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一)

  · 第二部(一) ·

  第一章 少年“嚐盡”愁滋味

  我的少年時期,是我回憶中,最不願意去麵對的一段日子。每次提起這段歲月,我都有“欲說還休,欲說還休”的感慨。現在,為了讓這本書中有個“真實”的我,我試著來回憶那個時期的我!

  那個時期的我,真是非常憂鬱而不快樂的。


  生活是安定了,流浪的日子已成過去。(我在那棟日式小屋中,一直住到我出嫁。)但是,我的情緒,卻一日比一日灰暗,一日比一日悲哀。當我安定下來,我才真正體會出生命裏要麵對的“優勝劣敗”。原來,這場“物競天擇”的“生存競爭”,是如此無情和冷酷!我的心,像是掉進一口不見底的深井,在那兒不停止地墜落。最深切的感覺,就是“害怕”和“無助”。


  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呢?

  童年的我,雖然生長在顛沛流離中,雖然見過大風大浪,受過許多苦楚,但,我仍然能在苦中作樂,仍然能給自己編織一些夢想。盡管我顯得早熟,有孤獨的傾向,我還是能在我的孤獨中去自得其樂。可是,我的少女時期,就完全不一樣了。


  一切是漸漸演變的。


  進了中學,我才發現我的功課一塌糊塗。童年那斷斷續續的教育,到了第一女中,簡直就變成了零。除了國文以外,我什麽都跟不上,最糟的是數學、理化等,每到考試,不是零分,就是二十分。一女中的課業非常嚴,考上一女中的都是好學生。(我不知怎樣會歪打正著地考了進來,對我而言,簡直是禍不是福。)人人都應付裕如,隻有我一敗塗地。學校裏的考試又特別多,從小考,到周考,到月考,到期中考,到期末考……簡直是考不完的試。我知道人生像戰場,你必須通過每一種考試。而我呢?就在學校教育這一關,敗下陣來。


  這時,母親已經去台北“建國”中學教書。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中學教員,我的家庭,幾乎就是個“教育家庭”,這種家庭裏,怎麽可能出一個像我這樣不爭氣的孩子呢?父母都困惑極了,他們不相信我是愚笨的,愚笨的孩子不會寫文章投稿。(對了,我唯一的安慰,是常常塗塗抹抹,寫一些短文,寄到報社去,偶爾會刊登出來,我就能獲得一些菲薄的稿費。)父母歸納出一個結論:我不夠用功,不夠專心,不夠努力。


  我想,父母是對的。我可以很專心地去寫一篇稿,就是無法專心地去研究“X+Y”是多少;我可以一口氣看完一本小說,就是無法看懂水是由什麽組成,人是什麽碳水化合物。總之,我的功課壞極了,也讓父母失望極了。


  如果我家的孩子,都跟我一樣,那也就罷了。偏偏,小弟在學校中鋒芒畢露。他不用功、淘氣、愛玩……卻有本領把每科學科,都考在八十分以上。麒麟脾氣更壞了,動不動就和同學打架,但是,考起試來,總算能勉強應付。小妹進了幼稚園,像奇跡一樣,她展現了令人難以相信的才華,認字飛快,寫字漂亮,能跳芭蕾,能彈鋼琴……在進小學以前,就被譽為天才,進了小學一年級,她更不得了,無論什麽考試,她不考九十九分,她考一百分。


  父親逐漸把他的愛,轉移到小弟身上去。母親一向強調她不偏心,總是“努力”表現她的“一視同仁”。但是,人生就那麽現實。當你有四個孩子,你絕不會去愛那個懦弱無能的,你一定會去愛那個光芒四射的!一天又一天過去,母親越來越愛小妹,父親越來越愛小弟。而且,他們也不再費力掩飾這個事實。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一個微笑,愛會流露在自然而然之中。我和麒麟這對雙胞胎,當初的一麟一鳳,曾“喜煞小生陳致平”的,現在,已成為父母的包隻。


  從小,我和整個家庭是密不可分的。我的感情,比任何孩子都來得強烈。我熱愛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渴望他們每一個都愛我。如今回憶起來,我那時對父母的“需要”,已經到達很“可憐”的地步。我功課不好,充滿了犯罪感,充滿了自卑,充滿了歉疚,也充滿了無助。我多希望父母能諒解我,給我一點安慰和支持。


  初中二年級,我留級了。那年的麒麟就讀於“建國”中學,正是母親教的那個學校,是全省最好的男中。就像一女中是全省最好的女中一樣。但是,整個學期,麒麟和同學打架,和教官吵架,在訓導處咆哮,弄得全校師生,都到母親麵前去訴苦告狀。


  父母再也無法掩飾對我們兩個的失望。把我們兩個叫到麵前來,他們做了一個“決定”:

  “你們兩個,都已經十四歲了!十四歲夠大,可以練習獨立生活了。所以,從下學期開始,麒麟轉學到台中一中去住校,寒暑假再回來。鳳凰呢,就轉學到彰化女中去住校!”


  這個“宣布”,對十四歲的我來說,像是一個炸彈,驟然間炸毀了我依戀的那個世界。自從和父母投河不死,在桂林城內一家擁抱團圓,我就認為我們這個“家”是牢不可分的。如今,父母居然要送走我們兩個!十四歲並不夠大,十四歲還是個孩子,卻又足夠了解“放逐”的意義。我不要走,我不想走,我也不要麒麟走。我真想對母親呐喊哀求:

  “母親啊,別放棄我們!”


  但是,我太“自卑”了,自卑得不敢說話。至於麒麟,他是男孩子,不像女孩這樣纖細,這樣容易受傷,他怎麽想,我不知道。(事隔多年以後,我們這對雙胞胎曾談起這次被“放逐”的感想,麒麟才告訴我說,當時他氣極了!恨極了!滿懷沮喪和不平。但是,他卻因為這次的“放逐”,真的學會了獨立。)

  於是,麒麟被送到台中去了。台中一中收留了他,從此,他隻有寒暑假才能回到台北。那時,家裏沒有電話,麒麟不寫信,我們隻有寒暑假才能見到他。我呢?我被送到彰化去了,彰化在台灣南部,離台北好遙遠。但是,彰化女中卻拒絕收留我,因為初三是畢業班,他們不收轉學生。這樣,我就很意外地被打了回票。父母無奈何,隻好讓我繼續留在一女中讀書。


  我終於留在家裏了。但是,從此,我就失去了笑容。我變得那麽憂鬱,那麽強烈地自卑,這種心態,我想,父母到今天都不曾了解。麒麟走了,我更加孤獨。在學校裏的功課,仍無起色,我的生命,蒼白灰暗。這時,我寫作,我拚命寫作。少年不識愁滋味?誰說的?我的少年時期,卻隻有憂鬱,我的“多愁善感”,與日俱增。寫作,成為我唯一的發泄管道。


  這樣一天天“挨”過去,我初中畢業,考進了台北第二女中。麒麟從台中一中畢業後,考進了省立工專。因為工專在台北,麒麟又住回到台北來,但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學校宿舍裏。


  小弟也念中學了,他是建中的高材生,又畫一手好畫,父母特別為他請了師大美術係的孫多慈教授,教他畫畫。小妹成了母親最大的驕傲,她每學期拿第一名,獎狀獎杯,捧回家無數無數。父母也為她請了老師,教她舞蹈和鋼琴。


  我十六歲了。苦澀的十六歲。


  那年我讀高一。課餘之暇,我就把自己埋在圖書館裏,瘋狂般地閱讀各種文學作品。我覺得,我那時對文學是一種“饑餓狀態”,我“吞咽”中外名著。書看多了,思想也多起來,對人生的愛恨別離,感覺特別敏銳。我常常想,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麽?我在書中找生命的意義,找不到;我在教室中找生命的意義,也找不到;我在家庭中找生命的意義,更找不到了。


  那時,父親在師大教書之餘,又開始演講著述,生活忙得不得了。母親又教書又忙家務,深夜還要幫父親校對。他們實在太忙了,忙得沒有什麽時間來過問我的心路曆程。我覺得寂寞極了。在學校裏,我也有幾個好朋友,但她們和我比起來,卻“天真”多了。我滿心滿懷的熱情,無處發泄;滿腦子的疑問,沒有解答。然後,有一天,學校發給我一張“通知書”,要我拿回去給父母“蓋章”,通知書的內容是:我的數學考了二十分,要家長“嚴加督導”。這種通知書我是經常拿到的,本就沒有什麽稀奇。可是,那天我的情緒低落,自卑感發作得特別厲害。我覺得自己不成功,不優秀,不出色,不可愛,簡直一無是處!拿著通知書回到家裏,卻發現我那處處比人強的小妹,正坐在玄關抱頭痛哭,父母一邊一個,在想盡辦法安慰她。我不禁大驚,慌忙問妹妹發生了什麽大事,哭得這麽厲害,母親歎口氣,用充滿憐愛與驕傲的語氣說:

  “她實在太要強了,她哭,因為考了一個九十八分,沒考到一百分!”


  我目瞪口呆,揣在口袋裏的通知書簡直無法拿出來。但是,老師命令,明天一定要蓋好章交回。磨磨蹭蹭,到了深夜,我終於拿了通知書去找母親,母親一看,整個臉色都陰暗了下去,她抬頭對我說:


  “你要我們做父母的,拿你怎麽辦?為什麽你一點都不像你妹妹?”


  我心中一陣絞痛,額上頓時冒冷汗。我衝出房間,衝到夜色深沉的街頭,伏在圍牆上,瘋狂般地掉眼淚。那一瞬間,我又想起了東安城,弟弟們丟了,父母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死?童年的我,不早就踏進死亡了嗎?如果那時死了,現在就不會這麽孤獨、痛苦和無助了!

  當天晚上,我寫了一封長信給母親。這是我成長以來,第一次這樣坦率地向母親“告白”。如今,我已不能完全記起信中的內容,隻依稀記得,有這麽一段話:


  親愛的母親,我抱歉來到了這個世界,不能帶給你驕傲,隻能帶給你煩惱。但是,我卻無力改善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但是,母親,我從混沌無知中來,在我未曾要求生命以前,我就這樣糊糊塗塗地存在了。今天這個“不夠好”的“我”,是由先天後天的許多因素,加上童年的點點滴滴堆積而成。我無法將這個“我”拆散,重新拚湊,變成一個完美的“我”。因而,我充滿挫敗感,充滿絕望,充滿對你的歉意。所以,母親,讓這個“不夠好”的“我”,從此消失吧!

  寫完這封信,我找到母親的一瓶安眠藥,把整瓶都吞了下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星期之後了,我躺在醫院裏,手腕上吊著點滴瓶。母親坐在我的床邊,緊緊握著我的手,睜著一對紅腫的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盯著我。我立即明白,另一個世界還不準備收留我!張開嘴,我痛喊了一聲:

  “媽媽啊!”


