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第5章 ·
天氣漸漸地暖和了,三月,是台灣氣候中最可愛的時期,北部細雨霏微的雨季已經過去了,陽光整日燦爛地照射著。我也和這天氣一樣,覺得渾身有散發不完的活力。我沒有開始準備考大學,第一,沒心情,一拿起書本,我就會意亂情迷。第二,沒時間,我忙於和何書桓見麵,出遊,幾乎連複仇的事都忘記了。生平第一次,我才真正了解了什麽叫“戀愛”。以前,我以為戀愛隻是兩心相悅,現在才明白豈止是兩心相悅,簡直是一種可以燒化人的東西。那些狂熱的情愫好像在身體中每個毛孔裏奔竄,使人緊張,使人迷亂。
何書桓依然一星期到“那邊”去三次,給如萍補英文。為了這個,我十分不高興,我希望他停止給如萍補課,這樣就可以多分一些時間給我。但他很固執,認為當初既然允諾了,現在就不能食言。
這天晚上又是他給如萍補課的日子,我在家中百無聊賴地陪媽媽談天。談著談著,我的心飛向了“那邊”,飛向了何書桓和如萍之間,我坐不住了,似乎有什麽預感使我不安,我在室內煩躁地走來走去,終於,我決定到“那邊”去看看。抓了一件毛衣,我匆匆地和媽媽說了再見,顧不得又把一個寂寞的晚上留給媽媽,就走出了大門。
到了“那邊”,我才知道何書桓現在已經改在如萍的房間裏給如萍上課了。這使我更加不安,我倒不怕如萍把何書桓再搶回去,可是,愛情是那樣狹小,那樣自私,那樣微妙的東西,你簡直無法解釋,單單聽到他們會關在一個小鬥室中上課,我就莫名其妙地不自在起來。尤其因為這個改變,何書桓事先竟沒有告訴我。
爸爸在客廳裏,忙著用橡皮筋和竹片聯起來做一個玩具風車,爾傑在一邊幫忙。爸爸枯瘦的手指一點也不靈活,那些竹片總會散開來,爾傑就不滿地大叫。我真想抓住爸爸,告訴他這個貪婪而邪惡的小男孩隻是個使爸爸戴綠帽子的人的兒子!(當我對爾傑的觀察越多,我就越能肯定這一點。)可是,時機還未成熟,我勉強壓下揭露一切的衝動。直接走到如萍門口,毫不考慮地,我就推開了房門。
一刹那間,我呆住了!我的預感真沒有錯,門裏是一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局麵。我看到如萍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裏,何書桓卻緊倚著她站在她的身邊,如萍抓著何書桓的手,臉埋在何書桓的臂彎裏。何書桓則俯著頭,在低低地對她訴說著什麽。我推門的聲音驚動了他們,他們同時抬起頭來看我,我深深抽了口冷氣,立即退出去,把門“砰”地碰上。然後,我衝進了客廳,又由客廳一直衝到院子裏,向大門口跑去,爸爸在後麵一迭連聲地喊:
“依萍!依萍!依萍!你做什麽?跑什麽?”
我不顧一切地跑到門口,正要開門,何書桓像一股旋風一樣卷到我的麵前,他抓住了我的手,可是,我憤憤地抽出手來,毫不思索地就揮了他一耳光。然後,我打開大門,跑了出去。剛剛走了兩三步,何書桓又追了上來,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力使我轉過身子來。他的臉色緊張而蒼白,眼睛裏冒著火,迫切而急促地說:
“依萍,聽我解釋!”
“不!”我倔強地喊,想擺脫他的糾纏。
“依萍,你一定要聽我!”他的手抓緊了我的胳膊,由於我掙紮,他就用全力來製服我,街上行人雖然不多,但已有不少人在注意我們了。我一麵掙紮,一麵壓住聲音說:
“你放開我,這是在大街上!”
“我不管!”他說,把我抱得更緊,“你必須聽我!”
我屈服了,站著不動。於是,他也放開了我,深深地注視著我的眼睛,說:
“依萍,當一個怯弱的女孩子,鼓著最大的勇氣,向你剖白她的愛情,而你隻能告訴她你愛的是另一個人,這時,眼看著她在你眼前痛苦、絕望、掙紮,你怎麽辦?”
