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一)

  · 第一部(一) ·

  第一章 我出生


  我的故事,開始在我出生以前。我必須先從我父母的故事說起。我父親名叫陳致平,祖籍湖南衡陽,長大於北京。


  我母親名叫袁行恕,祖籍江蘇武進,也長大於北京。


  北京,可以說是我父母兩個人的第二故鄉,他們在這兒長大,在這兒相遇,在這兒相戀,在這兒結婚。他們從相遇到結婚,就帶著些浪漫和傳奇的色彩。那時,我母親在北京的“兩吉女中”讀書,父親在兩吉女中教書,就這樣結下一段師生姻緣。據說,他們的結合,也經過了一番奮鬥和掙紮,因為母親有個大家族,她是典型的大家閨秀,家教非常嚴謹。而父親卻獨居於北京,生活有些瀟灑不羈。外祖父對父親摸不清底細,對於母親這段婚事,非常遲疑。遠在湖南的祖父知道之後,立刻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外祖父,代子求婚。據說,外祖父一讀完這封信,立刻大大歎賞,說:


  “虎父怎會有犬子!父親有這麽好的文筆,兒子還會弱嗎?”


  於是,父親和母親結婚了。他們結婚那年,父親二十七歲,母親剛剛二十。


  年輕時代的母親,非常好勝,非常要強,學習力也非常旺盛。結婚後,她仍然不想放棄學業,所以進入北平藝專,開始學畫。事實上,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是母親自幼不曾間斷的家庭課程,她對於繪畫和詩詞,愛之如命。


  在我出生前後的許多事,我都隻能用“據說”兩個字來開始。


  據說,母親和父親結婚時,就有個附帶條件:婚可以結,學業不能停!所以,母親一點也不想當“母親”,她還要繼續念書。可是,母親的願望被破壞了,她結婚後沒多久,就發現她懷孕了(那並不是我)!據說,母親當時非常惱怒,一心想要拿掉孩子。但,在那個年代,如此“不道德”的行為和思想,簡直是荒唐的!絕不允許的。母親懷著她的第一胎休學了,心裏實在不甘心,也實在不開心。


  就在這種不開心又不甘心的情況下,有一天,父親和母親不知道為什麽吵架了!這一架吵得驚天動地,天翻地覆。母親在盛怒中,要離家出走。於是,跑進臥室去搬箱子,這一搬箱子就驚動了胎氣,當晚,就把已懷孕五個月的一個成形男胎給流產了!父親這一下傷心欲絕。在祖母的遺像前掉了一夜的眼淚。


  提一提我這位早夭的哥哥,隻因為,他在我們家庭的傳說中,似乎是永遠存在的。


  失去了我那位哥哥之後,母親又繼續念書,念了沒多久,“七七事變”發生了。父親和母親離開了居住多年的北京,遷移到四川成都。這時候,我和我的孿生弟弟來報到了。


  關於我們兩個,又有許多傳說。其中一個說法是:母親發現自己再度懷孕時,非常震怒。她還沒有準備好要當“母親”,正準備繼續求學呢!一怒之下,她就去醫院要求墮胎,醫生看了母親一會兒,安撫地說:

  “不忙,不忙,你的胎兒看起來有點不尋常,讓我先幫你照張X光片子,看看為什麽胎兒會這麽大。”


  X光片子照出來一看,赫然是兩個胎兒,清清楚楚地一正一倒地蜷縮在母體中。醫生驚喜地對母親說:


  “你懷了一對雙胞胎呀!”


  據說母親一看到片子,當時,所有的“母性”都在一刹那間醒覺,她立即愛極了腹中這對未出世的雙胞胎!她歡天喜地地回家了,再也不提要墮胎了,開始為雙胞胎準備一切小衣服小被包小枕頭,一切都是雙份。她興衝衝地告訴我的姨媽和舅舅:

  “我會生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女兒!想想看,一對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兒,像一對白雪公主一樣,多麽可愛呀!我要給她們梳一樣的小辮子,打一樣的蝴蝶結,穿一樣的小紗裙……帶著她們上街逛公園!”母親當時的心態,大概多少有點扮家家酒的味道。畢竟,那時母親還很年輕!但,母親要生雙胞胎的這個消息,卻震動了袁家親人。那時候,外祖父母都留在北京。有些舅舅和阿姨已紛紛移居四川。我父母就和我的五舅及三姨,一起在成都暑襪街布袋巷中租了一幢屋子合住。在我出世以前,我的舅母和姨媽們,都幫著母親準備雙胞胎的衣物——都是粉紅色的,而且全是女孩子的用品。因為,母親堅持說:“女孩子才好玩,我要一對女兒,不要一對兒子!所以,我‘一定’會生一對女兒!”


  母親的個性那麽強,自信心又那麽重,誰都不敢提醒她,生兒子的可能性也很大。至於我的父親呢?我們後來一致猜想,他大概是希望生兒子的。一來,他尚有傳統的思想;二來,他對前麵失去的那個兒子,餘痛猶存。可是,當母親強烈地表示,她要生一對女兒時,父親可不敢說什麽,就怕掃了母親的興,又去臥室搬箱子!

  這樣,在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九日晚間八點,母親開始陣痛,住進成都市四聖祠的仁濟醫院。距離預產期還有一個半月。我們這對雙胞胎在母親肚子裏已經擠得不耐煩,竟提前來到世間!


  四月二十日淩晨一點多鍾,我先出世。母親正在產床上痛得呻吟不止,當我一出世,母親第一句話就是:


  “是男孩還是女孩?”


  “是個女孩!”醫生說。


  母親心中大喜,一對女兒的願望顯然已經實現。她一放心之下,忘了肚子裏還有個孩子,就打起瞌睡來。在醫生又鼓勵又催促下,足足過了兩小時,她才又生出了我那孿生弟弟,當醫生驚奇地告訴她:“第二個是個男孩!”


  母親這一驚,真非同小可,差點沒有暈倒。再仔細一看兩個孩子:弟弟皮膚黑,我皮膚白。弟弟頭大,我頭小,弟弟濃眉大眼,我小鼻子小嘴。兩個孩子別說“一模一樣”,簡直是沒有一個地方相像,何況還是一男一女!剛出世的我和弟弟,因為是早產兒,都瘦弱不堪,我隻有四磅十三盎司,弟弟略重,也隻有五磅十二盎司,看起來又脆弱又蒼白。母親看來看去,真是失望極了。醫生安慰母親說:


  “別難過,他們雖然瘦小,看來情況還不壞,尤其這個男孩,大概可以帶大,至於女孩嘛,反正是個女孩子……”


  醫生的意思,女孩先天不足,不帶也罷!這一下,激起了母親所有的母性,怎可放棄這女孩呢?說什麽也要把她帶大的!一瞬間,母親忘記了她所有的失望,隻想如何帶大她這兩個嬌弱的早產兒!

  至於父親,當他知道他竟在一胎之內,獲得了一兒一女,別提他有多高興了!據我舅母告訴我,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興致勃勃地說:“以前失去了一個兒子,現在不是又來了嗎?”


  這話可有些玄,好像弟弟是我那個哥哥投胎轉世而來的。不過,如果世間真有轉世之說,我的孿生弟弟,說不定正是我的哥哥,誰知道呢?瞧,我和弟弟的出世,就帶著點傳奇色彩!

