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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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車禍之後的第二年,我在北投為父母買了一幢小小的花園洋房,父母喜歡那兒的幽靜,搬進去住了。接著,麒麟把小霞和小麟都接到美國去了。再一年,小妹大學畢業,拿到最高的獎學金,出國留學了。我的“大家庭”,又變成了一個單純的“小家庭”,小得隻有我和小慶,以及女傭阿可。除了我們三個人以外,小家庭裏的常客,就是鑫濤了。


  這時,我和鑫濤的感情,簡直像在狂風暴雨中,我理智用事的時候,就想和鑫濤“公私分明”,要拔慧劍、斬情絲。感情用事的時候,就想什麽都不管,什麽傳統,什麽道德,什麽禮教,都去他的!人,隻要能愛就愛,不也很好嗎?可是,我是傳統教育下長大的人,我就是無法漠視自己是個“第三者”的事實。


  鑫濤對我,實在是用盡心機。無論人前人後,嗬護備至。假若我不去想自己的處境,也不去為他的家庭著想,就單純地去接受他的感情,日子也會很好過。他有許多小聰明,常帶給我極大的驚奇與喜悅。有次他寫了一封信給我,把一張很長的紙帶卷起來作為信箋,在紙帶上端寫:


  瓊瑤,這是一封長信


  底下什麽字都沒有,我把紙帶放到尾端,已放了幾米長,才看到他在尾端簽了個小小的名字。他喜歡送我禮物,每件禮物都很奇特,原來,他總在我的小說中找靈感。小說裏的女主角愛穿印度尼西亞布的衣裳,他就定做一件送給我。小說裏的女主角愛“紫貝殼”,他送來一顆晶瑩剔透的“紫貝殼”。小說裏的女主角愛狗,他送來一隻純白的小北京狗,我給它取名叫“雪球”,愛得不得了。小說裏的女主角唱了一支歌,名叫《船》,他告訴我幾月幾日幾時開電視,電視中有歌星唱著《船》:

  有一條小小的船,

  漂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


  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


  來來往往無牽絆!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

  憧憬已渺,夢兒已殘,

  小船啊小船,

  經過風暴,涉過險灘,

  盛滿時光,載滿苦難,

  何處是我避風的港灣?

  何處是我停泊的邊岸?

  這首歌中有我自己的心聲,聽了會潸然淚下。他知道這歌詞中有我自己的心聲,急於想成為我可以“避風的港灣”。但是,他的港灣裏早有船停泊,我寧可漂蕩,也不肯靠岸。


  一天,我終於忍無可忍,我對鑫濤說:

  “以後,除了公事,請你不要再到我家裏來!”


  他默然片刻,抬頭看我:


  “這些年來,我們之間,還分得開什麽是公事,什麽是私事嗎?”“分得開的!”我激動地說,“一定分得開的!即使分不開,你也要把它分開!”我看著他,試著要說清楚我的感覺:“讓我告訴你,我腦子中一直有個畫麵,就是你請我回家吃飯的那個晚上,你有個好溫馨的家!不要讓我破壞這個家行不行?這樣下去,對我是不公平的,對另一個女人,也是不公平的!你,在我心目中,是個強者,什麽困難,你都有力量克服!那麽,去克製你自己,不要再來找我,不要送東西給我,不要打電話給我,不要寫信給我……什麽都不要!請你離我遠遠的!否則,我會輕視你!你這麽堅強的人,不要讓我輕視你!千萬不要!”


  他怔怔地看著我,他那麽堅強的人,在我說這段話的時候,整個臉色都變白了。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執拗地說:

  “不來看你,我做不到,你已經是我生活裏的重心了!”


  “不!”我大叫,生氣極了,“我不要成為你的重心!你早就有重心了,怎麽可以又去找新的重心?你太自私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在耽誤我的青春、我的前途?如果沒有你這樣不斷地糾纏我,我說不定已經找到新的歸宿和幸福了!”


  “和我在一起,你不覺得幸福嗎?”


  “這樣破碎的愛,怎樣叫幸福?”我越說越氣,氣得不得了,“你難道不明白,你根本沒有資格來愛我嗎?”


  他震動地瞪著我,半晌,才說:

  “你的意思是,要我取得資格後,再來愛你嗎?”