  母親頓時抱著我的頭哭了。我也哭了。我們母女緊擁著,哭成一團。母親哽咽地說:

  “鳳凰,我們以前曾經一起死過又重生,現在,我們再一次,一起重生吧!”


  我哭著點頭,抱緊了母親。心裏瘋狂般地喊著:對不起,母親,我又把你弄哭了!以後,我一定不能讓你哭,不論再發生什麽事,我不要你哭!


  再過了一個星期,我出院回家。父親買了一個古箏送給我,慶祝我的重生。我很少收到父親的禮物,覺得特別珍貴。雖然始終沒學會彈古箏,卻常常抱著那古箏,隨意地撥弄。古箏的聲音清脆,帶著顫音,嫋嫋不絕。我每次撥弄古箏時,心裏也震震顫顫、綿綿嫋嫋地浮漾著哀愁。


  十六歲過去了。我苦澀的日子仍然沒有結束。


  (注:走筆至此,我心中依舊酸楚。很多人看到今日的我,總覺得我是一個被命運之神特別眷顧的女人,擁有很多別人求之不得的東西。可是,誰能真正知道,我對“成長”付出的代價呢?)


  第二章 絕望的“初戀”


  我十八歲到十九歲這一年,在台北第二女中念高三。


  我的家庭情況,有了一些變化。父親教了一輩子的書,此時終於教出一片美好的晴空。他的學生崇拜他、熱愛他。他定期在大禮堂演講,聽講的人擠破了大禮堂的玻璃門,每次都座無虛席。而且,他開始出書了,寫“中華曆史故事”。母親辭去了建中的工作,全心全意協助父親的事業。父親寫書,她負責出版,從校對到跑印刷廠,全是她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還要兼顧家務,我的母親,實在是個肯吃苦、肯努力、要強好勝,而又十分能幹的女人。


  小妹依然是優秀的小妹,小弟依然是優秀的小弟。麒麟依然住校,不常回家。我依然孤獨寂寞,生命裏一片貧乏。


  十六歲的事已成過去,在父母的記憶中逐漸淡忘。高三後我要考大學,母親最著急的事,就怕我落榜!父親是名教授,如果女兒考不上大學,那多麽沒麵子!而且,如果考不上大學,將來要怎麽辦?一個高中畢業生,連工作的機會都沒有!母親在忙碌之餘,幾乎每天都要對我說一遍:

  “你一定要拚出你全部的力量,以你的聰明才智,絕不可能考不上大學!萬一考不上,不是你一個人的失敗,是全家的失敗!你好自為之,千萬不要讓父母失望!”


  我很憂愁,真的很憂愁。我不願父母失望,不要讓母親哭。可是,我對那即將來臨的大學聯考,怕得要死。怕得夜裏會做噩夢,夢到全世界的人都在對我恥笑!陳致平的女兒,居然考不上大學!

  這個時期的我,已經不止是孤獨、寂寞和無助,我還有很深很深的恐懼。我所熱愛的寫作已全部停擺,因為母親說那會妨礙我的功課。至於屠格涅夫和莎士比亞,我更是碰也不敢再碰。每天捧著我看不懂的課本,我的自卑和害怕融為一體,緊緊糾結著我的心。


  十八歲!是花樣年華呀,擁有著青春的日子。我的十八歲,是如此暗淡無光。我消瘦、蒼白、食欲不振、精神恍惚。麵對鏡子,我總覺得自己像個紙人,風吹一吹就會破碎。在學校裏,同學給了我一個綽號,叫我“林黛玉”,顧名思義,就知道我是何等憔悴。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國文老師,用他的憐愛和鼓勵,一下子闖人了我心深處。


  老師足足比我大了二十五歲,他結過婚,妻子已經去世。他孤身一人來到台灣,當中學教員,已當了七年。他學問淵博、滿腹詩書,帶著中國書生的儒雅氣質。詩詞歌賦以至於書畫篆刻,他無一不會。說實話,我對他充滿了崇拜之情。這種崇拜,是很容易變質的。他對我,是充滿了憐惜之情,這種憐惜,也是很容易變質的。再加上,他也孤獨,我也孤獨,他正寂寞,我也寂寞。


  愛情一旦發生了,就不是年齡、身份、地位、道德……種種因素所能限製的。我帶著一份嶄新狂喜,體會到在這世間,我畢竟並不孤獨!老師已走過一大段人生,深知這段感情不可能有結果,卻迷失在我們彼此的吸引裏。他越要抗拒,越無法抗拒;越要理智,越無法理智。這段感情,夾帶著痛楚掙紮,一下子就像驚濤駭浪般,把我們兩個都深深淹沒。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一定不對的!我知道這段感情如果給父母知道,我們一定是死路一條!我也想過,社會的輿論、人們的看法、學校的立場……我越想越怕。最怕的,還是這段感情,會給老師帶來傷害,於是,我幾度下決心地對老師說:

  “分手吧!就當我們從沒有遇到過!”


  笨呀!已經相遇,怎能當成從沒相遇?已經相知,怎能當成從未相知?已經相愛,怎能當成從未相愛?分手失敗,兩人在苦海中載沉載浮。四十幾歲的老師,比十八歲的我更加驚慌失措。


  這份絕望的愛,像排山倒海的巨浪,卷進了我的生命。我無法抗拒,無力掙紮。愛情帶來的狂歡很快消退,剩下的就是煎熬和痛楚。我們兩個,費力地將這段感情,嚴嚴保密。但是,學校裏已經風風雨雨。老師誘惑女學生,罪名深重!女生愛慕男老師,不知羞恥!交相指責的聲浪,壓迫得我們難以抬頭。愛情,愛情應該是甜蜜的,怎麽我的愛情,這樣痛苦!到了這個地步,兩人痛下決心,再談分手。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寫了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

  見也不容易,別也不容易,

  相對兩無言,淚灑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聚散難預期,魂牽夢也係!

  這首歌所寫的,正是當時我們的寫照。


  再分手,又失敗了。老師常喝醉,醉了,就用淚眼看著我說:

  “為什麽讓我們中間,差了二十年!”


  喝得再醉一點,他就說:

  “二十年有什麽了不起?當我八十歲時,沒有人會說我不該追求六十歲的你!”


  喝得更醉一點,他就笑了:


  “我哪裏有四十歲?我根本沒有四十歲。會為你這個小女孩如此瘋瘋癲癲,我的心態停留在十八歲!智商隻有八歲!”


  喝酒不能解決問題。他好多天滴酒不沾,讓自己清清醒醒。然後,有一天,他抓著我的胳臂,用力搖撼著我,對我說了一番最懇切的話:


  “請你為了我,考上大學!這是你父母的期望,你一定不要讓他們失望。等你考上了大學,你會認識很多你同年齡同階層的男朋友,你一個個看過去,一個個接觸,當大學四年後,你如果沒有變心,我還在這兒等你!如果你變心了,那證明我們的感情,根本經不起考驗!我覺得,我們兩個唯一的前途,就是你大學畢業後的選擇!到那時,你依然選我,你的父母、家人、社會、輿論就都無話可說了!所以,”他用力地、懇求地說,“為我考上大學!為我不要變心!幫我,在你父母麵前爭一席之地!”


  好絕望好無助的愛,好矛盾的老師,好可憐的我。於是,我們把計劃定到五年以後,等我大學畢業的日子。那時,我們一定已奮鬥出一片天空!但是,五年是多麽漫長!考大學,考大學,考大學,考大學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真不敢去想,萬一考不上大學,我的命運會如何?父母的反應會如何?我和老師的前途會如何?


  我捧著書本,夜以繼日地念。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把我的生命都拚在那些書本上!那些我始終弄不清楚的數字遊戲,和那些與我毫無關聯的西洋文字。有時,會捧著書本發起呆來:真不相信這些“X+Y”有權利來決定我的愛情、我的前途,和我的生命!為什麽?我不懂。生命裏有太多為什麽,我都弄不懂。我卻偏要去弄懂“為什麽X+?等於2”,我瞪著那些數字方程式,覺得每一個符號代表的都是諷刺。


  命定的結果終於來臨了。


  第三章 落榜

  我落榜了!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計劃,所有的一切,都隨著落榜變成了一無所有。足足有三天,我躺在床上,拒絕下床,拒絕吃飯,拒絕見同學,拒絕父母的安慰,我拒絕一切,隻想死掉,隻想馬上死掉,把這一切的痛楚和失望,統統結束。


  母親坐在我床邊,她又哭了。我總是讓母親哭!為什麽我不能像小妹,永遠讓母親笑?父母辛辛苦苦養育像我這樣的子女,值得嗎?值得嗎?天啊,我真想馬上死掉!


  母親強抑著她的失望,握著我的手鼓勵我:


  “鳳凰,你才十九歲呀!來日方長。大學聯考,年年都有,今年失敗了,明年再來!明年失敗了,後年再來!你總有考上大學的日子!隻要不灰心,振作起來,繼續去努力,我對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你一定會考上大學的!”


  母親啊!你還要我明年再來?後年再來?你對我有信心,我對自己卻沒有信心呀!如果明年再失敗,後年再失敗……我必須一次一次去麵對自己的失敗嗎?母親啊,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優秀,沒有你期望的那樣勇敢……天啊,我隻想死去,隻想馬上死去!


  小弟、小妹和麒麟,繞著我的床說悄悄話,小妹捐出她的零用錢,小弟和麒麟拿去買了我最愛吃的牛肉幹、花生米和水果,三個人捧著食物,走到我床邊來說:


  “姐,不要傷心了,考大學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反正你明年再考就好了嘛!來,吃點東西吧!”


  我淚眼看我的三個弟妹,他們都優秀,唯有我失敗!他們是父母的驕傲,我卻是父母的恥辱!母親說過,如果我失敗,就是全家的失敗!天啊!我竟連累全家的人,都墜入失敗的深井裏。這樣一個害群之馬,怎麽還值得弟妹的尊敬和愛?我推開食物,什麽都不要吃,我隻想死去!

  老師,他在哪裏?當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竟無法對我施以援手!不能公然走人我的家庭,不能來探視我,也不能來安慰我,這咫尺天涯,如同萬仞千崖,他怎樣也不能飛渡!五年計劃,終成泡影。絕望的愛,畢竟隻有絕望!我幾乎不敢想到他,當我想到他時,我心泣血。為什麽地球不毀滅呢?不不,全世界的人都好,唯有我罪孽深重。老天啊!讓我死去吧!

  在我強烈的求死意誌中,什麽都變得不重要了。積壓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自卑感,被“落榜”的事實,像點火一樣地燃燒了起來,一燒就不可收拾。我本身的憂鬱,加上那無助的愛情,都把我推向毀滅的深淵。我寫了一首小詩,寄給我的老師,作為訣別的紀念:

  我值何人關懷?

  我值何人憐愛?