  父親在喜悅之餘,就忙著幫我們取名字。因為我們是雙胞胎,父親決定用雙拚的字來為我們命名。又因為父母相識於“兩吉女中”,就把生為長女的我,取名為“喆”,弟弟取名為“玨”。這兩個名字,念起來都有點拗口,當下,又為我們取了兩個乳名,我是“鳳凰”,弟弟是“麒麟”。


  這樣,一下子,我們家裏,鳳也有了,麟也有了。隻是,我們這兩個小東西,卻全然不知我們正來到一個多難的人間,和一個多難的時代。我們的父母,在新生命來臨的喜悅裏,也暫時忘了生活的困難,和戰爭的陰影,隻是全心全意地撫養我們。因為是早產,我們從呱呱墜地,就必須特別照顧。尤其是我,生下來連吃奶都不會,還在保溫箱裏放了二十天。這二十天中,母親就忙著選奶媽,她雖然深愛兩個孩子,卻無法同時哺乳兩個孩子。二十天以後,母親帶著我們一對雙胞胎出院,也帶回家我的奶媽。奶媽姓區,是從一百多個應征的奶媽中選出來的。


  我和麒麟滿月的那天,父親在所有的紅蛋上,都畫了兩個娃娃,分送親友。有位久婚未育的伯母,一口氣吃了六個紅蛋,想分沾母親的“福氣”。父親的一位朋友,還為我們這對雙胞胎,寫下了一首打油詩,雖然那首詩連韻都沒押對,仍然被我們全家津津樂道:

  一男一女同時生,


  喜煞小生陳致平,

  待到男婚女嫁後,

  一聲阿丈一聲翁!


  我和麒麟,就這樣結伴來到人間。


  第二章 四歲以前

  從我出生,到我四歲,我一直住在成都。


  這段童稚的年齡,我幾乎沒有任何記憶了。所有的事,都是我“聽”來的,小時的我,是個安靜的、依人的、喜歡聽大人談話的孩子。據父母說,小時的我很“乖”,但是,非常害羞,怕見生人,家中一來客,我就會把自己藏起來。我自我分析,童年的我,一定頗有自卑感。


  談起“自卑感”,我覺得這三個字,一直到現在,還常常纏繞著我。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就犯起“自卑感”來,此症一發作,總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做什麽都錯!

  童年的我,自認為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孩子。母親希望她的女兒像白雪公主,我和白雪公主差了十萬八千裏。我的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挺,右邊額頭部分,還有一塊胎記。五官中,勉強隻有嘴巴合格。所以,小時母親唯一可以對別人誇耀我的地方就是:


  “你們相信嗎?鳳凰的嘴,小得連奶頭都放不進去!”


  奶頭放不進去?想必也有點誇張。不過,我因為不會吸晚,確實用滴管喂奶,喂了將近兩個月。小時候,姨媽或舅母常抱著我說:


  “糟糕,額頭邊有塊胎記,將來一定嫁不出去!”


  後來,我六歲的時候,跟著父母逃日本兵,有一次,坐在一輛木炭汽車中,急駛在貴州一個荒山上,那山路名叫“七十二道彎”,由這名稱,就知地形的險惡。我坐在門邊,誰知汽車一個急轉彎,門竟然開了,我從車中直摔出去。當時,全車都認為我不死也將重傷,父母都嚇壞了。當車子停了,下車去察看時,卻驚見我坐在山壁下哇哇大哭,渾身上下,隻有鼻子上有好大一個傷口,其他地方都隻有擦傷。當時在逃難,荒郊野外,既無醫院,也無醫藥。母親用牙膏粉撲在我的傷口上,為我消毒。從此,我的鼻子上又多了一道疤痕。親友們對我更加同情了:


  “糟糕,糟糕,臉上有胎記,鼻子上有疤痕,將來一定沒人要,一定嫁不出去了!”


  小時候,我覺得最嚴重的事,就是“嫁不出去”,感到好悲哀。


  (後來,隨時間的流逝,鼻上的疤痕越來越淡,以至於完全看不見了,額邊的胎記,等到有蓋斑膏的發明,我就會把它遮蓋起來。等到我中年以後,這胎記也越來越淡,現在已經不明顯了!)


  話題扯遠了,且回到我四歲以前。


  我雖然不是個很漂亮的娃娃,但是,我仍然是我母親的心肝寶貝。因為我和麒麟結伴而來,一般的中國人又比較重男輕女。母親為了表示她“一視同仁”起見,雖然雇了奶媽,卻定下了規矩,我和麒麟兩個輪流,一個月我吃母奶,一個月麒麟吃母奶。母親和奶媽,輪流喂我們兩個,以免造成“母親偏心”的錯誤觀念。母親想得確實很周到,誰知喂到六個月大,我剛好輪到奶媽喂,要換回母親喂的時候,我竟然認起人來,不肯換奶了。因而,我是奶媽喂大的,麒麟是母親喂大的。


  我四歲以前,唯一有記憶的,就是奶媽。而我那位奶媽,更是愛我如命。每次我和麒麟打架了,奶媽總是提著嗓子嚷嚷:

  “是麒麟的錯,麒麟先打鳳凰!”


  於是,麒麟會被母親打手板。而我很“乖”的觀念,也是由奶媽灌輸給每一個人的。


  當我和麒麟兩歲的時候,母親的肚子裏又有了小寶寶。這時的母親,已經認命了。對於“母親”的身份,也十分熟悉了,這次,竟心安理得地期待著又一個小生命的來臨。我和麒麟已經都會說話了。提起說話,母親總是堅持說,我九個月就會說話,會喊媽媽爸爸。兩歲半時母親因小病臥床,我嬉戲於母親床前,母親拿著父親的教科書,指著“國文”兩個字教我認字。據母親說,我從此就認識了“國文”兩個字!這說法實在有些離譜,但母親言之鑿鑿,我們也就姑妄聽之。


  一九四〇年秋天,我的弟弟巧三出世了。巧三的名字也是父親取的。因為這個弟弟和“三”字十分有緣,他在家中是第三個孩子,出生於陽曆的八月十三日。陰曆的七月初十,正好是七巧後三天,所以,就取了個小名叫“巧三”。我的姨媽舅舅都認為這名字非常女孩子氣。我那遠在湖南的祖父,聽說又添一個孫子,高興極了。那時抗日戰爭已進行到第四年,全國上下,渴望勝利。祖父寫封信來給小弟弟命名為“兆勝”,這個名字,陽剛得像個軍人。於是,小弟弟有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名字,兆勝和巧三。


  小弟弟巧三出世時重達八磅半,是個胖小子。長得眉清目秀,非常逗人喜歡。我和麒麟一下子就被這個小弟弟給比下去了。小弟弟從小愛笑,胖乎乎的人見人愛。我和麒麟自幼多病,又瘦又小,和這個胖小弟比起來,簡直不夠看。父親從巧三弟一出世,就愛極了這個孩子。母親堅持不偏心,但新生的嬰兒總得到較多的照顧,我和麒麟變成了奶媽的工作。這時,我們兩個,已經懂得自己開門出去玩,去門前欣賞油菜花,去巷口叫住賣白糕的小販,“買”白糕吃,吃完了從不懂得付賬,抹抹嘴就回家啦!據我五舅母後來告訴我:

  “那個賣白糕的也是個小孩子,隻有八九歲,不敢向你們要錢,每次跟著你們回到大門口,就坐在門檻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等到有人進出時,才拉長了臉說,‘雙胞胎吃了我的白糕!’”


