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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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風埸
後來,我們開始翻越“大風坳”!
大風坳是一個山的名字,這名字在我的記憶中,留下極深刻、極慘痛的印象。
那時候,我們已在湖南邊境,正朝向廣西進軍,雖然有好幾條大路可去,但路途遙遠,並且日軍又節節進逼,情況十分危急。曾連長細細研究地圖後,翻越大風坳是到廣西的一條捷徑。
軍隊中有向導,但他們也沒有翻越這座山的經驗,當地人用“上七下八橫十裏”來描寫這座山,這句話到底什麽意思,沒有人真正知道,隻知道這是一座奇怪的山,荒蕪之至的山,毒蛇猛獸密集的山,總之是一座沒有人能翻越的山!
但曾連長所決定的,絕不改變!
他把馬隊集中起來,他領先率馬隊在前麵開路,步兵和輜重跟在後麵。我母親本來也有一匹馬騎的,那時候,也得把馬讓出來,給精於騎術的兵士前去開路。
我還是騎在曾連長的馬上,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麵,我頗有些驕傲和興奮,因為不必像弟弟們那樣盤膝坐在籮筐裏,可以坐得正正的,任兩腿伸得直直的,並且還是開路的先鋒呢!
但一上山,我的驕傲與興奮一下子全給撲滅了!山上長滿了比人還高的野草,曾連長和其他騎士穿了長褲和高高的馬靴,我穿的是短裙,裸露的兩腿被鋒利的草緣割出無數傷口,曾連長全心帶路,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件小事,我雖然疼痛不堪,卻強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咬著牙,哼也不哼,我覺得,騎在馬背上的人是不能流淚的。
我們從清晨出發,雖然據說上山隻有七裏路,但走了好幾小時,還沒到達山頂。烈日當空,人人汗流浹背,軍人們的製服都被汗水濕透。山上遍布荊棘石礫,沒有水源。大家隨身攜帶的水壺都已喝光了。山路越來越崎嶇,越來越陡峻,烈日越來越炙熱……有位士兵暈倒了,引起一陣騷動,曾連長這才下令停下來休息一下。
他把我抱下馬來,吃驚地發現我兩腿上的傷痕,他大惑不解地瞪著我說:
“被刺成這樣子,怎麽話都不說一聲?”
他永遠不會了解,在我當時的心目中,他像個神。我怎能在一個“神”的身邊,還呻吟叫痛?
他叫醫官為我敷藥,又解下他的水壺給我喝水。他的水壺還是滿滿的,一路上,所有的士兵都把自己的水壺喝幹了,隻有曾連長,始終沒動過他那個水壺。我喝了兩口水,知道此時水比什麽都珍貴,不敢多喝,就把水壺還給了他。他還是沒喝,把水壺遞給了我父母和兩個弟弟,他們也隻喝了一兩口。曾連長再把水壺遞給那暈倒的士兵,等水壺終於傳回來的時候,裏麵的水已涓滴不剩!
曾連長,這奇怪的軍官,給了我太深刻的印象。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所崇拜的男子漢,都是曾連長這種人物。若幹若幹年後,我寫《六個夢》,其中有一篇《流亡曲》,就以曾連長為範本來寫的。話說回頭,那艱苦的行程,又開始了。
山更陡,無路的荒山上橫亙著無數大石塊,大家連走帶爬,馬的進度往往比人還慢。士兵們不叫苦,但都已委頓不堪。曾連長已經下了馬,牽著馬走,馬上坐著我,還有一些行囊。此時,有個身背輜重的工兵,眼看著步伐蹣跚,又快倒下去了,曾連長一句話也沒說,走過去卸下那工兵的輜重,回頭看看已不勝負荷的馬背,他就把那份輜重,全背到自己背上去了。
下午,終於,我們到達了山頂。
我們站在山峰的最高處,居高臨下,望著山的下麵,大家都怔住了。接著,所有的軍人,全都歡呼起來了!
原來,山下已是廣西省境。“桂林山水甲天下”這句話,隻有見過廣西“山水”的人才能了解。這大風坳一山之隔,竟是兩個世界。
山下,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布滿了一座座的石峰。那些石峰形狀怪異,嵯蛾聳立,有的陡峭尖利,有的圓禿光潤,一座又一座,全散布在平坦的、綠草如茵的大草原上,真怪極了,也真美極了。但,讓軍人們歡呼的,並不是這“甲天下”的風景,而是水!好久看不到的水!大家渴求已久的水!原來,在那些石峰之間,一條蜿蜒的河流,正盤旋著一直流經山腳下,水聲淙淙,都清晰可聞!
這一下,大家都瘋了!
忘了軍紀,忘了疲憊,大家狂喊著,蜂擁地往那山下衝去。曾連長第一次沒有約束他的隊伍,他一任士兵們連滾帶爬地衝下山,衝向河流。
不知道是怎樣的,我也衝進河水中了,我和父母、麒麟、小弟,我們一家人全在河裏。我們潑著水、濺著水,又叫又嚷。流亡以來,這是第一次,全家都笑得好開心。河水又清又涼又舒服,我們人人都浸得透濕透濕。
那天晚上,我們就在水邊紮營。
那夜有星有月,那夜有山有水,那夜的一切都很美,但是,那夜以後呢?
第十二章 弟弟失蹤了
第二天,又開始行軍。曾連長的部隊不是作戰部隊,而是輜重部隊,沉重的裝備,不足的人力,在人疲馬乏的情形下,行走那些崎嶇的小路,仍是十分艱苦。那天的目的地是廣西邊境的一個大城東安,但走到東安前的一個小鎮,那小鎮有個奇怪的名字,叫“白牙”。到了白牙,大家實在疲乏得寸步難行,更何況黑夜早已來臨,大家已摸黑走了很久。於是,曾連長下令在白牙的鎮外紮營。
曾連長盡量不在城鎮中紮營,盡量不使老百姓受到任何騷擾,也避免士兵在城鎮中受到物質的引誘而犯紀。記得有一晚我們駐紮在一個小鎮,半夜裏突然被兩聲槍聲驚醒,一時還以為日軍追殺而來,後來才知道是曾連長處決了手下的一個士兵,因為那士兵竊取了農家的一根甘蔗,被曾連長發覺,當場槍決。我父親為此事深表不滿,向曾連長抗議,說一條人命怎可低於一根甘蔗呢?這種處分不太重了嗎?曾連長大不以為然,他說行軍而不守紀律的話,所到之處,必然像蝗蟲過境,為老百姓帶來極大災難,日本人蹂躪人民,還不夠嗎?還容得了我們自己的軍隊去騷擾?一根甘蔗事小,但這是一個原則,一個不容許違反的規定!曾連長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物!
話說回頭,我們那晚在白牙紮了營,不久後夥夫們已煮好了又燙又香的稀飯,來叫我們吃。接下來,那晚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母親為我裝了稀飯,就去招呼弟弟們也來吃稀飯,發現他們不在身邊,就高聲喊叫他們的名字,竟然沒有人答應!
