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第6章 ·

  到柏家的第一夜,方絲縈就失眠了。


  躺在那張華麗的大床上,用手枕著頭,方絲縈瞪視著屋頂上那盞小小的玻璃吊燈。床頭的玫瑰花香繞鼻而來,窗外的月色如水,晚風輕拂著窗簾,整個柏宅靜悄悄的,方絲縈一動也不動地躺著,雖然相當疲倦,卻了無睡意,隻覺得心神不定,思潮起伏。


  回想這天的下午——這天下午做些什麽事呢?帶著柏亭亭在山坡上的鬆林裏散步,又到竹林裏去采了兩枝嫩竹子,然後,她們信步而行,走到鬆竹橋邊,方絲縈問柏亭亭說:


  “我們到橋下去撿小鵝卵石好嗎?”


  亭亭猶豫了一下,她對那河水憎惡地望著,臉色十分特別。方絲縈詫異地說:


  “怎麽,不喜歡鵝卵石嗎?”


  “不是,”亭亭搖了搖頭,然後,她指著那河水說,“就是這條河,我的親媽媽就是跳這條河死的。”


  “噢,”方絲縈迅速地皺了一下眉,大人們為什麽要讓孩子們知道這些不幸呢!他們竟不顧那些小心靈是否承受得了?殘忍啊,柏霈文!

  “他們說,那天河水漲了,因為頭一天有台風,這條橋也被河水衝斷了。所以,爸爸說,媽媽可能是不小心摔下去的,這兒沒有路燈,晚上天又黑,她一定沒看到橋斷了。”


  “你怎麽知道那麽多?”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們背著我說,以為我聽不到,他們還說……”那孩子猛地打了個冷戰。


  不要!難道他們連那孩子出身之謎也不保密嗎?方絲縈一把拉住了亭亭的手,迅速地另外找出一個題目來:


  “我們不談這個了,亭亭。你帶我去鬆竹寺玩玩好嗎?我聽說鬆竹寺很有名,可是我還一次都沒去玩過呢!”


  “好啊!我帶你去!”


  於是,她們去了鬆竹寺,沿著那鬆樹夾道的小徑,她們拾級而上,兩邊的鬆林綠茵茵的,靜悄悄的。鬆樹遮斷了陽光,石級上有著蒼苔,周圍有份難言的肅穆和寧靜。她們走了好久好久,上了不知道多少級石階,然後,她們來到了那棟佛寺之前。佛寺前花木扶疏,前後是鬆林,左右都是竹林,這座廟就被包圍在一片鬆竹之中。想必“鬆竹寺”也由此而得名。廟中供奉的是觀音大士,神堂前香煙繚繞,在廟門前,還有個很大的銅鼎,裏麵燃著無數的香。站在廟門前,可以眺望台北市,周圍風景如畫。


  她們在廟前站了好一會兒,亭亭搖著她的手說:

  “老師,你去求一個簽吧!”


  抱著份無可無不可的心情,她真的燃上了一炷香,去求了一個簽,簽上的句子卻隱約得出奇:


  姻緣富貴不由人,心高必然誤卿卿,

  婉轉迂回迷舊路,雲開月出自分明。


  亭亭在旁邊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看著,一麵問:


  “它說什麽,老師?你問什麽?”


  方絲縈揉皺了那簽條,笑著說:

  “我問我所問的,它說它所說的。好了,亭亭,天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回到家裏,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柏太太還沒有回來,柏霈文交代把他的飯菜送上樓去,於是,餐桌上隻有方絲縈和柏亭亭。亭亭因為一個下午都在外麵奔跑,所以胃口很好,一連吃了兩碗飯,方絲縈卻吃得很少。亭亭的好胃口使她高興,看著亭亭,她說:

  “平常是不是常常是這種局麵,爸爸不下樓,媽媽出去,就你一個人吃飯?”


  “是的。”亭亭說,“我就常常不吃。”


  “不吃?”