  我已記不得吃白糕的事,記不得在成都的生活,對於成都,我除了記得門前的油菜花以外,就隻記得我和奶媽分手時,雙雙抱在一起,哭得難舍難分的情景。


  和奶媽分手,是我四歲的時候。


  那時,抗日戰爭已經打得如火如荼。但是四川省得天獨厚,算是大後方,所有其他各省的人,都遷移到四川來,四川一下子變成了人口匯集之地。我們一家,早早就到了成都,原該好端端地住在成都,不要離開才是。如果我們不離開成都,以後許許多多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都不會發生。可是,我們卻在一九四二年離開了成都,去湖南老家和祖父團聚,這一團聚,才把我們全家卷入了漫天烽火之中。


  原來,到了我和麒麟四歲,小弟兩歲那年,成都的生活程度,已經越來越高,物價飛漲。父親當時在光華大學的附中當訓導主任,又在光華大學兼了課,還在華西大學附中教課,好幾份薪水,仍然不夠維持我們這個五口之家。就在這時候,祖父思兒心切,更盼望見到從未見過麵的三個孫兒。就三番兩次地寫信給父母,催促父母早日回湖南老家,讓祖孫三代,能有團圓之日。當時,父母分析,抗日戰爭絕不會打到湖南,在祖父聲聲催促,而成都物價飛揚的雙重因素下,就毅然決定,帶著我們三個,動身回湖南,去和祖父相聚了!

  所以,我必須和奶媽分手了。我隻記得,奶媽抱著我,哭得天翻地覆。據說,我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纏著母親不停地追問:


  “為什麽我們不能帶奶媽一起走呢?為什麽要和奶媽分開呢?我不要和奶媽分開!我們帶她一起走!”


  我們當然不可能帶奶媽一起走的。所以,哭著,哭著,哭著……哭了好幾天,我和奶媽終於分別了。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認識“離別”,也是我童年中最早的記憶。母親說,以後接下來的許多日子裏,我都在半夜中哭醒,摸索著找奶媽。


  第三章 祖父和“蘭芝堂”


  在我印象中,祖父是個很威嚴、很有氣派的老人。


  祖父名叫陳墨西,他有五個兄弟,都住在老家衡陽縣渣江鎮的一棟祖屋“蘭芝堂”裏。祖父在家鄉小有名氣,他曾跟隨孫中山先生,留學日本,參加北伐,足跡踏遍東南西北。祖父年輕時,一定是風流倜儻的。因為,他在家鄉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據說,祖母並不知道祖父家裏還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帶祖母回家鄉時,祖母才赫然發現,自己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絕跟祖父回家,竟帶著我父親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也虧得祖母個性如此倔強,父親才會在北京長大,才會遇見母親,也才有了我和弟弟們。


  當我們一家五口,到湖南去見祖父的時候,我的祖母和那位元配夫人都已作古。祖父又納了一位“許姨”作為老年的伴侶。而且在蘭芝堂旁邊,蓋了一棟小小的房子,和許姨同住。蘭芝堂的陳家人,都稱這幢小屋為“新屋”。


  我們一抵家鄉,拜見了祖父之後,整個蘭芝堂都震動了。大家搶著看第一次回鄉的父親,搶著看那一口京片子的新媳婦,搶著看一男一女的雙胞胎,搶著看那個“會讓墨西老人拿著照片偷笑”的巧三!


  (在這兒,要補充說明,據說,我小弟巧三因為生得乖巧,非常得到祖父的鍾愛,祖父把小弟的一張照片,貼身藏在胸前的衣兜裏,沒事時就拿出來看,看著看著就會悄悄笑起來。如果他心情不好,他也會拿出這張照片來看,看完了,就得意地說一句:“有這麽好的孫子,我還有什麽事可煩惱呢!”說完,立即就笑逐顏開了。所以,我家小弟未回鄉,已先轟動。)

  這樣,我們一家人都成了蘭芝堂的嬌客。祖父成天帶著我們,拜見這位爺爺,那位奶奶……還有各房的叔叔伯伯姑姑姊嬸。祖父的舊禮教很嚴,拜見長輩,一律要磕頭。我和麒麟、小弟這三個孩子,幾乎變成了三個“小磕頭蟲”。就不知道家鄉裏,怎麽會有這麽多的長輩!後來,我才弄清楚,祖父雖是陳家長房,元配卻沒有生兒子,隻生了女兒。我的父親是祖父四十歲時才生的兒子,所以,我們在蘭芝堂的同輩,都比我們大了一截。


  蘭芝堂在我幼小的觀念中,是個深院大宅,有好幾個院落,有好多好多間房間,我和弟弟們在這些房間中捉迷藏,常常躲得連父母都找不到我們。祖父對我們這三個孫兒,真是愛極了。麒麟從小就有個“大頭”,我和小弟常常拍著手笑他: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我有大頭!”


  祖父卻欣賞麒麟的方頭大耳,認為將來必有後福。小弟巧三非常機靈,嘴巴又十分會說話。我們初抵家鄉,和祖父一起住在新屋。祖父買了各種糖果餅幹給我們吃,又怕我們吃多了,就把餅幹盒糖果盒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讓我們拿不到。有天,祖父一進房,就發現我那小弟已從廚房偷了很多白糖吃,白糖沾了滿臉,像長了白胡子一樣,而他還不滿足,正爬上高椅子,在那兒夠餅幹筒。祖父一見,不禁大驚,生怕他摔了,忍不住大喝了一聲。據說,我那小弟回頭一看,竟麵不紅、氣不喘地說:


  “爺爺,我爬上來拿餅幹,要給爺爺吃呀!”


  祖父這一聽,心花怒放,本就疼小弟,這一來更寵愛無比。至於我呢,我是祖父唯一的孫女兒,再加上我比兩個弟弟文靜多了,常跟著祖父去拜望朋友,帶出帶進,不吵不鬧。所以,我雖是個女孩子,祖父仍然視我為掌上明珠。


  和祖父團聚,那種生活真好!祖父有個長工,名叫黃才餘,對祖父忠心耿耿。沒事的時候,黃才餘就帶著我們三個去後山上玩,我依稀記得的,是我最喜歡在鬆林中撿鬆果。童年的我,沒有多少玩具,我的玩具就是鬆果、竹葉、狗尾巴草。


  我們在新屋住了一段很短的時間,父親就跟著祖父一起去南華中學教書,連母親也在南華中學教國文。於是,我們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到學校的宿舍裏去住。南華中學在衡山的山凹裏,風景優美。


  回湖南家鄉這段時間,是我童年生活中比較幸福的日子。在蘭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來跑去享受大人們的疼愛。在家鄉的後山上,我撿鬆果找鳥窩玩得不亦樂乎。在南華中學的校園裏,我學著放風箏和認方塊字……但是,好景不長,漫天烽火已逐漸逼向湖南。學校裏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大人們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層層陰霾。祖父和父母親常常聚在一起商討大計,滿麵憂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戰爭席卷了整個中國,在我剛剛初解人事的時候,我的童年就被戰爭的火舌一下子卷走了。所有的歡樂和幸福,全在一夜間化為灰炮。


  第四章 小錦旗


  孩子的記憶力是很奇怪的,他們會忘記一些很重要的事,卻記得一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在我印象裏,與戰爭第一個有關聯的記憶,是一麵小錦旗。