我盯住他,想看出他的話中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假。但是,這是張太真摯的臉,真摯得不容你懷疑。那對眼睛那麽懇切深沉,帶著股淡淡的悲傷和祈求的味道。我被折服了,垂下頭,我低低地說:
“於是,你就擁抱她以給她安慰嗎?”
“我沒有擁抱她!我隻是走過去,想勸解她,但她抓住了我,哭了,我隻紅攫住她,像個哥哥安慰妹妹一樣。你知道,我對她很抱歉,她是個善良的女孩,我不忍心!依萍,你明白嗎?”
“她不是你的妹妹,”我固執地說,“憐憫更是一件危險的東西,尤其在男女之間。”
“可是,我對她絕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情!”
“假如沒有我呢,你會愛上她嗎?”
他沉思了一會兒,困惑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
“這證明她對你仍然有吸引力,”我說,依然在生氣,“她會利用你的同情心和憐憫心來捉住你,於是,今晚的情況還會重演!”
“依萍!”他捉住我的手腕,盯著我的眼睛說,“從明天起,我發誓不再到‘那邊’去了,除非是和你一起去!我可以對如萍他們背信,無法容忍你對我懷疑!依萍,請你相信我,請你!請你!”
他顯然已經情急了,而他那迫切的語調使我心軟,心酸。我低下頭,半天沒有說話,然後我抬起頭來,我們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他眼裏的求恕和柔情係緊了我。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把手插進他的手腕中,我們的手交握了,他立即握緊了我,握得我發痛。我們相對看了片刻,就緊偎著無目的地向前走去。一棵棵樹木移到我們身後,一盞盞街燈把我們的影子從前麵挪到後麵,又從後麵挪到前麵。我們越貼越緊,熱力從他的手心不斷地傳進我的手心中。走到了路的盡頭,我們同時站住,他說:
“折回去?”
我們又折了回去,繼續緩緩地走著,街上的行人已寥寥無幾。他說:
“就這樣走好嗎?一直走到天亮。”
我不語。於是,在一棵相思樹下,他停住了。
“我要吻你!”他說,又加了一句,“閉上你的眼睛!”
我閉上了。這是大街上,但是,管他呢!
三月底,我們愛上了碧潭。主要的,他愛山,而我愛水,碧潭卻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春天,一切都那麽美好,山是綠的,水是綠的,我們,也像那綠色的植物一樣發散著生氣。劃著一條小小的綠色的船,我們在湖麵享受生命、青春和彼此那夢般溫柔的情意。他的歌喉很好,我的也不錯,在那蕩漾的小舟上,他曾教我唱一首歌:
雪花兒飄過梅花兒開,
燕子雙雙入畫台。
錦繡河山新氣象,
萬紫千紅春又來——
我笑著,把手伸進潭水中,攪起數不清的漣漪,再把水撩起來,澆在他身上,他舉起槳來嚇唬我,小船在湖心中打著轉兒。然後,我用手托著下巴,安靜了,他也安靜了,我們彼此托著頭凝視,我說:
“你的歌不好,知道嗎?既無雪花,又無梅花,唱起來多不合現狀!”
“那麽,唱什麽?”
“唱一首合現狀的。”
於是,他唱了一支非常美麗的歌:
溪山如畫,對新睛,
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來百卉榮,
好花弄影,細柳搖青。
最怕春歸百卉零,
風風雨雨劫殘英。
君記取,
青春易逝,
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這首歌婉轉幽柔,他輕聲低唱,餘音在水麵嫋嫋盤旋,久久不散,我的眼眶濕潤了。他握住我的手,讓小船在水麵任情飄蕩。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我們相對無言,默然凝視,醉倒在這湖光山色裏。
四月,我們愛上了跳舞,在舞廳裏,我們盡興酣舞,這正是恰恰舞最流行的時候,可是我們都不會跳。他卻不顧一切,把我拉進了舞池,不管別人看了好笑,我們在舞池中手舞足蹈,任性亂跳,笑得像一對三歲的小娃娃。
深夜,我們才盡興地走出舞廳,我斜倚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想笑。回到了家裏,我禁不住在小房間內滑著舞步旋轉,還是不住地要笑。換上睡衣,拿著刷頭發的刷子,我哼著歌,用腳踏著拍子,恰恰,恰恰恰!媽媽詫異地看著我:
“這個孩子瘋了!”她說。
是的,瘋了!世界上隻有一件事可以讓人瘋:愛情!