“麒麟!小弟!麒麟!小弟!”母親的叫聲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恐懼,越來越驚惶。“麒麟!小弟!你們在哪裏?你們在哪裏?挑夫!挑夫!兩個挑夫呢?孩子呢?孩子呢……”
父親加入了呼喚,聲音更急更淒厲:
“小弟!麒麟!你們在哪裏?”
沒有回答。
籮筐不見了,挑夫不見了,我的兩個弟弟也不見了!
整個隊伍都驚動了,曾連長也趕了過來。因為行軍的隊伍很長,兩個挑夫前前後後混雜在隊伍裏,不一定隨時在我父母視線以內,我父母已對他們很信任,又覺得有軍隊在保護,不怕他們開小差。可是,現在,連挑夫、行李、籮筐,帶弟弟們,一起不見了!
我父母幾乎要發狂了。他們抓著每一個士兵問:
“有沒有看到挑夫?有沒有看到孩子?”
曾連長立刻派了兩個人,全隊搜査,並分別到前後各路去找尋,回報都說,開拔後就沒人見過他們。
弟弟們丟了!弟弟們失蹤了!我父母急得快瘋了。
“別急!”曾連長鎮定地說,“我們的目的地是東安,臨時決定在白牙停留下來,一定是挑夫走得快,先到了東安,說不定,他們正在東安找我們呢!不要慌,明天我們早一點到東安,保證一找就找到!”曾連長自有一股鎮定人心的力量,我父母聽了,大概也覺得言之有理。雖然惶急得坐立不安,粒米難下,也隻得眼巴巴地等天亮。
那一夜實在太漫長了!父母和我,都整夜沒有闔眼,母親急哭了,一直自怨自艾沒有看好兩個弟弟,父親不住地安慰母親,自己的眼眶也紅著。我咬著牙默禱,天快一點亮吧!弟弟們一定在東安城裏,一定在東安!
終於挨到天亮,終於大隊開拔,終於到了東安城!
一進東安城,父母和曾連長,就都怔住了。
原來,東安是個很大的城,居民很多。但是,東安在政策上,準備棄守,所以,城裏的老百姓,早已在政府的安排下,完全撤走了。我們現在走進去的東安城,已沒有一個居民,所有的民房都敞著大門,城裏駐紮的全是國軍。各師各營各連的國軍都有,這根本是一個大軍營!
城裏哪兒有兩個挑夫?哪兒有兩個弟弟?
曾連長叫來幾個士兵,走遍全東安城找!
找不到!根本沒有人看到過兩個挑夫挑著兩個孩子!
父母親傷痛欲絕,連一向鎮靜的曾連長,也開始不安起來。他又說,可能他們還在白牙。我們從大風坳山下到白牙走的是小路,路較近,如果挑夫走了大路,或在中途休息,那麽可能比我們較晚才到白牙。也可能從白牙到東安走了一條與我們不同的路,尚在路上。於是,他一麵安慰我們,一麵分派兩批快騎,分兩路向白牙趕去!
第一批快騎回報:沒有蹤跡。
我們把希望寄托在第二批快騎身上,等待中時間變得特別緩慢,焦慮也越來越重,然後,第二批的王排長快馬跑回來了,他大聲叫著說:“我們找不到陳家的娃仔,卻與一批日軍遭遇上了,他們向我們放槍,我們也向他們放槍!我想找娃仔事小,回來報告日軍的動向更重要!”
據說,政府為了保持抗戰的實力,不願意作無謂的消耗戰,軍隊都奉命退守到各地。東安既不是迎戰的戰場,又知道日軍加速進逼,於是,頓時間,東安城亂成一團。各路軍隊都紛紛提前向各自目的地開拔。曾連長率領的是輜重部隊,更不能不與其他部隊一起撤離!
眼看別的部隊都已撤離,曾連長不能再猶豫,一麵大聲下令自己的部隊撤退,一麵飛快地把我抱上馬,對我父親大叫著說:
“陳先生,年紀輕輕的,還怕沒兒子嗎?生命要緊,快走吧!”說著便拍馬疾馳。也許在他想來,隻要把我帶走,我父母也就會跟上來了!
這些日子來,我一直跟著曾連長騎馬,也因為跟著曾連長騎馬,我才沒有和弟弟們一起失蹤。曾連長馬背上的位子,我都坐熟了。可是,這次,我驚惶回顧。隻看到我那可憐的爸爸媽媽,呆呆地站在路邊,像兩根木樁,動也不動。我心中大急大疼,那位子就再也坐不穩了。我嘴裏狂叫了一聲:
“媽媽呀!”
一麵,就掙紮著跳下馬去,曾連長試圖拉住我,我早已連滾帶跌地摔下馬背,耳邊隻聽到連長那匹駿馬一聲長嘶,再回頭,那馬載著曾連長,已如箭離弦般,絕塵而去。我沒被馬踩死,真是古怪!
我從地上爬起來,跌跌衝衝地爬到母親身邊。
母親用雙手緊擁住我,父親愣愣地站在旁邊。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呆呆地、失魂地,眼看著軍隊一隊隊飛馳而去。
一切好快,曾連長不見了,所有的駐軍都不見了,隻有滾滾塵埃,隨風飛揚。
偌大的東安城,在瞬間已成空城。城裏隻有我們三個人。四周變得像死一樣寂靜。
風吹過,街上的紙片、樹葉、灰塵……在風中翻滾。家家戶戶,房門大開,箱籠衣物,散落滿地。
我們佇立在街邊上,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心裏想的,隻是那兩個現在不知流落何方的弟弟!
第十三章 投河
我不知道我們在東安城裏站了多久。隻知道,最後,我父母終於開始走動了。他們牽著我的手,一邊一個,很機械化地、很下意識地、很安靜地向城外走去,沒有人說一句話。
我從馬背上摔下時,把鞋子也滑掉了。跟著父母走出東安城,在那種攝人心魄的肅穆氣氛下,我想也沒想到我的鞋子。出了東安城,地上滿是煤渣和碎石子,我赤足走在煤渣和碎石子上,腳底徹骨地刺痛,但我咬緊牙關,不說也不哼。父母的沉默使我全心酸楚。雖然我那麽小,我已深深體會出當時那份淒涼,那份悲痛,和那份絕望!
城外有條河,叫做東安河,離城要經過東安河上的那座橋——東安橋。
我們機械化地走上橋,母親走到橋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站在橋欄杆邊,癡癡地凝視著橋下的潺潺水流!
我還不知道母親要做什麽,父親已閃電般撲過來,一把抱住我母親,他們雖然沒說一句話,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父親知道母親要做的事。
“不行!”父親流著淚說,“不行!”
“還有什麽路可走嗎?”母親淒然問,“兩個兒子都丟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丟了!鳳凰連雙鞋子都沒有。曾連長走了,日本軍人馬上就要打來……我們還有路走嗎?孩子失去,我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來了我們也是死路一條,與其沒有尊嚴地死在日本人手裏,不如有尊嚴地死在自己手裏!”