  “不!”我更氣了,“我的意思是,要你退出我的生活,你有你的家,你的妻子兒女,為什麽你不去守著他們!為什麽你要讓我這麽痛苦呢?”


  “我不要讓你痛苦。”他苦惱地說,“自從認識你,我就一心一意想讓你快樂,我做了那麽多的事,都是要你快樂。如果我真的讓你這麽痛苦,那麽,我就退出吧!”


  他說做就做。有一兩天,他不來找我,到了第三天,他就直闖人門:


  “我做不到!”他喊著,“你說,怎麽樣做你才會滿意?隻要不分手,我什麽都做!”他慘切地看著我,悲痛地說:“現在,三個孩子還太小,你願不願意等我兩年?”


  我哭了,一哭就不可止。為什麽我要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步呢?我不要拆散他的家庭,我也不要委屈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覺得,這段感情對我太不公平,因為我完全處在被動的地位。被動地等他來訪,被動地等他電話,被動地接受他的殷勤,被動地和他見麵……我就是這樣一個“被動”的人物,沒有“主權”做任何事,否則,都會傷害到另一個女人。我唯一能“主動”的事,就是和他分手。可是,就連這一點,他也不肯和我配合!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等他兩年,我為什麽要等他兩年?難道兩年後問題就不存在了?不,我要分手,隻有分手,才能讓他倦鳥歸巢,也才能讓我自由飛翔。


  於是,那段時間,我們整天在談“分手”,相聚時已不再是甜蜜,而是無數的掙紮、矛盾、痛楚,和眼淚。這樣,有一天,他說:


  “我們開車到烏來去,烏來有高山有瀑布,讓我們站在一個高敞的地方去想一想,或者麵對遼闊的大地,我們會把自身的問題看得不那麽嚴重了。”


  我不認為到了烏來,就能解決我們間的問題,但是,我還是和他去了烏來。


  車子在烏來的環山公路上急駛,越駛越高,道路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我們在車中繼續爭執,他說了幾百條“無法分手”的理由,我說了幾百條“必須分手”的理由,兩人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僵。到後來,他忽然問:

  “你一定要分手?”


  “是!”


  他臉色一暗,突然間一個急刹車,把車子停在窄窄的山路上,他驀地打開車門,對我命令地說:

  “那麽,你下車!”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把我往車外推去,我四麵一看,荒郊野外,一個行人都沒有。心想,這人也真狠,說分手就要把我拋棄在野外,難道他以為我在野外就沒辦法了?下車就下車!我心一橫,一句也不說,就跳下了車子,誰知,他看我下了車,就一把關上車門,然後,我隻聽到引擎狂鳴,再定睛一看,老天!他正在猛踩油門,車子對著懸崖就要衝下去。我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車子如果衝下去,這萬丈深淵,必然粉身碎骨!我一急之下,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就合身一撲,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竟整個人撲到了引擎蓋上。他看我突然撲上車蓋,也大驚失色,又猛踩刹車,車子及時停在懸崖盡頭。我手緊緊抓著車子的側鏡,隔著玻璃,瞪視著車內的他。他一動也不動,臉色慘白,也驚怔地瞪視著我。


  我不知道我們彼此這樣隔著窗玻璃,互相注視了多久,在我的意識裏,那可能有一百個世紀那麽長。在那一瞬間,沒有天,沒有地,沒有世界,沒有宇宙,更沒有其他的人類,這世上隻剩下我們兩個,一個在車內,一個在車外,再有的,就是生,或死?

  然後,他衝出了車子,因為我已經失去力氣,身子正往車下滑,再滑幾吋,我會落到懸崖下去。那時候,我什麽都不在乎了。他能開車對懸崖下衝,我掉下去也沒關係。可是,我沒掉進懸崖,他用力一拉,我就掉進他的懷抱裏去了。


  那天,山上的風好大,我們站在風口,兩人都發著抖,兩人都不太明白,我們剛剛經曆了些什麽,等我的意識和思想終於緩緩明白過來,看到他車子岌岌可危地停在懸崖邊上,我這一下子,驀地痛定思痛,不禁抱頭痛哭。


  我這樣一哭,他也落淚了。慌慌張張地,他想止住我的眼淚,他開始嘰哩咕嚕地道歉,說他隻是一刹那間,萬念俱灰,既然無法和我相守,不如讓一切悲痛來個了斷。他越說,我越哭,哭到後來,我問:


  “為什麽把我推出車子去?”


