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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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慶
我的兒子,乳名叫做“小慶”。
小慶在嬰兒時期,非常愛哭。白天哭,晚上哭,夜裏也哭。我初當母親,常被他哭得心慌意亂。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一切正常,哭是“運動”。但是,小慶“運動”的時間非常混亂,不管是夜深還是清晨,他愛運動就運動。我們那日式小屋,完全不隔音。父親辛苦了一天,夜裏被小慶驚醒,他就歎著氣問我:
“你為什麽讓他一直哭呢?你會不會帶小孩呀?”
我是不會帶呀!抱著兒子,我整夜在屋裏走來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好兒子,別哭了!少運動一點呀!兒子聽不懂,他仍然運動他的。母親對我直搖頭:
“唉!如果當初考上了大學,何至於現在要受這種苦!都是任性的結果,以為結婚很好玩呢!”
我並不覺得帶孩子是一種“苦”。可是,因為我的孩子,而讓父母受苦,這才是我的“苦”。那時,父母家中,麒麟去高雄做事,小弟去台中讀書,隻有小妹在家。小妹仍然是最優秀的小妹:小學拿了十二個第一名,考上了一女中,又連拿了好幾個第一名,這年正要進高中,每天捧著書本,用功得不得了。我兒子一哭,我母親就著急:“別讓他老是哭了!別讓他吵著小妹呀!”
我急忙抱著兒子,衝到院子裏去。一麵搖晃著孩子,一麵抬頭看著滿天星辰,心中低歎著:
“慶筠,你在哪裏呢?”
慶筠沒有回答。兒子仍然哭,我就跟著哭。
兒子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愛!但是,那段時間中,我卻怕極了兒子哭,每次他一哭我就會跟著掉眼淚。父母對我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我覺得我這樣拖累娘家,實在是“罪該萬死”!我怎麽總是把自己弄成“罪該萬死”的情況呢?
慶筠正在“周遊列國”。他這次出國,並不是出去深造,也不是出去考察,而是參加了一個“道德重整會”,出國去巡回表演。我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弄清楚,這個“道德重整會”到底在做些什麽。隻知道慶筠一會兒在美國,一會兒在歐洲。德國、英國、法國、瑞士……到處跑。慶筠出國時期,鋁業公司照發他的薪水,我應該沒有經濟的困難。可是,我對於帶著孩子回娘家生活,非常不安和歉然,就把這薪水,全部交給了母親。這樣,當小慶需要奶粉、衣服、營養品、醫藥等的開銷時,我又捉襟見肘了。偏偏慶筠從國外來了封求援的信:
快寄一點美金給我,因為我沒錢用了!
怎會有這種事?他在國外,卻要我寄美金給他?原來那“道德重整會”常常發不出零用錢給他們,他們個個都要靠家裏“支援”。我這一下傻掉了,總不好意思向母親要回慶筠的薪水。抱著兒子,我又開始寫稿子。
有一天,我一手抱著兒子,一手在寫稿。寫著寫著,兒子開始哭。我正寫得順手,不願停下來,我讓兒子“運動”,自己的右手也飛快地“運動”,腦子也不停地“運動”……正“運動”得渾然忘我,母親怒氣衝衝地在我書桌前一站,對我疾言厲色地說:
“你如果想當作家,就不該這麽早生兒子!既然生了兒子,就丟掉你想當作家的夢!你這樣隻顧寫作,讓孩子吵得全家人不能生活,你豈不是太自私了嗎?”
我一驚停筆,抱著兒子,惶然不知所措。那種“罪該萬死”的感覺又從頭到腳地罩下來。我無法為自己解釋,隻感到走投無路。當晚,我把頭埋在兒子的繈褓中,祈求地對他低語:
“兒子,你不能這麽愛哭了,我求求你,你不要再哭了!給我一點時間,讓我為你,為我們兩個,為你的父親,做一點事吧!”
說也奇怪,兒子那晚不再哭。我奔回書桌前,飛快地繼續我的小說。那夜,我寫完了那個短篇。至今記得那篇小說的題目:《情人穀》。這篇小說在如此倉促之下完稿,寫得並不好,但很快地發表了,很快地拿到稿費。發表的雜誌,與我後來的生涯有極大的關係,那本雜誌名叫《皇冠》,那是我第一次給《皇冠》寫稿。拿到稿費,馬上換了美金,寄去給慶筠。
我的生活,就這樣,又陷入艱苦的掙紮裏。慶筠很勤於給我寫信,他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剛離開沒多久,他來信中有這樣的一句:
讓我們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去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
我好感動。抱著兒子,我在他耳邊悄悄背誦。後來,他的信中常常提到國外的所見所聞,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非常新鮮。一次,他信中忽然有了“憤世嫉俗”的味道,很悲觀消極,他寫:
到了國外,我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大!台灣是多麽渺小!鳳凰,我告訴你,以後我們不用去爭取物質生活,因為我們的物質生活不論怎樣進步,也不可能追上歐美的水準!我們太落後了!看到別人的進步,會讓我感到無望和自卑(慶筠一定沒有料到,今日的台灣,不但已追上了歐美,有些地方甚至淩駕了歐美。)
其實,從這封信中,我就該看出一點端倪。這次出國,帶給慶筠的衝擊確實很大。他離開時,是個積極、有信心、有熱情的年輕人。雖然也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卻不嚴重。他回來時,一切思想看法,都有些變了。變得最多的一點,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樂觀和天真了。
慶筠回來時,小慶已快滿周歲。
我帶著滿懷的喜悅,帶著我們的兒子,帶著“百年相守的美景”,飛奔到機場去迎接慶筠。我們總算把這一年熬過去了。再相見時,我們手握著手,淚眼相看,真覺得恍如隔世。慶筠抱著他的兒子,看了又看,親了又親,簡直不相信這個“胖小子”,就是他離開時,尚未出世的孩子。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團聚,真有說不出的喜悅,和說不出的辛酸。至於別後種種,更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講完的!
我怎樣也沒想到,這次的團聚,卻是日後分手的序幕!人生的路,不知道為什麽,我所走的,特別崎姐。
第十二章 痛苦的婚姻
我們一家三口,又搬回到高雄去住了。這次,我們總算租了一幢房子一家住,這房子也很奇怪,是兩層樓,卻隻有兩間房,樓下一大間是客廳兼書房,樓上一大間是臥室兼書房。我和慶筠,終於擁有了兩張書桌。他在樓下寫,我帶著兒子在樓上寫。
慶筠繼續他的上班生活,寫作都是晚上的事。但是,在國外這樣東奔西跑了一年,再要收下心來,去過如此“孤獨”的“寫作”生活,他驟然間無法調適他的腳步。再加上,他走的時候,兒子並未出世,我和他兩人共有一個小天地。他回來時,兒子已經一歲,正是又吵又鬧又需要人一步一扶的時候。假若慶筠曾和我共同度過兒子出生後的第一年,他一定比較能適應兒子。但他跳掉了那一年。現在,突然間,我變成一個母親,注意力全在兒子身上,等兒子好不容易睡覺了,我就衝到書桌前去“寫作”,我忙得簡直分身乏術,對慶筠,我難免疏忽。
如今再回憶起來,我和慶筠的婚姻,一開始可能就是個錯誤。我們之間沒有很深的愛情基礎,認識的時間又很短暫就結婚,彼此了解都不夠深入。但,我們婚姻中真正的致命傷,是不該輕易離別,更不該雙雙執迷不悟地寫作。
重回到我身邊的慶筠,對“寫作”的“使命感”更加強烈。在國外走了一圈,他心有所感,極力想寫一些有意義有深度的作品。這種“使命感”把他煎熬得很苦。當他在“煎熬”中時,我無法分擔他的苦惱,也無法入眠他的世界。我忙兒子、忙家務、忙自己的寫作就忙個沒完。我頂多能做到的,就是抱著兒子到屋外的草地上去玩,讓他耳根清淨,讓他有短暫的時間可以利用。
我和兒子在外麵玩了兩小時,回到家裏,他桌上的稿紙仍然空白,寫了字的稿紙,全在字紙簍中,堆了滿滿一字紙簍。而他,頭發淩亂,眼神落寞。
同一個時期的我,卻寫了好多篇中篇小說,我把它們寄給《皇冠》,都能刊載出來。《皇冠》的稿費不高(我後來才知道,這本雜誌是如何慘淡經營的)。稿費雖不高,對我的生活,卻已不無小補。最重要的,是我有一個發表的園地。我的中篇小說《尋夢園》《黑繭》《幸運草》……都是這時期發表的。有一天,我居然收到皇冠社長“平鑫濤”的一封信,信中寫著這樣幾句:
我們非常喜歡你的小說,讀者反應也十分熱烈。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每期給《皇冠》寫一篇稿?長短字數都沒有關係,《皇冠》篇幅大,可容納較長的文稿……
我捧著信,雀躍三丈。這是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封“邀稿”信!我把信拿給慶筠看,簡直“得意忘形”。慶筠看了信,十分納悶,他總覺得我的小說寫得很沒“深度”。這樣沒深度的作品怎會有人邀稿!他立刻把我發表的那些中篇小說,拿來重讀一番。看完了,他把雜誌丟在桌上說:
“你不過是在說故事而已!”
“對!”我承認,“我就是在說故事!”
“你連故事都沒有說得很好!”他又批評。
“對!”我仍然承認,“不過,我會慢慢進步的!”
“如果你一天到晚寫這些沒深度的東西,你一輩子都不會進步!”他氣衝衝地說,“如果你以此為自滿,你就完了!你會陷在流行的、通俗的窠臼裏,再也跳不出來!”
我有些受傷了,抬頭看他,我語氣不佳:
“你去寫那些藏諸名山、流傳後世的不朽名著,讓我去寫沒深度沒格調的故事!我隻想說故事,隻愛說故事。我才氣不高,學問不深。能寫得出來,能有地方發表,我就很滿足了!”慶筠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麽那樣生氣。他整晚坐在桌前想心事,偶爾塗塗寫寫,又都撕掉。第二天他去上班,到下班時沒有回家,我抱著兒子,站在門前等,越等越心慌。怕他出事了,怕他騎車太快了,怕他被車撞了……夜越深,我越怕。最後,我鐵定他出了意外,哭著跑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公司早就下班,沒人接電話。我又哭著打給麒麟,麒麟在工廠上班,或者知道下落。麒麟一接到電話就問我:
“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
“沒有!”我哭著說,“我沒有跟他吵架??”