  願化輕煙一縷,

  來去無牽無礙。


  當細雨濕透了青苔,


  當夜霧籠罩著樓台,


  請把你的窗兒開,

  那飄泊的幽靈啊,四處徘徊,


  那遊蕩的魂魄啊,渴望進來!


  請把你的窗兒開,

  我必歸來,


  與你同在!


  然後,我又搜集了許許多多安眠藥、鎮定劑,和其他各種我能搜集到的有毒藥片,一起吞下去了。


  第四章 無法“死別”,畢竟“生離”


  我總覺得人類是很脆弱的動物,別的動物都有皮、毛、角或鱗、甲、殼……的保護,隻有人沒有,一層薄薄的皮膚裹著血肉之軀,實在是單薄極了。但是,人的生命力卻那麽強韌!千方百計想死,這個死亡之門,我硬是擠不進去。生命真奇怪,自己一點主權都沒有!既沒有主權決定自己要不要“生”,又沒有主權決定自己要不要“死”!父母操“生”的權,老天操“死”的權。或者,連“生”的權,也是老天操縱的吧!如果我不和麒麟結伴而來,說不定已被母親“處理”掉了!我卻偏偏是雙胞胎!注定要來到這人間,挨過種種劫難!連“逃”都不許我“逃”!人生,不是太悲慘了嗎?


  當我又被“救活”以後,我快要讓父母發瘋了!三年裏兩度求死,簡直是不可思議!我自己也快發瘋了,生既無歡,死而何憾?為何求生不得,求死也無門呢!在我們大家都激動悲憤中,我和老師的戀情也曝光了!

  那真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震動。當母親知道我居然被一個四十幾歲的老師所“迷惑”之後,她的憤怒像一座大火山,迸發出最強烈的火焰,把我和老師全都卷人火舌之中,幾乎燒成灰燼。


  母親把所有的責任,都歸之於老師。我的落榜、我的厭世、我的自殺、我的悲觀……都是這位老師一手造成!可的老師,他比我大了二十幾歲,已經是“罪該萬死”!他實在沒有絲毫的立場和力量來為他自己辯護!他也不敢辯護,生怕保護了自己,就會傷害到我!我們的愛情,到這時急轉直下,再也無法保密,已經鬧得全天下皆知。我惶然失措之餘,告訴母親,我大學也不要念了,就當我死了吧,讓我跟老師結婚算了!我這樣一說,母親的怒火,更加不可遏止了。


  母親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她一狀告到警察局,說老師“引誘未成年少女”。但是,我和老師之間,一直維持“發乎情,止乎禮”的態度,這件“控告”本身不太成立。盡管如此,我卻被這舉動,深深傷害了。接著,母親又一狀告到“教育部”,說老師“為人師表”,竟“誘拐學生”,師道尊嚴何在?“教育部”接受了這件案子,老師被解聘了。八年以來,他是最受學生愛戴及歡迎的老師,如今,身敗名裂。而且,竟連容身之地都沒有!


  我直到現在,對母親當時的種種手段,仍然覺得膽戰心驚,對母親的種種措施,仍然傷痛不已。我曾經聽說過,母貓為了愛護它的小貓,當它發現危險靠近時,會把小貓咬碎了吞進肚子裏去。當年的我,就有這種感覺。我絕不懷疑母親對我的愛,卻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粉身碎骨了。


  有時我會想,冥冥中一定有個大力量操縱著人類的命運。一切離合悲歡,大概皆有定數。世間的事就有那麽巧,我十九歲時和我的國文老師相戀,母親十九歲時也和她的國文老師相戀。兩代的遭遇,像曆史的重演。所不同的,隻是我的老師不該已結過婚,更不該比我大二十五年!其實,這些也都不是問題。問題在我的父母,竟不能像我的外祖父母那般灑脫。母親此時最恨我提到她的往事,她連我的名字“兩吉”的由來都不願麵對。她用一種作戰的精神來對抗我的老師,我害怕了。我是個會為愛情去拚命的女孩,但,我能拚我的命,卻那麽害怕,會拚掉老師的命!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生命裏充滿了狂風暴雨、痛苦掙紮。當母親奔波於各個不同的機構,一狀又一狀地告向社會當局,我的心已碎,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應付眼前的局麵。那時,台灣的法律規定,二十歲才算成年,二十歲以前都沒有自主權。母親抓住這條法律,告訴我,如果真愛他,等到二十歲以後。到了二十歲就不再管我,否則,她要利用監護權,讓老師付出代價!


  老師已經付出代價了。工作沒了,薪水沒了,宿舍沒了,朋友沒了,學生也沒了!短短幾個月內,他什麽都沒了,四麵八方,還湧來無數的責備,無數的輕蔑,無數的詆毀。他在這些壓力下掙紮,已經掙紮得遍體鱗傷。


  我開始怕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們還會做出些什麽事。我哭著哀求他們,跪著哀求他們,匍匐於地上哀求他們……請給我們一條生路!父親心軟了,母親就是不為所動。她義正辭嚴地問我:

  “真心的相愛,還怕一年的等待嗎?”


  我怕!我真的怕呀!我親眼看到,幾個月之內,老師生存的世界已被完全打碎。一年,一年能發生多少事呢?


  可是,我無力扭轉我的命運。老師終於在台北待不下去,他隻有去南部,找一個地方隱居起來。去“舔平他渾身的傷口”。(這句話是他說的,後來,在我很多小說中都有這句話。他說:“你看過受傷的動物嗎?每個受傷的動物,都會找一個隱蔽的角落,去舔平它渾身的傷口。”)老師必須要走,我們必須離別。老師對我沉痛地說:


  “請你為我勇敢地活下去,現在,你是我生命中,唯一僅有的!一年很快,一年以後,到你過二十歲生日那天,我會整天守在嘉義火車站,等你!如果你不來,我第二天再等你!我會等你一個星期!請你,一定要好好活過這一年,一定要來和我相會!讓我用以後的歲月,慢慢補償你這一年的煎熬,請你,一定要來和我相聚!”


  可憐的老師,可憐的我!

  雖然對未來毫無把握,我卻答應了他,一年後去嘉義和他相聚。到離別那天,我太傷心了!心中隱隱明白,這樣一別,可能終身難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的臉,我請求他麵對櫥窗,背對著我。然後,我哭著跑走了。從小到大,我的境遇坎坷,我曾經有好多次,覺得自己的“心”,真的會“碎”。那天,我已不止是心碎,我奔回家裏,覺得整個人都被掏空了。我幾乎不相信,我還能挨過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幾年以後(一九六三年),我把這段初戀,寫成了小說,那也就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書中從第一章到第十四章,都很真實。我的家庭背景,也很真實,隻是把兩個弟弟,合並成了一個人,以免人物太複雜。十四章以後的情節,和我的真實人生,就大有出入了。所以,看過《窗外》一書的人,一定能了解我這段初戀的經過,和它帶給我的傷痛。


  第五章 二十歲


  從十九歲到二十歲,這一年,對我比一個世紀都漫長。我一天又一天苦挨著日子,真正了解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老師一去無音訊,我收不到他的片紙隻字,不知道他人在何方。我失去了支持的力量,隻感到徹頭徹尾的孤獨。父母積極利用這一年時間,開導我、教育我,想盡辦法來愛我,希望我能脫離老師的“魔掌”。這些開導、這些教育、這些愛對我源源不斷地湧來,我被密密包裹、細細珍藏。可是,我心中隻有深深的苦澀。我那間四個榻榻米的小房間,成了我的囚籠。不論裏麵裝著多少愛,它實在不是我的天堂。我的心緒總是飛繞於雲端,尋尋覓覓,老師啊,你在哪裏呢?為什麽不給我寫信呢?

  要勇敢地活下去!

  是的,要勇敢地活下去!這一年,我常常在睡夢中醒來,淚水已濕透枕巾。可是,不論多麽憂鬱,多麽無助,我牢牢記著二十歲的約會,而不讓自己倒下去,更不允許自己再有輕生的念頭。逐漸地,我鍛煉出一種本領,每天默默地接受著日升日落,把每一個新的日子,都當成一項新的挑戰。要挨過去!日曆上劃掉的格子越多,我振翅飛翔的日子越近。


  我這種沉默的等待,顯然讓母親驚駭震動。有一天,她忽然把我攬入懷中,用無限溫柔的語氣對我說:

  “鳳凰,我能不能要求你為我做一件事呢?”


  “什麽事?”我問。母親的溫柔竟讓我提心吊膽。


  “為我再考一次大學!”


  “哦?”我驚愕地看母親,痛苦地說,“媽媽,你知道我根本不是念大學的料!”


  “你為什麽不再試一試呢?”母親輕言細語地說,“你每天無所事事,閑著也是閑著!再考一次對你沒有壞處。考不上,沒有任何人會怪你,考上了,我們當作是意外之喜。你正年輕,與其浪費這一年,不如準備考大學。這對你沒有損失,不是嗎?”


  我無力地看著母親,我有一個二十歲之約呀!我的生日在四月,大學聯考在七月。親愛的母親啊,你一定要毀掉我的約會嗎?我滿腹狐疑,卻不敢說出口。母親凝視我,居然洞察了我的心事。她不慌不忙地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放心,我已經說過,到了你二十歲,我就不再幹涉你,那時,你要做任何事都可以!不過,這些事情都不阻礙你再考一次大學呀!即使你二十歲生日後的第二天,你就結婚了,你還是可以考大學!結了婚念書的人也很多呀!我想,愛情是一種彼此的奉獻,他總不會自私到反對你讀大學吧!”


  “他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學的!”我匆忙地幫他分辯。


  “那麽,就再考一次大學吧!為了我,去再試一次!”母親那麽溫柔、那麽真摯、那麽渴望地看著我,看得我的心都絞痛了。我是怎樣一個女兒呢?考大學是我自己的事,母親沒有讓我去做工養家,隻“哀求”我去考大學。我還這樣不情不願!


  我想了一會兒,忽然想通了。


  考大學的準備工作就是念書,我閑著也是閑著,念書可能還更好打發時間呢!我盡可以隨意地念念書,瀟灑地再考一次!這樣想著,覺得答應母親也沒關係。最主要的,它不會影響我的二十歲之約!到時候,我可以奔赴嘉義,與他團聚。再回到台北來考大學。考不上,就當成一個遊戲,僥幸考上了,我能兼有學業和愛情,不是太完美了嗎?

  “好,我再試一次!但是,如果我又失敗了,請你不要失望!因為,我八成還是考不上的!”


  “隻要你答應去考,我就不會失望!”母親興奮地說。她的興奮使我有犯罪感,原來,我隻要答應去“考”,就能帶給母親這麽多的快樂!像我這樣一個充滿問題和失敗的孩子,換了任何一個母親,一定都對我放棄了。可是,我的母親不同,她永不放棄!直到如今,我都認為,我母親實在不是個“凡人”!

