦地打瞌睡,一點胃口都沒有。玉蘭焦灼地摸她的額,怕她生病。然後,給他們洗幹淨了手臉,把他們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後,豌豆花仍然沒有睡,因為玉蘭發現她的膝蓋和手心都受了傷,血液凝固在那兒。她把豌豆花單獨留在廚房裏,弄好了兩個小的,她折回到廚房裏來,用藥棉細心地洗滌著豌豆花的傷口,孩子咬牙忍耐著,一聲都不哼。凝固的血跡才拭去,傷口又裂開,新的血又滲出來,玉蘭很快地用紅藥水倒在那傷口上。豌豆花的背脊挺了挺,從嘴裏輕輕地吸口氣。玉蘭看了她一眼,不自禁地把她緊攬在懷中,眼眶濕了起來。豌豆花也緊偎著玉蘭,她輕聲地、不解地問:
“媽媽,我們一定要跟那個人一起住嗎?”
“是的。”
“為什麽呢?”
玉蘭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說,“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麽叫“命”,但是,她後來一直記得這天的情形,記得自己走進魯家,就是噩運的開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從噩夢中驚醒,豌豆花隻得坐在她床邊,輕拍著她,學著玉蘭低唱催眠曲:
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
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
第5章
豌豆花始終沒叫過魯森堯“爸爸”。非但她沒叫,小光宗也不肯叫。隻有幼小的光美,才偶爾叫兩聲“阿爸”。不過,魯森堯似乎從沒在乎過這三姐弟對自己的稱謂。他看他們,就像看三隻小野狗似的。閑來無事,就把他們抓過來罵一頓、打一頓,甚至用腳又踹又踢又踩又跺地蹂躪一頓,喊他們“小雜種”,命令他們做許多工作,包括擦鞋子、擦五金、擦桌子、擦櫃台,甚至洗廁所……當然,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豌豆花在做,光宗和光美畢竟太小了。
豌豆花從進魯家門,就很少稱呼魯森堯,隻有在逼不得已不能不稱呼的時候,她會勉強喊他一聲“阿伯”。背地裏,光宗一直稱他為“大壞人”。豌豆花也不在背後罵他。從父親死後,豌豆花就隨著年齡的增長,鍛煉出一種令玉蘭驚奇的忍耐力。她忍耐了許許多多別的孩子不能忍耐的痛楚,不論是精神上的或肉體上的。
魯森堯娶玉蘭,正像他自己嘴中毫不掩飾的話一樣:
“你以為我看上你哪一點?又不是天仙美女,又帶著三個拖油瓶!我不過是看上你那筆撫恤金!而且,哈哈哈!”他猥褻地笑著,即使在豌豆花麵前,也不避諱,就伸手到玉蘭衣領裏去,握著她的乳房死命一捏,“還有這個!我要個女人!你倒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
對豌豆花而言,挨打挨罵都是其次,最難堪的就是這種場麵。她還太小,小得不懂男女間的事。每當魯森堯對玉蘭毛手毛腳時,她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欺侮她”。玉蘭躲避著,臉上的表情老是那樣痛苦,因此,豌豆花也跟著痛苦。再有,就是魯森堯醉酒以後的發酒瘋。魯森堯酗酒成性,醉到十成的時候就呼呼大睡,醉到七八成的時候,他就成了個完完全全的魔鬼。
春季裏的某一天,他從下午五點多鍾就開始喝酒,七點多已經半醉,玉蘭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生意不能做了,早早地就關了店門。八點多鍾玉蘭把兩個小的都洗幹淨送上床,囑咐豌豆花在臥室裏哄著他們別出來。可是,魯森堯的大吼大叫聲隔著薄薄的板壁傳了過來,尖銳地刺進豌豆花的耳鼓:
“玉蘭小婊子!你給我滾過來!躲什麽躲?我又不會吃了你!”嘶啦的一聲,顯然玉蘭的衣服又被撕開了,那些日子,玉蘭很少有一件沒被撕破的衣服,弄得玉蘭每天都在縫縫補補。“玉蘭,又不是黃花閨女,你裝什麽蒜!過來!過——來!”不知道魯森堯有了什麽舉動,豌豆花聽到玉蘭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悲鳴,哀求地嚷著:
“哎喲!你弄痛我!你饒了我吧!”
“饒了你?我為什麽要饒了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一直在想念著你那個死鬼丈夫,他有多好?他比我壯嗎?比我強嗎?看著我!不許轉開頭去……你……他媽的賤貨!”