“安心啦!”麒麟喊,“一個大男人,不會有事的!你回家去等就對了!”
我隻好抱著兒子回家。午夜,慶筠回來了,我聽到腳踏車聲,就衝到門口去看他,一看他四肢俱全,完完好好,我竟“哇”的一聲哭出來。慶筠把我一把抱住,連聲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猜到你會著急。我隻是和幾個朋友去玩橋牌,不知不覺就玩晚了!”
我驚魂甫定,身子還在顫抖。那時候,家裏都沒電話,聯絡起來本就不便。丈夫一夜晚歸,我似乎也犯不著小題大做,隻要他安好,就什麽都算了。我拭去淚,雖然心底仍然委屈,卻也不再多說什麽。誰知道,這種“晚歸”,竟逐漸變成一種“習慣”了。
那年,麒麟和他的女友小霞結婚了,也定居在高雄,我們雙胞胎都已成家,又住在同一個城市,時相往來,實在是件很好的事。但,我和慶筠的感情,卻開始陷入風風雨雨之中。
慶筠常常下了班就不知去向,歸家時已是夜深。頭幾次,我會哭、會著急。次數多了,我不再著急,卻化為一股怒氣。年輕的我,脾氣一向就不很好。現在,身上的工作又十分沉重。小慶已牙牙學語,而且飛快地學走路。小家夥渾身有用不完的精力,爬高下低、跳來跳去,簡直沒片刻安靜。我每天僅僅帶他,已經筋疲力盡,何況我還要抽出能抽出的每一分鍾,去寫一些東西。現在,我寫的作品,幾乎大部分都能發表了。我有好幾個固定的地盤,是從不會退我稿的:一家報紙的副刊、香港的一本文學雜誌,和台灣的《皇冠》。我每月隻要勤於耕耘,就會收到相當不錯的稿費,這對於我的生活和寫作來說,都是莫大的鼓勵。我就寫呀寫的,幾乎沒有停。
我最大的錯,是從沒有去體會慶筠的“失落”。當他夜不歸家時,我就生很大的氣。我罵他沒有責任感,沒有良心,既不是好父親,更不是好丈夫!他被我罵急了,就怒衝衝地吼了回來:
“你不要以為你現在能賺幾個臭稿費,就有什麽了不起!你知道嗎?如果我不是要上班養活你,如果我像你一樣,有那麽多時間可以寫作,我早就是大作家了!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慘了我!你謀殺了我的寫作生命!我會夜不歸家,就因為你!因為我苦悶,因為我不要回家麵對你!”
這太殘忍了。夫妻一旦吵架,常會說些最刻薄的話,但是,這些話也正流露出對方的心態。他這樣一吼,我就被打倒了。我踉蹌著往後退,又氣又急又傷心,眼淚就奪眶而出。一麵哭,一麵就去抱兒子,要抱著兒子衝出家門,永不回來,免得讓他看了討厭。我抱著兒子跑,兒子看我哭,他也哭,用小手摸著我的眼淚說:
“媽媽哭哭,小慶哭哭!”
兒子這樣一說,我更是淚不可止,那場麵實在慘烈。我抱著兒子奔到房門口,慶筠一下子攔過來,把我們母子都圈在他的臂彎裏,蒼白著臉說:
“不許走!不要走!我吵架說的話,你怎麽能認真?你們母子兩個,是我整個的世界呀!我什麽都沒有,連寫作都沒有,我隻有你們兩個!難道連你們兩個,也要遺棄我了嗎?”
我站住,然後哭倒在他懷裏。聽了他這種話,我怎麽忍心走?走,又走到何處去?我不是下定決心,要和他恩恩愛愛過一生嗎?我們不是要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來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嗎?連離別的日子都挨過了,怎麽相守的日子反而如此悲慘呢?
我收住步子,不走了。但是,我們之間的情況,卻每況愈下。
第十三章 二十五歲
那年冬天,我開始寫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
在寫《窗外》以前,我嚐試過很多長篇的題材,寫了《煙雨蒙蒙》的第一章,寫不出第二章。也寫了許多其他的第一章,就是寫不出第二章。總覺得心頭熱烘烘的,有件心願未了。最後,我決心寫《窗外》,那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的初戀,這件戀愛始終撼動我心,讓我低徊不已。我終於醒悟,我的第一部長篇,一定要寫我最熟悉的故事,我最熟悉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
寫《窗外》的時候,我非常小心翼翼。我不敢讓慶筠看到我的原稿,怕他又翻出我的過去,來和我吵架。所以,我都利用他上班的時候去寫。
小慶在一歲七個月大的時候,已經能跑能跳,能言善道。我為了要寫作,隻好每天上午,都把他送托兒所。小慶不喜歡托兒所。每天早上,托兒所的車子來接他的時候,他都會抱著我的腿不放。我必須用最堅強的意誌,來克服我的“不忍”。每次把他拉上幼兒車,他就放聲大哭,一麵哭,一麵慘烈地哀叫:
“媽媽呀!我要跟你在一起!媽媽呀!我不要去學校!媽媽!小慶乖乖不會鬧……”
車子走了好遠,小慶的哭叫聲仍在我耳邊縈繞。我掉著眼淚,衝上樓,麵對一遝空白稿紙,我含淚對稿紙說:
“如果今天上午,寫不出三千字,我就對不起我那可的兒子!”坐下來,拭掉眼淚,不敢浪費時間來哭泣,我馬上提筆寫作。這種情況下,我幾乎每天都能寫出三千字。到了中午,幼兒車的鈴聲一響,我就飛奔下樓,奔出大門,奔向我兒,把他緊緊緊緊地摟在懷裏,對他不住口地說:
“對不起,兒子。媽媽好狠心,是不是?但是,你的犧牲是有代價的!我寫了三千字呢!”
整個下午,我不寫作,陪兒子玩。晚上,我也不寫作,把時間留給慶筠,我還想挽救我的婚姻。但是,慶筠從“晚歸”,更進了一步,有時,他會“徹夜不歸”了。
慶筠下班後的去向,終於露了底。
原來,鋁業公司職員眾多,又有工廠,工人也多。每天下班後,就會有些職員和工人,在空無一人的工廠中打撲克,賭一點小錢。慶筠那時,正心情苦悶,對現實生活充滿了不滿,對自我的前途,又充滿了無力感。眼看我拚命地寫,且能發表,他自己的挫折感就越來越重。(可惜,他這種心態,是我在多年後才分析出來的。當年的我,對他真是又氣又恨又傷心,根本沒有情緒去分析和了解。)在這種種因素下,他就逃遁到那個撲克桌上去了。
起先,隻是小小地玩一下,慢慢地,就像鬼迷心竅一般,會越玩越大。慶筠天生就不是賭徒,他根本不會賭,也不擅賭,十賭九輸。他輸的數字,現在想起來,實在沒多少。但,在那時候,卻是我們的生活費、兒子的奶粉費。他輸了,就覺得沒辦法回來麵對我,於是,隻好再繼續賭下去。就這樣,他常流連於外,而我,卻在一次一次的等待以後,越來越絕望,越來越灰心。(後來,有許多報章雜誌,報導我這次失敗的婚姻,都歸咎於他的“賭”,其實,這對他是非常不公平的。他會去賭,我也要負責任。而且,他這一生,也隻有那麽短短一段時間,曾迷失於“賭”。我們的婚姻會失敗,是由很多很多原因堆積而成,賭隻是其中極微小的一部分。)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
在我過生日的前幾天,慶筠告訴我,他要戒賭了。他要把一個全新的慶筠送給我,作為“生日禮物”。他還說:
“自從我回國之後,我所有的表現都差勁透了!我不隻讓你傷心,讓你難過,連我自己都恨透了這個我。鳳凰,我們再重新開始吧!不要放棄我,不要想離開我,我發誓,我再也不賭了!我也不怨天尤人了,我要好好地寫作,和你一樣努力去寫。我們結婚時的信念還在,請你,不要對我失望!你過二十五歲生日,我們就以這一天作為全新的開始,我要請麒麟、小霞,還有諸多好友,來為我的話作見證!”我那時對於慶筠,心已經冷了。不隻是因為他賭,更大的原因,是他對什麽都不滿意,整個人生顯得非常消極。他看不起我的寫作,自己又沒有寫出超越他自我的作品來。每次一吵架,就說我害了他,我和孩子拖累了他,使他無法一展雄才。這種話的殺傷力太強了。我相信,我也說了很多傷害他的話。彼此的傷害一深,心裏的“積怨”就不少。那時,我真的常常在考慮離婚。慶筠也知道我的心意,知道我正在掙紮和矛盾中。
當他和我說了上麵那一大篇話之後,我又感動了。想想看,我自己也有諸多不是。我很情緒化,很小心眼,又孩子氣、又任性、又愛哭。是我不能保持一張歡笑的臉,是我無力拴住丈夫的心。這樣一檢討,我不能隻責怪他而不責怪自己。於是,我答應了他,相信了他,我們要一起努力,去重新開始我們的婚姻生活。
慶筠很高興,他立刻去請了好多他的朋友、麒麟夫婦,整整有一桌客人,來我們家吃晚餐,為我慶祝生日。當然,那天也是麒麟的生日。
可是,這麽多人來吃飯,做飯的工作還是我的。我一向不擅長於廚房工作,這麽多人來吃飯,對我實在是件苦事。慶筠拍著我的肩,笑嘻嘻地說:
“沒有關係,我下午就請假回家幫你!我會從餐館裏,帶兩個現成的菜回來,你熱熱就可以吃了!”
“你可一定要早點回來!”我千叮嚀、萬囑咐地說,“總得有個人帶小慶,我不能又帶他又燒菜!”
“你放心!”他興衝衝地看著我,“我們的‘新開始’,我怎會把它弄砸呢!”