  “一個人吃飯好沒味道,我就不吃,有的時候,亞珠強迫我吃,我就吃一點點。”


  怪不得這孩子如此消瘦!方絲縈看著亭亭,心裏暗暗地下著決心,她要讓這孩子正常起來,快樂起來,強壯起來。至於功課,在目前,倒還成為其次的問題。因此,飯後,她監督著她把功課做完,又給她補了一會兒算術,就讓她把她那個破娃娃拿來。然後,方絲縈整整費了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把那娃娃給重新縫綴起來。因為沒有碎布,方絲縈竟撕碎了自己的一件襯裙,用那白綢子和襯裙上的花邊,給那娃娃縫製了一件新衣。整個製作的過程中,亭亭都跪在方絲縈身邊,滿臉喜悅地看著她做,一麵不住地幫著忙,一會兒遞針,一會兒遞線。等到那娃娃終於完工了,方絲縈從地毯上站起身來,笑著說:

  “好了,你的娃娃好看得多了。”


  亭亭用一種崇拜的眼光,看了方絲縈一眼。然後她驕傲地審視著她那個娃娃,再把它緊緊地抱在胸前,喃喃地說:

  “乖娃娃,我好可愛好可愛的娃娃。”


  方絲縈頗受感動。接著,因為時間實在不早了,她逼著亭亭去洗澡睡覺,眼看著亭亭換上了睡袍,鑽進被窩裏,方絲縈彎下腰去,幫她整理著棉被。就在這一瞬間,那孩子忽然抬起身子來,用兩隻胳膊圈住了方絲縈的脖子,把她的頭拉向自己,然後,她很快地用她那濡濕的小嘴唇,在方絲縈的麵頰上吻了一下,一麵急促地說:


  “我好愛你,老師。”


  說完,由於不好意思,她放鬆了方絲縈,一翻身把頭埋進了枕頭裏,閉上眼睛裝睡覺了。方絲縈呆立在那兒,好半天都沒有移動,亭亭這一個突發的動作使她那樣感動,那樣激動,那樣不能自已。她的眼睛濡濕,眼鏡片上浮著一層霧氣,她竟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了。許久之後,看到亭亭始終不再翻動,她俯身再看了一眼,原來這孩子在一日倦遊之後,真的沉沉入睡了。她歎了口氣,在那孩子的額上輕輕地吻了吻,低聲地說:

  “好好睡吧,孩子,做一個香香甜甜的夢吧。”


  她再歎息了一聲,悄悄地退出了亭亭的房間,並且帶上了房門。於是,她發現柏霈文正站在那小廳與走廊的交界處,麵向著自己。她知道他的耳朵是很敏銳的,她走過去,招呼著說:

  “柏先生,還沒睡嗎?”


  “到這兒來坐坐吧。”柏霈文說。


  方絲縈走了過去,在小廳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小廳裏沒有開大燈,隻亮著一盞壁燈,光線是幽幽柔柔的。柏霈文斜倚在落地窗上,靜靜地說:

  “你忙了一個下午。我看,你是真心在關懷著那個孩子,是嗎?”


  “我關懷她,因為她太‘窮’了。”方絲縈說。


  “窮?”柏霈文怔了一下,“你是什麽意思?”


  “我從沒看過比她更貧乏的孩子!”方絲縈有些激動,“沒有溫暖,沒有愛,沒有關懷,沒有一切!”


  “你在指責我嗎?”柏霈文問。


  “我不敢指責你,柏先生。”方絲縈說,竭力緩和自己的情緒,“但是,多愛她一點吧,柏先生,那孩子需要你!”她的聲調裏竟帶著點兒祈求的意味。


  柏霈文為之一動。


  “我知道,”他說,這次聲音是懇切而真摯的,“你一定認為我是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可是,你要知道,我一向不太懂孩子,而且,我不知該怎樣待她,這孩子,她總引起我一些慘痛的回憶。咳,方小姐,我想你聽說過她生母的事吧?”


  “是的,一點點。”方絲縈輕聲說。


  “那是個好女人,值得你終生回憶……”柏霈文陷入了沉思之中,“人,常常由於一時糊塗,造成一輩子不能挽回的錯誤,如果她還活著……”他深吸了一口氣,用一種痛楚的、渴切的語氣,衝動地說,“我願犧牲我所有的一切,挽回她的生命!”


  “哦,先生!”方絲縈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她被撼動了,她在這男人的臉上,看到了一份燒灼般的熱情和痛苦,這把她擊倒了。她感到迷茫,感到困惑,感到倉皇失措。


  “噢,”柏霈文猛地醒悟了過來,一層不安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立即退縮了,一麵支吾地說,“對不起,方小姐,請原諒我,我不該對你說這些,我有些失態,我想。”


  “哦,不,柏先生,”方絲縈倉促地說,心情激蕩得很厲害,她懊惱引起了柏霈文的這些話。站起身來,她匆匆地說:“我很累了,柏先生,我想回房間去睡覺了,明天見,柏先生!”