  “因為你還有小慶呀!”他說。


  他這樣一說,我更加大哭不止。那個下午,我們就這樣站在懸崖邊上,相擁而泣。一直到天都黑了,我們才回到車上。這次,他小心翼翼地駕駛,我們在萬家燈火中回到台北。


  經過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幕,我們好些日子,都驚怔在彼此的感情裏,不敢對命運的安排,再有任何疑問,也不敢輕言離別。


  直到如今,常有讀者寫信問我:

  “你筆下的愛情,在真實的人生中,存在嗎?那些驚天動地的愛,不是你的杜撰嗎?”


  我已倦於回答這些問題,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人生,我隻是很奇怪,為什麽我生命裏的愛,會來得如此強烈、如此震撼,而且如此戲劇化?

  第二十章 浪漫與殘酷


  自從“烏來”事件以後,我認了。我對命運屈服了。我不再去思索各種禮教傳統問題,我隻是默默地接受鑫濤所給我的。我仍然堅持不傷害他的妻子,因此,我和他的家庭並存在他的生命裏,有那麽長一段時間,他每天來探視我,然後再回到他自己的家裏去。我的心態仍然不平衡,有時感懷自傷,常常悲從中來。有時我還會為他的妻子著想,一樣代她難過、代她不平。但是,這已經成為一個難解的結。有鑫濤這樣一個人物,愛起來可以連生命都拚掉。但,對自己的妻室兒女,仍然有巨大的責任感,那麽,就注定要有人為他受苦!

  我決定順從命運,也決定要讓這段痛楚的愛,變為美好。人,愛過總比沒愛過好。享受愛,而不要對命運苛求吧!於是,我放鬆了自己。不再輕言分手,我們珍惜在一起的每個刹那。我前麵說過,隻要我不太苛求,想得不要太多,日子就會很好過。


  我們確實過了一段滿好過的日子。鑫濤愛花、愛畫,我們常說,我們生活裏有三多,花多、書多、畫多。他喜歡送我花,我喜歡大地和夕陽。有時我們去旅行,看到路邊的野花,看到樹上的新綠,看到小溪的潺潺,我都會驚歎!他喜歡帶我旅行,因為我的驚歎而驚歎!生活裏不再爭吵,就變得浪漫起來。我生性喜歡誇張美好的事物,有五分浪漫,對我就變成十分。我們曾結伴去美國探望弟妹,大家在千島區劃船釣魚,看落日緩緩西下,覺得世界真是美麗。我們也曾去歐洲,站在大片的梧桐樹林裏,看落葉在地上鋪成地毯,我驚訝不已,所有有關梧桐的詩詞都在腦中閃過,我就站在那林內背了一下午的詩詞: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從歐洲回來,他寫了一本書,書名叫《穹蒼下》,書中,彼此的影子都鑲嵌在每章每節中。


  這種生活確實浪漫,連他那“使君有婦”的身份也變成了“缺陷美”。我應該滿足了,可是,心底仍然酸酸澀澀,常常陷入突然的痛楚裏。還好,我還有我的寫作,那個時期,我的作品中總有自我的影子,《浪花》裏的秦雨秋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種浪漫情懷,有一天,終於被打碎了。


  那天,電話鈴響,我拿起聽筒,對方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你是瓊瑤嗎?”


  “是。請問……”


  我的話還沒說完,對方立即像開機關槍一樣,劈哩啪啦地吼出一大篇話來:


  “你這個臭女人、爛女人、騷女人、爛貨!你連婊子都不如!全天下的男人死絕了?你一定要去勾引別人的丈夫!你他媽的不要臉,王八蛋……”


  這一大串話裏,還夾著我寫不出來的字眼,必須用xX來代替的字眼。這個電話震碎了我所有的詩情畫意和浪漫情懷。我呆呆地聽,對方像流水般不斷地罵,我掛斷了電話,渾身冷顫。電話剛掛斷,鈴聲再響,我拿起來,又是那個女人,劈哩啪啦,她繼續大吼大叫,我再掛斷電話,鈴聲又響……就這樣,這個瘋女人在一天之內,給我打了上百個電話。那時,我有一對美國朋友,白誌昂夫婦和我相知甚深。白誌昂在台灣學中文,常常待在我家裏。看到我整天接這個電話,他氣極了,氣得對我大吼大叫:

  “瓊瑤!罵回去啊!她罵你什麽,你罵她什麽!你為什麽要拿著聽筒,受這種侮辱!你罵啊!你也罵啊……”


  我握著聽筒,想罵,卻結結巴巴地一個字也罵不出。原來我從小到大,就沒有受過“罵人”的教育,我罵不出口,頹然地掛上電話,淚水已落下。


  鑫濤來看我時,我已哭得雙目紅腫,白誌昂正拿著電話聽筒,用他那不純熟的中文,和那個陌生女人對罵。這真是奇怪的場麵,白誌昂學到了所有他在學校裏學不到的“中文”,他努力地運用,仍然前言不對後語,罵得稀奇古怪。鑫濤搶過了聽筒,隻聽了幾句話,他就一把扯斷了電話線。


  第二天,鑫濤讓電話公司給我裝了新的電話,換掉了舊的號碼。那罵人電話再也打不進來了,可是,我那種詩情畫意的浪漫情懷也沒有了,歡樂的感覺也沒有了,連“被愛”的感覺都麻木了。隻覺得自己又像少女時期一樣,掉進了一口冰冷的深井,說有多無助,就有多無助。


  鑫濤氣衝衝地去査打電話的人,回來告訴我,那是個亂管閑事的無聊分子。我悲哀地搖搖頭,那是誰都沒關係,她最起碼,也代表了一種心聲。我對鑫濤哀傷地說:

  “保護我,讓我遠離傷害。要不然就放掉我,讓我自生自滅!”


  “沒有保護好你,是我的錯!”鑫濤聲音都啞了,“讓你受這種侮辱,是我的錯!要我放掉你,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兩次撞車事件,已把我們牢牢捆住!我不會放掉你,如果我真的放掉了你,那才是我們生命中真正的大錯!現在,我知道我已經走到最後一步路,我必須麵對選擇了!你不要再傷心,讓我去做我該做的事!一件早就該做的事!”


  他回去了,開始和他的妻子談判離婚,這一談,就足足談了八年。鑫濤的前妻溫婉賢淑、美麗高貴,有傳統所有的美德,相夫教子、逆來順受。就連我的存在,她也能淡然處之。她純靜如一湖無波之水,鑫濤卻強烈如燃燒的火炬。他們之間,不能協調的地方,大概也在這種區分上吧。


  談判離婚,竟談了八年之久,這也算一項紀錄吧!在這番漫長的談判中,我居然在朋友巧意的安排下,和鑫濤的前妻懇切地談了一次話。這又是一項創舉。


  那天,我們兩個女人,在一位朋友的家中密談。朋友們好意地都避開了。我望著她,那麽恬靜,那麽端莊,即使麵對的是我,她都不慍不怒、不溫不火,隻是靜靜地瞅著我。忽然間,我對她就充滿了同情。這樣一個無辜的女人,為鑫濤付出了她的青春、她的愛心,又為鑫濤生了三個子女,最後卻莫名其妙地被判出局!這太殘忍了!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真是千錯萬錯,實在不該接受鑫濤的感情,實在不該卷入別人的婚姻裏去!


  我們相對無言了好久,才開始談話。我們談了很久,談了很多,也談得很深刻。如今,已無法把我們所談過的話,一一記下。隻記得,談到最後,我很激動、很懇切、很真摯地對她說:


  “如果你還愛他,不準備放棄他,就牢牢地守著他!他走到哪裏,你跟到哪裏,他可以來我家,你也可以來我家。隻要你不給他機會,我就不會給他機會!無論如何,你是妻子呀!你可以名正言順地跟著他呀!”


  她看了我半天,才呐呐地說了句:


  “謝謝你的成全。”


  我驀然間心中一痛,不禁慘然地笑了:

  “這句話好像應該由我來說才對!你們是夫妻,已經‘全’了,不‘全’的是我呀!現在,既然你說了這句話,我也知道該怎麽做了!”


  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那天鑫濤知道我們兩個居然麵對麵談了一下午的話,他蒼白著臉,跳著腳說:

  “你們不會聯合起來,把我給三振出局吧!”