於是,我生日那天到了,慶筠一早去上班,告訴我中午就回來。小慶去了托兒所,我趕快去買菜。回來洗洗切切,忙忙碌碌。中午,小慶回家,我隻有帶著他,無法進廚房,因為我家廚房極小,我怕爐火熱油會傷到孩子。我們母子,站在大門口左等右等,慶筠人影俱無。到了下午五點,他仍然不見蹤影,幸好麒麟和小霞趕來,我趕快把小慶交給麒麟,小霞和我一起下廚。
六點半,客人全來了,慶筠仍然不見蹤影。
七點半,我和小霞把菜全搬上桌,我累得滿頭大汗,心中絞痛。我想笑,卻完全笑不出來,眼淚始終在眼眶裏打轉。滿桌賓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動筷子,也沒有一個人說話。這些好友,對我和慶筠的情況都十分了解。而且,他們都是奉慶筠之命,前來為他作見證的!到了八點,我含淚請大家先吃,不要等慶筠了,麒麟眼睛一瞪,大聲說:
“不行!今天一定要等他回家,大家再開動,看他能晚到幾點回來!看他如何向我們大家交代!”
麒麟這樣一說,大家都不肯吃。我們一大桌人,就坐在那兒默默地等。到了九點鍾,麒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罵了一句:
“豈有此理!”
我心想,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是他要幫我過生日呀!是他請的客人呀!是他要“新開始”呀!怎麽可能不回家昵?我又顫栗了,害怕了,擔心了,我喃喃地說:
“會不會出事了?會不會出了車禍?”
麒麟瞪了我一眼說:
“你放心,我去幫你把他‘捉’回來!”
麒麟說完,衝出房子,騎上腳踏車就如飛而去。我們滿桌子人仍然沒人吃東西,沒人說話,小慶倚在我肩上睡著了。小霞悄悄把他抱過去,抱上樓,送到床上去睡。我傻傻地坐在那兒,心裏瘋狂般地想,一定出事了,一定撞車了,一定發生意外了……
九點半鍾,車鈴響,麒麟和慶筠在眾目睽睽下,一起衝進了房間,麒麟嚷著:
“鳳凰,我把他給押回來了!”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慶筠。慶筠顯得狼狽極了,他頭發零亂,衣衫不整,臉色蒼白,滿臉的胡子碴。他麵對著我,手足失措地說:
“今天發了薪水,我就去玩了玩,我沒有輸,錢在這裏……”
他一麵說,一麵掏口袋,從左邊口袋裏掏出一遝零散的鈔票,又從右邊的口袋裏掏出一遝零散的鈔票,再去翻襯衫的口袋,又去翻長褲的口袋……從每個不同的口袋裏,掏出了左一遝右一遝的散鈔,握了一大把,直往我的手裏塞,說:
“你看你看,我還贏了一點呢!”
那晚的我很沒有風度,我顧不得滿屋賓客,我把鈔票往地上一摔,就飛奔上樓。擁著我的兒子,我整晚在那兒哀憐著我的婚姻。我不肯下樓,也拒絕吃飯。心中最大的痛楚,不是他的賭,而是,當他在那兒左翻口袋、右翻口袋的當兒,我才驀然醒悟過來,當初那個胸懷大誌、雄姿英發的慶筠,已經變了!那個雖然貧窮,卻豪氣幹雲的慶筠,確實不見了。難道,我真的“謀殺”了慶筠嗎?那個有著“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胸襟氣度,有著“天地一沙鷗”的詩情畫意的那個年輕人,如今到哪裏去了?難道一個錯誤的婚姻,竟會把一個優秀的青年給害了?
我不寒而栗了。如果是我把慶筠害成這樣,我真是罪不可赦呀!我這一生,有兩次的生日,終身難忘。一次是二十歲,一次是二十五歲。兩次生日,都讓我心碎,都讓我痛楚莫名。
第十四章 《窗外》出版,愁雲滿天
二十五歲生日過去沒有多久,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終於完成了。真沒想到,我會有這麽大的毅力去完成它!而且是在這種風風雨雨的生活中去完成的!
捧著一大遝《窗外》的原稿,我雖然有初完稿的喜悅,卻有更多的茫然。二十萬字呢!什麽刊物會接受它呢?如果它去“周遊列國”,恐怕郵費都不是小數字,我把稿子壓在家裏,開始寫信給各報副刊,問一問有沒有編輯願意“過目”一下。一星期後,回信紛紛而來,都是“篇幅所限,長篇小說無法容納”,居然沒有編輯願意看它!
就在這時候,有天我出門回家,發現慶筠正在全神貫注地翻閱《窗外》原稿。我心中評然一跳,心想戰爭又要開始!誰知,慶筠放下了稿子,抬頭看著我,嚴肅地說:
“這是一部好小說!你讓我嫉妒!如果我再不奮起直追,你會遙遙領先的!”
我鬆了好大的一口氣,真感激慶筠,沒有因我寫《窗外》而和我吵架,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問:
“這裏麵寫的是我自己,雖然十四章以後,都是杜撰,裏麵還是有你的影子,你不會生氣嗎?”
他鄭重地看著我,誠摯地說:
“讓我告訴你,每個作家的第一部小說,多半都是自傳!你千萬不要讓這點來困惑你,隻要問,你有沒有寫好它!至於我……”他微笑起來,“我如果連這點胸襟和氣度都沒有,我還配當你的丈夫嗎?我還配談寫作嗎?”
我好感動。慶筠就是這樣的,當他理智的時候,當他不自卑的時候,當他想發憤圖強的時候,他真是個可愛的人。那一瞬間,我想,我們還是會恩恩愛愛過一生的!隻要我們彼此都能遷就一點,都能犧牲一點!我們還是有“百年相守”的美景!
報社都不願過目我的《窗外》,我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是《皇冠》雜誌。當時,《皇冠》正在擴版,增加了一個專欄叫“每月一書”,可以一次刊完十萬或二十萬字。所以,我就把《窗外》付郵,寄到《皇冠》去了。
人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有命定呢?我這樣一寄,真是萬萬也想不到,我以後的生命,就全部改寫了。
《窗外》寄出一星期後,我收到了平鑫濤寄來的一封長信,他的字如天馬行空,一手好草書,卻“草”得太厲害,三個字裏我有兩個不認識,連看帶猜,看出這樣幾行:
收到《窗外》,連續三個晚上,不眠不休,終於一口氣讀完。這是本不可多得的佳作!我猜作者本人,必在書中。寫得如此真實,令人深深感動。《皇冠》獲得此書,十分榮耀,已決定在七月份《皇冠》上,一次刊出……
我捧著信,雀躍不已。對這位從未見過麵的平鑫濤,頗有知遇之感。我收到的第一封“邀稿信”是他寫的,第一部長篇,又是他接受的!他真是個有慧眼的人呢!我還沒從興奮中恢複,他又來了第二封信,熱心地和我討論書中的幾個細節是否需要修正。我來不及回信,他又來了第三封,建議我改寫第一章,讓主角先跳出來。(我的初稿中,第一章是許多女學生一齊出場。)我接受了每一項建議,重改我的《窗外》。
一九六二年七月,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發表在《皇冠》雜誌上了。兩個月後,這本書發行了單行本。我首次在街頭的書攤上,看到自己的書陳列著。心裏的喜悅真是難以言喻,我悄悄地在書攤前逛來逛去,偷偷看著那本書。看到居然有人去買書,我興奮得心髒評怦亂跳。晚上回家,做夢都會笑。
平鑫濤的信,如雪片般飛來:
第一版《窗外》,已被搶購一空,現正再版中……
第二版《窗外》,又已售完,現在趕印第三版,已決定一次印五千本……
第三版《窗外》,又快賣完了。你在忙些什麽?難道沒有新作問世,不準備“乘勝追擊”嗎?……
哇!我實在有些暈陶陶,從來沒有人用這麽“直接”的方式,來“肯定”我的寫作。多年以來,在父母的懷疑下,在自卑感的作祟下,在兒子的眼淚下,在生活的煎熬下……不停不休地寫,卻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寫作是否有意義。這樣的“寫”幾乎在每個字中都糅著血和淚,如今,這番掙紮,終於得到了回饋!我看著平鑫濤的信,淚水盈眶。怪不得古人有詩說:“若非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回憶我的“寫作”路程,真正是“寒徹骨”呀!
就在平鑫濤不斷報佳音、催新稿的當兒,《窗外》帶給我的“壓力”,竟如排山倒海般湧來。首先是我的父母,他們看了《窗外》,竟勃然大怒!雙雙寫信來指責我,說我不該寫這部小說,“出賣”我的父母!父親的“傳統道德”觀,使他完全不能接受這件事,他在給我的信中說:
你以為大家是喜歡這部“作品”,而買這本書嗎?大家不過是要看看你的風流自傳而已!
母親的來信更加嚴厲:
原來你的寫作才華,僅止於此!你就這樣等不及地要賺錢嗎?除了“出賣”你的父母以外,你還有沒有別的本事?我生你養你育你,竟換得你用這種方式來報答——你寫了一本書來罵父母!
天啊!我沒有要罵父母,我愛他們,我真的愛他們!《窗外》是我生命裏最強烈的故事,這故事中如果沒有我的父母,就根本不能成立!我或者寫得太坦白、太真實,不過,就在我下筆的時候,我對父母雖然有“怨”,卻有更多的“愛”呀!難道他們看不懂?難道他們體會不出來?難道他們根本不曾“深入”我的內心世界,竟無法接受我的書?!我捧著父母的來信,又覺得自己闖了大禍、罪該萬死!淚水就滴滴滾落。我親愛的父母啊,為什麽要這樣誤會我呢?我走這條路,走得如此艱辛,你們為什麽不鼓勵我,反而要生氣呢?我不了解,我真的是百思而不得其解。慶筠下班回來,看我兩眼哭得紅紅的,驚問為什麽。我把父母的信拿給他看,他跳起來說: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不管是誰的作品,都無法逃開人生的範圍呀!一個作者會把自己的生活,反映到作品裏去,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這樣責怪你,實在太過分了!”他伸出手給我,慷慨地說,“別哭,你還有我!”
我好感動,真的好感動。
但是,沒有幾天,慶筠又徹夜不歸了。當他拖著疲倦的腳步,睜著布滿紅絲的眼睛,狼狽而踉蹌地回到家裏,他不等我開口,就先發製人地對我大吼:
“不要怪我不回家,也不要怪我去賭錢!都是你,你和你那本見了鬼的《窗外》!你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你的真愛,那麽,你把我置於何地?你有沒有顧全過我的自尊、我的感覺?”
我驚愕得幾乎不會說話,好半晌,我才低低地說:
“你不是說,每個作家的第一部小說,都是自傳,你會諒解嗎?”“會諒解的是神!”他大喊,“我不是!我隻是人!連你的父母都不會諒解你!我怎會諒解你!”