這天,我和何書桓去看電影,是伊麗莎白·泰勒演的《狂想曲》,戲院門口擠滿了人,隊伍排到街口上,“黃牛”在人叢裏穿來穿去。何書桓排了足足一小時的隊,才買到兩張票。前一場還沒有散,鐵柵門依然關著。我們就在街邊閑散地走著,看看商店中的物品,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等待著進場的時間。
忽然間,我的目光被一個瘦削的男人吸引住了,細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這就是雪姨那個男朋友!這次他沒有開他那輛小汽車,而單獨地、急急忙忙地向前走,一瞬間,我忽發奇想,認為他的行動可能與雪姨有關,立即產生一個跟蹤的念頭。於是,我匆匆忙忙地對何書桓說:
“我有點事,馬上就來!”
說完,我向轉角處追了上去,何書桓在我後麵大叫:
“依萍,你到哪裏去?”
我來不及回答何書桓,因為那男人已經轉進一個窄巷子裏,我也立即追了進去。於是,我發現這窄巷子中居然有一個名叫“小巴黎”的咖啡館,當那男人走進那咖啡館時,我更加肯定他是在和雪姨約會了。我推開了玻璃門,悄悄地閃了進去,一時間,很難於適應那裏麵黑暗的光線,一個侍應小姐走了過來,低聲問我:
“是不是約定好了的?找人還是等人?”
我一麵四麵查看那個瘦男人的蹤跡,一麵迅速地用假話來應付那個侍應生,我故意說:
“有沒有一個年輕的,梳分頭的先生,他說在這裏等我的!”
“哦,”那侍應生思索著問,“高的還是矮的?”
“不高不矮。”我說,繼續査看著,但那屏風隔著的火車座實在無法看清。
“我帶你去找找看好了。”那侍應生說。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於是我跟在她後麵,從火車座的中間走過去,一麵悄悄地打量兩邊的人。立即我就發現那瘦男人坐在最後一排的位子裏,單獨一個人,好像在等人。我很高興,再也顧不得何書桓和電影了,我一定要追究出結果來!我轉頭對侍應生低聲說:
“大概他還沒有來,我在這裏等吧,等下如果有位先生要找李小姐,你就帶他來。”
我在那瘦男人前麵一排的位子裏坐下來,和瘦男人隔了一道屏風,也耐心地等待著。
侍應生送來了咖啡,又殷勤地向我保證那位先生一來就帶他過來。我心裏暗中好笑,又為自己這荒謬的跟蹤行動感到幾分緊張和興奮。誰知,這一坐足足坐了半小時,雪姨連影子都沒出現,而那場費了半天勁買到票的《狂想曲》大概早就開演了。那個瘦男人也毫無動靜,我隻好一不做二不休,幹脆等到底。
又過半小時,一個高大的男人從我麵前經過,熟練地走進了瘦男人的位子裏去了,我聽到瘦男人和他打招呼,抱怨地說:
“足足等了一小時。”
我泄了氣,原來他等的是一個男人!與雪姨毫無關聯,卻害我犧牲掉一場好電影,又白白地在這黑咖啡館裏枯坐一小時,受夠了侍應生同情而憐憫的眼光!真算倒了十八輩子的黴!正想起身離開,卻聽到瘦男人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話:
“到了沒有?”
“今天夜裏一點鍾。”這是個粗啞的聲音,說得很低,神秘兮兮的。我的興趣又勾了起來,什麽東西到了沒有?夜裏一點鍾?準沒好事,一切“夜”中的活動,都不會是光明正大的!我把耳朵貼緊了屏風的木板,仔細地聽,那低啞的聲音在繼續說:
“要小心一點,有阿土接應,在老地方。你那輛車子停在林子裏,知道不?”