  “等一下,”柏霈文說,敏感地,“你似乎有些怕我,方小姐。”


  “不,”方絲縈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覺得十分軟弱。


  “別怕我,方小姐,”那男人深沉地說,“如果我有什麽失態和失禮的地方,請你原諒,那是因為我很少和別人接觸的原因,尤其是女性。我幾乎已經忘記了禮貌,也忘記了該如何談話。”


  “哦,你很好,先生,”方絲縈有些生硬地說,“我並不怕你,從來沒有。好,再見了,柏先生。”


  轉過身子,她匆促地回進了自己的房間,她走得那麽急,好像要逃避什麽。


  現在,她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無法讓自己成眠。白天所經曆的一切,都在她的腦海裏重演,一幕一幕地,那樣清晰,那樣生動,她簡直擺脫不開這父女二人的形象。那盲人的歲月堪哀,那小女孩的境況堪憐,怎樣才能幫助他們呢?為他們找回那個死去的妻子和母親嗎?她猛地打了個寒戰,帶著秋意的晚風從紗窗外吹來,夜,已經深了。


  她看了看手表,快一點鍾了,四周那麽安靜,那個柏太太還沒有回來。拿起一本英文本的《傲慢與偏見》,她開始心不在焉地閱讀了起來。事實上,她的思想一點都不能集中,她的目光也不能長久地停駐在書上。每看幾行,她就會不知不覺地抬起眼睛來,對著那瓶玫瑰花,或是那個歐律狄刻的雕塑像,默默地出神。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聲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那個柏太太回來了。何必按喇叭,這樣夜靜更深的時候!難道她沒有帶大門鑰匙嗎?她放下了書,下意識地傾聽著。汽車開進了花園,車門“砰”地關上,發出巨大的聲響。接著,是高跟鞋清脆地走進客廳的聲音,然後,她走上樓來了,一麵上樓,她在一麵唱著歌,聲音唱得很高,她的歌喉倒相當不錯。唱的並非時下流行的小曲子,而是那支有名的舊詩,被譜成的歌:

  我住長江頭,

  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


  她並沒有唱完這支歌,她的歌聲猛地中斷了,似乎受到了什麽打擾。方絲縈沒有聽到隔壁房間門打開的聲音,但是,現在,她聽到柏霈文那壓抑的、惱怒的低吼:


  “愛琳!”


  愛琳?那麽,這是那個柏太太的名字了?


  “怎麽?是你?柏霈文?”那女人的聲調是高亢而富有挑戰性的,“你有什麽事?”


  “你能不能別吵醒整棟房間的人?”


  “哦?你怕我吵醒了誰嗎?你那個家庭教師嗎?哈哈!”愛琳的笑聲尖銳,“你別怕吵醒她,假若你不是個瞎子,你就會發現她根本還沒睡呢!她的門縫裏還有燈光,我打賭,她現在一定正豎著耳朵在聽我們談話呢!”


  “愛琳!”


  “哈,我告訴你,柏霈文,你別在我麵前搗鬼,我不知道你弄一個家庭教師到家裏來做什麽。但是,我不喜歡你那個家庭教師,她的眼睛有一股賊氣,我告訴你,一股賊氣!”


  “愛琳!你瘋了!你喝了多少酒?”柏霈文的聲音裏充滿了憤怒和無奈,而且,多少還帶著幾分焦灼,“你能不能少說幾句?”


  “少說幾句?我為什麽要少說幾句?是你攔在我麵前惹我說話呀!現在你怕了?怕被她聽到?那個你為她布置房間,你千方百計弄來的人?一個老處女!哈!瞎子主人和家庭教師,我等著看你們的發展!這是很好的小說資料啊!”


  “住口!你這個卑鄙下流的東西!”柏霈文的聲音顫抖,這幾句話顯然是從齒縫裏迸出來的。


  “什麽?卑鄙下流?你說我卑鄙下流?”愛琳的聲音更高了,“真正下流的是你那個跳了河的太太,我再下流,還沒給你養出雜種孩子來啊!”