  錦旗是父親的一個同事送我的。一天,學校裏開運動會,那些彩色繽紛的小錦旗,懸在操場中隨風飄揚,在陽光照射下,閃耀著豔麗的光澤。我迷惑了,纏著母親,固執地要求給我一麵小錦旗。母親不允,父親叱我胡鬧,我哭哭啼啼,隻是要一麵小錦旗。父親的一位同事(不記得姓什麽,反正是位好伯伯)取下一麵錦旗對我說:


  “你跳一支舞,我就送你一麵錦旗。”


  童年的我,是靦腆而羞澀的,要我跳舞,比登天還難。但是,那麵錦旗光滑豔麗,帶著那麽強烈的誘惑力對我閃耀著,我的占有欲勝過了羞澀感,我跳了一支《弟弟疲倦了》,換得了那麵錦旗。


  得到了這麵錦旗,我的快樂簡直難以言喻,似乎我整個人的喜悅,都被這麵錦旗所包裹著,我終日拿著這麵錦旗,愛不忍釋。可是,戰火蔓延過來了,學校解散了,我們全家幾度遷移,東藏西躲,我仍然隨身攜帶著我的錦旗。一天夜裏,我從熟睡中被炮火聲驚醒,我爬起床來,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邊,滿臉凝重地遙望著衡陽城——那城市已被一片大火所吞噬了,連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紅色。


  第二天,我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亂,母親匆忙地收拾著箱籠,告訴我說,這些箱子要寄放到農家的閣樓上去,因為日本散兵已遍布四周,所有財物,隨時可能遭遇洗劫。我望著母親收拾箱子,想起我的小錦旗一我真擔心日本人會搶走我的小錦旗。於是,我鄭重地把那麵錦旗交給母親,要她幫我鎖進箱子裏去,免得被日本兵搶走。母親把錦旗收進了箱子裏,我親眼看到祖父的長工黃才餘,把那幾口箱子搬到農家的閣樓上去。我很安慰,覺得我的錦旗已到了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因為,母親說,日本兵不會去搶農舍一農舍中除了雞鴨豬狗外,隻有一些稻穀。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裏,卻被母親倉皇地搖醒了。我睜眼一看,父親正手忙腳亂地給麒麟小弟穿衣服,滿屋子的人奔來奔去。我胡亂地下了床,怔忡不已。然後,我聽到了槍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農莊中到處都是火光。人聲、槍聲、追逐聲、雞鴨犬吠聲亂成了一團。我還沒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這時,嚇得完全呆住了。父母和祖父已急忙拉著我們三個孩子,匆忙地說:“墟!不要出聲音,我們要躲到山裏去!”


  我不知道為什麽要躲到山裏去,但,已完全體會出周圍的緊張氣氛。於是,我們摸黑離開了居住的農家,父母扶著祖父,抱著小弟,拉著我們這對雙胞胎。大家跌跌衝衝地走人山裏。山中遍是荊棘和雜草,我們刺到了,割傷了,卻沒有人敢哭。一直摸到一個山穀裏,大家藏在巨石堆中,緊緊擁抱在一起。整夜中,我們看到火焰衝天,處處都冒著火舌,天空都染成了紅色。


  慢慢地,天亮了。槍聲逐漸遠去。當黎明終於來臨,四周變得特別地安靜。然後,我們聽到黃才餘的聲音,在呼喚著、找尋著我們。我們從蟄伏的地方跑了出來,黃才餘找到了我們,見我們完好無恙,又驚又喜。接著,卻又哭喪著臉告訴我們:一隊日本兵連夜侵襲了農莊,他們果然沒有搶劫農舍,卻很幹脆地放了一把火,把整個農莊燒成了平地。燒掉了閣樓,燒掉了我們全部的箱籠,也燒掉了我的小錦旗。


  於是,我失去了心愛的小錦旗,於是,我也失去了童年的歡樂和喜悅——在記憶中,這是一連串苦難的開始。


  第五章 在山溝裏

  接下來,日軍大量地湧到了鄉間,洗劫村落。他們所過之地,殺人放火,搜刮一空。據說,日本兵最恨知識分子,凡是搜到讀書人,一概殺無赦。我們家,祖父、父親和母親都在教書,又都是積極的反日分子。平時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厭其煩地灌輸學生民族觀念,此時,想當然耳,會成為日軍殺戮的目標。事實上,那時日軍鐵蹄踐踏之處,生靈塗炭,滿目瘡痍,不論老弱婦孺、士農工商,都慘遭殺害,又豈是讀書人而已。但,讀書人,尤其是教書的,確實更難幸免!因而,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們三個孩子,有一段時間,完全隱藏在深山裏。我記憶最深的,是一條山溝。


  這條山溝原來是有泉水的,現在水已經幹了,我們用油布鋪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已經坐了整整三天。山溝的出口處直通山下的小路,黃才餘砍了許多鬆柏樹木,偽裝地種滿了那出口,遮住外界視線。我們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溝中,靠黃才餘冒著生命危險,每天送食物來給我們吃,並報告我們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來越壞,因為父母的眉頭是越皺越緊了。


  我真不知頭兩日是怎麽挨過去的,隻記得麒麟總是哭,總是吵肚子餓了。母親為了安撫他,把皮包裏的鑰匙鏈、發夾、口紅套子、小梳子、小鏡子……都搬出來給他玩,他藏了一口袋的叮叮當當,仍然又哭又鬧。小弟才隻有四歲,更是無法講道理的年齡,他愛動物,抬起頭來,他就研究鬆樹裏有沒有鳥窩,低下頭去,他就在草叢裏猛抓螞蚱,他唯一的好處是愛睡,一無聊就哭,哭哭就睡著了。三個孩子裏我最安靜,坐在那兒,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錦旗。


  第一天,我們全家隻吃了黃才餘送來的兩大碗白飯,第二天,仍然隻吃了兩碗白飯。第三天,長工一直沒有出現,我們饑腸轆轆,麒麟和小弟又開始哭。我聽到父親在悄聲對祖父說,他真擔心黃才餘的安危。時間從清晨一直挨過去,太陽從山溝的那一邊移向山溝的這一邊,在饑渴交加之下,最安靜的我也不能安靜了,麒麟叫餓,小弟叫渴,我開始抽抽噎噎地哭。一時間,我們三個孩子鬧成一團,父親喝罵著,祖父直搖頭歎氣,母親左手摟著弟弟,右手摟著我,不停口地安慰,整個山溝裏都是我們的聲音,就在此時,山溝外麵,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接著,有一個人影從掩護著我們的鬆柏外麵閃過去。我們全嚇怔了,忘了哭,也忘了叫,瞬時間,山溝中寂然無聲,我從鬆樹的隙縫裏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著的人個平凡的農人,腿上滴著血,一跛一跛地飛跑著逃走,然後,就是一陣日本人的呼喝聲,又一排槍聲,那農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怎樣突然就能來臨的,第一次看到鮮血從一個活生生的人體裏流出來。


  母親的臉色雪白,她緊摟著麒麟,用手按住他的嘴,阻止他哭出聲來,小弟的頭全埋在父親的長衫裏,嚇得身子發抖,祖父的嘴唇顫動,在那兒不出聲地詛咒。時間似乎過了有一世紀那麽久,然後,那批日本兵從山溝出口的鬆柏掩護之處,一個個地走了,居然沒有人發現我們。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見了,母親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臉色依然發青,麒麟掙出了母親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氣,也忘了吵肚子餓了,小弟抬起頭來,那對又黑又亮的眼珠骨溜溜地轉著,嘴裏結結巴巴地嘰咕著:


  “槍,槍,好長……好長……的槍!”