我呆呆地跌坐在椅子裏,腦中昏昏沉沉的,連思想的力氣都沒有了。
幾天之後,我在報紙的副刊上,讀到一篇作品,作者是慶筠。再仔細一看,文章的內容,居然在寫我,他杜撰了許多事情,把我痛痛快快地大罵了一場。我等他回家,深深地注視著他,我沉痛地說:
“我不知道你這樣恨我!”
他看著報紙,頓時歉容滿麵。
“對不起,”他說,“那天我覺得沮喪極了,所以寫了這篇東西,這不算‘作品’,我隻是在泄憤而已!”
“泄憤?”我難過極了,“我讓你這麽生氣嗎?為什麽呢?僅僅因為《窗外》,還是你對我的愛情都死掉了!”
他悲哀地看著我,試著要向我分析他自己: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回事,自從你出了書之後,我就無法平衡了。我受不了同事們的眼光,受不了你一天到晚寫,受不了自我的期許,也受不了這個家裏的氣氛!”他痛苦地用手抱著頭,似乎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覺得我已經完了!”
看他那麽痛苦,我也痛苦起來。年輕的我,還不太懂得為對方設想。易地而處,我可能也會和他一樣痛苦。如果我能多為他設身處地想一想,或者我能付與更多的耐心和愛心,來挽救我們的婚姻。但,那時的我太年輕,肩上已扛著沉沉重擔,父母給我的壓力已使我透不過氣來,總覺得慶筠該給我的是慰藉和支持。怎能也用這種態度來對我,怎會對我說,他受不了這個,受不了那個……他不平衡,我也不平衡。覺得自從他回國以後,我們就陷在彼此折磨中。我看著他,悲哀而無助,我說:
“如果我讓你這麽痛苦,那麽,就讓這場悲劇結束了吧!”
“什麽叫‘結束了吧’?”他大聲地問。
“離婚!”
這兩個字從我嘴中一吐出來,我們兩個都有些驚怔了。他死死地盯著我,一語不發。(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婚姻的失敗,我實在要負相當大的責任。我總覺得自己委屈,不能去體會他的委屈。在我的書出版後,我也沒有去體諒他的失意。直到今天,我都認為我不適宜做個“妻子”,我和慶筠會走上離婚的路,都因為我扮演不好“妻子”這個角色而造成的。連“離婚”這兩個字,也是我輕易出口的。)
當時,我一提到“離婚”,兩人都震動了。慶筠看了我很久,終於點了點頭,咬牙說:“這樣也好!”
可是,一轉身,他看到小慶,他把孩子抱了起來,抬頭看我,啞聲說:
“你預備讓小慶沒有爸爸,還是沒有媽媽?”
我眼淚一掉,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就是《窗外》出版,帶給我的各種壓力。說真話,《窗外》的出版,是我寫作生涯的一個大大衝刺。但是,在我真實人生裏,它卻帶來毀滅性的風暴。
第十五章 初見鑫濤
那年,我二十五歲。整整一年,我發瘋一樣地寫作。
生活裏再也沒有什麽樂趣,我和慶筠,陷在彼此折磨的困境裏。我生活的重心,隻有兩樣:小慶和寫作。
我在五月份,就開始寫《六個夢》。由於《六個夢》是中篇小說,我寫了前三個夢,就又馬不停蹄地開始寫《煙雨蒙蒙》。《煙雨蒙蒙》一完稿,我又接著去完成了《六個夢》。我會這樣拚了命去寫,完全和《窗外》有關。我要證明除了我自身的故事,我也有能力寫別的。《六個夢》首先在《皇冠》發表,《煙雨蒙蒙》接著在《聯合報》副刊發表,都是平鑫濤安排的,那時,他是皇冠的社長,也是“聯副”的主編。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和鑫濤見麵。
會和他見麵,是因為我到台北去接受“電視訪問”。那時候,電視還是很新鮮又很時髦的東西,能被“電視訪問”是件非常難得又非常光榮的事。我人在高雄,要離開小慶三天,去接受電視訪問,我很不願意。鑫濤又是信、又是電報,十萬火急地催我去台北,信中說:
不要漠視大眾傳播的力量,也不要辜負電視公司善意的安排,更不要讓你的讀者失望,許多讀者,都想看看你的真麵目,聽聽你的聲音……
慶筠說他會帶小慶,叫我放心地去台北。他微笑地看著我,淡淡地說:
“反正,有個出名的太太,丈夫是要付代價的!”
我聽出他語氣中的落寞,卻感到無能為力。哎!我奉勸天下的夫妻,千萬不要走相同的路!
我到了台北,鑫濤親自到火車站來迎接我。我們素昧平生,但已通過數不清的信。我那天穿了一身黑衣服,瘦瘦小小,自覺平淡無奇。雜在一堆旅客中走下火車,很驚奇地發現鑫濤站在那兒,很肯定地注視著我說:
“你一定就是瓊瑤!”
鑫濤那年三十六歲。個子不高,方麵大耳,站在那兒,卻頗有種淩人的氣勢。他如此年輕,雙鬢已經微斑,兩眼卻炯炯有神。看起來充滿了精力,神采奕奕。那第一次會麵,我們誰也沒料到,日後我們竟會相知日深。命中注定,要共度一生。那時,我隻是很驚奇,很驚奇他能在成群旅客中認出了我,我問:
“怎麽會認出我來?”
“從《窗外》裏認識的,從《六個夢》裏認識的,從《煙雨蒙蒙》裏認識的!”他笑著說,幫我拎起小旅行袋,“不止認識吧!是非常熟悉了!”
後來,我才知道,鑫濤是個相當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第一次見我,卻說了很多話。一直到今天,他都常常會問我:
“我們第一次在台北火車站相見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電光?”
“什麽電光?”今日的我回答,“我聽到雷響呢!轟隆隆,好大的雷,天搖地動??”
“不開玩笑,說真的!”
說真的,沒有電光,也沒雷響。二十五歲的我雖已結婚生子,又寫了好些篇小說,仍然涉世未深。鑫濤的身份地位對我來說,是個“大人物”。他主宰我小說的命運,他是一個大雜誌社的社長,又是一家大報的副刊主編!還在廣播電台主播《熱門音樂》。(他是第’個把搖滾樂介紹到台灣來的人,他主播《熱門音樂》時,用的是藝名“費禮”,他還用這藝名,翻譯了《原野奇俠》和《麗秋表姐》。)他在我心目中,是個很奇怪的人。能編雜誌,能寫稿,能翻譯,能廣播,能懂“熱門音樂”……簡直是個“十項全能”!麵對這樣一個“人物”,會讓我自覺“渺小”。我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仍然纏繞著我。我稱呼他“平先生”,對於他會親自跑到火車站來接我,深感“受寵若驚”。在這種情緒下,怎會有什麽電光石火呢?但是,當他笑著談《窗外》《六個夢》《煙雨蒙蒙》的時候,我卻感到十分親切、十分溫暖。雖然是第一次見麵,卻全然沒有陌生感。
那天,因為有許多事要討論,他請我先去喝杯咖啡。在咖啡館裏,他告訴我訪問的內容、須注意的事項,和《窗外》發行的情形、讀者反映的情況……他說了很多,我隻是靜靜地聽。那時,我有些著急,因為,這在台北停留的三天,我必須回父母家去住。而父母,對於我寫《窗外》,仍然餘怒未息。我真不敢回家去見父母,很想去住旅館,但我身上卻沒有住旅館的錢。(《窗外》一書的稿費,我用來買了一個冰箱,全部花光了。)我始終心不在焉,很想問一句:
“平先生,能不能借給我一點錢?”
第一次見麵,這句話始終問不出口。最後,公事都談完了,鑫濤送我回父母家。我站在那日式房子的門口,遲遲疑疑,就是不敢按門鈴。我等鑫濤走掉之後,還呆呆地站在那門口,想不出見了父母要說什麽。認錯?不,我不覺得我有錯。直到如今,我都不覺得我寫《窗夕卜》有什麽錯。我呆站在那兒,冬天,天氣好冷,我就是不敢按門鈴。我在門外徘徊,走來走去,走去走來,足足磨到天色全黑,這才鼓足勇氣按了門鈴。後來,鑫濤告訴我:
“你知道嗎?那天送你到家門口,你看起來好奇怪,所以我並沒有走,我在巷口偷偷看著你,想等你進門之後再走。哪知道,一等就等了二十分鍾!真想跑過來問你,到底你有什麽為難之處,又覺得跑出來會太冒昧了!後來,好不容易看你進了門,我才放下心來。”隔了許多年,他又提起那天,他說:“你小小的個子,穿著一身黑衣服,在冬天的冷風底下,走來走去的。我覺得,好像有好重好重的壓力,壓在你的肩上,你那種‘不勝負荷’的樣子,讓我終身難忘??”
原來,他那天目睹了我的徘徊。
但是,我還是進了父母的家門。父母畢竟是父母,不論他們對我多麽生氣,他們仍然沒有拒我於門外。我怯怯地看著他們,等著他們罵我。可是,他們隻是對著我,輪流地歎氣,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我可憐的父母,當我一無所成的時候,他們失望傷心。當我終於寫作出書的時候,他們又害怕擔心:不知道我的筆下,對父母家庭,會不會造成傷害。看到他們這麽難過,我也難過極了。頓時體會到,“寫作”要付的代價,豈止是青春年華的默默消逝,它還會讓你“孤獨”。不止在寫作時的“孤獨”,還有寫作後的“孤獨”。瞧,我為了寫作,失去了慶筠的愛,又為了寫作,失去父母的愛!這代價真的太高了!
第二天,我接受了電視台非常隆重的訪問,第一次麵對攝影機,第一次麵對訪問的人,第一次用“現場直接播出”,我心裏好緊張。鑫濤始終在電視公司陪著我,訪問前,就一直給我打氣。訪問後,他說我講得很好,保證我並沒有失言或失態。那時還沒有錄影機,我自己無法看到自己在熒光幕上的樣子。電視訪問完了,我又接受了中廣的訪問。好忙碌的一天!