父親仰天長歎:
“好吧!要死,三個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親俯下身來,對我說:“鳳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媽媽一起死?”那時候,我隻有六歲,根本還不了解“死”的真正意義,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媽媽,爸爸媽媽要“死”,我焉有不死的道理。我隻覺得心裏酸酸澀澀,眼眶裏充滿了淚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們丟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麵了。
所以,我回答說:“好!”
說完,我哭了。
母親也哭了。
父親也哭了。
我們一麵哭著,一麵走下橋來,走到岸邊的草叢裏,我親眼看到父母相對凝視,再淒然地擁吻在一起,然後從岸邊的斜坡上向河中滾去,滾進了河水。
河水並不很深,我看到父親把母親的頭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做。母親不再動彈,父親也不再動彈,河水不能使他們沉沒,但已使他們窒息。
我開始著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應說也願意死,當然也得一死,我不知道怎樣才會死。既然父母說要死便滾進河水,諒必要死就得下水。
因此,我一步一步地向河水中走去,慢慢地挨向父母。水流很急,我的身子搖搖晃晃隻是要跌倒,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還要維持身子的平衡。河水逐漸浸沒了我的小腿,浸沒了我的膝蓋,當河水沒過我的腰時,我再也無法站穩,就坐了下去。這一坐下去,河水就一直淹到我的頸項了。這樣一來,恐懼、驚嚇和悲痛全對我卷來,我本能地就放聲大哭,邊哭邊喊:
“媽媽呀!爸爸呀!媽媽呀!爸爸呀!……”
我淚眼迷糊地看到,母親的身子居然動了,接著,我感到母親的手,在水底摸到了我的腳。
原來,母親並沒有死,她隻是被水淹得昏昏沉沉,這時,被我一陣呼天搶地的哭喊,竟然喊醒了。她母性的本能還想保護我,伸手在水底摸索,正好握住我的腳。頓時間,她醒了,真的醒了。
我看到母親掙紮著從水裏坐起來,又去拉扯父親,父親也沒死,從水中濕淋淋地坐起來,怔怔地看著母親。母親流淚說:
“不能死!我們死了,鳳凰怎麽辦?”
一句話說得我更大哭不止。於是,三人擁抱著,哭成一團。
哭完了,父親和母親決定不死了。
我們三個,又從水裏爬上岸。
那天,有很好的太陽,我們三個人,從頭發到衣服都滴著水,除了身上的濕衣服以外,三人都兩手空空,別無長物。離開家鄉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一貧如洗”。我們還真是入水“洗”過了。頂著滿頭的陽光,我們大踏步地往前走去。因為我沒鞋子,父親心痛,常常把我背在背上,我對親情的感受從沒那時來得深厚。尤其,失去了兩個心愛的弟弟!
父母都走得很安靜,很沉默,也很輕鬆,因為他們真的一點“負擔”也沒有了。他們似乎連顧忌和害怕也沒有了。對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實上,以後許多年,父母都常談起這次“死後重生”,認為那是一生中最“海闊天空”的一刹那,對生與死、得與失,都置之腦後了。)
我們就這樣又“活”過來了。
第十四章 老縣長
一家五口,現在隻剩下三個人。我喉嚨中始終哽著,不敢哭,隻怕一哭,父母又會去“死”。
以往,我們的旅程中雖然充滿了驚險,也曾在千鈞一發的當兒,逃過了劫難。但是,總是全家團圓在一塊兒,有那種“生死與共”的心情。現在,失去了弟弟,什麽都不一樣了。麒麟愛鬧,小弟淘氣,一旦沒有他們兩個的聲音,我們的旅程,一下子變得如此安靜,安靜得讓人隻想哭。
我們忍著淚,緩緩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碰到。連那隊被王排長所遭遇的日軍,也始終沒有追來。
東安城外,風景絕美,草木宜人,花香鳥語,竟是一片寧靜的鄉野氣氛。誰能知道這份寧靜的背後,隱藏著多少的腥風血雨!發生過多少的妻離子散!我們走著,在我那強烈的、對弟弟的想念中,更深切地體會到對日軍的恐怖和痛恨!
平常我也常和弟弟們吵嘴打架,爭取“男女平等”(湖南人是非常重男輕女的)。而現在,我想到的,全是弟弟們好的地方。我暗中發過不止一千一萬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弟們相聚,我將永遠讓他們,愛他們,寵他們……可是,戰亂中兵荒馬亂,一經離散,從何再談團聚?他們早已不知是生是死,流離何處。
那一整天,我們就走著,走著。母親會突然停下腳步,曝泣著低喚弟弟們的名字。於是,我和父親也會停下來,一家三口,緊擁著哭在一起。一會兒,我們就繼續往前走。在我的記憶中,從沒有一天是那麽荒涼,那麽渺無人影的。郊外,連個竹籬茅舍都沒有,國軍都已撤離,日軍一直沒有出現……仿佛整個世界上,隻剩下了我們這三個人。
我們似乎走過一座小木橋,似乎翻過了一座小荒山,黃昏的時候,我們終於聽到了雞聲和犬吠,證明我們已來到了人的世界!加快了腳步,我們發現來到了一個相當大的村莊。
那村莊房屋重疊,像一個小小的市鎮(可惜我已忘記那村莊的名字),在村莊唯一人口的道路上,卻站著好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像站崗般守在那兒。我們跋涉了一天,在劇烈的哀痛中,和長途步行的勞累下,早已筋疲力盡而饑腸雷鳴。再加上一路上沒見到一個人,現在,看到了我們自己的同胞,心裏就已熱血翻騰,恨不得擁抱每一個中國人。我們感慨交加地往村莊中走去,誰知道,才舉步進去,那站崗的年輕人就忽然拿了一把步槍,在我們麵前一橫,大聲說:“什麽人,站住,檢查!”
我們愕然止步,父親驚異和悲傷之餘,忍不住仰天長歎,一迭連聲地說:
“好!好!好!我們一路上聽日軍說這兩句話,想不到,現在還要受中國人的檢查!隻為了不甘心做淪陷區的老百姓,才落到父子分離,孑然一身!檢查!我們還剩下什麽東西可以被檢查!”
父親這幾句話說得又悲憤,又激動。話才說完,就有一個白發蕭蕭、麵目慈祥的老人從那些年輕人後麵走了出來,他對父親深深一揖,說:
“對不起,我們把村子裏的壯丁集合起來,是預備和日軍拚命到底的。檢査過路人,是預防有漢奸化了裝來探聽消息。我聽您的幾句話,知道您一定不是普通難民。我是這兒的縣長,如果您不嫌棄,請到寒舍便飯,我們有多餘的房間,可以招待您一家過夜!”