  我這一點頭,家中氣氛立刻改變。母親第二天就為我請了一位“家庭教師”,來為我補習數學。這一舉實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為,我家的經濟情況始終不好,四個孩子,都已長大,衣食住行加上教育費、醫藥費,家裏月月鬧窮。家庭教師的薪水不低,何況,母親請的不是普通的家庭教師,她硬是把全台北最有名的一位數學老師給請到家裏來了!這位老師身兼好幾個補習班和省中的課,從來不肯做“家庭教師”。他來教我,完全是受母親的感動,因為,他也是二女中的數學老師,他知道我的故事。


  這樣一來,我原準備隨意地念念書,瀟灑地再考一次,就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了。家庭教師帶來數不清的作業和功課,每星期來兩次,一本正經地教我這個笨學生。我頓時又掉回到“考大學”的“噩夢”裏。弟妹們全麵性地配合母親,給我找參考資料,找模擬考題。麒麟念的是五專,逃掉了考大學一關。他自願幫我補物理。一時間,生物、化學、物理、英文、曆史、地理……各種課本往我身上壓下來,我又喘不過氣來了,我又開始睡不著,我又精神緊張、情緒憂鬱。我怎麽會把自己又陷進這種“困獸之鬥”裏去的呢?“考大學”的悲劇在我身上已經發生過一次,幾乎搌得我粉身碎骨。而現在,我又麵臨第二次輾壓,眼看將再度被輾成飛灰。為什麽這種悲劇會在我身上重複輪回呢?


  老師啊,你在哪裏呢?為什麽不想辦法給我一點點訊息呢?難道你已經將我忘了?難道離開我的日子,你終於得到了平靜,所以,你準備放棄我了?難道……難道……母親的預料是真的,你對我的感情,隻是一時的遊戲?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升學壓力一天天加重,對老師的失望和懷疑也一天天加深。我又掉進那個無助的深井裏去了。隻覺得自己在墜落、墜落、墜落……井底,等待我的,將是冰冷的絕望。


  父母絕口不再提我的戀愛,就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他們提的,全是他們為我塑造的光明遠景。


  “上了大學,你的眼界就開了,你的世界會遼闊無邊,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在大學裏等著你!”


  母親哦,父親哦,不要對我抱的希望太高。大學的窄門,我一定擠不進去,你們何苦跟著我一起去摔跤?


  日子緩慢而滯重地,像一輛十輪大卡車那樣,從我身上一遍遍地輾了過去。我慢慢地被磨成了一片薄紙,薄得像蟬翼一樣,透明的,所有的孤獨和無助都寫在臉上;輕飄的,隨時可以“隨風而去”。


  老師仍然沒消息。我的二十歲生日逐漸接近。嘉義,嘉義是南部的一個城市,感覺上,那城市離我又遙遠又陌生。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裏。老師啊,你要我孤身一人,撲奔那茫茫的未來嗎?我研究地圖,研究火車時刻表,搜集我身邊僅有的一些零用錢……母親冷眼旁觀,什麽話都不說。到了生日前一星期,母親才鄭重宣布:


  “今年的四月二十,是雙胞胎的二十歲整生日。我們家一直窮苦,孩子們從沒慶祝過生日。但是,今年不一樣,一兒一女,同時滿二十歲,我要給你們這對雙胞胎,大大地慶祝一下。”


  我還來不及說什麽,麒麟已歡呼起來,小弟小妹掌聲雷動,全家洋溢著一片喜悅。我勉強地跟著大家笑,看樣子,四月二十那一天,我一定走不了。


  生日那天到了,我再也想不到,母親居然把我們在台灣的親友,全部請來。我們那二十個榻榻米的房子,擠得水泄不通。叔叔伯伯、舅舅姨媽、表姐表弟、堂姐堂弟……濟濟一堂。母親那天真是忙極了,她不但裏裏外外地奔跑,倒茶倒水、招待嘉賓。她還親自下廚,做幾十個人吃的酒席。台灣的四月底,天氣已相當熱,我們的日式小屋,從來就沒有空調。母親在火爐前燒烤,汗珠從額上滴滴滾落。我在母親身邊,想幫忙洗洗切切,母親把我推出廚房,憐愛地看著我,柔聲說:

  “不要弄髒你的新衣服!去外邊客廳裏跟大家玩吧,今天,我要給你一個最美好的生日。青春是這麽珍貴的東西,我希望你永遠記得你的二十歲!”


  母親啊!我的心那樣強烈地痛楚起來,犯罪感把我層層包裹。我即將離去,對一個即將背叛你的女兒,你為什麽還要對她這麽好呢?終於,到了開席的時間,大家坐滿了一客廳。我們臨時借了一張大圓桌,桌上全是母親親手烹調的山珍海味,那天的菜肴真是豐盛極了。大家坐定,都對我和麒麟舉杯,祝我們生日快樂。此時,母親忽然站起身來,對大家說:

  “今天,是鳳凰和麒麟滿二十歲的日子,我有幾句話,必須當著大家,對他們兩個說!”母親轉向了我,眼光深刻而哀傷(那天的麒麟,完全是我的配角),繼續說:“二十歲,是法律規定的,成人的年齡。從今天開始,鳳凰和麒麟,就是成人了。換言之,我再也管不著他們了。他們的翅膀,終於長成。回憶起來,從他們出世,就是一個多難的時代,我拉拔他們到翅膀長成,實在不很容易,在烽火連天中,多少次,大家都可能同歸於盡了。可是,我總算把他們兩個帶大了。現在,他們已經有夠硬的翅膀,如果他們想飛,我再也不會阻止,就讓他們從我身邊飛走吧……”


  母親的話沒有說完,我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沿著麵頰,一直不斷地滾落。母親凝視我,淚珠也從她眼中湧出,濕透了她胸前的衣襟。她一麵掉著淚,一麵哽咽地對我說:

  “鳳凰,請你原諒我!我曾經用各種方式,不擇手段地破壞你的戀愛,今天我當著所有親友,向你道歉!請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愛你和保護你!可能我愛得太多,但是,我就做不到不去愛你呀!現在,你總算滿了二十歲,我知道你全心全意,就想離開我!鳳凰,還記得你坐在瀘南中學的門檻上,跟著那些中學生念”梁上雙燕“嗎?你才七歲,就能朗朗背誦,記得嗎?”


  我哭著點頭,一屋子賓客鴉雀無聲。


  “你還會背嗎?”母親的眼淚更多了,“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母親念了其中四句,聲音已喑啞難言。“去吧!鳳凰!如果你真想離開我們!去吧!你能做到舉翅不回顧,你就去吧……”


  母親啊!我親愛的,親愛的母親啊!我的淚水瘋狂地湧出,模糊了我所有的視線,我的五髒六腑都絞扭成了一團。一刹那間,許許多多童年往事,齊湧心頭。東安河裏,母親帶著我走出死亡;在山溝裏,母親差點被日軍擄去;白牙鎮上,兩個弟弟失散;桂林城內,一家擁抱團圓……從童年到現在,這條路好長好長,我們大家都走得好辛苦。一家人一直手握著手,心連著心,直到我的戀愛發生!

  想到這裏,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我哭著奔向母親,抓著母親的手,我在滿屋子賓客的注視下,對母親跪了下去。我哭著喊:

  “我不飛走,我不飛走!我發誓,從此聽你的,隻要你不哭!”


  母親啊!我不要你哭!十六歲那年,我就發過誓,不要讓你哭!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讓你哭!那麽,就讓我的心碎成粉末吧!我投降了!我不飛了!我跪在那兒,緊緊握著母親的手,感到母親的手在顫抖著。而滿屋賓客,一片唏噓聲。


  就這樣,我二十歲的生日過去了。就像母親說的,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我的二十歲!直到今天,二十歲生日那天的種種事情,在我眼前心底,都曆曆如繪!


  二十歲生日過去,我沒有去嘉義。第二天,我也沒去,第三天,我仍然沒去。一星期過去了,我依舊沒去!

  我失約了。老師那邊,是一片沉默,什麽反應都沒有。我已徹底和他斷絕了音訊。我的初戀,就這樣悄然結束。回憶起來,我和老師的感情,從開始到分手,前前後後,不過隻有一年的時間。這一年,卻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它改寫了我這一生的命運!在我後來的遭遇中,這逝去的一年,始終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別了,我的老師。二十歲那年,我常倚著窗子,看天空有沒有燕子飛過。心裏反複低唱著一首歌:


  把印著淚痕的箋,

  交給那旅行的水,

  何時流到你的屋邊,


  讓它彈動你的心弦。


  我曾問南歸的燕,

  可曾帶來你的消息,


  它為我的命運哭泣,


  希望如夢心也無依。


  二十歲那年,我依然無助。沒辦法收拾初戀的悲痛,沒辦法遺忘那一年的點點滴滴;沒辦法漠視父母的愛,也沒辦法治療自己的自卑。當心底的歌縈繞百回千回之後,大學聯考仍然在等著我!

  (一直到十幾年後,我才輾轉知道,老師在那一年中,寫了幾十封信給我,嚐試過各種渠道,想把信轉人我手中,我卻始終沒有收到那些信。)

  第六章 初試寫作

  那年七月,我考大學再度落榜。


  生命已經夠暗淡了,在這樣暗淡的歲月中,依然逃不掉落榜的命運!


  我盡量撫平自己的情緒,接受了這個無可奈何的事實。自從二十歲生日過後,我變得有些麻木了。好像“失敗”是我命中注定的遭遇,怎樣都逃不掉的。我沒有像上次那樣痛不欲生,也沒有把自己像蝸牛般縮到殼裏去。我照常過日子。但是,每夜每夜,我注視著屋頂發呆,在許許多多無眠的夜裏,思索著我的未來。如果人生是一條無法逃避的漫漫長路,我今後的腳步,應該往哪一個方向走?父母為我鋪的路,我顯然是走不下去,自己選擇的戀愛,已變成心版上最深的創痕。而今而後,我當何去何從?

  就在我開始認真地考慮我的“未來”時,母親已打起精神(我二度落榜,她受的打擊比我還重)鼓勵我明年去“三度重考”!母親這種越戰越勇的精神實在讓我又驚又佩。可是,在驚佩之餘,我不禁顫栗。我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幅畫麵,就是白發蒼蒼的老母,攙著也已白發蒼蒼的我,兩人站在“大學聯考”報名處的門前,老母還在對我苦口婆心地鼓勵著:


  “鳳凰,你還年輕,考了五十年,考不上又有什麽關係?你還有第五十一次!”


  這畫麵嚇住了我。不!我心中強烈地呐喊著:我再也不考大學,我再也不碰那些教科書,我再也不讓這“考大學”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兩次的失敗已經夠了,我再也不要去麵對第三次的失敗!