訪問都結束後,鑫濤請我去他家裏吃飯,於是,我見到他的妻子和三個小孩。鑫濤的妻子非常美麗,三個孩子活潑可愛,最小的一個兒子比小慶隻大幾個月。我看到一幅幸福家庭的圖畫,心中深受感動。看著他的兒子,想著小慶,我自然而然地談起我的家庭、我的寫作、我的父母、我的兒子,和我為了《窗外》,所受到的種種壓力。我沒有強調什麽,隻是淡淡地說。鑫濤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並不知道他前一天曾目睹過我的徘徊,隻感覺到,他聽得好認真。然後,鑫濤也談起他自己,和他辦《皇冠》的經過:
“你知道嗎?我離開父母,一個人來台灣的時候,身上隻有二兩黃金,是我全部的財產。那時剛剛大學畢業,台灣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隻好在同學家裏打遊擊!”
我聽得很人神,因為他來台的情況,和慶筠很相似。
“後來,在同學的介紹下,入眠台肥六廠去當公務員。住在廠裏的單身宿舍裏。當時,有三個朋友和我誌同道合,大家決定要辦一本綜合性的雜誌。於是,四個人聚資,拚拚湊湊,勉勉強強地出了第一期。那一期裏的翻譯稿、創作稿……大部分都是我們自己寫的,跑印刷廠、裝訂廠……都是自己去跑的。第一期印了三千冊,把我那間單身宿舍堆得滿滿的。我們四個人擠在小屋裏,人手一冊,自己欣賞自己的稿子??”
很親切的話題,我了解那種“自我陶醉”的滋味。
“然後,我們要設法把這些《皇冠》賣出去。我騎了腳踏車,載著《皇冠》,到一個個書攤去,請他們寄售,他們連寄售都不肯!有幾家勉強接受了,卻把《皇冠》丟在地上,用許多別的雜誌堆在它上麵。這樣人家根本看不到《皇冠》,我就去把它從書堆裏挖出來,請書攤老板把它放在上麵。老板瞪了我一眼,生氣地說:‘這種破雜誌,沒有人買的啦!’我聽了真傷心。一個月後結算,隻賣掉五十七本!我們四個合作的人,合作不到三個月,賠得慘兮兮,三個都退出了,隻有我堅持。每個月都騎著腳踏車自己發書,書太重了,騎到後來,大腿兩邊的淋巴腺都腫了起來!”
我聽了,實在非常震動,原來這本已十分成功的雜誌,是如此艱辛創辦的。假若沒有過人的熱情和毅力,大概早就收兵了吧!怪不得年紀尚輕的鑫濤,已經“早生華發”了。然後,我們又談到《皇冠》雜誌的現狀,說也不信,這本雜誌已發行了快十年,仍然非常艱苦,由於利潤太少,始終都是“慘淡經營”。鑫濤手下,隻有一個職員,厚厚的一本雜誌,從看稿、編輯、美工、印刷,到校對,他樣樣都要做。說著說著,他就笑了起來:
“真不容易,現在已熬到第九年,我們終於遇到了一個瓊瑤!或者,《皇冠》是真的要起飛了!”
很大的恭維,我笑了,滿懷溫暖。那一夜,真是很溫馨的一夜。
第二天,我就乘火車回高雄,鑫濤仍然到火車站來送我。我上了車,他遞給我一個很大的牛皮紙口袋,說:
“一點小禮物,回家以後再拆!”
我拿起來,沉甸甸的,像是一本大開本的書。我收下了,一路都沒有拆封。回到家裏,慶筠迎了過來,滿臉困惑地對我說:
“嗬!好奇怪的事,有人送來一架落地電唱收音機!不知道是不是送錯了地址!”
我奔過去一看,好豪華的一架落地電唱機,四聲道立體聲的,簡直太奢侈了!自從我的小破收音機被小偷偷掉以後,我就和音樂絕緣了。此時看到電唱機,實在驚訝極了。電唱機上沒名片、沒卡片,什麽都沒有。我突然想起鑫濤給我的牛皮紙口袋,匆匆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杳唱片,有柴可夫斯基,有貝多芬,有史特拉文斯基和莫紮特!我翻弄著唱片,一張小紙條掉下來,鑫濤那天馬行空的“草書”,草草地寫著:
知道你寫作的辛勞後,深覺慚愧,稿費一直算得不高,因《皇冠》也撐持得相當辛苦。一架落地電唱機,是從閑談中,得知你們家庭中所需要的,請看在特意讓高雄朋友代勞的一片苦心中,笑納吧!
我衷心感動,不隻為了唱機,還有我手中的唱片,如此細心的安排,實在是個有心人。(事隔多年以後,我笑著問鑫濤:“第一次見麵就煞費苦心地送唱片、送唱機,有沒有心懷不軌呀?”鑫濤正色回答:“別冤枉了好人!知道你寫作得那麽艱苦,覺得太抱歉了,想補償你一些稿費,又怕傷了你的自尊。後來聽你說不喜歡熱門音樂,比較愛古典音樂,我才好不容易,想出送唱機的點子!”然後,他又笑笑說:“雖然沒有‘心懷不軌’,倒的確是‘用心良苦’呢!”)
就這樣,我們家裏有了唱機,我可以一邊寫作,一邊聽音樂,寫作時不再那麽孤單了。我也有了冰箱,可以一星期買一次菜,節省了不少時間。《皇冠》和“聯副”的稿費加起來,已是一筆不小的數字。眼看生活的困窘,即將成為過去。但是,慶筠的落寞和失意,卻與日俱增。我越忙於寫作,他就越孤寂,我的稿子發表出來,他不再有笑意。一天,他苦惱地凝視著我,說:
“我應該到‘清水’去的!”
清水是台中附近的一個窮鄉僻壤,慶筠在剛到鋁業公司上班未久時,忽然想轉行去教書,清水有個中學給了他聘書。他認為,“隱居”到清水,可以逃掉都市裏的誘惑,可以埋頭寫作,那麽他就能寫出不朽名著。這個“去清水”的決定,被我推翻了,我不肯跟著他一再搬家,也不認為“寫作”與“清水”有什麽大關係。再有,鋁業公司待遇好,清水待遇低,也是我考慮的一大因素。自從推翻去清水的決定後,慶筠每當最失意時,就會提到清水。
“隻有到清水才能寫作嗎?”我問他,“那麽,你就去吧!這次我不攔你了!”
“你已經‘攔’過了!”他憂鬱地說,“你攔住了我,然後你自己可以平穩地走下去!我給了你一個寫作環境,你卻從來不給我寫作環境!”他緊緊地盯著我,沉痛極了。“你現在已經得意了,報紙、雜誌,大家搶著要你的稿子,可是,我呢?我在哪裏呢?我在哪裏呢?”
他悲愴地說著,落寞地、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那夜,我抱著兒子,對著窗外黑暗的穹蒼,做了一個最後的決定:我要放掉慶筠,我要給他自由,我要讓他從家庭的束縛裏解脫出來!我再也不要拖累他,不止我不要,兒子也不要!如果沒有我和小慶的羈絆,說不定他還有很燦爛的一片天空!
第十六章 一九六四年,離婚·寫作·出書
一九六四年,我的生活全然改變。
那一年,父親受聘於南洋大學,到新加坡去教書了。母親帶著妹妹,仍住在那棟日式小屋內。盡管,大部分日式小屋都在拆除,改建高樓大廈,師大的這批日式宿舍,仍然維持著原狀。
我和慶筠,在幾百次幾千次的爭吵討論、痛苦掙紮、流淚傷心……之後,兩人都比較理性了,終於發現我們婚姻中最大的問題,不是賭,不是窮,不是愛得不夠深。這些都可以糾正,都可以克服,我們真正克服不了的問題,是我們的寫作。夫妻二人,從事同一樣事業,潛意識中,仍然有競爭。慶筠是台大外文係畢業的,是正統科班出身,他一直自視比我強。但是,今日的社會以成敗論英雄,寫得再好,隻有自己看是沒有用的。他很迷惑,繼而迷失。他無法在我麵前掩飾他的痛苦,他更做不到以我為榮。可憐的我,可憐的慶筠,我們因有“共同興趣”而結合,最後,卻因這“共同興趣”而分手。正像慶筠說的,我們不是神,我們隻是一對最最平凡的凡人!
那年,我和慶筠分居了一段時間。我帶著兒子,搬到台北去住。房子在敦化北路一條巷子裏。是兩層樓,樓上有三間房間,樓下是客廳餐廳和廚房,前麵後麵,都有小小的院子。這房子對我來說,實在太豪華了。初搬進去,我非常不安,算算房租,尤其不安,雖然房東算得很便宜,對我仍然是筆大數字。搬進去第一天,鑫濤來看我們,見我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他在客廳中一站,用極肯定、極權威的語氣說:
“你負擔得起!隻要你不停下你的筆來,你就負擔得起!不隻負擔得起這棟房子的房租,你將來還會擁有一個你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世界!”他盯著我,穩穩地、篤定地加了一句,“可是,你要讓你的才華,發揮到極致,絕不能讓它睡著了!”
鑫濤這人,實在奇怪極了。我一生沒碰到過像他這樣的人,他渾身都是“力量”,好像用都用不完。他做事果斷,絕不拖泥帶水,他思想積極,想做就立刻付諸實行。他不隻對自己的事堅定果決,連帶對朋友的事也堅定果決。我們剛搬到台北,他對慶筠說:
“你不必回鋁業公司上班了。現在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到報社去當編譯,報社的上班時間是晚上,你有整天的時間可以去寫作。另外一條路,是你暫時放棄寫作,去從事翻譯,翻譯需要中英文都好,你是難得的人才!”
慶筠兩條路都沒有走。關於第一條路,他說:
“聽起來很不錯,可是,我不要靠你的關係進報社,我要靠我自己!”
至於第二條路,慶筠簡直有些生氣。
“翻譯是一種再創作,再創作和創作怎能相比?難道你屬於創作人才,而我隻配去翻譯嗎?”
兩條路都堵死。而我已不眠不休地開始寫《幾度夕陽紅》。慶筠看我寫得頭都不抬,他一咬牙,決定回鋁業公司。我對他說:
“我們暫時分開,你願意去清水也好,去蘭嶼也好,去綠島也好……你去打你的天下,不要讓我和孩子再來拖累你,天下打完了,或者你不想打了,回來,我還在這兒等你!”