老縣長的態度禮貌而誠懇,措辭又文雅,立刻獲得父母的信任和好感。於是,那晚,我們就到了老縣長家裏,老縣長殺雞殺鴨,招待了我們一餐豐盛之至的晚餐。席間,老縣長詢問我們的來曆和逃難經過,父親把我們一路上的遭遇,含淚盡述。老縣長聽得十分動容,陪著父親掉了不少眼淚。最後,老縣長忽然正色對父親說:
“陳先生,您想去後方,固然是很好,可是,您有沒有為留在淪陷區的老百姓想過?”
父親不解。老縣長十分激昂地說:
“您看,陳先生。中日之戰已經進行了七年,還要打多久,我們誰都不知道。日軍已向東安進逼,打到我們村裏來,也是彈指之間的事,早晚,我們這裏也要像湖南其他城鎮一樣淪陷。我已經周密地計劃過了……”他完全把父親引為知己,坦白地說,“我把附近幾個村莊聯合起來,少壯的組織遊擊隊,發誓和日軍打到底。老弱婦孺,必須疏散到深山裏去,我們在山裏已經布置好了,隻要日軍一來,就全村退進深山,以免被日軍蹂躪。那深山非常隱蔽,又有遊擊隊保護,絕不至於淪入敵手。可是,陳先生,我一直憂慮的,是我們的孩子們,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這長期抗戰再打十年八年,誰來教育我們的孩子?誰來教他們中國的文化和曆史?誰來灌輸他們的民族意識?陳先生,您是一個教育家,您難道沒有想過這問題嗎?”
父親愕然地望著老縣長,感動而折服。於是,老縣長拍著父親的肩膀,熱烈地說:
“陳先生,留下來,我們需要您!您想想,走到四川是一條漫長的路,您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未來仍然吉凶難卜!與其去冒險,不如留下來,為我們教育下一代,不要讓他們做亡國奴!”
老縣長的話顯然很有道理,因為父親是越來越動容了。但是,父親有父親的固執:
“為了逃出淪陷區,我已經付出了太高的代價,在這麽高的代價之下,依然半途而廢,未免太不值得了!不行!我還是要走!”
“留下來!”老縣長激烈地說,“留下來比走更有意義!”
“不行,我覺得走比留下來有意義!”
那晚,我很早就睡了,因為我已經好累好累。可是,迷迷糊糊地,我聽到父親和老縣長一直在爭執,在辯論,在熱烈地談話,他們似乎辯論了一整夜。可是,早上,當老縣長默然地送我們出城,愀然不樂地望著我們的時候,我知道父親仍然固執著自己的目標。父親和老縣長依依握別,老縣長送了我們一些盤纏,他的妻子還送了我一雙鞋子,是她小腳穿的鞋子。我隻走了幾步路,就放棄了那雙鞋。我至今記得老縣長那飄飄白發,和他那激昂慷慨耿直的個性。長大之後我還常想,一個小農村裏能有這樣愛國和睿智的老人,這才是中國這民族偉大和不朽的地方!
我記下老縣長這一段,隻因為他對我們以後的命運又有了極大的影響。我們怎知道,冥冥中,這老縣長也操縱了我們的未來呢?
和老縣長分手後,我們又繼續我們的行程,在那郊外的小路上,行行重行行,翻山涉水,中午時分,我們抵達了另一個鄉鎮。
這個鄉鎮並不比前一個小,也是個人煙稠密的村莊,我們才到村莊外麵,就看到一個三十餘歲的青年男人,正若有所待地站在那兒。看到了我們,他迎上前來,很禮貌地對父親說:
“請問您是不是陳先生?”
父親驚奇得跳了起來,在這廣西邊境的陌生小鎮上,怎會有人認得我們而等在這兒?那年輕人愉快地笑了,誠懇地說:
“我的父親就是您昨夜投宿的那個村莊的老縣長,我父親連夜派人送信給我,要我在村莊外麵迎接您。並且,為了我們的孩子們,請您留下來!”
原來那老縣長的兒子,在這個鎮上開雜貨店,老縣長雖然放我們離去,卻派人送信給兒子,再為挽留我們而努力。父親和母親都那麽感動,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於是,我們去了這年輕人的家裏。
在那家庭中,我們像貴賓一樣地被款待,那年輕人有個和我年齡相若的女兒,他找出全套的衣服鞋子,給我重新換過。年輕人不住口地對父親說:
“爸爸說,失去您,是我們全鄉鎮的不幸!”
父親望著母親,好半天,他不說話。然後,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下決心地說:“好了!你們說服了我!我們留下來了!不走了!”於是,我們在那不知名的鄉鎮裏住了下來。
這一住,使我們一家的曆史又改寫了。假若我們一直住下去,不知會怎樣發展。假如我們根本不停留,又不知會怎樣發展。而我們住下了,不多不少,我們住了三天!為什麽隻住了三天?我也不了解。隻知道,三天後,父親忽然心血來潮,強烈地想繼續我們的行程,他又不願留下來了,不願“半途而廢”。雖然,老縣長的兒子竭力挽留,我們卻在第四天的清晨,又離開了那小鎮,再度開始了我們的行程。
這三天的逗留,是命運的安排嗎?誰知道呢?