“啪”的一聲,玉蘭又挨耳光了。接著,是酒瓶“眶啷啷”被砸碎在櫃台上,和玉蘭一聲淒厲的慘叫。豌豆花毛骨悚然。他要殺了媽媽了!豌豆花就曾親眼目睹過魯森堯用玻璃碎片威脅要割斷玉蘭的喉嚨。再也忍不住,她從臥室中奔出去,嘴裏恐懼地喊著:
“媽媽!媽媽!”
一進店麵,她就看到一幅令人心驚肉跳的場麵。玉蘭半裸著,一件襯衫從領口一直撕開到腰際,因而,她那豐滿的胸部完全袒露。她跪在地上,左邊乳房上插著一片玻璃碎片,血並不多,卻已染紅了破裂的衣衫。而魯森堯還捏著打碎的半截酒瓶,扯著玉蘭的長發,正準備要把那尖銳的半截酒瓶刺進玉蘭另一邊乳房裏去。他嘴裏暴戾地大嚷著:
“你說!你還愛不愛你那個死鬼丈夫?你心裏還有沒有那個死鬼丈夫?你說!你說!”
玉蘭哀號著,閃躲著那半截酒瓶,一綹頭發幾乎被連根拔下。但是,她就死也不說她不想或不愛楊騰的話。魯森堯眼睛血紅,滿身酒氣,他越罵越怒,終於拿著半截酒瓶就往玉蘭身子裏刺進去,就在那千鈞一發的當兒,豌豆花撲奔過來,亡命地抱住了魯森堯的腿,用力推過去。魯森堯已經醉得七倒八歪,被這一推,站立不穩,就直摔到地上,而他手裏那半截酒瓶,也跟著跌到地上,砸成了碎片。
魯森堯這下子怒火中燒,幾乎要發狂了。他抓住豌豆花的頭發,把她整個身子拎了起來,就往那些碎玻璃上撳下去。
豌豆花隻覺得大腿上一連尖銳的刺痛,無數玻璃碎片都刺進她那隻穿著件薄布褲子的腿裏,白褲子迅速地染紅了。玉蘭狂哭著撲過來,伸手去搶救她,嘴裏哀號著:
“豌豆花!叫你不要出來!叫你不要出來!”
“啊哈!”魯森堯怪叫連連,“你們母女倒是一條心啊!好!玉蘭小婊子,你心痛她,我就來修理她!她是你那死鬼丈夫的心肝寶貝吧!”說著,他打開五金店的抽屜,找出一捆粗麻繩,把那受了傷、還流著血的豌豆花雙手雙腳都反剪在身後,綁了個密密麻麻。玉蘭伸著手,哭叫著喊:
“不要傷了她!求你不要傷了她!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她哭倒在地上,“不要綁她了!她在流血了!不要……不要……不要……”她泣不成聲。
屋頂上有個鐵鉤,勾著一個竹籃,裏麵裝的是一些農業用具,小鐵鍬、小釘錘之類的雜物。魯森堯把竹籃拿了下來,把豌豆花背朝上、臉朝下地掛了上去。豌豆花的頭開始發暈,血液倒流的結果,臉漲得通紅,她咬緊牙關,不叫,不哭,不討饒。
玉蘭完全崩潰了。
她跪著膝行到魯森堯麵前,雙手拜神般合在胸前。然後,她開始昏亂地對他磕頭,不住地磕頭,額頭撞在水泥地上,撞得咚咚響,撞得額頭紅腫起來。
“說!”魯森堯繼續大叫著,“你還愛你那個死鬼丈夫嗎?你還想那個死鬼丈夫嗎?……”
“不愛,不愛,不愛,不愛,不愛……”玉蘭一迭連聲地吐出來,磕頭如搗蒜,“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說!”魯森堯得意地、勝利地叫著,“豌豆花的爸爸是王八蛋!說!說呀!說!”他一腳對那跪在地上的玉蘭踢過去,“不說嗎?不肯說嗎?好!”他把豌豆花的身子用力一轉,豌豆花懸在那兒車轆轆似的打起轉來,繩子深陷進她的手腕和腳踝的肌肉裏。
“啊……”玉蘭悲鳴,終於撕裂般地嚷了起來,“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
這是一連串“酷刑”的“開始”。
從此,豌豆花是經常被吊在鐵鉤上了,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了。魯森堯以虐待豌豆花來懲罰玉蘭對楊騰的愛。玉蘭已經怕了他了,怕得聽到他的聲音都會發抖。魯森堯是北方人,雖然住在烏日這種地方,也不會說幾句閩南語,於是,全家都不敢說閩南語。好在楊騰是外省人,玉蘭早就熟悉了國語,事實上,豌豆花和她父親,一直都是國語和閩南語混著說的。
豌豆花雖然十天有九天帶著傷,雖然要洗衣做事帶弟弟妹妹,但是,她那種天生的高貴氣質始終不變。她的皮膚永遠白嫩,太陽曬過後就變紅,紅色褪了又轉為白晳。她的眼睛永遠黑白分明,眉清而目秀。這種“氣質”使魯森堯非常惱怒,他總在她身上看到楊騰的影子。不知為什麽,他就恨楊騰恨得咬牙切齒,雖然他從未見過楊騰。他常拍打著桌子発子怪吼怪叫:
“為什麽我姓魯的該這麽倒黴!幫那個姓楊的死鬼養兒育女,是我前輩子欠了他的債嗎?”