慶筠也是個奇怪的人,他回到高雄,居然沒去清水、蘭嶼或深山大廟,居然不找一個地方去從事他心心念念的寫作,他仍然留在鋁業公司上班,這一上,就上了一輩子。前些年,才從鋁業公司調到經濟部。他一腳走進公務員的圈子,就再也沒有跨出來。
我和慶筠拖到那年夏天,兩人都覺得累了,情雖未了,而緣分已盡,為了讓彼此都有更大的自由去飛翔,我們終於到律師樓,去簽了字,協議離婚。小慶給了我,從此,小慶就跟著我姓陳,稱呼我的父母為“爺爺奶奶”,他從出生,就在陳家,似乎注定是陳家的孩子。
剛離婚那段日子,我情緒低落。覺得我這一生,似乎做什麽都做不好。既不能成為好女兒,又不能成為好妻子。回憶這五年的婚姻生活,我實在有太多太多的錯誤。離婚,是結束兩個人的悲劇。我雖然有這種觀念,真正離婚後,卻感到無限地惆悵。畢竟,慶筠和我做了五年夫妻,畢竟,他是我兒子的父親呀!
好一陣子,我無法寫作。對著稿紙,會忽然悲從中來,抱著兒子,也會情不自禁地悄然落淚。這種情緒,無法讓任何人了解。傷情之餘,交稿的速度很慢,那時,《幾度夕陽紅》已在《皇冠》上連載,這是我第一次“邊寫邊登”。《皇冠》登我這篇小說,為了遷就我的情緒,每個月刊出的字數忽長忽短。這樣,有一天,鑫濤來看我,他興衝衝地站在我的客廳中,對我很“肯定”地“宣布”一件事:
“下個月開始,我要在‘聯副’上刊載你一部長篇小說,你最好馬上就去寫!”
我大驚失色。這怎麽可能呢?《幾度夕陽紅》還沒寫完,我的頭腦有限,怎可能再開始一部長篇?何況我情緒低落,何況我還要帶孩子,何況,何況……
“不行!”我搖頭,“我做不到!一定做不到!”
“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鑫濤堅定地說,眼光逼視著我。他渾身上下,又帶著那種令我驚奇的“力量”,他點點頭,很認真地說:“讓我告訴你一件事,當初,我想在‘聯副’上刊載《煙雨蒙蒙》,可是,長篇小說的連載必須要向上麵報備,我報備的時候,上麵打了回票。給我一句話說:‘瓊瑤?瓊瑤是誰?沒聽過這名字!”聯副“應該去爭取名家的稿子!’我聽了之後不太高興,把《煙雨蒙蒙》左看右看,鐵定是部好小說。結果,我利用我的職權,閃電推出《煙雨蒙蒙》,連預告都沒有發。報社以為是一部中篇,根本沒注意,一直等到刊載了一半的時候,有天社長一清早到報社,發現一群女學生等在報社門口買報紙,社長驚奇地問她們在幹什麽,女學生說:‘來不及等報紙送到家裏來,我們要上學呀!隻好到報社來買!’社長問她們要看什麽大新聞,她們說:‘《煙雨蒙蒙》呀!’社長驚愕地走進辦公廳,問大家:‘《煙雨蒙蒙》是什麽?’”
我笑了,對鑫濤點點頭說:
“你編故事,也編得滿好聽的!最起碼,可以治療一下我的自卑感,我正需要這種故事!”
“我沒有編故事!”鑫濤一本正經地說,眼光顯得嚴肅起來,“這件事,百分之百是真的。我告訴你,隻是要你知道,在‘聯副’刊載《煙雨蒙蒙》的時候,報社裏沒有人知道瓊瑤!但是,今天我們報社開編輯會議,會議中,大家居然提出來:‘我們怎麽不去爭取瓊瑤的長篇小說?’言下之意,《皇冠》有你的長篇,‘聯副’沒有你的長篇,是我徇私了!”他正視著我,一瞬也不瞬地。“瓊瑤,”他清楚而有力地說,“《聯合報》是台灣第一大報,能擠上‘聯副’,不像你想象那麽容易!現在‘聯副’要你的稿子,我就一定要上你的稿子!因為,這對你太重要了,僅僅一本《皇冠》,不夠來肯定你!”
“可是,”我嚷著,“我寫不出來呀!”
“你寫得出來!”他重重點頭,毫不懷疑地,“今天我就是用逼的,用催的,用榨的,我也要逼出你另一部長篇來,你最好馬上就去寫!我給你十五天的時間!”
“那麽,那麽,”我開始心慌起來,“《幾度夕陽紅》怎麽辦呢?”
“《幾度夕陽紅》不能停,你要做一個計劃,半個月用來寫《幾度夕陽紅》,另半個月寫新長篇,兩部小說同時進行!”
我愕然地看著鑫濤,簡直不敢相信我聽到的!他真認為我有這種能力嗎?我自己卻不能肯定。鑫濤不看我,他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正在屋內練習槍戰的小慶,他說:
“你需要雇一個人,來幫你燒飯帶孩子,”抬眼看我,他正色說,“像你這種人,是不應該埋沒在廚房裏的!明天,我去幫你物色一個用人!”
“我……我……”我結舌地說,“我用不起!”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
“你用得起的!將來,你要用多少人,你都用得起的!隻是,你必須坐在桌子前麵,去努力地寫!你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用來哀悼你的婚姻或過去!”
他走了。我呆呆怔著。然後,我拉著兒子,飛奔上樓,打開稿紙,去擬新長篇的“人物表”和“故事大綱”。
第二天,“阿可”來到我家,是個二十幾歲的苗栗姑娘,她來幫我做家事、帶孩子、燒飯、洗衣服。(阿可在我家,足足做了二十年,到四年前才“退休”回老家。)我一頭栽進我的書房,夜以繼日地寫我的新長篇。
新長篇“如期”在“聯副”刊出,書名是《菟絲花》。《幾度夕陽紅》並沒有因而停止,它繼續在《皇冠》上連載。鑫濤說對了,我做得到,我也做到了。雖然,兩部小說寫到後期,我必須用紗布纏住我腫痛的手指,勉強握著筆去寫,但是,我並沒有馬虎,我很用功地寫完了這兩部風格完全不同的小說。
一九六四,真是我生命裏很奇異的一年!
一九六四,我搬到台北定居、我離婚、我瘋狂般地寫作、我在兩大刊物上同時刊出連載小說,我還一口氣出版了四本書!
這四本書分別是《煙雨蒙蒙》《六個夢》《幸運草》《幾度夕陽紅》。我把四本新書帶到母親那兒,一字排開,排在母親的書桌上麵,我抬眼看著母親,終於透出一口長氣,我說:
“雖然我一直讓你失望,雖然我沒有考上大學,雖然我戀愛結婚離婚弄得亂七八糟,雖然寫了一本讓你們傷心的《窗外》……但是,我總算堅持著我從小就有的夢,走上了寫作這條路!媽媽,”我鄭重±也說,“我會一直走下去的!”
母親默默地看著我,終於笑了。這個笑容,實在“難得”呀!
一九六四年年底,《菟絲花》出版,接著,《潮聲》出版。我的書都由皇冠出版,一整年中,皇冠就忙著印我的書。那年,我是二十六歲,距離為了一張數學二十分的通知單,而仰藥輕生的時期,足足隔了十個年頭!這十年,我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挨過了多少痛苦艱辛。但是,二十六歲的我,終於肯定了自己的方向!
第十七章 “夢想家”與“實行家”
就這樣,我開始當一個“職業作家”。
我的書,都在皇冠出版社出版,每一本的銷路都還不錯。鑫濤給我百分之十五的版稅,我驚奇地發現,我每個月都有相當好的收人,足以應付我的房租、阿可的薪水,以及我和兒子的衣食住行。這真是個奇跡!
一九六五年,母親也去新加坡了,小妹搬來和我同住。小妹那時已從一女中保送到台大物理係,是台大的高材生。我的小妹,真是個奇才,我父母在我身上找不到的希望,都可以在小妹身上找到。此時的小妹,情竇初開,和同班同學“阿飛”正在戀愛,幸好父母都在新加坡,鞭長莫及。我給了他們兩個最大的支持,讓他們順利地相愛下去,小妹真是幸運。如果母親在台北,我相信,以母親對小妹的愛,她一定又會像母貓叼小貓般惶惶不安,不見得會讓他們如此自由。(阿飛也是台大高材生,非常優秀,可是,在我母親眼中,任何人追小妹,可能都不夠資格!)
我們那棟日式小屋,終於被師大收回,沒多久,就拆除了。日式房子逐漸成為過去,台北街頭,新建的公寓及局樓大廈一棟棟地聳立起來。一天,鑫濤來我家付版稅給我。付完之後,他看著我說:
“現在,你應該分期付款,去買一棟公寓,總不能一輩子租房子住,太沒安全感了!”
我嚇了一跳。買房子?買屬於自己的房子?我最奢侈的夢中才有這樣的夢。
“我怎麽買得起?”我驚愕地說,“房子好貴呀!”
“就在這附近,正在蓋一批四樓公寓,你不妨去看一看!至於買得起或買不起,我想你不用擔心,你的版稅足以支付頭期款!以後的款子,你可以寫新書,你源源不斷地寫,稿費和版稅就會源源不斷地來!”
“這個道理我懂,”我憂愁地說,“可是,寫作這行業和別的工作不同,我不一定能夠源源不斷地寫呀!”
“哦,你能!你當然能!”他毫不猶豫地說,“我看了你最近的作品,我敢肯定,你的寫作生命還在開始階段,你最大的財富,是你的年輕!我保證,你會有源源不斷的作品問世!”
他保證?他保證我可以寫下去?世界上怎有像他這樣的人呢?他像火車頭裏的煤,燃燒著、催促著火車頭往前開。我不開都不行呢!於是,房子訂下來了。我開始寫我的新小說《船》。
過了幾天,鑫濤又對我興衝衝地說:
“你的《六個夢》,賣給‘中央電影公司’拍電影,如何?他們出的版權費不高,但是,對於你,這是另一種意義,許多不看小說的人,他們看電影!”
“好還是不好呢?”我不解地問,“電影失去了文字的魅力,會不會讓小說走樣呢?”
“走樣是一定走樣的!”鑫濤說,他熱愛電影,雖然他的工作忙得不得了,他仍然經常往電影院跑,“電影是另一種藝術,它會把屬於平麵的書籍變成立體,你可以看到你筆下的每個人物活起來,生動±也、真實地演出你給他們的生命!這是太大的刺激,如果我是你,我會把每本書交給他們拍電影!”