  母親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結巴著:

  “槍,槍,有槍!有槍!”


  母親的臉色猛然間僵住了,我們都不由自主地抬頭向上看,這才發現,居高臨下,一排日本兵站在山溝外,俯身注視著我們,一管管長槍,正對著我們。我和弟弟擠在一堆,全倚進母親懷裏。有幾秒鍾,山溝裏的我們,和山溝外的日軍,大家彼此注視著,都沒有出聲。然後,一個戴眼鏡的日本軍官,跳進了山溝,拿槍對著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說:

  “站起來,給我檢査!”


  祖父不得已地站了起來,那軍官在祖父的口袋裏搜出了錢、名片、鋼筆、校徽……一大堆東西,他收起了錢,緊盯了祖父一眼:

  “教書的,嗯?”


  祖父拒絕答複,那軍官也不再問,同樣地,他又搜查了父親,洗劫了父親身上的錢,母親早已悄悄地把皮包塞進了草叢中,站起身來,她主動地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隻穿了件旗袍,實在無處可以藏錢。


  那軍官仍然握著槍,望著手裏的校徽、名片等物,猶豫地看著父親和祖父。山溝裏的空氣僵著,母親的嘴唇越來越白,忽然間,我那孿生弟弟麒麟排眾而出,大踏步走到那軍官麵前,昂著頭,清清楚楚地說:


  “你不用檢査我,我身上的東西,都給了你算了!”


  他從口袋裏,叮叮當當掏出他那些鑰匙鏈、口紅套、梳子、小鏡子、發夾、彈珠,還有些小石頭子兒,全遞給那個軍官。一時間,那軍官怔著,接著,一絲笑意忽然掠過他的嘴角,同時,山坡上的日軍,也發出一陣哄笑。在這突然爆發的笑聲裏,那軍官跳出了山溝,對他的部下揮了揮手,示意離去。顯然,祖父和父親的命是撿回來了。那些日本兵正要走開,其中卻有個身材高大、相貌粗魯的大漢,突然躥了出來,用日本話吼了幾句,就一下子跳進了山溝,直奔母親而來。這一下變生倉促,我們全呆了,母親慌忙說:


  “我身上沒有錢!”


  那日本大漢敞著胸前的衣服,軍裝上一個扣子也沒扣,手裏沒有拿槍,卻握著一根大木棒,他咧著嘴,麵目猙獰而凶惡,一伸手,他抓住了母親的手腕,用生硬的中文,口齒不清地說:


  “跟我走!”


  說著,他就死命地把母親向山溝外麵拖,一向文質彬彬的父親,立即爆發了,他陡然間衝過來,抱住母親,對那日本兵大吼大叫:

  “放手!你這禽獸!放手!”


  一切發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舉起木棒,對父親攔腰一棒,父親站立不穩,那山溝又是一個往下傾斜的斜坡,父親摔了下去,順著斜坡,就一直往下滾。祖父忍無可忍,也衝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後,他繼續拉著母親,往山溝外麵拖去。母親用手抓緊了山溝兩壁的青草,哭著往地上賴。我眼看父親和祖父挨打,母親又將被擄走,恐懼、憤怒和無助的感覺一下子對我壓了下來,我用雙手扯住母親的衣服,放聲大哭。同時,麒麟和小弟都撲了過來,分別抱住母親的腿,也放聲大哭,我們三個孩子,這一哭哭得驚天動地,我們邊哭邊喊著:


  “媽媽不要走!媽媽不要走!”


  我們哭,母親也哭,那日本大漢卻用日文大聲咒罵,頓時間,哭聲、喊聲、咒罵聲,鬧成了一片。而母親的身子,逐漸從我們手中滑了出去,我和弟弟們驚恐之間,哭得更加慘厲。就在這時,那戴眼鏡的日本軍官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忽然用日文喝叫了一聲,那大漢立即鬆了手,抬頭和那軍官爭執著,軍官嘰哩咕嚕地講了一大串,一麵用手指著哭成一團的我們,臉色非常嚴厲。終於,那大漢悻悻然地一摔手,跳出了山溝,背著他的木棒,揚長而去。我們驚惶之餘,都撲進了母親的懷裏,母親用雙手緊抱著我們,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半晌,才發現那日本軍官並沒有走,一直站在那兒望著我們發愣。等我們哭聲稍歇,他就跳進山溝,把小弟拉到他身邊,我們以為他要擄走小弟,又都驚恐地撲過去抓小弟,誰知,他卻用手帕拭去了小弟的淚痕,轉頭問母親:


  “他幾歲?”


  母親顫聲回答:


  “四歲。”


  那軍官仰頭看了看遙遠的雲天,若有所思地輕聲說了句:

  “我兒子和他一樣大!”


  說完,他轉身走出山溝,手一揮,帶著他的隊伍,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們驚魂未定,實在不相信就這樣渡過了一場大難。我那時還不能了解,即使是日軍,也有妻兒,也有子女,在他們殘殺無辜的當兒,也會有幾個無法全然泯滅“人性”的軍人。這個戴眼鏡的日本軍官,想必也是個知識分子吧!


  當時,父親和祖父都從山坡下爬了上來,一家人我望望你,你望望我,刹那間已恍如隔世。父母執手相看,驚嚇未消。我們三個孩子,用手臂緊擁著父母,仍嗚咽未已。祖父用拐杖一踩地,毅然地對父親說:“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經老了,不拖累你們,你們還年輕,給我趁早離開!你們到後方去,想辦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父母和祖父在山溝中默默相對,彼此心中都明白,大難已在眼前,分離是必然的事。隻是當時,誰也無法就去麵對這個事實!

  第六章 在柴房中

  從山溝到柴房,這兩個不同地點所發生的事,之間到底隔了幾天,還是一星期?我已經完全記不清楚。童年的記憶,往往隻是一些片段的“麵”,而不是一條清晰的“線”。隻記得那些日子裏,日軍整日在鄉間搜刮搶掠,殺人縱火之事,更是每個村子中都經常遭遇的。我們一家東遷西徙,到處躲避日軍的耳目。主要的,仍然因為父母是“讀書人”的緣故,日軍可以放過一般農民,卻殺掉了無數的知識分子。


  似乎在離開山溝後沒幾天,我們一家就和我表叔的一家會合在一起了。表叔是父親的表弟,年紀很輕,表嬸在我記憶裏是個嬌小玲瓏的小美人,他們有個一歲大、還抱在繈褓中的兒子。我那小表弟長得白白胖胖,麵貌清秀可人。很明顯地,他是我表叔和表嬸的命根子。當我們結伴遷移的那些日子中,他們最關心和最保護的,就是那個懷抱中的小兒子。


  那天,我們到了祖父以前的一位老佃農家中,這位老農夫已經自己有田有地有農莊,是個敦厚樸實善良的典型農人。他的房子占了一個極好的地理環境,是建造在一座竹林的深處,因為單獨隱蔽在密林之中,極難被外界所發現。更妙的是,這屋子背後就是一座未開發的山林。萬一給日軍發現,往這深山裏一躲,那就更難被找到了。所以,我們投奔到這老農夫家裏來。


  到了老農夫家裏,我們才發現那兒已成為附近所有知識分子及鄉紳們的避難所。老農夫熱情而慷慨,來者不拒,家裏已擠滿了人。這是父母始料所未及,而最沒料到的,是這“避難所”早被日軍所發現,據老農夫說:


  “昨天一天,來了三批鬼子,到處抓人。我早派了人守在竹林外麵,一有鬼子來,我就叫大家躲,十分鍾之內,所有的人都可以疏散到山裏去。所以,日本鬼子一個人也沒抓到!”湖南人稱日本人,都稱“鬼子”。


  那老農夫一股得意樣兒,他的太太是個憨厚的老太婆,老夫婦倆對祖父和我們招呼得無微不至,細心地告訴我們如何躲藏,如何走捷徑人山,如何在山裏找山洞樹洞等等。我們這才知道,他們幾日之內,已救了無數人。而那些其他的避難者,也早對入山之路,熟悉萬分了。


  那是午後,我們走了許久的路,抵達老農夫家裏時已又餓又累。老農夫對我們指示完了,就立刻弄了一桌子的飯菜,招呼我們吃飯。我們都餓得頭發昏,坐下來就開動,誰知才拿起筷子,就聽到門外一陣吆喝,馬上就是一陣人來人往、大呼小叫的混亂之聲,我們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那老太婆已衝進屋子,對我們揮著手叫:

  “快!快!快!去山裏!鬼子來了!快快快!”