玉蘭從不敢說,魯森堯並沒有出什麽力來養豌豆花姐弟。嫁到魯家後,玉蘭的撫恤金陸續都拿出來用了。而小五金店原來生意並不好,但是,自從玉蘭嫁進來,這兩條街的鄉民幾乎都知道魯森堯縱酒毆妻,又虐待幾個孩子,由於同情,大家反而都來照顧這家店了。烏日鄉是淳樸的,大家都有中國人“明哲保身”的哲學,不敢去幹涉別人的家務事,但也不忍看著玉蘭母子四個衣食不周,所以,小店的生意反而興旺起來了,尤其是當玉蘭在店裏照顧的時候。魯森堯眼見小店站住了腳,他也落得輕鬆,逐漸地,看店賣東西都成了玉蘭的事,他整天就東晃西晃,酗酒買醉,隨時發作一下他那“驚天動地”的“丈夫氣概”。
這年夏天,對豌豆花來說,在無數的災難中,倒也有件大大的“喜悅”。
原來,豌豆花早已到了學齡了。鄉公所來通知豌豆花要受義務教育的時候,曾被魯森堯暴跳如雷地痛罵了出去。豌豆花雖小,在家裏已變得很重要了,由於玉蘭要看店,許多家務就落在豌豆花身上,她要煮飯、洗衣、清掃房間,還要幫著母親賣東西。“討債鬼”仿佛是來“還債”的。魯森堯無意於讓豌豆花每天耽誤半天時間去念什麽鬼書,而讓家裏的工作沒人做。
本來,鄉下孩子念書不念書也沒個準的。可是,這些年來,義務教育推行得非常徹底,連山區的山地裏都建設起“國民小學”來了。而且,那個被魯森堯趕出去的鄉公所職員卻較真了。他調查下來,孩子姓楊,魯森堯並沒有辦收養手續,連“監護人”的資格都沒有。於是,鄉公所辦了一紙公文給魯森堯,通知他在法律上不得阻礙義務教育的推行。魯森堯不認識幾個字,可是,對於“衙門裏”蓋著官印的公文封卻有種莫名的敬畏,他弄不懂法律,可是,他不想招惹“官府”。
於是,豌豆花進了當地的“國民小學”。
忽然間,豌豆花像是接觸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帶著七彩光華的絢麗世界。她的心靈一下子就打開了,驚喜地發現了文字的奧秘、文字的美妙和文字的神奇。她生母遺留在她血液中的“智能”在一瞬間複蘇,而“求知欲”就像大海般地把她淹沒了。
她開始瘋狂地喜愛起書本來,小學裏的老師從沒見過比她更用功更進步神速的孩子,她以別的學童三倍的速度,“吞咽”著老師們給她的教育。她像一個無底的大口袋,把所有的文字都裝進那口袋裏,再飛快地咀嚼和吸收。這孩子使全校的老師都為之“著迷”,小學一年級,她是全校的第一名。有位老師說過,楊小亭——在學校裏,她總算有名有姓了,讓這位老師了解了什麽叫“冰雪聰明”——那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事實上,一年級的課上完以後,豌豆花已經有了三年級的功力,尤其是國文方麵,她不隻能造句,同時,也會寫出簡短的、動人的文章了。
可是,豌豆花的“念書”是念得相當可憐的。
她經常帶著滿身的傷痕來上課,這些傷痕常常令人不忍卒睹。有一次她整個小手都又青又紫又紅又腫,半個月都無法握筆。另一次,她的手臂淤血得那麽厲害,以至於兩星期都不能上運動課。而最嚴重的一次,她請了三天假沒上課,當她來上課時,她的一隻手腕腫脹得變了形,校醫立刻給她照X光,發現居然骨折了,她上了一個月石膏才痊愈。也由於這次骨折,他們檢査了孩子全身,驚愕地發現她渾身傷痕累累,從鞭痕、刀傷、勒傷,到灼傷……幾乎都有。而且,有些傷口都已發炎了。
學校裏推派了一位女老師,姓朱,去做“家庭訪問”。朱老師剛從師範學校畢業未久,涉世不深。到了魯家,幾句話一說,就被魯森堯的一頓大吼大叫給嚇了出來:
“你們當老師的,教孩子念書就得了,至於管孩子,那是我的事!她在家裏淘氣闖禍,我不管她誰管她!你不在學校裏教書,來我家幹什麽?難道你還想當我的老師不成!豌豆花姓她家的楊,吃我魯家的飯,算她那小王八蛋走運!我姓魯的已經夠倒黴了,養了一大堆小王八蛋,你不讓我管教他們,你就把那一大堆小王八蛋都接到你家去!你去養,你去管,你去教……”
朱老師逃出了魯家,始終沒弄清楚“一大堆小王八蛋”指的是什麽。但她發誓不再去魯家,師範學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卻沒教她如何教“家長”。
朱老師的“拜訪”,使豌豆花三天沒上課。她又被倒吊在鐵鉤上,用皮帶狠抽了一頓,抽得兩條大腿上全是血痕。當她再到學校裏來的時候,她以一副堅忍的、沉靜的、讓人看著都心痛的溫柔,對朱老師、校長、訓導主任等說:
“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歡好喜歡到學校裏來念書,如果不能念書,我就糟糕了。我有的時候會做錯事,挨打都是我自己惹來的!你們不要再去我家了,請老師……再也不要去我家了!”