他的興奮立即傳染到我身上,我賣了《六個夢》。中影選了《追尋》和《啞妻》兩篇,拍成兩部電影。電影推出那天,戲院門口水泄不通。我坐在電影院內,看到婉君和三兄弟糾纏不清的愛,自己深受感動。這才了解,鑫濤說“筆下人物活過來”的滋味。從此,我就迷上了把小說搬上銀幕,幾乎每一部著作,都改編成了電影。
寫到這裏,我不能不寫一寫我和鑫濤。
鑫濤這人,在基本上,和我的個性大不相同。我是一個標準的“夢想家”,整天生活在“雲裏霧裏”。我編織小說、編織故事,自己也生活在小說和故事裏。我永遠帶著一份浪漫的情懷,去看我周圍的事與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東西,更美化感情。無論親情、友情、愛情……我全部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情。所以,我這個人是很不實際的、浪漫的、幻想的、熱情的。有時甚至是天真的,不成熟的。
鑫濤,他是個標準的“實行家”。他也有很多的夢想,他會把這些夢想一個個去實現!他很努力地工作,用很多心思去計劃如何突破、如何進步、如何改善。他就像一堆燃燒的煤,是原動力。他不能忍受“停止”或“後退”。他永遠在前進,每個未來、每種事業,對他都是挑戰,他就一個勁兒地往前衝、衝、衝!在衝的時候,他偶爾會碰頭,碰了頭也沒關係,他轉個方向再衝、衝、衝!反正,非衝到他的目的地不可!
他這樣一個人,居然會遇到我這樣一個人!
他和我,建立了一個最好的合作關係。我忽然有個驚奇的發現:我盡管生活在雲裏霧裏夢裏幻裏,身邊卻有個人,常把我這些雲呀霧呀夢呀幻呀……統統接收,再一件件地把它變成“真實”。這簡直像變魔術。我筆下的人物會“活過來”,我夢想的書會“出版”,我除了“寫作”可以不管“家務”,我還能住我自己的“房子”、聽電視裏的歌星演唱我所寫的“歌”……這實在奇異極了。
鑫濤,他成為我生活中相當重要的一個人。他是我的“出版人”,也是我的“經紀人”;他是我的“讀者”,也是我的“評審”;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板”;他是我小說的“支持者”,也是我夢想的“實現者”……我們開始受彼此的影響。我變得倚賴他、信任他、順從他。他變得也會做夢,也會糊裏糊塗起來,當我在雲霧裏的時候,他也會陪我鑽進去,去體會“我是一片雲,天空是我家”境界。
我的境界不太實際,他跟著我鑽進去,居然也會像雲一樣飄起來。我把他帶進我的每一本小說,讓他接觸我筆下的人物,而每個我筆下的人物,總有一部分是“我”。他對我認識得越多,就越加迷糊起來,他不知道像我這樣一個人,這樣帶著滿腦子的夢幻、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怎麽活過了二十多年的歲月!
“在這世界上,像你這種人,老早就應該絕種了!”他說。然後就悚然一驚地說:“不行不行!如果你絕種了,我怎麽辦?”
當他說“我怎麽辦”的時候,我有些驚怔了。二十七八歲的我已不再年輕,在感情的道路上,什麽大風大浪都闖過了,什麽甜酸苦辣都嚐過了,什麽悲歡離合都挨過了。我對愛情的訊息並不陌生。我驀然間心驚肉跳,再也不能讓自己掉進這樣的苦海裏去!再也不要沉沒,再也不要掙紮,再也不要矛盾和痛苦,再也不要!我想回避,想逃,想躲,想跑開……但是,這種醒覺已經來得太遲,當我們彼此都發現情況不妙時,我們已經深深陷入了。
第十八章 生死一線的體驗
那年,小弟和麒麟雙雙考上了留美考試。在那個時代,出國讀書是一股狂瀾,幾乎人人都想出國,不論生活多麽貧困,仍然千方百計地要出去留學。許多父母,傾家蕩產地為兒女籌措學費,送子女去讀書。似乎隻要能達到出國的目的,就是一種成功。事實上,國外的生存競爭非常強烈,出國的年輕人並不見得都學有所成。可是,在這股“出國熱”的狂瀾下,大部分的年輕人全卷了進去。
我的兩個弟弟也不例外,他們念英文、考留美、申請學校,等到他們都拿到美國大學的人學許可之後,才來考慮經濟問題。我身為長姐,見他們這樣熱衷,就開始幫他們籌備旅費和學費。一九六六年,我先送走了麒麟,第二年,我又送走了小弟。
一連送走了兩個弟弟,我頗有離愁。在生活上,難免又拮據起來。寫啊寫啊,寫作不僅僅是興趣,也是我唯一能仰賴的賺錢方式。這時候,我的寫作已很受歡迎,許多報章雜誌,紛紛前來邀稿,並出高稿酬,來爭奪瓊瑤稿子。而我,感激鑫濤當日的“慧眼識英雄”,更感激他給予我的鼓舞和支持力量,我始終不願離開皇冠,我的書,一直由皇冠出版。大部分的小說,也都發表在《皇冠》上。那一年中,《皇冠》的銷售量節節上升,由幾千份躍升到幾萬份,鑫濤常對我說:
“皇冠有了你,才開始起飛了!”
其實,這話對我太恭維了。皇冠會一日比一日好,原因很多很多:印刷的改良、品質的提升、作家陣容的堅強,以至於編排的考究,都在其中。一本成功的雜誌必須有許多成功的要件。可是,我成為皇冠的基本作者,卻是事實,我和鑫濤,像千裏馬和伯樂,彼此的配合,已密不可分。
這種密不可分的合作關係,使我和鑫濤不可避免地要常常接觸,接觸越多,也相知日深。但是,我雖然帶著叛逆的性格,基本上,我仍然有牢不可破的傳統道德觀,因為他有妻子兒女,我竭力和他保持距離,不肯讓自己成為一個幸福家庭的破壞者。鑫濤深知我心,也盡量壓抑他自己。這種壓抑,像火山爆發前的隱隱震動,雙方都深感危機重重。卻不知如何去解救這個危機。
就在這時候,父母親從新加坡返回台灣,因為師大已收回了父親的宿舍,我就把父母接來和我同住。再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滿心喜悅。我一直不是一個能讓父母引以為榮的孩子,此時的心態,非常複雜,真希望能博得父母的歡心。
我把我家隔壁的房子買下,和我的房子打通,並成一戶。這樣,父親有他的大書房,可以寫他的《中華通史》。母親也有她的大書桌,可以從事她熱愛的繪畫。我覺得什麽都美滿了,父母、我、小妹和小慶,組成一個三代同堂的家庭。麒麟雖出國,他的妻子小霞已生一子,取名小麟,也常常來和我們同住。我的“小家庭”一下子就變大了。這個“家”還有一個作用,可以把鑫濤逼得遠遠的!因為,我父母代表了傳統道德中最正直的典範,在這股“正氣”下,我和鑫濤那即將出軌的感情,必須回到軌道上來,我不能讓父母再度輕視我!
一切都很好,父母又成為我無形的約束、有形的監督。我發誓要做好女兒和好母親,和鑫濤之間的一切感情,都變成“隻能意會,不能言傳”了。
這樣也好,不是嗎?如果一切能維持下去,我和鑫濤的感情很可能就此停頓。但是,我似乎命中沒有平穩的日子,似乎命中和父母犯衝,隻要住在一起,總會雙方痛苦。就在我覺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的時候,一件“意外”突然發生了,這一發生就驚天動地。
我前麵已經寫過,我的小說已成為電影界爭取的對象,幾乎每部小說都搬上了銀幕。這搬上銀幕的小說中,也包括了《窗外》在內。
我並沒有忘記《窗外》出版時,父母的震怒。但是,我以為事隔三年,父母和我之間已經溝通了。能把《窗外》看成我的一部著作,也能因《窗外》搬上銀幕而代我高興。錯了!我的想法大錯特錯!我對父母的了解完全不夠!《窗外》電影推出放映後的第三天,母親和父親就悄悄地去看了,我永遠忘不了母親看完電影回來的樣子,她瞪著我看,兩眼利如寒冰,直刺進我內心深處去。世界上再也沒有那樣的眼光,冷而銳利,是寒冰,也是利刃。她瞪了我不知多久,遽然發出一聲狂叫:
“為什麽我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你寫了書罵父母不夠,還要拍成電影來罵父母!你這麽有本事,為什麽不把我殺了!”
我“撲通”一聲,當場跪下,抓住母親的旗袍下擺,有口難言,淚如雨下。母親啊母親,我一生中,想盡辦法要博得你們歡心,總是功虧一簣,驚慌失措中,我求救地去看父親。誰知,父親的眼光同樣冷峻,他盯著我,冷冷地說了一句:
“你永遠會為這件事後悔的!”
我渾身顫栗,在顫栗的同時,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悲憤和自憐。我捫心自問,寫《窗外》,我不悔,讓父母如此難過,我不解。我無法去“後悔”我不解的事。我不悔,我告訴自己我一定不悔。但是,看到母親生氣得哭了,我就心都碎了!碎得連意識都沒有了。我跪在那兒,一聲又一聲地重複著喊: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我不知道喊了幾百句我錯了,母親卻充耳不聞,推開我,她把自己關進門內,再也不肯理我。父親對我甩了甩袖子,也跟著母親進房去了。
這一幕,因為鑫濤在場,完全看人眼內,這樣強烈的場麵,把他驚呆了。當我茫茫然、昏昏然依舊跪在那兒掩麵痛哭的時候,他才走過來攙扶我,我站起身來看著他,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卻滿眼光的憐惜和心痛,我和他的眼光一接觸,就崩潰地大哭,他把我攬進了懷裏,拚命安撫地拍著我的背脊。
母親的憤怒沒有停止,第二天,她開始絕食。怎麽會弄成這個局麵呢?怎麽會這樣嚴重呢?我到今天也無法了解。母親一絕食,父親也慌了,小妹也慌了,大家輪流到母親床邊,端著食物去求她吃,去勸她吃,她就是不肯吃。三天過去,母親依然滴水不進,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是好。第四天,我一整天跪在母親床前,雙手捧著碗,哀求母親吃東西,她理都不理我,閉著眼睛,不說話也不睜眼睛。第五天,全家慌亂成一團。鑫濤每天來我家,幫著我想辦法,嚐試著穩定我的情緒,因為經過五天五夜的折磨,我已經形容憔悴,簡直人不像人了。他焦灼地看著我,不停地對我說:
“你一定要堅強起來,不能倒下去!如果伯母再不吃東西,隻有送醫院,醫生會讓她吃東西的!最主要的事……”他拉著我的手,急迫地看著我說,“停止自責吧!寫書,拍電影,是自然的趨勢,會引起這樣的後果,不是你能預料的!何況,拍電影這件事,是我幫你做的決定,要錯,也是我錯!我最懊惱的事情,是在你這樣無助的時候,我隻能眼睜睜看著,而不能幫你!”