  當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以後,母親太失望了。她憂愁地看著我說:“那麽,你以後要做什麽呢?一張高中畢業的文憑,在現在這個社會上,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要去寫作。”我說,“我已經浪費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學,現在,我可以專心去寫作了!”


  母親注視我,更加憂愁了。


  “寫作,比考大學還難呢!你或者可以把寫作投稿當成一種娛樂,如果你要把它當成事業,那條路未免太艱苦了!你看,每年有數以萬計的中學生進入大學,每十年,都出不了一個作家!”


  “讓我去試試看吧!”我無奈地說,“總之,這是我自己的人生呀!”


  母親不再表示意見,卻深深歎了口氣。她整理起那些大學聯考的教科書,一本也不丟掉。小弟已經高三,明年還要用。或者……我也還會用吧!我恐懼地想著,覺得母親有股強大的、難以抗拒的意誌力。她所有的期望,都會達到吧!說不定,我明年又會乖乖地捧著書本,去死啃那些我永遠弄不懂的“X+Y”吧!這想法讓我不寒而栗。讓我趕快奔出家門,去買稿紙,買墨水,買合用的鋼筆。再趕緊奔回家,在我那張小小的書桌上,立刻攤開了我的稿紙,我要寫作!

  我開始寫作了。


  我相信我對寫作,是有狂熱、有毅力、有決心,也有一點點才氣的。但是,我最初的寫作生涯並不順利。


  我們家的日式小屋,已經略加改善,這些年來,陸續把紙門換成了木板門,把榻榻米換成了地板。我們從打地鋪也升格成睡床了。我和小妹睡一張床,合住一間房間,這間房也同時是我們家的餐廳,還是到廚房去的必經之路。我們家始終沒有浴室,廚房就是浴室,買了一個大鋁盆作為澡盆,每晚全家輪流進廚房洗澡。所以,我的房間經常熱鬧極了,早上,大家搶進廚房去洗臉漱口,晚上,大家搶進廚房去洗澡。一日三餐,母親跑出跑進,煎煮炒炸,極其辛苦,飯開上桌,大家再湧進餐廳吃飯。吃完飯,我就忙著收拾善後,洗碗洗廚房。


  小妹是家裏的才女,用功得不得了。我和她共享一間房,我的“寫作”隻是我任性的遊戲,自然不能妨礙小妹的正經功課,所以,當她書聲朗朗時,我隻有停筆,當她要用房內那唯一的書桌時,我就收拾稿紙打遊擊。二十個榻榻米的房子實在太小,走來走去,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安心思想及動筆的地方。


  父親是一家之主。母親的權威雖然很大,對父親仍然忍讓三分。父親這時的事業如日中天,他教了一輩子書,又是演講中華曆史的專家,因此,養成了他一個習慣,他不會“談話”,隻會“演講”。在家裏,他不論是對客人或是對家人,他一講話就“聲如洪鍾、滔滔不絕”,我們家的木板門無法隔音,所以,每當父親“演講”時,我又必須停筆。


  麒麟和小弟的年齡隻差兩歲,這時正值青春期。兩個人年齡雖相仿,意見卻永遠不同。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強,都有著叛逆性。當他們彼此表達意見,或發揮他們的叛逆性時,聲音真是大得不得了,有時動口,有時動手。動口時還好,動手時家中會桌椅齊飛。小小的日式房子,在他們生龍活虎地表演時,我捧著我的稿紙,往往連逃難的地方都沒有。


  在這種環境下要寫作,僅僅靠熱情、毅力、決心和才氣都不夠,必須還要靠運氣和奇跡。我的運氣未來,奇跡也找不到。寫啊寫啊,寫得非常辛苦,勉強寫了幾篇短篇小說,寄出去就被退了回來。每當厚厚的一遝退稿出現在信箱裏時,我真沮喪極了。母親眼看我辛辛苦苦地寫,又花郵費去寄,每天翻報紙看有沒有發表,最後卻在信箱裏收回原稿。這樣循環不停地兜了好多次圈子,母親按捺不住,表示意見了:

  “我看,你還是規規矩矩去考大學吧!”


  我心中顫栗。不,不能考大學,考大學是所有噩夢中最大的一個噩夢。我堅持地寫,繼續地寫;堅持地寄,繼續地寄。我把甲地退回來的稿子再寄往乙地,乙地退回來再寄往丙地。英國作家傑克?倫敦把這種投稿方式稱為“稿子的旅行”。我也讓我的稿子去旅行,隻是,它們往往“周遊列國”之後,仍然“回家”。我麵對這些已無處可旅行的稿件,真難過到了極點。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天分,能不能走這一條路?


  在我初嚐寫作滋味的這段時間裏,父母也積極地幫我物色了好幾個他們認為“門當戶對”“年輕有為”的男朋友。母親實在太聰明,她在我的眉間眼底,已經看出我對老師絕未忘情。這對她永遠是個威脅。現在,我和老師雖然已斷了音訊,萬一有一天,兩人又聯係上了,那就太危險了。很可能,她在我身上用的工夫會功虧一簣!

  所以,那一陣子,我們家中的年輕人來來往往,不是師大的學生就是台大的學生,個個都是青年才俊,家學淵源。這些年輕人又常常把他們的朋友帶來玩。有一些,純粹是想“看看那個差點和男老師私奔的女孩”。我在父母的“善意”下,隻好和這些年輕人應酬,這種應酬,也成為我生活中的苦事。因為,我心底常常燃燒著一股無名之火,這無名之火使我看任何人都不滿意。我無法和他們感光,無法和他們來電,我心中的底層,仍輾轉呼喚著老師的名字。但,老師已像斷線的風箏,無處可尋!


  這種生活,我過得好累!


  父母的愛、年輕男孩的“包圍”(他們並不愛我,隻是對我好奇,我的戀愛史,已經鬧得人盡皆知)、辛苦的寫作、茫然的前途、考大學的威脅……都造成我精神上的負擔,何況,我心中仍然綿綿嫋嫋,浮漾著初戀的悲愁。一切都好無望!尤其,家裏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正經”工作,教書的教書,念書的念書,持家的持家。隻有我,整天塗塗寫寫,晃來晃去,和男孩子交際應酬……什麽“正經”事都不做,像父母“養”著的一個“廢物”!

  生活在很多的愛裏,卻感到無邊地孤獨。選擇了寫作,卻進行得如此不順利。二十歲,已到成年,卻仍然沒有工作,不肯讀書,用錢要向父母伸手……我的自卑感又開始發作。四顧茫然,真想擺脫這種生活!真希望有一個轉機,讓我能自由自在地透口氣!真不願日以繼日,夜以繼夜,就這樣一天天耗下去。


  就在我這種“急於求變”的情緒中,像命中注定般,“慶筠”及時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慶筠並不是他的真名,我想,在我這本書中,出於對他隱私權的尊重,我還是不用真名比較好。)

  慶綺,他改寫了我以後的生命。


  第七章 慶筠

  慶筠,二十六歲,畢業於台大外文係。他不是父母為我“安排”的男朋友,也不是來自父母了解的家庭。他的出現,完全是個“偶然”,他和我成為朋友,是父母的一個大大的“意外”。


  慶筠的身世,是蠻可憐的。他是浙江人,十七歲那年高中畢業,跑到台灣來找舅舅,從此就和父母離散了。在家鄉,他有很好的家庭環境,在台灣,他卻形同孤兒。完全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決心,他考入了台大。在沒有任何經濟支持,也沒有家庭溫暖的情況下,他獨自苦撐,終於完成了大學學業。認識我那年,是他大學畢業的第二年,他正在台北近郊服兵役。


  說起來,他這人是有些瘋狂的。在台大,他本來考人電機係。那時,電機正是最熱門的科係,考進去非常難。他好不容易考進去了,念著念著,竟發現自己狂熱地迷上了文學,於是,他毅然地放棄了電機係,轉入外文係。因而,別人的大學念四年,他的大學竟念了七年。


  他和我的認識,也因文學而起。那時,他和我一樣,正熱衷於寫作。他想寫一篇曆史小說,需要一些曆史資料,他就毛遂自薦,來我家找我父親,研究曆史問題。事有湊巧,他來的那一天,父親不在家。我正在客廳裏和麒麟、小弟玩橋牌,三缺一,他坐下來就加入一腳。我們四個就玩起橋牌來,一場橋牌玩完了,他和我們三個都混熟了。第二天,他又來了,沒有找父親,他找我。談文學、談寫作、談抱負、談小說……他驚奇於我居然看了那麽多文學作品。我驚奇於他對寫作的狂熱。我們一談起來就相當投機,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要找一個誌趣相投、興趣接近的人並不容易。


  我前麵已經寫過,我那時正有年輕男孩的“包圍”。慶筠不屬於那些男孩的圈子,他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他糊裏糊塗地闖進來,糊裏糊塗地就對我發生了感情。我珍惜他這份感情,因為他不是那些男孩,他沒有經過“安排”,他也沒有對我的過去好奇,而用有色的眼光來看我!他喜歡我純粹因為我是我,並不因為我是個“有浪漫故事”的女孩。


  就這樣,我和慶筠開始“約會”。他第一次約我出去,不敢隻請我一個人,他向同學借了一把獵槍,約我和弟弟三人一起去新店的山上“打獵”。此事也非常“新鮮”,從沒有人約我去打獵過。我們四個人到了山上,他把一把獵槍交給麒麟和小弟,說:


  “槍隻有一把,人又太多!這麽多人在山裏走,把野獸都嚇跑了!這樣吧,我把槍讓給你們兩個,你們去打獵!我和你姐姐去看風景!”


  麒麟、小弟一聽大樂,拿了槍就跑掉了。慶筠這才轉頭看著我,透了口氣說:

  “好不容易,想出獵槍這個點子來,總算可以把他們兩個給支開了!”


  他說得坦白,我不禁笑了起來。說實話,那個時期,能讓我笑的人不多,能讓我笑的事也不多。笑完了,覺得和他蠻親近的,這種親近的感覺也很好。自從和老師分手後,我覺得自己已命定孤獨。雖然和別的男孩也約會過,我卻從沒有走出過我的孤獨。


  這時,我仍然沒有準備走出我的孤獨。對老師,我依舊深深懷念。可是,和慶筠在一起,比較容易打發時間,聽他談文學、談小說、談寫作……都是我愛談的題目。然後,他拿來厚厚一遝剪報給我看,都是他大學時代發表的作品,他靠這些稿費來維持生活和繳學雜費。我翻弄剪報,心中佩服。他卻說:


  “這些都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一點文學價值都沒有!我為了生活,隻好寫這些投人所好的東西,這些東西不能代表我!等我服完兵役,我要全心投入,去寫一些真正有血有肉有骨頭有生命有價值的作品!”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大為折服。心想,我隻求作品發表,我就會高興死了,管他是不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他能“騙稿費”,就不簡單,他居然還不滿意!到底是台大外文係畢業的高材生,和我這個高中生不一樣。他的胸懷大誌,使我不能不刮目相看。再去細讀他“騙稿費”的文章,覺得文筆流暢,表達力非常強,短短的小品文,親切可喜。一些短篇小說,也寫得頗為生動。


  文學和寫作,把我和慶筠拉得很近。這時,母親卻有些緊張了。她對慶筠的來龍去脈,完全摸不清楚,看他窮得滴滴答答,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說起話來雖然壯誌淩雲,就怕做起事來不太實際。母親已經看到我“寫作”的艱辛,現在無巧不巧,又來了個慶筠,居然想把“寫作”當成第二生命!兩個“夢想家”在一起,除了夢想,還能有什麽?母親把這看法,非常婉轉地對我說了。然後,就下個結論:

  “我看,你還是收收心,去考大學吧!”