第十五章 難民火車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記得抗戰時期的“難民火車”,我不知道坐過那火車的人能不能忘記那種經驗。
我們離開那小鄉鎮後,翻過了一座荒山,就第一次看到了去桂林的難民火車!初聽汽笛的狂鳴,初次看到那麽多的人,車廂裏,車廂頂上,車廂下麵……人疊著人,人擠著人……我們興奮得大叫。有火車,我們不必再走路了!有火車,我們就安全了!有火車,可以把我們帶往四川!於是,我們爬上了車頂,擠進了人潮裏。
在我記憶中,那難民火車有“上”“中”“下”三等位子。“上”位是高踞車廂頂上,坐在那兒,無論刮風、下雨、大太陽,你都浴在“新鮮”的“空氣”中。白天被太陽曬得發昏,夜晚被露水和夜風凍得冰冷。至於下雨的日子,就更不用去敘述了。“中”位是車廂裏麵,想象中,這兒有車廂的保護,沒有風吹日曬雨淋的苦惱,一定比較舒服。可是,車廂裏的人是地道地道的擠沙丁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雜在一個車廂中,站在那兒也可以睡著,反正四麵的人牆支持著你倒不下去。於是,孩子們的大小便常就地解決,車廂裏的汗味、尿味、各種腐敗食物的臭味都可以使人生病。何況,那車廂裏還有一部分呻吟不止的傷兵和病患。“下”位是最不可思議的,如今回憶起來,我仍然心有餘悸。在車廂底下,車輪與車輪的上麵,有兩條長長的鐵條,難民們在鐵條上架上了木板,平躺在木板上麵,鼻子頂著的就是車廂的底,身側轟隆轟隆旋轉的就是車輪。稍一不慎,滾到鐵軌上去,就會被輾為肉泥。
這,就是難民火車。
我和父母還算幸運,我們在“上”位上找到了一塊位置。我想,三種位子裏還是上位最好。但是,當時選擇車頂的人比選擇車廂的人仍然少得多。因為車頂上極不安全,一根凸出的樹枝可以把你掃下車子,電線可以掛住你,打個瞌睡,也可能滑下車子。所以,每個動作都要小心翼翼,坐好了就不能移動。
我們有了“上位”,本以為是一段“徒步跋涉”的終止,誰知道,搭上了車,我們才發現高興得太早。姑不論坐在那種車頂上有多少限製和恐懼,那車子是燒煤的,陣陣煤煙,隨風而至,車子開了沒多久,我們也都成了黑人,而且被煤煙嗆得咳個不停。再加上,時時刻刻,可以聽到一陣慘呼或哭叫,使我們明白又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內”的“意外”。在一個大的戰亂裏,生命是那麽渺小而不值錢。
過了沒多久,我們又有個新發現,這難民火車並不是挨站停車,而是“隨時”停車,高興走的時候走,高興停的時候停,停多久也不一定。因為燃料的不繼,常常一停就停上好幾小時,又因為火力的不足,常常會把整節車廂拋下來不顧了。我們就這樣坐在車頂上,走一陣,停一陣,再走一陣,再停一陣……白天,黑夜,黎明,黃昏……一日又一日。
我們坐在那兒想弟弟、想未來、想那早就該到達而始終未曾到達的桂林城。母親常常啜泣,我用手緊緊地環抱住母親,父親再用手緊緊地環抱住我們。父母和我都知道,我們再也不能分散。因而,在那幾日搭難民火車的時間裏,我們要下車就三個人一起下,要上車也三個人一起上,生怕車子忽然開走,又把我們給分散了。
這難民火車越走越慢,越停越久,我們相信,如果是步行的話,我們早已到了桂林。這火車的速度比步行還慢,可是,母親的腳創未愈,我的腳上更是傷痕累累,坐車總比走路好,所以我們也就一直搭著那輛火車。
這樣,我們居然又遭遇了一件奇跡!
這天早晨,車子又停了。和往常一樣,停下來似乎就沒有再走的意思。停了一個多小時以後,我堅持下車走一走,因為我又兩腿發麻了。父母帶著我下了車,怕那火車說走就走,我們沿著車廂,在鐵軌邊走來走去,活動著筋骨。就在此時,忽然有個聲音在大叫著:
“陳先生!陳先生!陳先生!”
我們循聲看去,在一個車廂頂上,有位軍人正對著父親又揮手又揮帽子,大呼大叫。我們跑過去,那是個負著輕傷的傷兵!看來似曾相識,那軍人上氣不接下氣地、急促地嚷著:
“陳先生!我是曾連長的部下!你快去找我們的連長,你家的兩個娃仔,被我們連長找到了!”
不相信我們的耳朵,不相信我們的聽覺。父母一時之間,竟呆若木雞。然後,是一陣發瘋般的狂喜及雀躍,父母忘形地大跳大叫,夾雜著父親緊張、興奮、語無倫次的詢問聲:
“真的,你親眼看到嗎?他們好嗎?但是……但是……你的連長在什麽地方?”
“連長在桂林!他今天才去的桂林!你們去桂林找他!孩子們找到了!找到了!他們好好的!我親眼看到的!”那軍人和我們一樣興奮,“快去桂林!快去!”
桂林!啊!桂林!父母相對注視了一秒鍾,看了看那毫無動靜的難民火車。同時間,他們做了一個決定,舉起手來,他們對那軍人感激涕零地嚷著:
“謝謝!謝謝!謝謝!”
然後,父母一邊一個,拉著我的手,我們放開腳步,就沿著鐵路,向桂林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十六章 弟弟找到了
桂林!桂林!桂林!
我想,父母和我,都從未這樣發瘋般地狂奔過,我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無法呼吸時才停止,休息一兩分鍾,又再度狂跑,這樣,我們一直跑了好幾小時。那難民火車,始終沒有開上來。
從早上跑到中午,我們終於到了桂林城!
抵達了桂林城,天知道我們有多焦急,多興奮,多迫切!一進城門,我們就呆住了!
仿佛又回到了當日的東安城,滿桂林都是各路駐軍,街邊上、民房中,全是軍人,老百姓幾乎找不到,隻見到滿城滿街的駐軍。桂林比東安大,這麽大一個城中,在成千成萬的駐軍裏,哪兒去找曾連長?父親顧不得避嫌疑,看到任何軍官就問:
“請問您知道二十七團輜重連連長曾彪駐紮在什麽地方嗎?”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父親越問越急,這消息顯然有些靠不住,曾連長確實在桂林城嗎?父親焦灼得滿街亂闖:“你知道曾連長嗎?”
“你認識二十七團輜重連連長嗎?”
一個軍官攔住了父親。
“老百姓為什麽要打聽軍隊?”他狐疑地問,“你的身份是什麽?”父親惶急地解釋著,就在這時,一聲熟悉的大吼忽然傳了過來:“陳先生!陳先生!陳先生!”
我們一抬頭,迎麵大踏步衝來的,正是曾連長!父親忘形地狂叫了一聲:
“曾連長!”
衝過去,他們緊擁在一起,父親頓時淚如雨下。曾連長急急地說:“好了!好了!這下好了!我正準備今天下午,把你的兩個兒子送到鄉下我的老家裏去,交給我的老婆撫養,如果你們晚來一天,你們就見不到這兩個孩子了!”
“他們好嗎?”母親哭泣著問,“你怎麽會找到他們的?他們沒受傷嗎?”
“兩個小家夥又壯又結實!”曾連長笑著,“怎麽找到的?說來話長!我們一直以為兩個挑夫落在後麵,誰知道他們早已出了東安城,走到前麵去了。那兩個挑夫準是發現落了單,就不安好心,商量著開了小差了。把兩個孩子遺棄在一條小路上!事有湊巧,我出了東安城,就選了這條小路,王排長聽到有孩子哭,找了過去,兩個孩子正爬在一口荒井上哭呢!說爸爸媽媽不要他們了!”
母親想笑,卻一直哭,父親也淚盈滿眶。曾連長帶著我們往他駐紮的院落裏走去,一麵說:
“我曾經派人奔回東安城去找你們,卻沒有找到,我想,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結束後,我要在四川、湖南,各大報登啟事找你們,把孩子還給你們,如果找不到,這兩個孩子,就是我自己的兒子了!”
沒有言語可以說出我們對曾連長的感激。我那時雖如此稚齡,卻也能體會到父母那刻骨銘心的感謝和激動。
這樣,在一間小小的平房裏,我們又見到了我那失蹤多日的兩個弟弟!
至今記得當時的情景:
小弟弟一看到母親,就“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撲奔過來,用手緊緊箍住母親的脖子,把臉埋進母親的懷裏。麒麟手中有一把玩具小手槍,大約是王排長找來給他的。看到了我們,他癟了癟嘴,紅著眼睛,舉著槍,對我們瞄準,說:
“砰砰砰!打你們,你們好壞,為什麽不要我們了?”