老師們麵麵相覷。私下調査,這孩子出身十分複雜,仿佛既不是魯森堯的女兒,也不是李玉蘭的女兒。戶籍上,豌豆花的母親填的是“許氏”,而楊騰和那許氏,在戶籍上竟無“婚姻關係”。
於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擱置下來,全校那麽多孩子,也無法一個個深入調查,何況外省籍的孩子,戶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學校不再過問豌豆花的家庭生活,盡管豌豆花仍然每天帶著不同的傷痕來上課。
豌豆花二年級的時候,玉蘭又生了個小女孩,取名字叫魯秋虹。秋虹出世,玉蘭認為她的苦刑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了,因為她終於給魯森堯生了個孩子。誰知,魯森堯一知道是個女孩,就把玉蘭罵了個狗血淋頭:
“你算哪門子女人?你隻會生討債鬼呀!你的肚子是什麽做的?瓦片兒做的嗎?給人家王八蛋生兒子,給我生女兒,你是他媽的臭婊子瓦片缸!”
玉蘭什麽話都不敢說,隻心碎地回憶著,當初光美出世時,楊騰吻著她的耳垂,在她耳邊輕聲細語:
“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樣好!我都會喜歡的!你是個好女人,是個可愛的小母親!”
同樣是外省人,怎麽有這麽大的區別呢!玉蘭並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廣大的區域,也不太了解,人與人間的善惡之分,實在與省籍沒有什麽關係。
魯森堯罵了幾個月,又灌了幾個月的黃湯,倒忽然又喜歡起秋虹來了。畢竟四十歲以後才當父親,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這一愛起來又愛得過了火。孩子不能有哭聲,一哭,他就提著嗓門大罵:
“玉蘭!你八成沒安好心!是不是你餓著她了啊?我看你找死!你存心欺侮我女兒!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難道隻有楊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姓魯的孩子你就不好好帶!你存心氣死我……”
說著說著,他就越來越氣。玉蘭心裏著急,偏偏秋虹生來愛哭,怎麽哄怎麽哭。魯森堯越是罵,孩子就越是哭。於是,豌豆花、光宗、光美都遭了殃,常常莫名其妙地就挨上幾個耳光,隻因為“秋虹哭了”。
於是,“秋虹哭了”,變成家裏一件使每個人緊張的大事。光宗進了小學,男孩子有了伴,懂得盡量留在外麵少回家,常常在同學家過夜。鄉裏大家都知道這幾個孩子的命苦,也都熱心地留光宗,所以,那陣子光宗挨的打還算最少。光美還小,不太能幫忙做事。而豌豆花,依然是三個孩子中最苦命的。
學校上半天課,每天放學後,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燒飯、洗衣、抱妹妹……還要抽空做功課。她對書本的興趣如此濃厚,常常一麵煮飯一麵看書,不止看課內的書,她還瘋狂地愛上了格林童話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麵洗著衣服一麵幻想,幻想她是辛德瑞拉,幻想有番瓜車和玻璃鞋。
可是,番瓜車和玻璃鞋從沒出現過,而“秋虹”帶來的災難變得無窮無盡。有天,豌豆花正哄著秋虹入睡,魯森堯忽然發現秋虹肩膀上有塊銅幣般大小的淤紫,這一下不得了,他左右開弓地給了豌豆花十幾個耳光,大吼大叫著說:
“你欺侮她!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小賤種!你把她掐傷了!玉蘭!玉蘭!你這狗娘養的!把孩子交給這個小賤人,你看她擰傷了秋虹……”
“我沒有,我沒有!”豌豆花辯解著,挨打已成家常便飯,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心疾首。
“你還耍賴!”魯森堯抓起櫃台上一把鐵鏟,就對豌豆花當頭砸下去。