  父母丟下筷子,七手八腳地來抱我們,孿生弟弟麒麟賴在飯桌上不肯下來,小弟弟塞了一嘴的炒雞蛋。表叔表嬸同時撲到床邊去抱他們那才睡著的寶貝孩子……混亂中,老農夫已衝了進來,口齒不清地、臉色倉皇地喊:


  “來不及了,沒時間進山裏了!鬼子來得好快!找地方躲一躲,快找地方躲一躲!”


  說得容易,農家的房子家具簡陋,房間都一目了然,我們兩家老老小小有九個人,什麽地方可以躲?我們正猶豫間,農夫的兒媳婦又衝了進來:


  “鬼子已經進來了!這次來得凶,看樣子知道我們家藏了人!別人都躲進山裏去了,隻有陳家……”


  再沒時間耽誤,老太婆當機立斷,招手把我們帶出屋子,繞到農莊後麵,把我們兩家老小,全塞進了一間堆柴的柴房,倉促地對我們拋下一句叮嚀:


  “千萬千萬不要出聲音!”


  說完,她帶上房門,匆匆而去。


  我們擠在那小房間裏,大家麵麵相覷,呼吸都不敢大聲,我記得,麒麟手裏,還緊握著一雙接子,嘴裏嘰哩咕嚕地嘮叨著:


  “我餓了,我要吃飯!”


  母親用手蒙住麒麟的嘴。父親試圖把柴房的門拴起來,這才發現,這柴房根本沒有門閂,鄉下人堆柴的房間也實在不需要門閂。而且,那簡陋的木板門上有著手指一般粗的隙縫,從內往外看,可以把農莊天井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從外向內看,也不難發現我們這群婦孺老小。這個“藏身地”,實在是糟透糟透!父親揮手要我們遠離門邊,但是,天知道,那柴房一共有多大!擠了我們兩家人,已經是密不透風了,還能退到哪兒去?


  我們緊倚著柴堆站著,孩子們都瑟縮在母親的懷裏。很快地,我們聽到日軍走進農莊的聲音,一陣大聲的吆喝,日本兵立刻分散在農莊各處,顯然在大肆搜尋,有個發號施令的軍官,似乎就站在柴房外的天井裏,在用日語大聲下令。於是,我們聽到,日兵在每個房間每個房間地搜査,有箱籠倒地聲,有桌椅翻倒聲,有日軍呼喝聲,有老農夫喊叫解釋聲……在這一大片混亂聲中,還有日兵在抓老農夫的雞鴨宰殺,於是雞飛狗跳,人喧馬仰,鬧得天翻地覆。而那些挨房搜查的日兵,已逐漸走近了柴房……


  我們傾聽著那日軍的靴聲,沉重地敲擊在曬穀場上,發出重重的聲響,我們聽老太婆在賭咒發誓,呼天呼地地亂喊:


  “什麽人都沒有!雞也快殺光了,狗也給你們殺了,你們還要什麽……”


  外麵很鬧,柴房裏卻靜得出奇,母親緊緊地摟住麒麟,因為這些孩子裏,麒麟最會鬧。可是,我們卻沒算到表叔的小兒子,那個在繈褓中的嬰兒,會忽然間放聲大哭起來。


  這嬰兒的哭聲把我們全體都震動了!表嬸也無法避諱,立即解衣哺兒,想堵住他的哭聲,誰知那孩子拒絕吃奶,卻哭得更加厲害,表嬸急了,用手去蒙他的嘴,但是,卻蒙不住那哭聲,孩子的臉漲得通紅,哭得更響了,祖父長吸一聲說:“命中注定,該來的一定會來!”表叔的臉色在一刹那間變得慘白,他迅速地對我們全家看了一眼,這一眼中包涵了太多的意義。(在以後很多年很多年後,我才能體會到表叔那一眼的深意。)然後,忽然間,表叔從表嬸懷中搶過了孩子,迅速地用手勒住了孩子的脖子,死命地握住,孩子不能呼吸了,臉色也變了,表嬸撲過去搶,哭著喊:

  “你要做什麽?你要弄死他了!”


  “是的,我要勒死他!”表叔啞聲說,“可以死他一個,不能死我們全體!”


  “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表嬸忘形地大嚷,眼淚流了一臉,她發瘋般撲過去搶孩子,一麵哭著喊,“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


  “你要識大體!”表叔叫,“我不能讓這一個小小嬰兒,葬送了我們兩家的性命!尤其是連累表哥一家人……”


  “你要殺他,先殺我!先殺我!”表嬸是瘋了,她的頭發披散了,淚流滿麵,喉嚨嘶啞,居然拚命地搶過了孩子,孩子能夠呼吸,就更大聲地哭了起來,父親立刻抱住表叔,表叔還要掙紮著去搶孩子,父親沉著嗓音喝阻著:“夠了!如果日軍要發現我們,這樣一鬧,他們已經發現,你殺他也沒用了!”


  真的,在這一時間,孩子哭叫,大人吵鬧,表嬸狂喊,表叔怒吼……什麽聲音都有過了,我們大家彼此注視著,父母臉上,都有著聽天由命的平靜。而忽然間,那嬰兒卻止住了哭聲,柴房裏頓時又鴉雀無聲了。同時,靴聲清脆地停止在柴房的前麵。


  “打開門!”是日軍的日本腔漢語。


  “啊呀,老天爺!”是老農夫的太太,那從沒受過教育的老太婆,在唉聲歎氣地叫著,“連茅廁都要檢査呀!”她用手推門,聲音又平靜又自然:“門都沒有閂,能藏得住什麽人??”


  (我至今還在想,那老太婆真該得最佳演技獎。)

  門已經開了一條縫,我們的心評評跳。但是,像奇跡一般,那日軍用日本話叫了一句什麽,就徑自掉頭而去。我們幾乎不能相信那日本兵是真的走了。難道我們那一陣哭叫和喧鬧,他們會聽不到?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和祖父以及表叔和表嬸都瞪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彼此注視著。然後,又一陣雞飛狗跳,那些日本兵抓了許多雞,一個軍官一聲令下,這隊日軍居然不可思議地走了,不可思議地放過了我們。


  好半天,當外麵完全平靜了以後,老太婆推門走了進來,這時卻蒼白著臉,又嚷又叫地說:


  “老天爺!你們怎麽弄的呀!小的哭大的叫,我放了一籠子雞出來,趕得它們滿天飛,才掩過你們的聲音呢!”