父親跑過去,把他抱進懷裏,於是,他也哭了。我跑過去,加入了他們,我也哭了。
我們一家人擁抱著,哭成一團,抱得好緊好緊。什麽叫“喜極而泣”?什麽叫“悲歡離合”?我在那一瞬間全了解了。
我們哭了好一會兒,然後,父母拉著我們三個孩子,轉身對曾連長跪了下去。這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看到父母親這樣誠心誠意地跪倒在一位恩人的麵前。
我們和弟弟,前後整整分散了七天。在一個大戰亂裏,分散七天而又重聚,像個傳奇,像個神話,像個難以置信的故事!後來和曾連長談起來,我們才知道,曾連長是當天才到桂林的,如果我們早到桂林一天,碰不到曾連長,晚來一天,弟弟們已被送到遙遠的地方去了!
是誰安排我和父母遇到那熱心的老縣長,在那小鎮莫名其妙地逗留了三天?為什麽是三天而不是四天?是誰安排我哭醒父母,從河中爬起來繼續求生?是誰安排我們搭上那班難民火車,剛好遇到連長的部下?人生的事,差之毫厘,就謬以千裏!從此,我雖是無神論者,卻相信“命運”二字!我和弟弟們的故事,我隻能說,“命運”太神奇!
所以我常說,人生的故事,是由許多“偶然”造成的,信不信?
第十七章 別了!曾連長!
在桂林城中,和弟弟們重逢之後,我記得,我們並沒有停留多久。因為戰火的蔓延,桂林城中,早已重兵駐紮,而日軍環伺左右,桂林城早晚要成為一個戰場,絕不是個可以停留的地方。
那兩天,父母親和曾連長有談不完的話,我和弟弟們都三跪九叩地拜倒在曾連長麵前,正式認了曾連長為幹爹。本來,和曾連長重逢,我們原可以又像以前一樣,在連長保護下往前走。誰知道曾連長奉命“死守桂林”。既有“死守”二字,就等於與桂林共存亡了。曾連長一麵部署他的隊伍,一麵安排我們全家的去路。他用充滿信心和希望的語氣對我們說:
“你們先去後方,我們把日本鬼子趕走,勝利之後,再好好地團聚!喝他兩杯酒,來回憶我們的認識經過!”
我不知道父母心裏怎麽想,我對曾連長,卻已有那份孺慕之情,總記得跟著他騎馬翻越大風坳的日子,總記得喝他水壺中的水的情景,總記得他把我失去的弟弟們帶回給我們的那種奇跡!可是,我們終於離開了曾連長!
我們是搭難民火車離開桂林城的。曾連長在找到弟弟們的同時,也找到了被挑夫們拋棄的行李,所以,我們的行李,又都回到我們的身邊了。連長預先派他的部下,在難民火車的車廂中,給我們占據了一塊不算很小的位置,於是,一天清晨,我們全上了火車,倚著車窗,含淚望著站在月台上的曾連長。
車子終於蠕動了,曾連長仍然站在那兒,一身軍裝,威武挺拔。他不住對我們揮手,我們也不住對他揮手,車子越開越快,越開越遠,曾連長的影子就越來越小,終於再也看不見了。
別矣,曾連長!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曾連長。在我們以後的流亡生活中,不斷打聽桂林的消息,知道桂林終於失守。但是,我們都很有信心,曾連長一定等著和我們“舉杯話當年”,隻是,茫茫人海,一別之後,就渺無音訊了。
(勝利後,我們曾經多方尋找曾連長的下落,可惜一直沒有找到,這是我們全家都引以為憾的一件事。)
和曾連長告別,搭著難民火車,我們的目標是先入貴州,再往四川。當時,是遵照曾連長的指示,走一條入山的小路,從桂林往西邊走。
記憶中,這一段路程相當模糊。難民火車似乎隻搭乘了一小段路,就不知道為什麽又開始徒步而行了。失去了挑夫,我們不但每個孩子都要步行,而且,連六歲的我,背上都背著包袱,行行重行行,每日徒步三十裏路。
隻記得那條路上,滿坑滿穀都是難民,拖兒帶女,扶老攜幼,是一次大規模的流亡。至今閉上眼睛,還能回憶出那條崎嶇山路中的難民群,和那幅背井離鄉的淒涼景況。我們走得苦極了,小弟弟總是哭,可是,我們一家人是團圓的!弟弟的哭聲也變得可愛了!我想,在那麽多難民群中,可能隻有我們家,在淒涼之餘,還有一份劫後重生的喜悅吧!
可是,好景能維持多久呢?喜悅又能維持多久呢?戰亂中朝不保夕,我們的生命力,又能有多強?
第十八章 打擺子
我們沿途的食物和住宿,都是依賴身邊僅有的一點盤纏。和曾連長分手時,曾連長又堅持送了我們一點錢。靠這有限的一點資金,我們流亡到了貴州的融縣時,終於分文不名了。
融縣(不知是否如此寫法,記憶已經模糊)是個相當大的縣鎮,當時也擠滿了難民。我們投宿在一家小客棧中,父親發現城裏居然還有當鋪,於是,我們的衣物,母親收藏在內衣中的一些僅有的小首飾,就走進了當鋪。這樣,隻能勉強日換三餐,夜換一宿。然而,就在這最艱苦的時候,母親終於病倒了。
當時,貴州廣西一帶,都像瘟疫般流行著瘧疾,病勢凶猛,患者忽冷忽熱。普通瘧疾都隔日發作一次,而貴州的瘧疾,卻每日發作,來勢洶洶,而且持久不退,當時在難民群中,死於瘧疾的人非常多。當地的人稱這個病叫“打擺子”,幾乎人人聽到打擺子就變色,因為這種病可以纏綿數年或數十年,而治療此病的奎寧藥片,又十分昂貴。我們真是“屋漏更兼連夜雨”,母親竟染上了惡性瘧疾,病倒在小客棧裏了。
沒有錢,沒有醫藥,沒有食物,舉目無親而前途茫茫。那局守在小客棧中的日子真是淒慘萬分。母親躺在那張木板床上,終日呻吟不絕,父親每天抱著一些已沒有當鋪肯接受的衣物,出去想辦法,隻希望能換得幾片藥片。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那間小木板房,我每日守在母親病床前麵,聽著母親一聲又一聲的呻吟,我心中越來越慌張,越來越恐怖。自從流亡開始,我早就已經體會出“死亡”及“離別”的意義,這時候,當父親出外奔走,而把照顧母親的責任交給我的時候,我那麽害怕,“死亡”的陰影,似乎籠罩在整個房間裏。
一天,我又在這種情緒下守著母親,那小屋裏空氣極壞,我一直頭昏昏的,心裏又急又怕,母親的呻吟使我緊張得渾身出汗。忽然,母親睜開眼睛望著我,含著滿眼眶的淚水對我說:
“孩子,如果媽媽死了,你們怎麽辦?”