豌豆花立刻暈過去了,左額的頭發根裏裂開一道兩寸長的傷口,流了好多血。烏日鄉一共隻有兩條街,沒有外科醫生。玉蘭以為她會死掉了,因為她有好幾天都蒼白得像紙,嘔吐,不能吃東西,一下床就東歪西倒。玉蘭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禱,哭著,低低呼喚著:
“豌豆花,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死了都沒臉去見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要好起來呀!你一定要好起來呀!我苦命的、苦命的、苦命的孩子呀!”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當頑強的,她終於痊愈了。發根裏,留下一道疤痕,還好,因為她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遮住了那傷疤,總算沒有破相。隻是,後來,豌豆花始終有偏頭痛的毛病。
這次豌豆花幾乎被打死,總算引起了學校和鄰居的公憤,大家一狀告到裏長那兒,裏長又會合了鄰長,對魯森堯勸解了一大堆話,剛好那天魯森堯沒喝醉,心情也正不壞,他就聳聳肩膀,攤攤手說了句:
“算我欠了他們楊家的債吧!以後隻要她不犯錯,我就不打她好了!”
以後,他確實比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還是發現秋虹肩上那塊引起風暴的“淤血”,隻是一塊與生俱來的胎記而已。
可是,豌豆花的命運並沒有轉好。因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來臨了。
第6章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最初,有一個熱帶性的低氣壓,在南海東沙群島的東北海麵上,形成了不明的風暴,以每小時六十海裏的風速,吹向台灣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時起,暴雨開始傾盆而下,連續不停地下了十二小時。
在台灣中部,有一條發源於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大肚溪的上遊,匯合了新高山、阿裏山的支流,在山區中盤旋曲折,到埔裏才進入平原。但埔裏仍屬山區,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裏一帶,依舊彎彎曲曲,迂回了八十多裏,才到達台中境內,流到彰化附近的烏日鄉,與另一條大裏溪匯合,才蜿蜒入海。
這條大肚溪,是中部農民最主要的水源,流域麵積廣達兩萬零七百二十平方公裏,區內數十個村莊,都依賴這條河流生活。在彰化一帶,大部分的居民都務農,他們靠上帝賦予的資源而生存,再也沒料到,有朝一日,上帝給的恩賜,上帝竟會收回。
八月七日,在十二小時的持續大雨後,海水漲潮,受洪流激蕩,與大肚溪合而為一,開始倒流。一時間,大水洶洶湧湧、奔奔騰騰,迅速地衝擊進大肚溪,大肚溪沿岸的堤防完全衝垮,洪水滾滾而來,一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瀉,以驚人的速度,淹沒土地,卷走村舍,衝斷橋梁,帶走牲畜!……而許多猶在睡夢中的農民居民,竟在一夜間妻離子散,喪失生命。
這夜,豌豆花和妹妹光美睡在小屋裏,弟弟光宗又留在一個同學家中過夜。由於大雨,那天沒有上課,豌豆花整天都在幫著做家事,帶弟妹、洗尿布,雨天衣服無法曬在外麵,晚上,整個屋子裏掛滿了秋虹的尿布,連豌豆花的臥房裏都拉得像萬國旗。秋虹跟著父母,睡在隔壁的臥房裏,魯森堯照例喝了酒,但他那夜喝得不多,因為睡前,豌豆花還聽到他在折辱玉蘭的聲音。
大水湧進室內,是豌豆花第一個發現的,因為她還沒睡著,她正幻想著自己是某個童話故事中的女主角,那些時候,她最大的快樂,就是讀書和幻想。大約晚上十點鍾左右,她首先覺得床架子在晃動,她摸摸身邊的妹妹,睡得正香,也沒做噩夢,怎麽床在動呢?難道是地震了?她摸黑下床,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麽,卻一腳踩進了齊腰的大水裏。這一下,她大驚失色,立刻本能地呼叫起來:
“光美!光宗!淹水了!淹水了!媽媽!媽媽!淹水了!淹水了!淹水了!……”
慌亂中,她盤水奔向母親的房間,摸著電燈開關,燈不亮了。而水勢洶洶湧湧,一下子已淹到她的胸口,她開始尖叫:
“媽媽!媽媽!”