  “啪”的一聲,清脆而響亮,顯然,是柏霈文揮手打了他的妻子。方絲縈預料下麵將有一場更大的風暴,她提心吊膽地聽著,但是,外麵卻反而沉寂了,好半天都沒有聲響,然後,仿佛已過了一個世紀,方絲縈才聽到愛琳的聲音,壓低地、咬牙切齒地、充滿了仇恨地說:


  “柏霈文,如果你再對我動手的話,你別怪我做得狠毒,我要毀掉你所有的一切!”


  “你毀吧!”柏霈文的語氣卻低沉而蒼涼,“我還有什麽可毀的?我的一切早就毀得幹幹淨淨了。”


  一聲門響,方絲縈知道柏霈文回到他自己屋裏去了。屏住氣息,方絲縈有好一會兒無法動彈,覺得自己渾身每根肌肉都是僵硬的,每根神經都是痛楚的。她所聽到的這一篇談話使她那樣吃驚,那樣不能置信,還有那樣深重的、強烈的、一種受侮辱的感覺。瞪視著天花板,她是更加無法成眠了。她早就猜到柏霈文夫婦的感情惡劣,但還沒料到竟然敵對到如此地步,這是怎樣一個家庭啊!而她呢?她卷入這個家庭裏來,又將扮演怎樣的角色呢?一個單純的家庭教師嗎?聽聽愛琳剛剛的語氣吧!


  “方絲縈,你錯了,你錯了,你錯了!”


  她對自己一迭連聲地說。然後,她猛地呆了呆,有個思想迅速地通過了她的腦海,撤退吧!現在離開,為時未晚,撤退吧!但是……但是……但是那無母的孩子將怎麽辦呢?


  第二天早上,由於晚間睡得太晚,方絲縈起床已經九點多了,好在是星期天,不需要去學校。她梳洗好下樓,柏亭亭飛似的迎了過來,一張天真的、喜悅的、孩子氣的臉龐。


  “老師,你睡得好嗎?”


  “好。”她說,卻忍不住打了個嗬欠。


  “我在等你一起吃早飯。”


  “你爸爸呢?”


  “他在樓上吃過了。”


  “媽媽呢?”


  “她還在睡覺。”


  “哦。”方絲縈坐下來吃早餐,但是,她是神思不屬的。柏亭亭用一種敏感的神情看著她,由於她太沉默,那孩子也不敢開口了。飯後,方絲縈坐在沙發裏,把亭亭拉到自己的身邊來,輕輕地說:

  “亭亭,方老師還是住回學校去,每天到你家來給你補習吧。”


  那孩子的臉色蒼白了。


  “為什麽?是我不好嗎?我讓你太累了嗎?”她憂愁地問,臉上的陽光全消失了。


  “啊,不是,不是因為你的關係……”方絲縈說,精神困頓而疲倦。


  “那麽,為什麽呢?”亭亭望著她,那對眼睛那麽悲哀,那麽乞求地、怯生生地望著她,這把她給折倒了,“老師,我乖,我聽話,你不要走,好嗎?”


  “誰要走?”


  一個聲音問,方絲縈抬起頭來,柏霈文正沿階而下,他在自己的家裏,行動是很熟練而容易的,他沒有帶拐杖。


  “哦,爸爸,”亭亭焦慮地說,“你留一留方老師吧!她說要搬回學校去。”


  柏霈文怔在那兒,他有很久沒有說話。方絲縈也沉默著,一層痛苦的、難堪的氣氛彌漫在空氣中。然後,好一會兒,柏霈文才輕聲地,像是自語似的說:


  “她畢竟是厲害的,我連一個家庭教師都留不住啊!”


  這語氣刺傷了方絲縈。


  “哦?先生!”她痛苦地喊,“別這樣說!”


  “還怎樣說呢?”柏霈文的臉上毫無表情,聲音空洞而遙遠,“她一直是勝利的,永遠!”


  “可是……”方絲縈急促地說,“我並沒有真的走啊!”


  “那麽,你是留下了?”柏霈文迅速地問,生氣恢複到那張麵孔上。


  “我……啊,我想……”方絲縈結舌,但,終於,一句話衝口而出了,“是的,我留下了。”這句話一說出口,她心底就隱隱地覺得,自己是中了柏霈文的計了。但是,她仍然高興自己這樣說了,那麽高興,仿佛一下子解除了某種心靈的羈絆,高興得讓她自己都覺得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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