  我一聽到“考大學”就心驚膽戰,渾身所有的神經細胞都緊張起來。我知道,母親始終沒有放棄讓我讀大學。就連那些包圍我的男孩子,也鼓勵我考大學。隻有慶筠與眾不同,他振振有辭地說:

  “如果你誌在寫作,讀不讀大學都一樣!許多文學係畢業的學生,念了一肚子的文學理論,仍然一篇文章都寫不好!我畢業的那班同學,現在準備走寫作路線的,隻有我一個,所以,與其浪費時間去考大學,念大學,不如立刻去寫!”


  他的話,於我心有戚戚焉。


  這時,我對慶筠已頗有好感。但,好感歸好感,至於戀愛,還有好大一段距離。我曾經那樣轟轟烈烈地愛過,所以我知道什麽叫戀愛。慶筠呢?他懵懵懂懂,雖然在大學裏也追過女孩子,也似乎愛過,似乎失落過。但,那都隻是淡淡地來,淡淡地去而已。這次和我的認識,完全在他的“計劃以外”。他像一個出軌的火車頭,一滑出自己的軌道,就完全無法控製。他用很大的衝力衝向了我。我心惶惶,充滿了矛盾、困惑、不安,和隱隱的抗拒。


  自從和老師分手,我就認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戀愛了,不隻不會戀愛,而且沒有能力戀愛了。那次初戀,帶來的創傷如此深刻,我仍然時時陷在往日的傷痛裏。午夜夢回,老師的影子揮之不去。這樣的我,怎麽能和慶筠談戀愛呢?這對他是不公平的。於是,我有意拉遠兩人的距離,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我越退,他越進,我想淡化,他卻狂熱。


  在這種情況中,我的情緒真矛盾極了。說實話,慶筠填補了我內心的空虛,帶給我好多的溫暖。讓我在孤獨和無助中,有了扶持。我對他確實心存感激。再加上,我那麽自卑,依然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我,居然能讓他心動,他的“心動”就“感動”了我。我一直是個非常容易感動的人。


  有一天,我生病了。我的身體並不很壞,可是,自幼就過著顛沛流離的苦日子,難免抵抗力弱。幾乎每年的冬天,我都逃不過要感冒一次。我的感冒,總是來勢洶洶。那天,我臥病在床,因為發燒,有些昏昏沉沉。我說過,我的臥室就是餐廳,在廚房的隔壁。廚房中正在生煤球,煤氣滿溢在我的房間裏。我躺在床上,咳得厲害。咳著咳著,我忽然發現慶筠正忙得不可開交,他給那扇通廚房的門,加了一條彈簧,讓它能自動合上。他發現這樣仍不足以阻擋煤氣,就拿著膠紙,把門縫密密地貼起來。我看著他做這件事,覺得他好傻,那扇門一天要開開關關幾十次,貼膠紙有什麽用?但,一轉頭,我淚珠滾下。在這小屋裏已住了快十年,第一次有人想幫我阻擋煤氣!


  慶筠沒有父母,沒有家,他很窮。窮得隻有一件西裝上衣、兩條西裝褲。兩條褲子是必需品,要換著穿,一件西裝上衣也是必需品‘永遠不肯脫。後來,我才發現,他的兩條褲子,屁股後麵都磨破了’破得不忍卒睹。他就穿上西裝上衣,用來遮住屁股。所以,不管天氣多麽熱,他就是無法脫掉西裝上衣。他除了以上的衣服外,還有一件毛衣,毛衣的線頭都已經滑落,整件毛衣,稀稀落落,像山羊胡子般垂著胡須。那不是一件毛衣,簡直像個破魚網。他卻珍惜這件毛衣珍惜得不得了,他說:

  “這是我母親親手給我打的,穿著它,我就暖了!”


  我真不知道穿著它,怎麽會暖?但是,他這種小地方,實在讓我心酸酸,充滿了憐惜。這件毛衣的邊際效用,還不止於保暖,每到夏天,他居然有本領把這件毛衣送進當鋪,他對當鋪老板說:

  “你放心,這是我母親親手打的毛衣,對我而言,是件無價之寶,我絕不可能讓它死當的!所以,你放心地當給我,我一定會來贖!”那當鋪老板,也真的會當給他。過了一陣子,他拿到稿費,就飛奔去贖毛衣,從來沒讓那件毛衣死當。一年裏麵,這件毛衣在當鋪裏出出入入,總有好幾次。後來,當鋪老板對他也熟了,隻要他拎著這件破毛衣來,就當給他兩百元。在我和他交朋友這段期間,他難免要多用一點錢,這件毛衣就經常躺在當鋪裏。


  他雖然這麽窮,卻窮得滿不在乎。他對物質的需求已接近於零,隻是滿腦子想寫作。他這種傻勁,和他這份窮苦,都讓我心中惻然。


  然後,他退役了。退役之後,他原準備找間能擋風遮雨的小屋,去埋頭從事寫作。可是,小屋也要錢,沒有人會給你白住的小屋。他迫不得已去找工作,在同學幫助下,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那學校在台北近郊,新店附近,一個名叫“七張”的地方。在那時候,算是相當荒僻的地點。學校是私立教會學校,待遇不高,所喜的是,工作時間也不長,每天隻要教兩節英文,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屬於自己。學校本來不供宿舍,看他實在沒地方住,就把校園中一間堆雜物的小破房間清理出來給他住。


  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真的嚇了一跳。那小屋單薄極了,是由幾片木板搭蓋而成,由於年久失修,門窗都早已破損。風一吹過,窗也動,門也動,連木板牆都會動。窗子外麵,是學校最荒僻的一個死角,到處都是荒煙蔓草,看起來十分蒼涼。小屋裏,有一張木板床,有一張小書桌和一把竹椅。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我看得好不淒慘,他卻笑嘻嘻地說:


  “夠了!能寫作就好了!有桌子有椅子,夠了!有筆有稿紙,夠了!有我的頭腦和我的決心,夠了!”


  他在那兒左一聲“夠了”,右一聲“夠了”,我看來看去,實在是左也不夠,右也不夠。心想,這小屋已破落得無從改善,最起碼幫他把小屋的氣氛改一改吧!於是,第二次,我帶了一盞有紗罩的小台燈,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兒,我要幫他縫製一麵窗簾。


  那天,他坐在小台燈下寫作,我坐在床上縫窗簾,房間裏靜悄悄。他寫著寫著,回頭看看我。我專心地縫窗簾,他又掉頭去寫作。再寫著寫著,他又回頭看著我。這次他看了好久好久,看得我停下了針線。我們互視了好一會兒,他終於丟下了筆和稿紙,走到我身邊坐下來,握住了我的手,誠摯地說:


  “我們結婚吧!與其分在兩處,各人孤獨地寫作,不如聚在一起,結伴寫作!你說昵?”我怔怔地呆住了。


  第八章 結婚

  我這一生的遭遇,說起來都相當傳奇。


  我和慶筠,原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我們認識之前,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計劃。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嫁給他,即使在和他交朋友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想過。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不適宜結婚的人,他太理想化、太夢想化、太不實際。我呢?我也不適宜結婚的,因為在我心底,老師的影子仍然徘徊不去。


  可是,那時的我,非常空虛和寂寞。我那日式小屋,總帶著無邊的壓力,緊緊地壓迫著我:母親要我考大學,弟妹都比我強,寫作的狂熱無人能解,我是家裏唯一的“廢物”!這種種情懷,使我急於逃避,急於躲藏,急於從我那個家庭裏跳出去。老師已渺無音訊,初戀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已畫上休止符。一切,一切,造成了一個結果,我認真地去考慮慶筠的提議了。


  如果慶筠對寫作不那麽瘋狂,如果我對寫作也不那麽瘋狂,我們之間大概不會迸出火花。如果他不是那麽貧窮和孤苦無依,我不是那麽寂寞和無可奈何,我們之間大概就不會生出憐惜之情。總之,他的提議讓我心動。最起碼,結婚可以結束兩份“孤獨”,解除兩份“寒苦”,何況還能“結伴寫作”呢。母親對這件事的反應又很激動:

  “他那麽窮,拿什麽來養活你呢?”


  母親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因為,以前,她也用這句話來問我的老師。我很了解母親愛我的一片心,生怕我和她一樣,任性地嫁給一個讀書人,走上一輩子貧苦的路。但是,二十一歲的我,從來就沒過過豐衣足食的日子,早把能吃苦視為一種“清高”、一種“美德”了。我當時就忍無可忍地發作了:

  “我又不是金枝玉葉,又不是富家子弟,為什麽我就那麽難養呢?如果我命定要窮要苦,那是我自己的命,你就讓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吧!反正,你沒有辦法幫我來過我這一輩子的!”母親瞪視著我,好失望地歎了口氣:


  “女孩子一結婚就完了!你這麽年輕,為什麽不去念書,滿腦子隻想結婚,你不是太奇怪了嗎?”


  我無言以答。逃,逃,逃!我不能告訴母親,我那麽想逃,逃開優秀的弟妹,逃開考大學,逃開日式小屋,逃開我的自卑感……我能說嗎?我不能說!母親不再說話,她對我失望到了頂。她已經斬斷過我的一次戀愛,不願再做一次,她又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說:

  “好吧!一切是你自己選擇的!”


  就這樣,我和慶筠準備結婚了。(後來,有許多的報章雜誌報導我的故事,都說我“奉母命與慶筠結婚”,這實在是個天大的誤會,母親幫我選擇的男孩子,都被我潛意識中的抗拒給排斥了。慶筠和我的婚姻,無論是對或是錯,都應該由我自己去負責。)

  我們準備結婚,當然不能住在他那間小破屋裏,我們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眷區中,找了一幢小小的房子。一間客廳、一間臥房,還有廚房和廁所。房子雖小,前麵卻有個好大的院子,四周圍著竹籬笆,院中全是雜草。房東非常客氣,租金算得十分便宜。但,這整個眷區,都在田野當中,要走田中小徑,才能到房門口。頗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所以,我們在結婚前,就忙著清除雜草、種菊花。


  就在慶筠興衝衝除雜草、種菊花的時候,我心有不安。我覺得慶筠是個相當天真和憨厚的人,我不能讓他糊裏糊塗娶了我,對我的“過去”還茫然不知。於是,有一天,我詳詳細細地把我初戀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全講給他聽。他很仔細地聽完了,就急迫地問了一句:

  “現在呢?你還愛他嗎?”