我再也撐持不住,“哇”的一聲,我放聲痛哭,我這一哭,把母親也嚇了一大跳,她慌忙摟住我,安慰我,不絕口地說:
“別怕!別怕!媽媽嚇你!”
可是,我哭不停了。哭著,哭著,我渾身抽搐而暈倒了。等我醒來,醫生在屋裏,我躺在母親身邊,頭上壓著冷毛巾,渾身滾燙……我早已感染了瘧疾,隻是硬撐在那兒,現在是完全發作了。
這樣,在那小客棧裏,母親和我都病倒了。那打擺子的滋味,至今還深深刻在我記憶中,它忽兒熱得你滿身大汗,忽兒又冷人骨髓,使你周身抖顫,再加上劇烈的頭疼和渾身酸痛。六歲的我,畢竟無法忍受這些,我開始哭泣,不停地哭泣。(後來,這病曾折磨我好幾年,忽好忽發,直到勝利後複員到上海,才完全治愈。)
一家五口,病倒了兩個。請醫生的錢再也籌不出來了,客棧的住宿費也欠了很多,客找老板生怕我們母女死在他的客棧裏,不住催我們搬走。到了這步田地,真正是已經山窮水盡,一家五口,擠在小房間裏,彼此麵麵相覷,不禁都淒然淚下。這時,我們全家,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都早已典當一空,再也沒有東西可以賣了。
眼看全家要結束在這小山城裏,母親顯然已放棄了希望,她常常和父親談起死亡。我病得昏昏沉沉,總是回憶起在東安河中的情形,當時何以不死?今日難道會死?這樣,“奇跡”又再度來臨了。
這天,父親和往日一樣,又出去“想辦法”。我和母親都躺在那暗沉沉的房間裏呻吟等死。忽然間,門開了,父親帶著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興奮地對母親嚷:
“你瞧!我遇見了誰?”
同時,那年輕人直撲床前,激動地喊:
“陳師母,你們怎麽會狼狽到這種地步?”
原來,這是父親教過的一個學生,姓蕭。(名字叫什麽,我已記不清楚。)當時,蕭先生正在廣西大學當助教,而廣西大學正好疏散到融縣。父親滿街亂竄時,竟遇到了這位蕭先生!
當時,蕭先生一看我們母女都已病得半死,弟弟們也都餓得半死,他毫不遲疑,立即跑出去,請醫生、買藥、買食物、結清欠客棧的錢……他馬不停蹄地為我們全家奔走,那份熱心及熱情,真令人感動。我們一家,總在危急關頭,有這樣的奇遇,也實在是很費解的事。或者,患難之中,人與人之間,更容易發揮潛在的互助之情吧!
我們的難關,終於在蕭先生的全力協助下渡過了。症疾也被藥物所控製了。但是,我們已身無分文,而前麵的路還長著呢,如何繼續下去呢?為了解決我們以後的問題,蕭先生又把父親介紹給廣西大學。當時,廣西大學的教授職員,都已經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學校當局,正為師資缺乏而焦慮,雖在戰爭中,學校仍有複課的信心。他們和父親一談之下,認為父親是難得的人才,立刻聘用了父親。於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在融縣那個小地方,隻因我們母女一病,父親竟進入了廣西大學,有了職業,有了薪水,解決了我們以後許多困難。
於是,我們跟著廣西大學,集體行動,繼續往貴州撤退。第一步,就是搭乘一條小木船,沿著山間的一條激流融河,往貴州的榕江前進。在這小船中,我們又度過了驚險刺激的二十天。
第十九章 融河二十日
我們坐的小船,正像國畫中老漁翁垂釣江邊的那種小船,細細長長的,中間有一個半圓的篷,是用竹片編成的,篷的兩頭是船頭和船尾,篷下便是“船艙”。在圖畫中,這種船是很詩情畫意的,但你必須乘坐這種小船,挨過二十天的激流逆行,就簡直苦不堪言了。
廣西大學一共租下了二十多條這種小船,編成了一個船隊。每兩戶人家共坐一條船。我們當然也與另外一家人共同分配一條船。船艙的中間掛起了一條布幔,作為藩籬。這一半的船艙有多大呢?在我的記憶中,比一張方桌大不了多少。白天,我們一家大小五口,圍坐在一起,中間用一床棉被蓋住腿,說說笑笑,倒也容易挨過。到了晚上,麵積怎麽也不夠五個人平臥下來,必須有兩個人輪流睡到船頭的“甲板”上去一至少有兩個人的頭或腳,必須暴露在船篷以外一天晴,倒也罷了,到了下雨刮風的天氣,可真慘不忍睹。風浪太急的時候,江水也會沾得衣襟盡濕,露水也會浸得你徹骨冰冷。
記憶中,我常常輪到睡在“甲板”上!(也許父母認為我比弟弟們年長一點,比他們更能忍受一點風寒。)記憶中,我常常被冰涼的雨水、河水、露水冷醒!記憶中,我還是倦極而入眠。
那麽長時期的“煎熬”,居然沒有生病,也可說是奇跡了!
船艙的麵積,已不夠我們容身,坎事隻能發展到船頭上去。夥食當然是愈簡單愈好,早餐稀飯,用點紅糖拌一下就打發過去了,午晚餐,用白飯拌點豬油和鹽,就可以充饑了。我們經常就這樣沒有佐菜下飯的。可能隔一天才有一道“美味”打牙祭——幾顆辣椒炒豆豉。那一小瓶辣椒豆豉,實在太珍貴了,全家食用時,定量分配,每人隻能分幾顆,我記得享受那幾顆辣椒豆豉,比山珍海味還可口,必須在口中嚼上老半天,才舍得吞下肚去!
有一天,船隊停泊下來的時候,有些船民,煮了新鮮的玉米來兜售。我們實在抵製不了這麽大的誘惑,孩子們吵翻了天,要求父母買玉米。事實上,我們窮得不應該有這樣奢侈的享受,但是父母還是狠下心買了一根玉米,像分珍珠一樣地大家分食。如果辣豆豉是山珍海味的話,那一根玉米,不啻是龍肝鳳肉了!