  “不會我笑笑說,”總有一個人,會要你的。“我從上到下地看了他一遍,心中不禁歎息,他一直不是我夢寐中的翩翩美男子,但他的細膩體貼,對我的無微不至,卻是我一生沒遇到過的,就連我十九歲的初戀,我那老師也不曾像他這樣對我察言觀色,處處用盡心機。而我,我要放棄他了!徹底地放棄他了!”


  第二十一章 銜雲銜不住,築臬築不了


  有一天,我很鄭重地告訴盡濤:

  “我要結婚了!”


  他看了我一眼,不信任地問:

  “你說什麽?”


  “我要結婚了!”我重複了一遍。


  他盯著我,好像我在說蒙古話。


  “你要和誰結婚?”好半天,他才問。


  “湯。”我說。湯和我相識多年,他旅居美國,家世顯赫,他本人溫文爾雅,很書卷味。多年前,他就對我下過一番工夫,因為我剛離婚未久,情緒正紛亂,對他並未注意。這年,他又從美國回來,依然未婚。我的女友幼青最欣賞他,要為他介紹女朋友,我和幼青忙著給他做媒,他也滿有興趣地接受。三番兩次,我和幼青陪著他見女友,他總要求我和他單獨談談,談清楚那位女友的身世和來龍去脈,談著談著,幼青不耐煩了,問:

  “湯!你到底在搞些什麽?”


  “唉!”湯歎著氣說,“你們介紹的人確實不錯,可是,我愛紅娘呀!”


  “湯!”幼青大叫,“我是有丈夫的,不跟你開玩笑!”


  “還有一位紅娘呀!”湯說,微笑著,眼光深深地瞅著我。


  我心中驀地一動。總是把身邊的男士當成“過客”,從來沒有對任何一位動心。因為鑫濤早已把我係住。而這次,我正想抓住點新的機會,我正想了斷鑫濤所有的念頭,我正想給自己找個真正的歸宿……湯的及時出現,讓我似乎看到了一線曙光。


  於是,有兩個星期,我避開鑫濤,和湯作進一步的交往,當湯離台前夕,他求婚,我考慮再三後,毅然答應了。隻有這樣,我可以把鑫濤還給他的妻子,退出這場殘酷的遊戲。


  所以,鑫濤對湯已經很熟悉,當我說出湯的名字時,他的臉色就頓時慘白起來。他死死地盯著我,說:


  “你不愛他。”


  “可以培養的。他幽默風趣有學問,正是我喜歡的典型。”


  “你離不開台灣。”


  “離得開的,我照樣寫作,你還是我的出版人。”


  “小慶不會接受他的!”


  “會的!他已經帶小慶出去玩過,小慶個性溫和,對誰都很親近。”他跳了起來,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


  “你不可能這樣對待我!”他大聲喊。


  “可能的!”我安靜地說,“我已經為你付出了許多歲月,離開你,我問心無愧!”


  他呆住了。怔怔地站在那兒,仔細地看我,越看他越慌,越看他越急,越看他越失去了信心。他一把握住了我,忽然就激動起來:

  “不行!你不可以和別人結婚!”


  “為什麽不可以?”我問。


  “不行!你是這樣一個不實際的女人,你這麽任性又這麽不理智。誰能了解你,像我了解你一樣?誰能照顧你,像我照顧你一樣?誰能欣賞你,像我欣賞你一樣?不行,你跟任何人結婚,你都會枯萎!你還有好長一段人生,我絕不允許你枯萎!”


  “我枯萎不枯萎,是我的事,”我固執地說,“用不著你來管!”


  “那麽,我呢?”他頓時失措起來。


  “你會很堅強地活下去!”我說,想起烏來山頭的一幕,不禁不寒而栗,“答應我,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不答應你!因為我答應不起!”他眼中驀地湧上了淚,“全世界,我們一起走過;生和死,我們一起麵對;事業上,我們相輔相成……現在,你要離我而去,你認為還能照樣過日子嗎?即使我答應你,也是一句謊言!現在,我隻要想一想,你會和別人結婚的事實,我就心慌意亂了。如果你真去了,我不會自殺,因為那太沒出息了!烏來山頂上的一幕,我答應過你,再不重犯!我會守我的諾言……但是,如果你真的舍我而去,我會萬念俱灰,枯萎而死!”


  “胡說!”我說著,開始哭了起來,“你威脅我,這是卑鄙的!”