  我心中一陣痛楚。我最怕他有此一問。注視著他,我無法騙他,無法騙自己。


  “我想,”我坦白地說,“他會永遠活在我心裏!”


  “什麽意思?”他暴躁地跳了起來,蒼白著臉喊,“當你和我交朋友的時候,他一直在你心裏嗎?”


  “是的!”


  他呆住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他的樣子,像受到了好大好大的打擊。我心有不忍,可是,我就是不能騙他。我咬咬牙,很誠懇地說:“你還來得及後悔,你可以不要和我結婚。坦白告訴你,我愛過,也被愛過,我知道什麽是愛,什麽是被愛,我和你,雖然彼此吸引,彼此憐惜,可是,距離愛和被愛,還是很遙遠??”


  “什麽意思?”他再度大吼大叫,“你不要代替我來說話,你根本不知道我對你是怎樣的!”


  我默然不語,非常憂鬱。他在雜草叢生的院子裏暴跳、踢石頭、踢牆角,就是不敢踢我。鬧了半天,他平靜下來,開始思想。他想來想去,顯然是想不通。然後,他抓住我,激動地說:

  “我不過問你的過去,反正你發生那段戀愛的時候,我根本不認識你!但是,現在我們要結婚了,你難道沒有愛我勝過愛他嗎?”


  我看著他。老天啊,說謊話很容易,我為什麽不會說呢?我想了半天,才很悲哀地說:


  “我和老師那份感情,簡直是‘驚心動魄’的。我想,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發生那麽強烈的感情!”


  “那麽我呢?我算什麽?”他跳著腳問。


  “和你的感情很溫馨,很沉穩,很平靜。”我試著解釋我的感覺,“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覺得彼此這麽親近,這麽興趣相投。決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對你好,對你忠實,為你持家,為你做一切……”


  “你講這些都沒有用!”他氣惱地打斷了我,“隻要肯定地告訴我,你愛我,是不是,比愛他,多?”


  我哀傷地搖搖頭。


  他臉色灰白,氣衝衝地去看天空,不看我。我像犯了罪,等著他定奪。他開始繞著那個院子走,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像一隻困獸。然後,他一下子停在我麵前,用很有力的、下決心的聲音說:


  “取消我們的結婚,我不能娶你!我絕對不娶一個愛我不夠深的女人!”


  我點點頭,轉過身子,我回家了。回到日式小屋裏,回到那間四個榻榻米大的房間裏,我躺在床上,看著通廚房那道門,門上有他加上去的彈簧,門縫上有他貼的膠紙……我心酸酸,淚珠滾落。可是,我心中也如釋重負,一片坦然。我能這樣誠實而勇敢地說出我的心事,自己也覺得很了不起。


  那夜,我徹夜難眠。一直到天色已經蒙蒙亮,我才睡著。似乎剛睡著沒多久,就感到一陣天搖地動,我一驚而醒,睜開眼睛,他赫然站在我床前,正在那兒死命地搖著我。看到我醒來,他沒頭沒腦地就對著我大叫:

  “我管你什麽驚心動魄,管你心裏還有誰,管你愛誰多愛誰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天我說的話取消,不算!隻要你肯對我好,我們有的是天長地久來培養感情!我就不相信你對我的愛,不會越來越深!”


  我一下子就濕了眼眶,心中那樣震動。我要對他好,我一定要對他好,我想著,我要做一個最好的太太,永不負他這片深情。(盡管以後我們的婚姻中發生了許多問題,那天早上的情景,仍然深深撼動我心。在我的回憶中,它永遠美好。)

  這樣,我們終於攜手走上了結婚禮堂。我們結婚那一天,父母大宴賓客。我畢竟沒有嫁給老師,也算他們的一項功德。必須讓所有的親友知道喜訊。因此,席開二十桌,好生熱鬧,連父親的同事和學生都來了。我披上白紗,穿著新娘禮服,盛裝走向紅地秘的那一端。這是我此生演出最大的一場show!


  那一年,我剛滿二十一歲,慶筠二十七歲。我們兩個從認識到結婚,一共隻有七個月。


  第九章 貧賤夫妻百事哀

  結婚第一年,我們就住在那很“詩意”的田野小屋裏。竹籬笆外,就是農田,抬起頭來,就可見到新店的山。


  這小屋是單磚的建築,蓋得“簡陋”極了。牆很薄,每到下雨天,“詩意”就變成“濕意”,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到了台風天更不得了,屋瓦會整片整片飛走,雨水從窗子縫隙中往裏灌,灌得整麵牆都塌下來。每次台風過後,我們就忙著糊牆壁。廚房很小,隻能容一個人,有個小小的爐台和洗槽。廁所更簡單,連門都沒有,我隻好給它掛上一麵竹簾子。


  屋子雖然不怎麽“豪華”,我們兩個倒也安之若素。慶筠每天早上去上課,整個午後和晚上都在家裏寫作,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腳踏車。我每天聽到他“叮鈴鈴”按車鈴,就奔到“花園”門口去迎接他。他有時會帶一些菜回來,我就下廚烹飪,經常做的是“蛋炒飯”,其次是“飯炒蛋”,外加一盤素菜炒肉絲。我的烹調技術實在不佳,好在他也不挑剔。


  我們的小屋中,隻有簡單的藤床藤椅,因為藤製家具是最便宜的。書桌當然不能少,因為家裏有兩個“寫作瘋子”呀!我沒有出去找工作,他寫,我也寫。我那時專攻“副刊小說”,我才不管有價值沒價值,能賺到稿費就好。因為,母親的話已不幸而言中,慶筠每個月的薪水,我們付掉房租、水電這些必需開銷後,隻能買二十天的米和菜,有十來天沒東西可吃。賺錢已成為很重要的一件事。我研究報紙“副刊”,真正“投其所好”,寫一些三千字左右的“小小說”。偶然,小說會發表一篇兩篇,我們的生活可以湊合過去。有時對自己“奢侈”一下,就共騎一輛腳踏車,到新店鎮的小戲院裏,去看一場二輪電影,再騎著腳踏車回“家”。每次看完電影,都是深夜,車子在田埂中走,田野青翠,明月當空,我們也頗能自得其樂。


  慶筠寫作的速度,比我慢很多,因為他句斟字酌,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他屬於“苦幹型”。我不一樣,我常在一種感動的情緒下,去寫我身邊的事與物,每次思想都跑得比我的手快,為了“追”我的思想,我總是下筆如飛。我稱自己這種寫作是“靈感型”。我們就在兩種不同的形態下,從事相同的工作,時而切磋琢磨,時而批評鼓勵。他是科班出身,難免對我的作品,有許多意見。可是,我的作品多,見報率也較高,在“經濟掛帥”的前提下,他也就無話可說了。“吃飯”卻是固定開銷,一日也不能少。我初當“家庭主婦”,總是捉襟見肘,就弄不清楚,為什麽每到月底,總有些日子,兩人口袋中都“清潔溜溜”,一點錢都沒有了。我的個性強,當初和慶筠結婚時,曾大言不慚地說:“我窮我苦,那是我自己的命!”此時,麵對“自己的命”,隻想如何挨過去,而不願去向娘家伸手求助。在這種情況下,我開始懂得去做“家庭預算”,並且必須去“執行”這項預算。


  我和慶筠,婚後的第一次吵架,就出在這“家庭預算”上。


  原來,我們那時一天的菜錢,隻有七塊錢,超過了這個數目,我們月底就會沒錢用。我非常辛苦地去維持各項“預算”,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透支”。但是,七塊錢實在太少了,我們幾乎難得吃肉,幾天下來,慶筠已經喊吃不消。我卻堅持“吃苦,大家一起吃”,不許亂了預算。這樣,有一天下午,兩人都在埋頭寫作。忽然,院子外麵,有人朗聲叫賣“鮮肉粽子,豆沙粽子”,這一叫,叫得我們兩個都抬起了頭。


  “我去買兩個粽子來吃!”慶筠說著,打開了抽屜,拿著我們的“家用”就往外跑。我急忙阻止說:

  “一個粽子要三塊半,兩個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錢!到月底我們就會有一天要餓肚子!而且,此例一開,我們都不照預算去用,月底又要難過了??”


  “管他的!”慶筠說,依然往外跑,“月底的事月底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沒有人會餓死的!”


  “不行!不行!”我說,“船到橋頭不會自然直,每個月到了二十幾號,我都要去當我的結婚戒指!這種事太沒麵子,我不要當結婚戒指????”


  “你不當我當!”他說,“我現在餓得很,不吃粽子連靈感都不會來!”


  我看沒辦法阻止他吃粽子了,隻好妥協地說:

  “那麽你買一個就好了,我不餓,我不吃!”我心想,最起碼可以省下三塊半。誰知道,我這樣一說,他竟然勃然大怒起來,跳著腳說:


  “你為什麽不吃?你不吃,叫我一個人怎麽吃得下?你就是喜歡這樣,把自己弄得好可憐的樣子,其實哪有這麽嚴重?連粽子都吃不起?我沒結婚的時候,隻要口袋裏有錢,想吃什麽吃什麽,結了個婚,連粽子都沒得吃!”


  “我沒有阻止你吃呀!”我委委屈屈地說,“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嗎?你為什麽要扯到結婚不結婚呢!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糧,然後再借債過日子,對我來講,很不習慣呀……”


  “好了好了!”他嚷著,“你的意思就是嫌我窮,你不習慣過窮日子……”


  “我哪有嫌你窮?”我這下子更委屈了,聲音也大了起來,“嫌你窮還會嫁你嗎?我是寧願跟你‘吃苦’的,現在,吃不了苦的是你不是我……”


  “你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越吼越大聲,“吃苦?我怎樣給你苦吃了?你左一聲吃苦,右一聲吃苦,還說不是嫌我窮,你明明就是嫌我窮……”


  我們這場架,吵得真無聊!吵著吵著,賣粽子的人也走了,粽子也吃不著了,文章也寫不下去了,然後我就哭了。哭著哭著,晚飯也不肯做了,我回娘家去了。


  如今回憶起來,我們居然會為了吃兩個粽子而大吵一架,簡直是不可思議。我還記得,那次粽子事件結束的時候,父親曾經調侃了我一句:

  “怎麽?你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


  慶筠有個綽號叫“老馬”,父親一語雙關,實在是非常幽默。隻是,當時,這個“幽默”裏,也夾帶著好多的辛酸!“貧賤夫妻百事哀”呀!