“不要太多人,”瘦子在說。
“我知道,就是小船上那個家夥是新人。”
“有問題沒有?”
“沒有。”
“是些什麽,有沒有那個?”
“沒有那個,主要是化妝品,有一點珍珠粉。”聲音更低了。
我明白了,原來他們在幹走私!我把耳朵再貼緊一點,但,他們的聲音更低了,我簡直聽不清楚,而且,他們講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名詞,我根本聽不懂。然後,他們在彼此叮囑。我站起身來,剛要走,又聽到啞嗓子的一句話:
“老魏,陸家那個女人要留心一點。”
“你放心,我和她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
“可是,那個姓陸的不是好惹的!”
“姓陸的嗎?他早已成了老糊塗了,怕什麽!”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所得到的消息足以讓我震驚和緊張。在咖啡杯底下壓上十塊錢,我走出咖啡館。料想何書桓早就氣跑了,也不再到電影院門口去,就直接到了“那邊”,想看看風色。雪姨在家,安安分分地靠在沙發裏打毛衣,好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我在她臉上找不到一點犯罪的痕跡。爸仍然靠在沙發裏抽煙鬥,夢萍和爾豪是照例的不在家,如萍大概躲在自己的房裏害失戀病。隻有爾傑在客廳的地下自己和自己打玻璃彈珠,滿地和沙發底下爬來爬去。爸爸看到我,取下煙鬥說:
“正想叫如萍去找你!”
“有事?”我問。
爸眯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問: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嗎?”
我撅撅嘴,在沙發中坐下來,雪姨看了我一眼,自從我表演了一幕奪愛之後,她和我之間就鑄下了深仇大恨,見了麵連招呼都不打了。今天,我由於無意間獲得了那麽嚴重的消息,不禁對她多看了兩眼,爸審視著我,問:
“你看樣子有心事,錢不夠用了?”
我看看爸,我知道爸的財產數字很龐大,多數都是他往日用不太名譽的方式弄來的,反正,爸是個出身不明的大軍閥,他的錢來源也不會很光明。可是,這筆數字一定很可觀,而現在,經濟的權柄雖操在爸手裏,可是錢卻早已由雪姨經營,現在,這筆財產到底還有多少?可能大部分都已到了那個瘦男人老魏的手裏了。我想了想,決心先試探一下,於是,我不動聲色地說:
“爸爸,你有很多錢嗎?”
爸眯起眼睛來問:“幹什麽?你要錢用?”
“不,”我搖搖頭,“假如要買房子,就要一筆錢。”
“買房子?”爸狐疑地看看我,“買什麽房子?”
“你不是提議過的嗎?”我靜靜地說,“我們的房東想把房子賣掉,我想,買下來也好。”
“你們的房東,想賣多少錢?”
“八萬!”我信口開了一個數字。
“八萬!”雪姨插進來了,“我們八百都沒有!”
我掉轉眼光去看雪姨,她看來既憤怒又不安。我裝作毫不在意地說:“爸爸,你有時好像很有錢,有時又好像很窮,你對自己的賬目根本不清楚,是不?爸,你到底有多少財產?”
“你很關心?”爸爸問。
我嗤之以鼻。
“我才不關心呢,”我聳聳肩,“我並不準備靠你的財產來生活,我要靠自己。不過,如果我是你,我會把賬目弄得清清楚楚,而不輕易相信任何人。”
我的話收到預期的效果,爸爸的疑心病被我勾起來了,他盯著我說:
“你的話是什麽意思?你聽說到了什麽?”
“什麽都沒有。”我挑挑眉,看了雪姨一眼。雪姨也正狠狠地望著我,她停止織毛衣,對我嚷了起來:
“你有什麽話說出來好了,你這個沒教養的……”
“雪琴!”爸爸淩厲的語氣阻住了雪姨沒說出口的惡語,然後,他安靜地說,“晚上你把我們這幾年的總賬本拿來給我看看。抽八萬出來應該不是一件難事吧?”
