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第四章 ·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沒睡好,頭腦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聽到客廳裏傳來小蕾的嘻笑之聲,不知為什麽,這孩子笑得好高興。然後,他聽到一個陌生的、女性的聲音,在和小蕾攀談著。怎麽?這樣早家裏就會來客嗎?他側耳傾聽,剛好聽到小蕾在問:
“我忘了,我該叫你什麽?”
“梁阿姨,記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聲調好柔媚,好年輕,這會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嗎?“我住在那邊霜園裏,一個好大好大的花園,讓爸爸帶你來玩,好不好?”
“你現在帶我去,好嗎?”小蕾興奮地說,一麵揚聲叫著,“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嗎?”
“哦,不行,小蕾,現在不行。”那少女的聲音溫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學了,不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還沒起來,我就先走了,告訴你爸爸,今天晚上……”
狄君璞迅速地換好衣服,洗了把臉,就對客廳衝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跑進了客廳,他就一眼看到那說話的人了。不,這不是昨天那個山林的女妖,那個虛幻的幽靈,這是個活生生的、神采飛揚的、充滿了生命、活力,與青春的女孩!他站住,迎視著他的是一對肆無忌憚的眸子,大而亮,帶著點桀驁不馴的野性,和一抹毫不掩飾的好奇,微笑地盯著他。
“哦,你是——你是?”他猶疑地問。
“我叫梁心霞!”她微笑著,仍然緊盯著他。“梁逸舟是我爸爸。”
“哦,你是梁小姐,”他打量著她,粉紅毛衣,深紅長褲,外麵隨隨便便地披著一件大紅色的薄夾克。手裏捧著幾本書,站在門前射入的陽光裏,幾乎是個璀燦的發光體,豔光四射。“怎麽不坐下來?小蕾,你叫阿蓮倒茶,婆婆呢?”
“婆婆在煮稀飯,阿蓮去買菜了。”小蕾說,在一邊用一種無限欣羨的眼光看著心霞,連稚齡的小女兒,也懂得崇拜“完美”嗬!
“別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說,“我馬上要走,我還要趕去上課。”她對四周環顧著。“你們改變得不多。”
“是的,”狄君璞說,“我盡量想保持原有的樸實氣氛。”
心霞點點頭,又抬起眼睛來看著狄君璞。
“我來有兩件事,狄先生。”她說,“一件是爸爸和媽媽要我來請你和這個小妹妹,今天晚上到霜園去吃晚飯,從今以後,我們是鄰居了,你知道。”
“噢,你父母真太客氣了。”
“你們一定要來哦,”心霞叮囑著,“早一點來,爸爸喜歡聊天。還有一件……”笑容忽然在她唇邊隱沒了,那眼睛裏的光彩也被一片不知何時浮來的烏雲所遮蓋了。她深深地望著他,放低了聲音,“我姐姐要我來問一聲,你是不是撿到了一本她的書?”
“你姐姐?”他怔了怔。
“是的,她叫梁心虹,她說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她想,你可能拾走了那本書。”
“哦,”他回過了神來,果然,那是梁家的女兒!但是,為什麽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時候,要那樣神秘,隱晦,而且滿麵愁容?“是的,我拾到了,是一本詞選。你等等,我馬上拿給你!”
他走進書房,取出了那本書,遞給心霞。心霞接了過去,把它夾在自己的書本中,抬起眼睛來,她對狄君璞很快地笑了笑,說:
“謝謝你,狄先生,那麽我走了。晚上一定要來哦,別忘了!”
“一定來!”狄君璞說,牽著小蕾的手,送到門外。“我陪你走一段,你去鎮上搭車嗎?”
“是的,你別送了!”
“我喜歡早上散散步!”
沿著去鎮上的路,他們向前走著,隻走了幾步,小蕾就被一隻大紅蜻蜓吸引了注意力,掙開了父親的掌握,她歡呼著奔向了路邊的草叢裏,和那隻蜻蜓追逐於山坡上了。看著小蕾跑開,心霞忽然輕聲地、像是必須要解釋什麽似的說:
“我姐姐……她很怕看到陌生人。”
“哦,是嗎?”狄君璞頓了頓。“我昨天嚇到她了嗎?”
“我是怕……她嚇到了你。”心霞勉強地笑了笑。
“怎會?”狄君璞說,“我以為……”他又咽住了。“她很少去城裏嗎?沒有讀書?”
“不,她已經大學畢業了,念的是中國文學係。爸爸常說,她是我們家的才女。但是,一年前,她……”心霞停住了,半天,才又接下去,“她生了一場腦病,病得很厲害,病好之後,她就變得有點恍恍惚惚的了,也曾經在精神病院治療過一段時間,現在差不多都恢複了,隻是怕見人,很容易受驚嚇。醫生說,慢慢調理,就會好的。”
“噢,原來如此。”狄君僕恍然了,怪不得她那樣瑟縮,那樣畏怯,那樣驚惶呢!
小蕾從山坡上跑回來了,她失去了那隻蜻蜓,跑得直喘氣,麵頰紅撲撲的,額上都冒著汗珠了。拉著父親的手,她開始一迭連聲地叫:
“爸,我餓了!爸!我還沒吃早飯!”
“好了,”心霞站住了,笑著說,“別送了,狄先生,晚上見吧!”