  貧賤夫妻,真的是“百事哀”!寫到這裏,就不能不提一提我的電風扇。


  我們那“詩意的小屋”,因為牆太薄了,室內溫度和室外溫度,幾乎都一樣。夏天酷熱,冬天苦寒。我生平最怕熱,到了七八月,就覺得日子真挨不過去。和慶筠婚後,我都是自己做家務,大熱天在廚房中炒菜,真是一大苦事。我又怕慶筠穿得太邋遢,會給同事笑話,所以,他的襯衫長褲,我都是自己洗自己燙。洗衣服還罷了,燙衣服又是一件苦事。每次給他燙襯衫,我額上的汗,滴滴答答落了滿襯衫。因此,那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擁有一架小小的電風扇。


  一架最小的電風扇,要四百元。我們就是籌不出這個錢來。我省吃儉用,到了月底還要鬧虧空,哪有閑錢買電風扇?我盼著想著,夜裏做夢都會夢到電風扇。這樣,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天我拿到一筆不太小的稿費,有兩百多元。母親看我太可憐,又借給我一百多元,湊了四百元,我買了生平第一架電風扇!


  有了電風扇,我真是太高興了。從此,做飯時、燙衣服時、寫作時,我拎著小電風扇到處走。把風扇開了,再做工作。那時,父親有一架舊的收音機,送給了我。我聽著收音機裏的古典音樂,一麵做家事,一麵吹電風扇,感到人生也蠻有意思的。古代皇帝天熱時隻能用鵝毛扇,哪有電風扇用?我吹著電風扇,就覺得比皇帝還過癮。


  這樣,有一天,我和慶筠到台北看父親母親,又和麒麟、小弟玩了玩橋牌,回家時已經相當晚了。進門一看,家中居然遭了小偷!把我的電風扇、收音機,和慶筠結婚時所做的一套西裝(他唯一的一套西裝)全偷走了!我當場傻在那兒,半天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當我終於知道這是事實時,我跌坐在床上,抱頭痛哭。


  直到如今,我都清清楚楚記得,為了那架電風扇,我哭得多麽傷心!坐在那兒,我不睡覺也不說話,隻是不停地哭。不論慶筠怎樣安慰和勸解,我就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淚,硬是整整地哭了一夜。


  然後,我又回到揮汗如雨的日子,每當汗水滴落,淚水也不禁盈眶。小偷啊,偷這樣的“窮人家”,你實在殘忍!

  第十章 離別與兒子


  結婚第二年,我隨慶筠遷居高雄,因為慶筠終於想通了,在高雄鋁業公司找到一個翻譯的工作,要去上班,以改善家裏的經濟環境。


  上班,這對慶筠來說,實在是相當大的犧牲,他恨透了坐辦公桌,一心一意隻想寫作。但是,經過一年的考驗,“夢想”和“現實”終於抵觸。這一年,我們彼此的作品都不多,想當職業作家固然不容易,想寫一部能藏諸名山的作品更加難。最後,慶綺低頭了。


  鋁業公司的待遇並不很高,但它屬於經濟部,遠景看好。當時人浮於事,找工作並不容易。慶筠一被錄用,親朋好友都來恭喜他,連父親母親都為我的生活鬆了口氣,隻有他自己,悶悶不樂。


  初抵高雄,在慶筠兩位同學的協助下,租了一棟二層樓的房子。那兩位同學是單身漢,和我們合租這棟房子,他們兩個住樓下,我和慶筠住樓上。反正行李衣物,都很簡單。樓上隻有一間大房間,臥室書房客廳全在一起。


  慶筠開始當公務員,早出晚歸。每天回家後,匆匆忙忙吃完飯,就又去從事他的寫作。但,上了一天班,回家已經相當累了。用剩餘的時間去寫作,當然寫來寫去不順利。他以前可以有全天候時間寫作,他的產品都不多,這一下,當然少之又少。


  我不用上班,每天一個人在家,時間多得用不完,生活也挺寂寞的。於是,我就全力卯上了寫作。副刊小說不再是我的目標,我開始寫長篇。總覺得自己感情豐沛,思想細膩,應該可以寫出一兩本好書來才對。可是,我整天塗塗抹抹,寫了撕,撕了寫,不知怎的,也是寫不順。


  我寫了好多“第一章”,都沒有“第二章”,寫來寫去,真覺得自己無能極了,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才氣。慶筠的寫作,比我更不順利,我還偶爾會發表一兩篇短篇小說,他連短篇都沒有!於是,在兩個人都充滿挫敗感、情緒低蕩的時候,衝突就時常發生。每次都從小衝突變成大衝突,衝突到了最後,就忘了為什麽起衝突的,他會對我大吼一句:

  “我知道你對我什麽都不滿意!因為你心裏始終有個人!你忘不掉他!你一直忘不掉他!”


  這實在是很不公平的!我一心一意要當個好妻子,我努力在“忘掉他”,是慶筠,他不許我忘掉他呀!他時時刻刻把吵架的主因丟開,而兜到他身上去。難道我成為慶筠的妻子以後,我就必須把我生命裏的“曆史”都一筆抹煞嗎?可是,今天的我,不論值得人愛,或不值得人愛,不都是由過去的我堆積而成的嗎?


  這種吵架,總是撕裂我的心。因為,無助的感覺,會隨之而起。我會好幾天都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好在,吵架總是會過去。慶筠心地善良,吵完了,也會覺得自己在“胡攪蠻纏”,於是,擁我於懷,輕輕說一句:

  “對不起!”


  我會落淚。我一直好愛哭。淚水掉完了,紛爭隨之而去。我仍然一心一意要做個好妻子。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我懷孕了。


  一切好奇妙呀,居然有個小生命在我體內孕育!我整個人像從睡夢中蘇醒,全心靈震撼於這個發現。一個孩子!我的孩子!這事實挑起了我身體中所有的“母性”,帶給我一陣莫名的欣喜。我這才知道,孩子在母體中孕育的第一天開始,母愛就同時存在了。慶筠對這個消息不像我這樣興奮。可憐的慶筠,他沒有準備要當丈夫,就糊糊塗塗地當了丈夫,沒有準備要當父親,就糊糊塗塗要當父親了。


  但是,自從我懷孕以後,我的脾氣就變得非常溫柔了。我才二十二歲,已為人妻,且將為人母。過去的狂風暴雨,對生命的懷疑厭倦,都成“過去”。這時的我,開始“成熟”,開始熱愛“生命”。感到我和慶筠所共有的小生命,正在我體內長大,使我對慶筠也充滿了柔情,充滿了感激。小生命是我們兩個的,我們將在人生的旅途上,好好地走下去,為我們,為我們的孩子!


  我懷孕的這段期間,變成我和慶筠感情最好的一段時間。我們不再吵架,兩個人都全心全意照顧對方,等待小生命的來臨,這種感覺,實在是美好極了。我幾乎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我會和慶筠恩恩愛愛地活過這一生!

  這個時期,我的小弟已考人中興大學森林係,去台中讀大學了。麒麟從工專畢業以後,在慶筠的介紹下,也到鋁業公司來上班,他學的是冶金,在工廠中擔任助理工程師,我們雙胞胎又常在一起了。他住在單身宿舍,交了個女朋友,每到周末,就和女友來我家。大家在一起包餃子吃,真是快樂極了。


  人生的變化,實在是想也想不到的!

  就在我懷胎十月,即將臨盆的時候,慶筠忽然被鋁業公司選中,奉派出國!


  在那個年代,出國的機會,實在少之又少。人人對於出國,都趨之若鶩。有這麽一個好機會,可以出國去看看這個世界,這簡直是件天大的好事!慶筠一被選中,大家對他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恭喜之聲不絕於耳。我卻憂愁極了。


  我不喜歡離別,我更不喜歡在我即將臨盆的時候,丈夫卻不在身邊。我希望我的孩子呱呱落地後,能躺入他父親的臂彎裏。我知道我的想法都很自私,可是,我就沒辦法很快樂地去接受這件事。何況,我和慶筠剛在高雄安定下來,如果他出國,我勢必要回娘家待產。中國人的習俗,回娘家生產是不受歡迎的。我相信我的父母不會那麽迂腐。可是,母親在我結婚時,就對我說過幾句話:


  “我一生帶大了四個孩子,覺得辛苦極了,所以,我絕不幫孩子再帶孩子,如果你有了孩子,不要來麻煩我!”


  母親對我這麽年輕去結婚,本就不太高興。現在又要回娘家生產,母親怎會坦然接受呢?我實在很怯場。慶筠一去,就要一年多,我覺得恐懼極了。總記得和老師輕易一別,今生就再也不能重聚,如今又要麵對離別,會不會曆史重演呢?我怕極了。慶筠還沒走,我就已經心慌慌了。


  不管我心中有多少擔心和恐懼,慶綺還是決定走。我還是回到了娘家,重新住進了那間餐廳兼臥室的小房間。


  那是一九六一年七月,慶筠終於乘上飛機,飛了。我在機場,目送飛機遙遙遠去,心如刀絞。為什麽人生要有離別呢?為什麽青春作伴,卻不相守呢?為什麽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卻離我而去呢?我仰望長空,極目遠眺,隻見雲天蒼茫,飛機早已隱沒於穹蒼深處。我不忍遽離,佇立良久,老天啊,但願這番離別,是值得的!但願慶筠此去,真能獲益良深!但願時光飛逝,他已歸來!但願,但願,但願。


  慶筠上飛機的第二天,我就動了胎氣。一清早就住進了婦幼中心去生產。孩子來得並不順利,我在產房中足足掙紮了三十六小時。我一直以為自己要死了,一直問醫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希望慶筠在身邊,握住我的手,給我一點支持與力量。慶筠不在。母親陪了我一’段時間,太累了,她先回家了。當我的兒子呱呱落地時,醫院裏一個親人都沒有。我孤獨地躺在那兒,聽著兒子嘹亮的啼哭聲,我的汗水和淚水一齊滾落,心中低低地自語著:


  “鳳凰,你以後再也不會孤獨,你有兒子了呀!”


  雖然心中這樣說著,但在初為人母的那一刹那,我一直躺在那兒掉眼淚。


  二十四小時以後,護士小姐才把我兒子抱來給我。我捧著他,凝視著他,雖然他不是個很漂亮的小嬰兒,我卻近乎崇拜地看著他的小手小腳,感到“生命”真是“偉大”極了。我心裏充滿了愛和驕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動。我對我的兒子,鄭重地低語:

  “孩子!不管生命的產生是多麽地‘偶然’,你卻是我全心全意所期待的,所需要的,所熱愛的!以後,不論我的生命中再有多少風風浪浪,我都會為你而堅強地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最偉大的一部長篇!”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從一個年輕的“妻子”,變成了一個年輕的“母親”。我還沒有完全適應當“妻子”的角色,就要努力去適應當“母親”的角色了。最麻煩的一點是:我搬回了娘家,我還必須兼顧當“女兒”的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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