“你懷疑我……”雪姨大聲地喊。
“不是懷疑你!”爸皺著眉打斷她,“我要明白一下我們的經濟情況!賬本!你明白嗎?晚上拿給我看!”
“賬本?”雪姨氣呼呼地說,“家用賬亂七八糟,哪裏有什麽賬本?”
“那麽,給我看看存折和放款單!”
雪姨不響了,但她握著毛衣的手氣得發抖,牙齒咬著嘴唇,臉色發青。我心中頗為洋洋自得。我猜想她的賬目是不清不楚的,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去掩飾幾年來的大漏洞。一筆算不清的賬,一個瘦男人,一個私生子,還有……走私!多黑暗,多肮髒,多混亂!假如我做一件事,去檢舉這個走私案,會怎麽樣?但,我的證據太少,隻憑咖啡館中所偷聽到幾句話嗎?別人不會相信我……
“依萍,”爸的聲音喚醒了我,“房子一定給你買下來,怎樣?”
“好嘛,”我輕描淡寫地說,“反正繳房租也麻煩。”
“你的大學到底考不考?”爸爸問。
“考嘛!”我說,爸真的在關心我嗎?我冷眼看他,為什麽他突然喜歡起我來了?人的情感多麽矛盾和不可思議!
“你在忙些什麽?”
“戀愛!”我簡簡單單地說。
爸爸的眉毛也挑了起來,斜視著我說:
“是那個愛說大話的小子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何書桓,就點了點頭。
“唔,”爸微笑了,走到我麵前,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說,“依萍,好眼力,那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我笑了笑,沒說話,爸說:
“依萍,到我房裏來,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覺得很奇怪,平常我到這兒來,都隻逗留在客廳裏,偶爾也到如萍房裏去坐坐,爸爸的房間我是很少去的。跟在爸爸身後,我走進爸爸的房間,爸爸對我很神秘很溫和地笑笑。我皺皺眉,近來的爸爸,和以前好像變成了兩個人,但,我所熟悉的爸爸是凶暴嚴厲的,他的轉變反而使我有種陌生而不安的感覺。
爸爸從櫥裏取出了一個很漂亮的大紙盒,放在桌子上,對我說:
“打開看看!”
我疑惑地解開盒子上的緞帶,打開了紙盒,不禁吃了一驚。裏麵是一件銀色的衣料,上麵有亮片片綴成的小朵的玫瑰花,迎著陽光閃爍,這是我從沒見過的華貴的東西,不知爸爸從哪一家委托行裏搜購來的。我不解地看看爸爸,爸爸銜著煙鬥說:
“喜不喜歡?”
“給我的嗎?”我懷疑地問。
“是的,給你,”爸說,笑笑,“我記得五月三日是你的生日,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望著爸爸,心裏有一陣激蕩,激蕩之後,就是一陣憐憫的情緒。但,這憐憫在一刹那間又被根深在我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沒了。爸爸,他正在想用金錢收買我。可是,我,陸依萍,是不太容易被收買的!而且,五月三日也不是我的生日!
“爸,你弄錯了,”我毫不留情地說,“五月三日是心萍的生日!”
“哦,是嗎?”爸說,頓時顯出一種茫然失措的神情來,緊緊蹙起眉頭,努力搜索著他的記憶。“哦,對了,是心萍的生日,她過十七歲生日,我給她訂了個大宴會,她美得像個小仙子,可是,半年後就死了!”他在床前的一張安樂椅裏坐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陷進一種沉思狀態。好一會,他才醒悟什麽似的抬起頭來,依然緊蹙著眉說:“那麽,你——你的生日是——”
“十二月十二日!最容易記!”我冷冷地說。是的,他何曾關心過我!恐怕我出生後,他連抱都沒抱過我呢!活到二十歲,我和爸爸之間的聯係有什麽?金錢!是的,隻有金錢。
“哦,”爸爸說,“是十二月,那麽,這件衣料你還是拿去吧,就算沒原因送的好了,等你今年過生日,我也給你請一次客,安排一個豪華的宴會……”
“用不著,”我冷淡地說,“我對宴會沒有一點興趣,而且我也沒這份福氣!”