“好,晚上見!”狄君璞也笑笑說。
心霞對小蕾揮了揮手,轉身去了,一抹嫣紅的影子,消失在綠野之上。狄君璞牽著小蕾,慢慢地向農莊走回去,老姑媽早已站在農莊門口,引頸而望了。
早餐過後,狄君璞進入書房,開始整理一篇自己寫了一半的舊稿。搬家已經忙完了,也該重新開始工作了。他沉入自己的小說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對外界的一切都茫無所知,直到將近中午,老姑媽推門進來。
“聽說梁家今天晚上請你和小蕾去吃飯!”她說,手裏一麵編織著一件小蕾的毛衣。
“是的。”狄君璞抬起頭來,他的神誌仍然深陷在自己的小說中。
老姑媽在旁邊的一張椅子裏坐了下來,一麵不停地做著活計。她雖竭力做出一副輕描淡寫、無所事事的神情來,但狄君璞根據和老姑媽多年相處的經驗,卻知道她必定有所為而來。這姑媽是狄君璞父親的親妹妹,兄妹手足之情彌篤,狄君璞的父親結婚後,姑嫂之間感情更好,一直住在一起。後來姑媽結婚了,誰知婚後三年就守了寡,狄君璞的父親憐惜弱妹,就又把她接了回來。從此,老姑媽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狄家,狄君璞幾乎是被她帶大的。等到狄君璞父母雙亡,老姑媽就毅然地主持起家務來,對狄君璞和小蕾都照顧備至。所以,對老姑媽,狄君璞有份孺慕之依,更有份感激之情。現在,看到老姑媽那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放下了筆,問:
“有什麽事嗎?”他想,老姑媽一定因為自己沒有被邀請而有些不快。
“哦,沒什麽,”老姑媽說,神色中卻明顯地有幾分不安,她蠕動了一下嘴唇,忽然問:
“這個梁——梁逸舟,你跟他很熟嗎?”
“哦,並不,怎麽?”
“怎會想到租他的房子呢?認識多久了?”
“也不過半年左右,是在一個宴會上認識的,他說很佩服我的小說,那人很有點深度,我們挺談得來的,就常常來往了。幾個月前,我無意間說起想找一個鄉間的房子,要陽光充足、地勢高亢的,一來給小蕾養病,二來我可以安靜寫作,他就提起他有這樣一座空著的農莊,問我願不願意搬來住。他說空著也是白空著,如果我來住,他就算借給我,他希望有我這樣一個鄰居。我來看過一次,很滿意,就這樣決定了。我當然不好白住他的房子,也形式化地簽過一張租約。但是,現在我付的租金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哪兒還可能找到這樣便宜又這樣適當的房子?梁逸舟這人真是個好人!”他停了停,瞪著老姑媽,“怎麽?你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來?有什麽不妥嗎?”
“可是——”老姑媽沉吟了一下,毛線針停在半空中。“阿蓮今天到鎮上去買菜,聽到不少閑話。”
“閑話?”狄君璞有些失笑。“菜場一向是三姑六婆傳播是非的好所在。”
“倒不是是非……”老姑媽遲疑著。
“那麽,是什麽呢?”
“他們驚奇我們會搬進這農莊,據他們說,這兒是一幢——一幢凶宅。”
“凶宅?”狄君璞一愣。“這對我真是新聞呢!有什麽證據說這兒是凶宅呢?”
“有許多——許多傳說。”
“例如什麽?鬧鬼嗎?”
“不是這種,”老姑媽皺了皺眉,“是有關於死亡一類的。”
“是說這屋子裏死過人嗎?”
“我也不清楚,阿蓮說大家都吞吞吐吐的,隻說梁家是一家危險的人,和他們家接近一定會帶來不幸,正談著,因為梁家的女傭高媽來了,大家就都不說了。”
“咳,”狄君璞笑了。“我說,姑媽,你別擔心吧,我保證那梁家沒有任何的不妥,也保證我們不會有任何的不幸,那些鄉下人無知的傳說,我們大可以置之不理,是不是?”
“噢,”老姑媽笑了笑。“我知道你會這樣說的,但願我也能和你一樣樂觀。”
“那麽,你就和我一樣樂觀吧!”狄君璞的笑容裏毫無煩惱。“別聽那些閑言閑語!梁家的人舉止行動,可能和這農村的習性不同,大家就造出些話來,過一陣子,我們可能也會成為他們談論的對象呢!”“可是,關於那霜園裏……”
“霜園裏怎樣?”
“哦,我不說了!”老姑媽驀地打了個冷顫,站起身來。“你會當作無稽之談的,我還是不說的好,我去看看阿蓮把午餐做好了沒有?”
“到底是什麽?”狄君璞皺起了眉頭,他有些不耐。“你還是都說出來吧,姑媽!”
“他們說——他們說……那霜園裏住著一個……一個魔鬼,一個女巫,一個瘋子,她在一年以前,就在我們這棟農莊裏,殺死了一個人!”
“什麽?”狄君璞緊緊地盯著老姑媽。
“哦,哦,”老姑媽結舌地向門口走去。“這——這不過是大家這麽說而已,誰也不知道真正是怎麽回事,反正你也不信這些,我隻是告訴你,姑妄聽之吧!我去看阿蓮和小蕾去!”
像逃走一般,老姑媽急急地走了,她最怕的就是狄君璞把眉頭鎖得緊緊的,這表示他在生氣了!她有些懊惱,真不該把這些話告訴他的,他一定嫌她老太婆多管閑事了。
狄君璞看著老姑媽離去,他不能再寫作了,一上午那種平靜安詳的心情,現在已一掃無餘,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瞪視著窗外那綠樹濃蔭,他真無法相信,在這寂靜而優美的深山裏,會有著怎樣的隱秘和罪惡?狠狠地,他甩了一下頭,大聲地說:
“胡說八道!完全胡說八道!”
他的聲音喊得那樣響,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愕然回顧,房裏靜悄悄的,寬大的房間顯得陰冷幽暗,他忽然覺得天氣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