他已經幫了我,他使我在混亂的情緒中,理出一條線來,那天,我把小慶叫到身邊,要他捧著牛奶杯,去給“奶奶”喝。小慶才六歲,幾天以來,已經目睹我做的一切。他一聲不響,捧著杯子,就徑直地走到母親床邊,雙膝一跪,把杯子湊到母親嘴邊,他用軟軟的童音說:“奶奶,你不要生媽媽的氣了!我端牛奶給你喝!”
母親眨眨眼,依然不理,小慶又說:
“奶奶!喝牛奶!奶奶不吃東西,媽媽也不吃東西,大家都不吃東西,小慶也不敢吃東西奶奶,奶奶,奶奶……”
在小慶聲聲哀喚的當兒,我再也忍不住,走過去和小慶一齊跪下,我這一跪,小妹走過來,也加入我們跪下,我們大家跪著,叫媽的叫媽,叫奶奶的叫奶奶,真是叫得萬般悲切。母親此時,終於撐不住了,一麵掉眼淚,一麵喝了小慶捧著的那杯牛奶。看到母親總算喝牛奶了,我這才鬆出一大口氣來,頓時覺得四肢發軟,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母親既然喝了牛奶,就不再絕食了。我看到母親肯吃東西了,雖然如釋重負,仍感到心力交疲。那天,我疲倦地從母親臥室出來,一眼看到鑫濤,拿著串汽車鑰匙對我說:
“我要帶你到台中去!”
“到台中去做什麽?”我問。
“不做什麽。讓你透一透氣!”
“好!”我點點頭,“我確實需要透透氣!這幾天來,我真痛苦得快死掉了!”我接過汽車鑰匙,那時我剛學會開車,還沒考到駕駛執照。“讓我來開車!”
鑫濤不說什麽,我們鑽進汽車(是鑫濤才買了半年的一輛二手車),我剛在駕駛座上坐定,一回頭,發現小妹和她的男朋友阿飛已在後座上坐好了。小妹衝著我一笑說:
“不是你一個人需要透透氣,我們也需要透透氣!”
“是啊!”阿飛接口說,“你媽這樣強烈的個性嚇壞了我!小妹愁眉苦臉,我也不好過,快要憋死了!”
那時候,阿飛雖和小妹熱戀,母親從新加坡回來,見到阿飛後,並不太喜歡,正如我預料的,她認為阿飛配不上小妹。這次母親絕食,阿飛在一邊旁觀,也驚怔不止。想到他和小妹的未來,就更加擔心害怕了。這種心態,我能了解。我點點頭,歎口氣說:
“我們都需要一些新鮮空氣,走吧!我們去透透氣!”
我發動引擎,駛出市區。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從台北開車到台中,大約要六小時。我一駛出市區,隻覺得多日來的鬱悶,急於要發泄。踩足油門,我一路開快車,開著開著,天下起大雨來,我在雨中繼續衝刺,一路超車,開得驚險萬狀,後座的小妹阿飛歎為觀止。這樣,我隻用了兩小時,就開到了中途站新竹。
車到新竹,大雨傾盆而下。我停下車來,這才覺得筋疲力盡,自從母親絕食,我就沒有睡過覺,經過這一陣衝刺後,整個人都發軟了。我讓出了駕駛座,把車子交給鑫濤,我說:
“下麵由你來開!我兩小時開到新竹,看你會不會輸給我!我賭你兩小時內,開不到台中!”
我為什麽要說這幾句話呢?我真不明白。事後,我常想,人是逃不過命運的!命中該有的,不論是福是禍,反正逃不掉!
鑫濤接手,車子駛出了新竹市。雨越下越大,車窗外全是雨霧,鑫濤學我,把車子開得飛快。我看了看窗外景致,除了雨,幾乎什麽都看不到,我宣稱說:
“我要睡覺了!”
說完,我把雙腿蜷在椅墊上,往後一靠,就朦朦朧朧地睡著了。我這人一向很難入睡,但那天,卻睡得十分香甜。睡夢中,忽然覺得車子急速震動,我一驚而醒,隻見前麵一輛十輪大卡緊急刹車,我們的車子跟著刹車,發出令人驚悸的刹車聲,車速太快,已經刹不住,車子眼看要鑽進大卡車的肚子裏去,鑫濤飛快地轉駕駛盤,於是,車子滑出公路路麵,像一顆火箭般直撞上路邊的一棵大樹。
撞車的前後,大概隻有幾秒鍾。我眼睜睜看著自己迎向大樹,然後是劇烈的撞擊,碎玻璃對著我紛紛墜下……我本能地用雙手護住頭部,把臉埋在膝彎裏。車子一陣顛簸,往前衝又往後退,終於停下。我有好一會兒,驚嚇得沒有意識,然後我急切地撲向鑫濤,大聲問:“你怎樣?你怎樣?”
鑫濤回頭看我,臉色雪白。
“你怎樣?你怎樣?”他吼了回來。
“小妹!”我又大叫,要回頭,才發現自己身上,到處都在流血,碎玻璃插在我的手上腿上。我動不了。
“我還好!”小妹呻吟著說,“阿飛……”
“我隻有嘴巴破了!”阿飛嚷著。
還好!謝天謝地!我心裏喊著,最起碼,我們四個人都還活著。緊接著,一陣人聲鼎沸,是前麵那輛大卡車裏的人,飛奔著過來救我們。他們把我們一個個從車子的殘骸中拖出來,抱進卡車中,急速地把我們送進通霄的一家小外科醫院裏去。
通霄是一個地名,是個小小的鎮。我們四個進了醫院,這才彼此檢視傷口,外表看來,我最淒慘,全身無數大小傷口,都是碎玻璃砍的,腿上有塊肉已整片削去。鑫濤的右腳不能動了,隻看到肌肉迅速地紅腫起來。阿飛嘴唇砸破,滴著血。小妹周身沒傷口,隻是臉色蒼白。小外科醫院決定先治療我,拿出針線,就開始幫我縫傷口,老天!他居然沒有給我先上麻醉藥,針線從我皮膚中拉過去,我痛得尖叫起來,小妹急急地喊:
“你們把我姐姐怎麽樣了?快停止!快停止!不能這樣縫她呀!”
“不縫起來會有疤痕的!”醫生說。
“別縫了!別縫了!”我哀求地嚷,“反正我早已遍體鱗傷,不在乎有疤沒疤了!”
鑫濤坐在遠遠的椅子上,無法走過來,也不知道我們的情況到底如何。隻是一個勁地對我們這邊喊:
“你們到底怎麽樣?”
“我很好,”小妹說,眼淚卻掉了出來,“阿飛,讓他們不要動我姐姐!”
我抬頭看小妹,覺得情況越來越不對,小妹的臉色白如紙。
“醫生!”我大喊,“去看我的妹妹!她的臉色怎麽這樣白?”醫生放下我,去檢査小妹,立刻,醫生緊急地宣布:
“她可能是內出血,我這個小醫院救不了她!我們要把她轉到沙鹿的大醫院去!”
“那麽,快轉呀!快轉呀!”阿飛跳著腳大叫,“如果她會怎樣,你們這些醫生做什麽用的?我要你們的命!”
我心中一痛。阿飛,我家妹妹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怎樣的!她會長命百歲,她會化險為夷的。我忍著痛,也不再讓醫生縫我,我們迅速地轉向沙鹿的大醫院,小妹立刻推進了手術室,經過了兩小時的手術,醫生才出來對我們說:
“她脾髒破裂,大量內出血,已經取掉脾髒,輸了血。如果晚送進來五分鍾,她就沒命了!”
“現在呢?她會好起來嗎?會不會有後遺症呢?”我急急地問。
“她會好起來,也不會有後遺症。”醫生說,“但是,她要在醫院裏住一個月,不能移動!”
“我陪她!”阿飛說,看了看我和鑫濤,“你們最好包一輛車,回台北去治療!”
我看著阿飛,阿飛對我深深點頭。我的托付,他的允諾,都在不言中。直到此時,我才緩過一口氣來,帶著滿身的傷口,我勉強撐持著身子,走近鑫濤。自從撞車後,他就蒼白著臉,滿眼的歉意和內疚,很少開口說話。我走近他,很懇切地對他說:
“聽著,這隻是一個意外!不要因為車子是你開的,你就有犯罪感!人生,意外的事件總是會有的!你用不著抱歉難過!沒有任何人會怪你,所以,請你千萬千萬不要怪自己!”
他一聽我這幾句話,竟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落下淚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鑫濤落淚。後來,事情都過去以後,他對我說:
“你那幾句話,真正講進我內心深處去,隻有你,在那麽淒慘的狀況下,還顧及我的感覺,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那天,我們包車回台北,我進醫院去縫好了渾身的傷口,回家休養,鑫濤右腳骨折,上了石膏,拄了好久的拐杖。妹妹在沙鹿住院一個月,阿飛朝夕為伴。母親聽到小妹受傷的消息後,也不絕食了,也不生氣了,立刻跑到沙鹿去探視小妹,從沙鹿回來,母親納悶地對父親說:
“看樣子,我家小妹隻好嫁給阿飛了,因為那男孩子連尿盆都給小妹捧過了!”
就這樣,阿飛竟通過了母親這艱難的一關,和小妹順理成章地出雙人對了。這大概是誰也想不到的發展。
我和鑫濤,由於這一場車禍,兩人的感情就如脫韁野馬,再也難於控製了。這種同生共死的刹那,這種患難之後的真情,使我們誰也無法逃避誰了。明知這會是個痛楚的深淵,我們卻跳進去了。
我常想,我的故事就是由許多偶然造成的。如果我十九歲不和老師相戀,就沒有後來《窗外》那本書;沒有《窗外》那本書,就沒有《窗外》的電影;沒有電影,母親不會絕食;母親不絕食,我不會開車去“透氣”;不“透氣”,就不會出車禍;沒有車禍,我和鑫濤的故事會不會改寫呢?小妹和阿飛會不會結合呢?人生真是非常非常奇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