爸爸深深地注視我,對我的態度顯然十分不滿,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眼睛裏有一抹被拒的憤怒。我用手指搓著那塊衣料,聽著那摩擦出來的響聲,故意不去接觸爸爸的眼光。過了好一會,爸爸說話了,聲音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靜:
“依萍,好像我給你的任何東西,你都不感興趣!”
我繼續觸摸著那塊衣料,抬頭掃了爸爸一眼。
“我感興趣的東西,是金錢買不到的!”我傲然地挺挺胸說,“可是我從你這裏接受到的,都是有價的東西!”說完,我轉身向門外走,我已經太冒犯爸爸了,在他發脾氣以前,最好先走為妙。但,我剛走了一步,爸爸就用他慣常的命令口吻喊:
“站住!依萍!”
我站住,回過頭來望著爸爸,爸爸也凝視著我,我們父女二人彼此注視,彼此衡量,彼此研究。然後爸爸拍拍他旁邊的床,很柔和地說:“過來,依萍,在這兒坐坐,我們也談談話!”
爸爸找人“談話”,這是新奇的事。我走過去,依言在床邊坐了下來,爸爸抽著煙,表情卻有些窘,顯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要說什麽,而我卻一語不發地在等著他開口。
“依萍,”爸終於猶豫著說,“你想不想和你媽媽再搬回來住?”
“搬回來?”我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不,爸爸!現在我們母女二人生活得很快樂,無意於改變我們的現狀。說老實話,我們也受不了雪姨!我們為什麽要搬回來過雞犬不寧的日子?現在我們的生活既單純又安詳,媽媽不會願意搬回來的,我也不願意!”
爸挺了挺背脊,眼睛看著窗子外麵,我看清了他滿布在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突然明白,他真是十分老了。他把煙鬥從嘴裏拿出來,茫茫然地歎了口氣說:
“是的,你們生活得很快樂。”他的聲音空洞迷茫,有種哀傷的意味,或者,他在嫉妒我們這份快樂?“我也知道你們不願搬回來,對你媽媽,對你,我都欠了很多——”他猛然住了嘴,停了一會兒,又說:“我曾經娶了七個太太,生了十幾個孩子,現在我都失去了,雪琴的幾個孩子,庸碌、平凡,我看不出他們有過人的地方。依萍,”他把一隻手放在我肩上,重重地壓著我,“你的脾氣很像我年輕的時候,倔強任性率直,如果你是個男孩子,一定是第二個我!”
“我並不想做第二個你,爸爸!”我說。
“好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你是第二個我!”爸爸說,吐出一口煙,接著又吐出一口,煙霧把他包圍住了。我心中突然莫名其妙地湧出一股難言的情緒,感到爸爸的語氣裏充滿了蒼涼,難道他在懊悔他一生所做的許多錯事?我沉默了,坐了好一會兒,爸爸才又輕聲說:“依萍,什麽是有價的?什麽是無價的?幾十年前我的力量很大,全東三省無人不知道我,但是,現在——”他苦笑了一下,“我發現闖蕩一生,所獲得的是太微小了。如今我剩下來的隻有錢,我隻能用有價的去買無價的——”他忽然笑了,挺挺脊梁,站了起來,說,“算了,別談這些,把那件衣料拿回去吧!我喜歡看到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別辜負了老天給你的這張臉,把這件衣服做起來,穿給我看看!”
“爸,”我走過去,撫摸著那件衣料說,“這件衣料對我來說太名貴了一些,做起來恐怕也沒機會穿,在普通場合穿這種衣服徒引人注目——”
“你應該引人注目!”爸爸說,“拿去吧!”
我把衣料裝好,盒子重新係上,抱著盒子,我向客廳走,爸說:
“在這裏吃晚飯吧!”