  “我不是威脅,我是說一件事實!既然你不相信,你就去吧!所有的後果,很快都會看到的!”


  我瞪著他,忽然相信了他說的每一句話。我看到一個枯萎的我,我也看到一個枯萎的他,我還看到這兩個悲劇中的悲劇——他的妻兒和我的小慶——他們會跟著失去扶持,失去倚靠和愛,我頓時心中顫栗,額上冷汗涔涔了。


  “不要和別人結婚!”他懇求地說,“你已經等了我這麽多年,請再給我幾天,不要讓我們全體都毀滅!我知道這些年來你所受的委屈,請相信我會一一補償!請求你,不要貿然決定一切。湯是好人,但他不能給你幸福,隻有我,才能給你幸福!”


  我抬起淚眼看他。我知道,我又完了!湯也完了!我像一隻雁子,一隻我自己小說中寫過的雁子。我曾為那雁子寫過一首歌,歌詞中有這樣兩句話雁兒在林梢,眼前白雲飄,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這幾句,正是我當時的寫照。其實,我這一生,在我的小說、我的歌中,都可以找到痕跡。我留下來了,沒有飛走,守著我的樹林,守著我殘缺的夢。


  一九七六年,我想到歐洲去旅行,我一個人動身,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單飛”。到了香港,住在旅館裏,先辦一些事情。住到第三天,鑫濤打了個長途電話給我:

  “我離婚了。”他淡淡地說。


  “哦?”我淡淡地答。心裏卻枰然一跳。


  “你一個人旅行,要處處小心,”他說,“要懂得照顧自己!”


  “我知道。”我說。


  “我這兒的事情忙得不得了……”


  “我知道!”我打斷他,“放心吧!雁子是候鳥,飛去一定會飛回!”


  掛斷了電話。第二天,我飛日本,要在日本停幾天,再轉往歐洲。飛機到了東京機場,我下機,出機場,鑫濤站在東京機場中等我。


  “讓你‘單飛’,我還真不放心!”他微笑地說,“萬一被隻歐洲雁子給誘拐了,我豈不是功虧一簣?”


  我們默默地站著,默默地注視著彼此,刹那間,兩人眼中,都盈滿了淚。


  第二十二章 幸福的“聲音”


  一九七九年五月九日,我和鑫濤結婚了。那時,距離鑫濤離婚,已經三年。這三年,其實我過得挺瀟灑自在的,家裏經常高朋滿座,許多朋友,在我家聊天,可以聊上一個通宵。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人都有愛情,大家對愛情的看法各持己見,經常辯論到麵紅耳赤。我的朋友分兩類,一類是社會菁英,像清華大學的毛高文、沈君山等。一類是作家朋友,像三毛、倪匡、古龍、趙寧等。這三年的生活,我曾有一本散文集《不曾失落的日子》,記載了一些片段。這本書後來我停止出版,想把一些沒寫到的故事,也寫進去,讓它完整。卻在忙碌的生活中,一再地蹉跎下去。


  說回我的結婚,那天,第一個給我們祝福的人,是我的兒子小慶,他已經十八歲,是個身材頎長的青年了!

  我沒有披婚紗,也沒有穿禮服,隻在胸襟上別了一朵蘭花。我們沒有舉行任何儀式,隻請了好友高文夫婦,在我們的結婚證書上蓋了個章。再請了二十幾位最好的朋友去餐廳吃飯,這些朋友,也是經常在我家暢談終宵的人。大家一直到吃飯時,都不知道那天下午,我們才完成了結婚手續。吃到一半,有位朋友恍然大悟,跳起來說:

  “什麽!這是結婚喜宴嗎?太意外了!你們居然結婚了!”


  他奔出去,買了一大盆鮮花來,作為祝福。


  那晚,大家在我們家,仍然暢談終宵,有位女士一向對我很佩服,這時對我大大搖頭說:

  “我以為,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是根本不會結婚的!連你都結婚了,我對‘現代女性’完全失望了!”


  “是啊!”另一位接口,“你從離婚到現在,十五年都過去了,你的日子不是挺瀟灑的嗎?為什麽要用一張婚約,又把自己拘束起來?”“對啊!”再一個說,“你們兩個‘單身貴族’,為什麽不好好享受單身的自由和樂趣?怎麽想到去結婚呢?”