我們這條船,是由父子二人來操縱的,那父親才三十來歲,兒子隻有十歲左右,還是一個孩子,所以實際上,隻能算一個半人。這樣滿滿的一船人,這樣漫長的路程,由這樣一個半人來操縱,前途如何真不可想象。
開船以後,比我們想象更壞。
融河,也稱融江,兩岸都是千仞峭壁,江水湍急,處處有暗礁,時時有漩渦,真是危機四伏。這種船當然不用動力,也沒有風帆,全靠父子二人合力用竹篙、用木茱,與江水奮鬥,所以船速緩慢,並且隻能在白天行舟,人晚就停泊在岸邊。為了怕江水把船衝散,停泊時二十多條船都用繩子串聯在一起。如果停泊的地方無法上岸,大家隻能枯守一夜,如果停在一個大站,有碼頭可以上岸,這可是一大樂事,就可以去補充一點必須補充的用品,也可以上岸伸展一下手腳。當然,孩子們隻許在岸邊玩玩,不許走遠。我記得我最喜歡在岸邊撿各種顏色的鵝卵石。有一天,我撿到一些白得晶瑩可愛的石塊,人家告訴我是打火石,可把我樂極了。我常常蹲在船頭用打火石碰擊著玩,看點點火星飛耀,覺得美極了、快樂極了,也幫助我度過不少這些難挨的日子。
有一天,我又蹲在船頭玩打火石,船一個顛簸,便把我顛到江水中去了,江水湍急,眼看就要小命歸天,幸好船夫眼快手快,他的泳術是何等高明,一下子就把我救起來了。雖然命是撿回來了,但我失去了這些寶貴的打火石,難過極了。當時,我覺得這些打火石比生命更可貴!我的童年沒有什麽玩具,可是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的小錦旗和我的打火石!
後來,我又掉進水中好幾次,幾乎每個人都有掉進水的經驗,因為我們每個人必須在船舷解決一些“大事”、“小事”,掉進江水的機會是很多的。好在船夫十分機警,每一次都被他救起來,後來,大家就“有恃無恐”了!
但不幸的事件,終於又發生了,我們生命的保障——那位年輕力壯的船夫突然病倒了,是潛伏的瘧疾症發作。英雄隻怕病來磨,何況一打起擺子,任憑你鋼筋鐵骨,也禁不起折磨。
雖然,他咬了牙“主持大局”,不過劃船、撐篙的重任,也就落在他兒子身上,也就是說,我們兩家人的性命,操縱在一個孩子手中了!
船速愈來愈慢,終於脫離了船隊,無助地在激流中漂流。
船夫和他的兒子一加上船上其他成人們手忙腳亂地幫忙,勉強把船靠到了岸邊,船夫上岸買藥。那時候,這條船的主宰就完完全全落在這個十來歲大的孩子身上。
水流太急,繃斷了繩纜,船便向下流漂去。孩子用盡了渾身解數,設法把船穩住,他雖然“身懷絕技”,畢竟力氣不夠,最後,他實在沒有辦法了,隻能用雙手抓住岸邊的雜草,全船的人也都紛紛抓住可抓的東西——一塊大石,或一根樹根。
總算在筋疲力盡的時候,救星出現了,船夫買了藥回來了,靠著他的經驗和技巧,把船穩住。
第二天,我們終於又趕上了船隊,大家都不相信我們會歸隊。已經有兩條船離失,而從此失去了蹤影。
經過了這次“大難”以後,我們更能忍受生活方麵的痛苦。對這條小船,也增進了不少信心,不再羨慕那些坐“大船”的人們了。
對了,這些小船是我們這種貧窮的難民坐的,富有的人家,可以包大船,船艙寬大舒敞。船是幾十個纖夫在岸上拉纖,再由兩排船夫在船上撐篙,配合著前進。
我記得那些纖夫弓著身子,拚命地向前一步步邁進,繩子都好像快要嵌進肉裏去了。他們那些深沉的呼叫聲,單調的、重複的、淒愴的、有韻律的哎唷、哎唷的呼叫。這不是歌,這是為生存而掙紮的呐喊。拉纖的在岸上每喊一聲,船上的船夫們就應一聲。
我中學時學會了一支歌《拉纖行》:
前進複前進,
大家纖在手。
顧視掌舵人,
堅強意不苟。
駭浪驚濤中,
前進且從容。
無涯終可至,
南北或西東。
曲子是洪亮動聽的,歌詞是快快樂樂的,中間所謂的“駭浪驚濤中,前進且從容”與我小時候目睹的景象完全不同,那前進絕不“從容”,而是“沉重”。我覺得我們寧可多吃一點苦坐上這條小船,而不願坐那些把舒適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大船。
終於,我們愈來愈耐得住苦楚了。
終於,我們到達目的地——榕江。
但是,榕江並不是我們的真正目的地,我們真正的目的地是重慶。從榕江到重慶,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旅程。
到了榕江,廣西大學本身發生了財務困難,既無法發放薪水,也無法繼續整隊向內地疏散,於是大家紛紛各奔前程,無形中解散了。父親又失業了,而我們的生活,仍然要繼續下去,行程,也要繼續下去。
第二十章 糍粑與紅薯
貴州當地人最常吃的一種食物是糍粑,用糯米磨粉做糕,油煎而成。
另一種比糍粑更廉價而足可果腹的食物是紅薯,那時候天氣太冷,兩手拿著蒸得軟軟熱熱的紅薯,邊走邊吃也真是亂世中的一大享受呢!
我父母一商議,賣這兩種“價廉物美”的食物,可能是最好的生計;再一商議,決定雙管齊下——我父親去賣紅薯,我母親去賣糍粑。全家分成兩組,我是歸人父親的一組。因此,母親賣糍粑的經過,我沒法親眼目睹,父親賣紅薯的故事,卻使我記憶猶新。
當時的榕江,擠滿了難民,大家又都各謀生計,父親賣紅薯,有更多的人也在賣紅薯,大家賣紅薯,又叫又吼的,生意興隆。我這位爸爸大人啊,平常在講台上是滔滔不絕的,在市場上,卻真呆若木雞,完全不知道如何去招攬顧客。他悠閑得很,瀟灑得很,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靜待顧客上門。顧客偏偏不上門,一個問津的人都沒有,他既不急又不惱,隻是靜靜地等下去。
終於上天不負苦心人,等到別的紅薯攤把紅薯賣得差不多後,總算有一條魚兒自動上鉤來了。我們好高興地招呼這位“貴人”——他要買半斤紅薯。
我這位“好好先生”似的父親興高采烈地到鍋裏去撈紅薯,鍋中的紅薯一直用火燉著,所以燙得很。他可不知道如何把如此滾燙的紅薯撈出來,好不容易一麵撈而一麵掉地撈出了一些紅薯,包了起來用秤來稱,糟了,他不會認秤,不知道怎樣才算半斤。稱來稱去稱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多重,他滿頭大汗地對我說鳳凰,怎樣才算半斤?“天啊,我那時候才六歲,怎會認秤,後來還是旁邊的攤販實在看得忍不住,幫他稱好了半斤紅薯。當他把紅薯從秤上拿下來的時候,卻把那些紅薯全部掉到地上去了。”
那位顧客已經忍無可忍,我父親心一橫,幹脆把秤往地上一扔,把鍋蓋一開,對那位顧客說:“你自己拿吧,你愛拿多少就拿多少!”
這是唯一的一筆交易。我媽媽賣糍粑的經過如何,不得而知,卻隻記得以後幾天,我們的一天三餐不是紅薯,便是糍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