“不,媽在家等著!”我說。
走到客廳,我看到雪姨還坐在她的老位子上發呆,毛線針掉在地下,我知道她心中正在害怕,哼!我終於使她害怕了。看到我和爸走出來,她盯住我看了一眼,又對我手裏的紙盒狠狠地注視了一下,我昂昂頭,滿不在乎地走到大門口,爸也跟了過來,沉吟地說:
“何書桓那小子,你告訴他,哪天要他來跟我談談,我很喜歡聽他談話。”
我點點頭,爸又說:
“依萍,書桓還算不錯,你真喜歡他,就把他抓牢,男人都有點毛病……”
“爸爸,”我在心中好笑,爸是以自己來衡量別人了,“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會見異思遷的!”
“唔,”爸爸哼了一聲,對我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那對眼光依然是銳利的,然後點點頭說,“不要太自信。”
我笑笑,告別了爸爸,回到家裏。門一開,媽立即焦急地望著我說:
“你到哪裏去了?”
“怎麽?”我淹異地問。
“書桓氣極敗壞地跑來找我,說你離奇失蹤,嚇得我要死,他又到處去找你。剛剛還回來一趟,問我你回來沒有。現在他到‘那邊’去找你了,你到底是怎麽回事?書桓說你忽然鑽進一條小巷子,他追過去,就沒有你的影子了,他急得要命,賭咒說你一定給人綁票了!”
我深吸了口氣,就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媽生氣地說:
“你這孩子玩些什麽花樣?別人都為你急壞了,你還在這裏笑,這麽大的人了,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還玩躲貓貓嗎?你不知道書桓急成什麽樣子!”
“他現在到哪裏去?”我忍住笑問。
“到‘那邊’找你去了。”
“我就是從那邊回來的,怎麽沒有碰到他。”
“他叫計程汽車去的,大概你們在路上錯過了。依萍,你這孩子也真是的,到那邊去為什麽不先說一聲,讓大家為你著急!”
我無法解釋,關於雪姨的事和我的複仇,我都不能讓媽媽和何書桓知道。走上榻榻米,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媽媽還在我身後責備個不停,看到盒子,她詫異地問:
“這是什麽?”
“爸爸送我的生日禮物!”我說,把盒子打開。
“生日?”媽媽皺著眉問。
“哼!”我冷笑了一聲,“他以為我是五月三日生的!”我把那件衣料抖開,拋在桌子上,閃閃熠熠,像一條光帶。“好華麗,是不是?媽媽?可惜我並不稀罕!”
媽媽驚異地凝視那塊料子,然後用手撫摸了一下,沉思地說:
“以前心萍有一件類似的料子的衣服,我剛跟你爸爸結婚的時候,也有這麽一件衣服,你爸爸喜歡女孩子穿銀色,他說看起來最純潔,最高貴。”
“純潔!高貴!”我諷刺地說,“爸爸居然也喜歡純潔高貴的女孩子!其實,雪姨配爸爸才是一對!”
媽媽注視著我,黯然地搖搖頭,吞吞吐吐地說:
“依萍,你爸爸並不是壞人。”
“他是好人?”我問,“他搶了你,糟蹋了你,又拋開你!他玩弄過多少女人?有多少兒女他是置之不顧的?他的錢哪裏來的?他是好人嗎?媽媽呀,你就吃虧在心腸太軟,太容易原諒別人!”
媽媽繼續對我搖頭。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與壞,”她靜靜地說,“一個最好的人也會有壞念頭,一個最壞的?有好念頭。依萍,你還年輕,你不懂。依萍,我希望你能像你的姐姐……”
“你是說心萍?”我問,“媽,心萍到底有多好,大家都喜歡她!”
“她是個最安詳的孩子,她對誰都好,對誰都愛,寧靜得奇怪,在她心裏,從沒有一丁點恨的意識。”
“我永不會像心萍!”我下結論說,“心萍的早夭,大概就因為她不適合於這個世界!”
媽媽望著我,悲哀而擔憂。又搖了搖頭,正想對我說什麽,外麵有人猛烈地打門,我走到門口去開門,門外,何書桓衝了進來,雖然天氣不熱,他卻滿頭大汗,一麵喘著氣,一麵一把抓住了我說:
“依萍,你是怎麽回事?”
望著他那副緊張樣子,我又笑了起來,看到我笑,他沉下臉來,捏緊我的手臂說:
“小姐,你覺得很好笑,是不是?”