黑暗中,她聽到“撲通”一聲水響,有人跳進水中了,接著,是玉蘭的哀號:
“光宗!光宗在劉家!我要找光宗去!光宗……光宗……”
“媽媽!”她叫著,伸手盲目地去抓,隻抓到玉蘭的一個衣角,玉蘭的身影,就迅速地從她身邊掠過,手裏還緊抱著秋虹,一陣“嘩啦啦”的水聲,玉蘭已盤著水,直衝到外麵去了。
豌豆花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開始漂浮起來,同時,她聽到屋子在裂開,四麵八方,好像有各種各樣恐怖而古怪的聲音:碎裂聲、水聲、人聲、東西掉進水中的“撲通”聲……而在這所有的聲音中,還有魯森堯尖著嗓子的大吼大叫聲:
“玉蘭!不許出去!玉蘭,把秋虹給我抱回來!玉蘭!他媽的!玉蘭,你在哪裏……”
四周是一片漆黑,頭頂上,有木板垮下來,接著,整個屋子全塌了。豌豆花驚恐得已失去了意識,她的身子被水抬高又被水衝下去,接著,水流就卷住她,往黑暗的不知名的方向衝去,她的腳已碰不到地了。她想叫,才張嘴,水就衝進了她的嘴中,她開始伸手亂抓,這一抓,居然抓到了另一隻男人的手,她也不知道這隻手是誰的,隻感到自己的身子被舉起來,放在一塊浮動的床板上,她死命地攀著床板,腦子裏鑽進來的第一個思想就是光美,光美還睡在床上!她放開喉嚨,尖叫起來:
“光美!光美!光美!你在哪裏?”
她這一喊,她身邊那男人也驀然被喊醒了。他在驚慌中仍然破口大罵:
“原來我救了你這小婊子!豌豆花!你媽呢?”接著,他淒厲地喊了起來:
“玉蘭!玉蘭!你給我把小秋虹抱回來!秋虹!秋虹!玉蘭!你傷到了秋虹,我就宰了你!玉蘭……玉蘭!我的秋虹呢?我的秋虹呢?”
豌豆花死力攀著木板,這塊載著她和魯森堯的木板,感覺到木板正被洪流洶湧著衝遠,衝遠。她已經無力去思想,隻聽到魯森堯在她耳畔狂呼狂號。這聲調的淒厲,和那洶湧的水勢,房屋倒塌的聲音,風的呼嘯,全匯合成某種無以名狀的恐怖。同時,還有許多淒厲的喊聲,在各處飄浮著。無數的樹葉枯枝從她身上拉扯過去。這是世界的末日了。整個世界都完了。什麽都完了。她搖搖晃晃地爬在木板上,水不住從她身上淹過來,又退下去,每次,都幾乎要把她扯離那塊木板。她不敢動。世界沒有了,這世界隻有水,水和恐怖,水和魯森堯。
魯森売仍然在喊叫著,隻是,一聲比一聲沙啞,一聲比一聲絕望:
秋虹!我的秋虹!玉蘭!你滾到哪裏去了?秋虹……我的秋虹……”
豌豆花掙紮著想讓自己清醒,她勉強睜大眼睛,隻看到黑茫茫一片大水,上麵黑幢幢地漂浮著一些看不清的東西,大雨直接淋在頭頂上,沒有屋頂,沒有村落,整個烏日鄉都看不見了。木板在漂,要漂到大海裏去。豌豆花努力想集中自己那越來越渙散的思想:大海裏什麽都有,光宗、光美、秋虹、玉蘭……是不是都已流入大海?她的心開始絞痛起來,絞痛又絞痛。而她身邊,魯森堯的狂喊已轉變為哭泣:
“玉蘭……玉蘭……秋虹……秋虹……”
不知什麽時候起,淚水已爬滿了豌豆花一臉。熱的淚和著冷的雨,點點滴滴,與那漫天漫地的大洪水湧成一塊兒。恍惚中,有個黑糊糊的東西漂到她的身邊,像個孩子,可能是光美!她大喜,本能地伸手就去抓,抓到了一手潮濕而冰冷的毛爪,她大驚,才知道不是光美,而是隻狗屍。她號哭著慌忙鬆手,自己差點摔進洪水中,一連灌進好幾口汙水,她咳著,嗆著,又本能地重新抓緊木板。經過這一番經曆,她整個心靈,都因恐懼而變得幾乎麻痹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木板碰到了一棵高大的樹枝,絆住了。樹上,有個女人在哭天哭地:
“阿龍哪!阿龍!是阿龍嗎?是阿龍嗎?”