  我們彼此凝視,又一次厄運被逃過了,又一次災難被避免了!我太小,還不能了解那種死裏逃生的滋味。但是,當表叔知道危機已過,立刻就抱住表嬸,不顧一切地、瘋狂般地吻她,又抱過那差點死去的兒子,含著淚,滿頭滿臉地亂吻時,我才第一次體會到,人類的“愛”,是多麽複雜、多麽珍貴的東西!如果說我是個早熟的孩子,大概就由於我自幼體會了太多的東西吧!


  第七章 “中國人”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開了。父親知道老佃農之處已不是藏身之地,事實上,整個衡陽縣的境內幾乎沒有一塊淨土。我隻記得,父母和祖父常徹夜商量,如何越過日軍的封鎖線,並且討論又討論,祖父是否和我們同行的問題,因為祖父已年近八十高齡,如何能承受顛沛跋涉之苦?可是,把耿直的祖父留在淪陷區,父親卻怎樣也不放心。


  這問題最後終於有了結論,祖父留下,我們走。於是,我們先要把祖父送回老家渣江去。記得我們全體化了裝,穿著老佃農給的衣服,打扮成一家鄉下人。不過,盡管父母都穿上了粗布短衣,但父親的文質彬彬和那近視眼鏡,母親那口北平口音以及風度舉止,都很難掩飾原來麵目。不管怎樣,我們又離開了佃農家,冒著被日軍捉住的危險,往老家走去。


  這天是倒黴的一天!

  這天是充滿了風浪與戲劇化的一天!

  這天也是我記憶中很深刻的一天!

  我們大約在動身後兩小時,遭遇了第一批日兵。


  “站住!檢查!”日軍吼著。


  我們全站住了,這大約是日本兵來中國之後“必修”的一句中國話。以後我們遭遇了幾次日軍,都是用這句話來喝止我們的。


  帶隊的日本軍官大踏步對我們走來,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們,父母都不說話,以免暴露身份。那軍官指著祖父,對手下的士兵命令了一句,大約是要搜查祖父。祖父的眼睛要噴出火來,卻無法阻止日本兵在他渾身摸索。因為我們都化了裝,那日本兵主要是想搜查有沒有武器。既然找不到武器,他洗劫了祖父身上所有的錢,然後,就輪到了父親。


  這批日本兵沒有為難我們,隻是,他們把祖父和父親身上所攜帶的金錢全洗劫一空,就揮手命令我們離去。我們默默地走著,祖父、父親和母親都那麽沉默,使我們三個孩子也靜悄悄地不敢吵鬧。那時,在我們童稚的心靈裏,隻覺得日軍是一群令人恐怖的劫掠者。但,對於父母們那種受異族迫害的恥辱及憤怒卻無法深深體會。(直到我長大後,童年點點滴滴的回憶,才帶給我更深的感受。)

  中午時分,我們遭遇了第二批日軍。


  “站住!檢查!”


  同樣的一句話,同樣是日本兵,同樣第一個搜査祖父,同樣再搜查父親。所不同的,是祖父和父親身上找不到金錢了。但,那日軍卻在祖父身上找到一張寫了字的十行紙,他看看,顯然並不懂中文,又對祖父那身老農的裝束仔細打量了一番,似乎找不到什麽嫌疑,他就拋開那紙條不管了。嘰哩咕嚕地,他用日本話罵了一大堆,就帶著隊伍揚長而去。父親透過一口氣來,才對祖父說:

  “爹,你那首詩就丟了吧!”


  “不!”祖父簡單而固執地說,把那張寫滿字的紙又鄭重其事地揣回了懷裏。(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祖父所作的一首長詩,主題是憂國哀民,咒罵日軍的。如果落在一個懂中文的日軍手裏,我們必被槍殺無疑。)

  午後,我們“運氣”真好,又碰到第三批日軍。


  “站住!檢查!”


  父親忍無可忍了,他翻開自己所有的口袋,把口袋底都拖了出來,憤憤地說:

  “你們要檢査幾次?身上的東西,早被前麵檢查的人拿走了,再也沒有東西了!”


  那日軍不見得懂中文,但是,他懂得了父親的意思,知道我們已不是第一次遭遇日本兵,更明顯地,是知道我們這疲倦的、老老小小的一家人,身上確實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搜刮了,於是,他又放走了我們。


  一天裏遭遇三批日軍,使我們深深明白,整個鄉間已遍布爾日軍了。對我們來說,這天還是幸運的,因為這三批日軍都誌不在人而在財,除了搶劫以外,沒有發生在山溝裏那種擄人的恐怖事件,也沒有被識穿本來麵目,在不幸中,這已是萬幸了。


  黃昏時分,我們已走得又餓又累又渴,再加上隨時可能聽到那聲“站住,檢查”的聲音,使我們都精神緊張而心力交疲。小弟弟開始哭,父親隻得背著他走。當夕陽銜山,晚風拂麵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已經越走越荒僻了,鄉間四顧無人,隻有山林樹木,四周安靜得出奇。在遇過三次日軍的吆喝與跋扈之後,這份“安靜”居然也使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在這暮色漸濃、山樹模糊的景象裏。


  我們走了一大段山路,什麽人都沒有碰到,連個農家和茅屋都沒有,父親懷疑我們已迷路了。大家彷徨四顧,猶豫不決是否往前走,尤其,前麵是不是沒有日軍占領?正在磋商而舉棋不定時,忽然間像天神下降般,我們迎麵走來了一個鄉農,這農夫一目了然就是湖南鄉間那種最老實憨厚的鄉民,他大踏步而來,手上拿著一枝竹枝,背上背著兩個疊起來的竹簍,通常,是農夫們用來裝雞鴨或紅薯的。


  父親和祖父都興奮了。有什麽事比迷路在遍布爾日軍的荒郊野外時,遇到一個自己的同胞、一個中國人,更令人興奮和快樂的呢?祖父攔住他,幾乎是喜悅地問:

  “你從前麵來,有沒有遇到鬼子呀?”


  那農夫瞪眼望著祖父,似乎不了解祖父在說什麽。湖南人一向稱日本人為“鬼子”。父親怕那鄉下人誤會我們的來路,又重複了一句:“前麵是什麽地方?我們在躲鬼子,前麵有沒有日本人?”


  那農夫的眼光從祖父身上移到父親身上,他沒有笑容。(湖南民風憨厚,最愛交友,對陌生人也是笑容滿麵的。)他慢吞吞地放下背著的竹簍。父親覺得不對勁了,拉拉祖父,說:


  “我們走吧,別問他了!”


  那農夫迅速地攔住了父親,用標準的國語,厲聲地說了一句:

  “不許走!站住!檢查!”


  父親母親都呆了,祖父的臉色也頓時大變。我們三個孩子,雖然懵懂無知,對這“站住,檢查”四個字已經十分敏感,就也都怔住了,呆呆地望著那個農夫。在這一瞬間,我們都明白了,這農夫和我們一樣化了裝,他不是普通的鄉下農民,而是“知識分子”,為日本人做事的知識分子。是的,他是中國人,比日本人更可惡更可怕的中國人,日本人到底是為他們的天皇打仗,這中國人卻為日本人來打中國人,這是一個——漢奸!

  那“農夫”用手指著祖父:

  “你站住,我先檢查你!”