我收住笑,望著他,他的臉色蒼白,眼睛裏冒著火,狠狠地瞪著我。汗從他額上滾下來,一綹黑發汗濕地垂在額際。看樣子,他是真的又急又氣,我笑不出來了,但又無法解釋,他把我手捏得更緊,捏得我發痛,厲聲說:
“你不跟我解釋清楚,我永不原諒你!”
“我不能解釋。”我輕聲說,“書桓,我並不是和你開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告訴你我溜開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這一個下午我跑遍了全台北市?差一點要去報警察局了!”
“對不起,行不行?”我笑著說,想緩和他。
“你非說出原因來不可!”他氣呼呼地說。
“我不能。”我說。
“你不能!”他咬著牙說,“因為你根本沒有原因!你隻是拿我尋開心,捉弄我!依萍!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你不該整我冤枉!”
“我不是有意的。”我說。
“你還說不是有意的!小姐,你明明就是有意的!如果不是有意的,你就把原因說出來,非說不可!”他叫著說,固執得像一頭蠻牛。
“就算是有意的,”我也有點生氣了,“就算我跟你開了玩笑,現在我說了對不起,你還不能消氣嗎?”
“好,我成了猴子戲裏被耍的猴子了!”他憤憤地把我的手一甩,掉頭就向門外走。我扶著門,惱怒地喊:
“你要走了就不要再來!”
可是,我是白喊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愣愣地站在門口,希望他能折回來,但他並沒有折回來,我把門“砰”地關上,又氣,又急,又傷心。既恨自己無法解釋,又恨何書桓的不能諒解。走進屋裏,媽媽關心地說:
“怎麽樣?你到底把他氣跑了!”
“不要你管!”我大聲說,衝進房子裏,氣憤地叫著說,“這麽大的脾氣,他以為我稀奇他呢!走就走,世界上又不是隻有他一個男人!”
“依萍!你這個脾氣總是要吃虧的!”媽媽望著我,搖頭歎氣。
“你不要對我一直搖頭,”我沒好氣地說,“我從不會向人低頭的,何書桓,滾就滾好了!”
但是,我的嘴雖硬,夜裏我卻躺在床上流淚。為了這樣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書桓鬧翻,似乎太不值得,可是,他那樣大的脾氣,難道要我向他下跪磕頭嗎?我望著天花板,等待著天亮,或者天亮之後,他會來找我,無論如何,這麽久的感情,不應該這麽容易結束!
天亮了,我早早地起了身,他並沒有來,天又黑了。天再亮,再黑……一轉眼,四天過去了,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四天,每天都在家裏看表,摔東西,發脾氣,第四天晚上,媽媽忍不住了,說:
“依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就去找他一趟吧,本來是你不對嘛!”
我心裏正想著要去找他,可是,給媽媽一說出來,我又大發起脾氣:
“鬼才要去找他呢!我又不那麽賤!他要來就來,不來就拉倒!我為什麽要去找他?”
“那麽,出去玩玩吧,別悶在家裏!”
媽媽的話也有道理,我應該出去玩玩,於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開門出去了。才走出大門,我就一眼看到我們牆外的那根街燈的柱子上,正靠著一個人!我站定,注視著他,是何書桓!他靠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靜靜地望著我。我身不由己地走了過去,站在他麵前。我們對望著,好半天,還是我先開口:
“書桓——”我的聲音是怯怯的,帶著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隻喊出兩個字,我就頓住了,怔怔地望著他。他依然靠在柱子上,雙手插在口袋裏,不動,也不說話。我們又站了好一會兒,我感到一陣無法描寫的難堪,我已經先開了口招呼他,而他卻不理我!我沒有道理繼續站在這兒受他的冷淡。跺了跺腳,我轉頭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抬起腳,我的手臂就被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過頭來,他的眼睛正熱烈而懇切地望著我,於是,一切的不快、誤解、冷淡,都消失了。他擁住了我,我注意到燈光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來往……但是,管他呢,讓他們去說話,讓他們去批評吧!我什麽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