立刻,樹上老的、年輕的,好幾個祈求而興奮的聲音在問:
“是誰?阿龍嗎?阿升嗎?是誰?是誰?”
“是我。”魯森堯的聲音像破碎的笛子,“魯森堯,還有豌豆花!”
“噢!噢!噢!”女人又哭了起來,“阿龍哪!阿龍哪!阿龍……阿龍……噢!噢!噢……”
“嗬,嗬嗬!嗬嗬!阿升,富美,嗬嗬……”另一個年輕男人也在幹號著。樹上的人似乎還不少。
“免哭啦!阿蓮!阿明!”一個老人的聲音,嗓子啞啞的,“我們家沒做歹事,媽祖娘娘會保佑我們!阿龍會被救的,阿升他們也會好好的!免哭啦!我們先把豌豆花弄到樹上來吧!豌豆花!豌豆花!”
豌豆花依稀明白,這樹上是萬家阿伯和他家媳婦阿蓮、兒子阿明,萬家三代同堂,人口眾多,看樣子也是妻離子散了。
她想回答萬家阿伯的呼喚,可是,自己喉嚨中竟發不出一點聲音,過度的驚慌、悲切、絕望,和那種無邊無際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的。而且,她開始覺得四肢都被水浸泡得發脹了。
有人伸手來抓木板,木板好一陣搖晃,魯森堯慌忙說:
“不用了!我抓住樹枝,穩住木板就行了!樹上人太多,也承不住的!唉唉……唉唉!秋虹和玉蘭都不見了!”他又悲歎起來,“唉唉唉!唉唉!”
“噢!喚!噢!”他的悲歎又引起阿蓮的啼哭。
“嗬嗬!嗬嗬!嗬嗬嗬……”
哭聲、悲歎聲、水聲、風聲、雨聲、樹枝晃動聲……全混為一片。豌豆花的神思開始模糊起來。昏昏沉沉中,萬家阿伯的話卻蕩在耳邊:“我們家沒做歹事,媽祖娘娘會保佑我們!”
是啊!玉蘭媽媽沒做歹事,光宗、光美、秋虹都那麽小,那麽好,那麽可愛的!好心有好報,媽祖娘娘會保佑他們的!可是,媽祖娘娘啊,你在哪裏呢?為什麽風不止?雨不止?滔滔大水,要衝散大家呢?媽祖娘娘啊,你在哪裏呢?迷糊中,她仿佛回到幾年前,大家在山上大拜拜,拜“好兄弟”,可是,爸爸卻跟著“好兄弟”去了。
想著爸爸,她腦中似乎就隻有爸爸了。
她幾乎做起夢來,夢裏居然有爸爸的臉。
楊騰站在礦坑的入口處,對著她笑,帽子戴歪了,她招手要爸爸蹲下來,她細心地給楊騰扶正帽子,扶好電瓶燈,還有那根通到腰上的電線……爸爸一把擁住了她,把她抱得好緊好緊啊!然後,爸爸對她那麽親切地、寵愛地笑著,低語著:
“豌豆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可愛的女孩!”
哦!爸爸!她心中呼號著,你在哪裏呢?天堂上嗎?你身邊還有空位嗎?哦!爸爸!救我吧!救我進入你的天堂吧……她昏迷了過去。
“豌豆花!豌豆花!”
有人在撲打她的麵頰,有人對著她的耳朵呼喚,還有人把一瓶酒湊在她唇邊,灌了她一口酒,她驟然醒過來了。睜開眼睛,是亮亮的天空,閃花了她的視線,怎麽,天已經亮了?她轉動眼珠,覺得身子仍然在漂動,她四麵看去,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皮筏裏,皮筏上已經有好多人,萬家五口、魯森堯、王家兩姐妹和其他幾個老的少的。兩位阿兵哥正劃著皮筏,嘴裏還在不停地大叫著:
“什麽地方還有人?我們來救你們了!”
豌豆花向上看,灌她酒和呼喚她的是萬家的阿明嬸,她看著阿明嬸,思想回來了,意識回來了。被救了!原來他們被救了!可是,可是……她驟然拉住阿明嬸的衣襟,急促而迫切地問:
“媽媽呢?光宗、光美和小秋虹呢?他們也被救了,是不是?他們也被阿兵哥救了,是不是?”她的聲音微弱而沙啞。
“大概吧!”阿明嬸眼裏閃著淚光,“阿兵哥說已經救了好多人,都送到山邊的高地上去了。我們去找他們,我家還有五個人沒找到呢!大概也被救到那邊去了。”
“哦!”豌豆花吐出一口氣來,筋疲力盡地倒回阿明嬸的臂彎裏。是的,媽媽和弟弟妹妹們一定被救走了,一定被救走了。忽然間,她覺得好困好困,隻是想睡覺。阿明嬸搖著她:
“不要睡著,豌豆花,醒過來!這樣渾身濕淋淋的不能睡。”
她努力地掙紮著不要睡覺。船頭的阿兵哥回頭對她鼓勵地笑笑:
“別睡啊,小姑娘,等會兒就見到你媽媽和弟弟妹妹了!”