  “說說看!你們到底為什麽要結婚?”大家把我圍起來“公審”,“你們享受愛情的浪漫,卻不必負擔婚姻的責任,不是很好嗎?這麽多年,你們不是這樣過了嗎?怎麽忽然結起婚來?”


  哈哈。我這些朋友都是“怪胎”,一個比一個“新潮”,一個比一個“現代”。人家結婚,他們不道賀,反而提出“質詢”。我想了半天,終於笑著說:


  “我並不像你們想象的那麽自在瀟灑,這麽多年來,我是條漂蕩的船,一直想找一個安全的港灣,好好地停泊下來。在基本上,我從沒有反對過婚姻,我認為人與人之間,即使談戀愛,也要負責任。不負責任的戀愛是逢場作戲,在生命裏留下不很深的痕跡,兩個人如果愛到想對彼此負責的時候,就該結婚了。盡管,婚姻很容易老化,很容易變調……但是,如果人連結婚的勇氣都沒有,就未免太可悲了。”我看著我的朋友們,覺得還應該補充一些,我又認真地說了幾句:“我想,在我的身體和思想裏,一直有兩個不同的我。一個我充滿了叛逆性,一個我充滿了傳統性。叛逆的那個我,熱情奔放、浪漫幻想。傳統的那個我,保守矜持、尊重禮教。今天的我,大概是傳統的那個我吧!”


  “哦,才不!”朋友們大笑著說,“像你這種‘即興’式的結婚,仍然相當‘反傳統’!仍然相當‘浪漫’!仍然相當‘瀟灑’!”


  “是嗎?”我和鑫濤也大笑了。我說:“或者,我們就在‘傳統’中,去找尋‘反傳統’的‘浪漫’與‘瀟灑’,讓生活不會變得千篇一律!反正,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境界,每個人要過怎樣的生活,隻有自己去追尋,自己去定位!”


  是的,我和鑫濤,已經用了大半輩子的時間來“追尋”,總該給自己“定位”了!


  結婚第二年,我和鑫濤用我們的積蓄,買了一幢四層樓的花園洋房,這房子占地一百五十坪,有十幾個房間,和大大的客廳、大大的地下室。我們給它取名叫“可園”。我們兩個,都是從最貧窮的環境中掙紮出來的,都是從一無所有中白手起家。我們都經過人生的風浪、事業的挑戰、感情的掙紮……我們也都不再年輕。當我們遷人可園,才終於有了屬於我們兩個的家。


  可園在台北東區,當時等於是郊外,附近沒有房子,前麵是芭蕉田,再前麵就是火車軌道,每天火車經過,整棟房子都會跟著震動。(沒想到,後來東區竟然成為台北最繁華的地區。)

  鑫濤完全照我的“夢想”,將可園重新裝修。搬進去一個月後,我第一次在可園中記日記,寫下了這麽一段:

  從小,就喜歡看電影,喜歡看小說。每當電影小說裏出現一幢大房子時,總引起我的驚歎!有時也會夢想,有個屬於自己的大房子,有個屬於自已的花園。或者,童年的苦難,在心中已深刻下太多痛苦的痕跡,成長的過程,又付出了太多的代價,總覺得這個夢太虛幻了,太遙遠了,是永不可及、永不可得的……但是,今天,鑫濤和我完成了這個夢——我們的可園。


  可園,這不隻是一幢房子、一個花園,更是我心靈休憩、不再流浪的保證。搬來一個月了,雖然在混亂的裝修工程中,在人來人往的嘈雜裏,在小慶將考大學的壓力下……我仍然心懷欣喜。每晚,躲在鑫濤為我精心設計的臥室中,看電影的錄影帶(錄影帶這項發明實在太偉大了,可以躲在臥室裏看電影,真是奇妙!鑫濤這個愛電影如癡的人,怎能不看個夠?可是,每次看到一半,他就睡著了),鑫濤睡著後,我靜靜地躺著,聽他的打呼聲,聽小雪球的鼾聲,聽錄影機中播放的對白聲,聽窗外火車飛馳而過的轆轆聲……這一切加起來的聲音,十分“震耳”,我就對自己說:


  “這一切,就是‘幸福’的聲音了!”


  是的,這幸福的聲音,得來可真不容易!


  ——全書完——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黃昏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一日修正於長沙華天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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