她感激地想坐起身子來,卻又無力地歪倒在阿明嬸肩頭上了,她勉強地睜大眼睛,放眼四顧,一片混沌的、汙濁的洪流,夾帶著大量的泥沙,漂浮著無數牲畜的屍體和斷樹殘枝,還有許多鋁鍋木盆和家庭用具,正濤濤滾滾地奔騰消退著。雨,已經停了。一切景象卻怪異得令人膽戰心驚。
三小時後,他們被送到安全地帶,在那兒,被救起的另外兩百多人中,並沒有玉蘭、光宗、光美和秋虹的影子。阿兵哥好心地拍撫著魯森堯的肩:
“別急,我們整個駐軍都出動了,警察局也出動了,到處都在救人,說不定他們被救到別的地方去了。這次大水,烏日鄉還不是最嚴重的,國姓裏和湖口裏那一帶,才真正慘呢!聽說有人漂到幾十裏以外才被救起來。所以,不要急,等水退了,到處救的人集中了,大概就可以找到失散的家人了!”
豌豆花總算站在平地上了,但她的頭始終暈暈的,好像還漂在水上一樣,根本站不穩,她就蜷縮在一個牆角上,靠著牆坐在那兒。阿兵哥們拿了食物來給她吃,由於找不到玉蘭和弟妹,她胃口全無,隻勉強地吃了半個麵包。魯森堯坐在一張板凳上,半禿的頭發濕答答地垂在耳際,他雙手放在膝上,看來一點都不凶狠了,他嘴裏不住地嘰裏咕嚕著:
“玉蘭,你給我好好地帶著秋虹回來,我四十啷當歲了,可隻有你們母女這一對親人啊!”
三天後,水退了。
烏日劫後餘生的居民們從各地返回家園。在斷壁殘垣中,他們開始挖掘、清理。由於海水倒灌,流沙掩埋著整個區域,在流沙下,他們不斷挖出親人的屍體來。幾乎沒有幾個家庭是完全逃離了劫難的,一夜間家破人亡,到處都是哭兒喚女聲。有的人根本不知被衝往何處,積水三尺中,黃泥掩蓋下,無處招亡魂,無處覓親人,遍地蒼涼,廬舍蕩然。人間慘劇,至此為極。
魯森堯在五天後,才到十裏外的泥濘中,認了玉蘭和秋虹的屍。玉蘭已經麵目全非,隻能從衣服上辨認,至於手裏抱的嬰兒,更是不忍卒睹。至於光宗光美,始終沒有尋獲,被列入失蹤人口中。魯森堯認完屍回到烏日,家早就沒有了,五金店也沒有了。豌豆花正寄住在高地上的軍營裏,還有好多災民都住在那兒,等待著政府的救濟,等待著親人的音訊。
魯森堯望著豌豆花,他的臉色鐵青,雙眼發直,眼睛裏布滿了紅絲。當豌豆花怯怯地走到他身邊,怕怕地、低低地、恐慌而滿懷希望地問:
“你找到媽媽和妹妹嗎?”
魯森堯這才驟然大慟,他發出一聲野獸負傷般的狂嗥,然後雙手攫住豌豆花的肩膀,死命地搖撼著,搖得她的牙齒和牙齒都打著戰。他聲嘶力竭地大叫出來: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偏偏是你媽和秋虹?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偏偏是秋虹……”
“咚”的一聲響,豌豆花暈倒在軍營中的水泥地上。
這次的水災,在台灣的曆史上被稱為“八七水災”。災區由北到南,由東到西,縱橫三百裏。鐵路中斷,公路坍方,電訊中斷,山城變為水鄉,良田變為荒原。災民有幾萬人,有六十多個村落城市,都淹沒在水中。
災後,死亡人數始終沒有很準確地統計出來,失蹤人口大約是死亡人口的三四倍,也始終沒有準確地統計出來。這些失蹤人口,可能都被卷入大海,生還無望,不過,在許多災民的心目中,這些親人可能仍然活著。
這次天災,使許多活著的人無家可歸,許多死去的人無魂可招。使許多的家庭破碎,許多的田原荒蕪。更使無數幸福的人變為不幸,而原本不幸的人,變為更加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