  每次都是先檢查祖父!祖父瞪視著那“農夫”,忽然間爆發了,他高昂著白發蕭蕭的頭,堅決而果斷地說:

  “不行!我不給你檢查!日本人檢查我,我無可奈何,你,中國人!不行!我不給你檢査!”


  那“農夫”臉色立刻變得鐵青,把地上那壘著的竹簍打開,裏麵沒有雞鴨,沒有紅薯或任何收成,隻有一堆稻草,稻草上,赫然是一把手槍!

  “很好,”那“農夫”拿起手槍,對祖父揚了揚,“聽你的語氣,就知道你的身份,農人?你是個老農夫嗎?不給我檢查?你身上藏著什麽嗎?”


  祖父的臉色更難看了,父親和母親交換了一個注視,空氣好沉重好緊張,我想著那張寫著字的紙,望著祖父和父母,我知道,他們也在擔憂那張紙,一個中國人,他會認得中國字!


  “你不許碰我!”祖父嚴厲地說,“今天我們已被三批日本鬼子檢査過!我再也不被中國人檢查!”


  那“農夫”大大地發怒了,他吼著:


  “不檢査,也行,我馬上槍斃你!”


  他舞動著手槍,樣子是完全認真的,絕非虛張聲勢。祖父挺直了腰,更堅決、更固執地說:


  “你槍斃我,我也不給你檢查!”


  那“農夫”舉起了槍,父親立刻撲過去,攔在祖父麵前,急急地說:

  “爹,讓他檢查吧,你就讓他檢查吧!”


  “不行!”祖父斬釘截鐵地說,“我寧可死,也不給他檢查!”他望著那“農夫”說:“你槍斃我吧,放掉我兒子和孫子們!”


  “你是個頑固的老頭,嗯?”那“農夫”有些困惑地看著祖父,“我隻要檢查你,並不想要你的命,你對檢查比生命還看得重?”


  “是的,你可以槍斃我,就是不能碰我!”祖父越來越固執,“你開槍吧!”


  那“農夫”再度舉起槍,臉色嚴厲,看樣子,祖父的生命已係之於一發,小弟弟首先“哇”的一聲嚇哭了。立刻,父親對祖父跪了下去,含淚祈求:


  “爹,讓他檢査吧,請您讓他檢査吧!”


  “檢查了是死,”祖父低語,“不如維持尊嚴,讓他槍斃我,你們給他檢査,你們到後方去!”


  “爹,”母親看父親跪下了,就也對祖父跪下了,“要死,就全家死在一塊吧!”


  小弟弟素來是祖父所鍾愛的,此時已明白這“壞人”要打死祖父,就哭著跑過去抱著祖父的腿,一個勁兒地叫:

  “爺爺不要死!爺爺不要死!”


  我和麒麟也熬不住,撲過去,和父母們擁成一團,也抱著祖父,哭著叫“爺爺”。一時間,我們三個孩子哭聲震野,祖父隻是用顫抖的手緊摟著我們,卻依舊固執地嚷著:


  “不檢査!不檢査!不檢査!”


  那“農夫”大概被我們這一幕弄傻了。半天都直瞪著我們沒說話。然後,他忽然粗聲吼了一句:

  “別哭了!還不快走!”


  “走?”父親愣了愣,站起身來,望著那“農夫”,“你不是要檢査我們嗎?”


  那“農夫”凝視著父親,輕輕地搖了搖頭,啞聲說:


  “檢查過了,你們走吧!”


  “全體?”父親不信任地問。


  “全體。”那“農夫”忽然歎了口氣。低下頭來,他用手中的竹杖,在地下的泥沙中,寫下“中國人”三個字,指了指自己,又指指我們。接著,他又寫下“日本人”三個字,指了指西北方,輕聲說了句:

  “往東邊去吧!”


  說完,他迅速地用腳掃掉了泥沙上的字跡,背起地上的籮筐,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好半晌,我們還呆站在那兒,好半晌,父母都無法回複神誌。最後,我們走了,走往東方。那夜,我們是露宿在一座小山林裏的,沒有再碰到日本兵。第二天,我們找到了路徑,回到了鄉間的老家。把祖父平安地送回了“蘭芝堂”。


  很久很久之後,我還記得那泥沙上的“中國人”三個字,我總是迷惘地想著,那“農夫”是好人還是壞人?是沒天良的“漢奸”,還是個有人性的“中國人”?他為何在最後關頭放了我們,而且指示我們正確的方向?


  於是,我知道,即使一個“壞人”,也有一刹那的“良知”,即使是“漢奸”,也不見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我的國家民族觀念,就是在這槍口下建立起來的。所以我常說,別的人童年的教育來自學校,我童年的教育,卻來自戰爭。


  第八章 衣半,穿越火線


  終於到了那一夜。


  父母和祖父殷殷話別,我們孩子們一個個地吻別了祖父。門外,夜色深沉,天空中有幾顆寒星,和一勾冷冷的月亮。鄉下人都睡得早,這時早已人夢,四周雞不鳴,犬不吠,寂靜得令人心慌。


  院子裏,我們白天雇用的兩個挑夫正在等待著,他們每人挑兩個大籮筐,籮筐中,隻有一個裝著我們全家的衣服(是鄉農們的衣物,我們仍然化裝成鄉下人),另外三個籮筐,卻是為我和弟弟們準備的。這是一次長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要從湖南走到四川,這漫長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而正在稚齡的我們,卻無論如何禁不起這種步行之苦。因此,竟采取了鄉下人的辦法,把孩子挑著走。


  自幼,我坐過各種交通工具:轎子、車子、輪船、手推的“雞公車”……而乘坐籮筐旅行,這卻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對那籮筐的好奇衝淡了我對祖父的離愁,但是,當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滿眶淚水,執手無言之時,我才驀然兜上一股難解的酸楚,第一次體會到那種“生離死別”的滋味。


  我們出發了。盤腿坐在蘿筐裏,我和麒麟被一個挑夫挑著,小弟和行李被另一個挑夫挑著。我們要“夜行曉宿”。四周早已被日軍包圍封鎖,我們必須連夜穿過敵人的火線,如果被發現了,連挑夫帶孩子,一個也別想活著走出淪陷區。我和弟弟們早被父母再三叮囑,路上絕不可說話、咳嗽,或發出任何聲音。事實上,我和弟弟們已被這些日子的各種遭遇所驚懾住了。早就知道日軍是隨時可以出現,刀槍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間,隻有一線之隔。不用父母叮囑,我們也不敢輕易出聲了。大家“靜悄悄”地“摸黑”行進,沒有火把,沒有燈籠,也沒有鄉下人用的風燈。父母、挑夫和我們孩子都穿著全黑的衣服。


  不敢走大路,我們穿小路往前走。兩個挑夫顯然對路徑很熟悉,對日軍駐紮的區域也很熟悉,大約他們並非第一次送人出淪陷區。這次我們雇用他們,卻不止於送出淪陷區,還要一直把我們送到廣西境內,聽說,到了廣西,就有難民火車,可以到桂林。我們的路線,是乘湘桂黔鐵路的火車,越過廣西,穿過貴州,再赴四川。(多麽一廂情願的打算!我們怎麽知道,這條路竟整整“走”了一年之久!當我們在一年之後,終於抵達重慶時,正是家家鞭炮、戶戶歡聲,大街小巷一片旗海,抗戰勝利的時候了。)

  在暗沉沉的夜色裏,我們這一行人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往前移進。許多時候,我們根本不走在路上,而是穿過一人高的稻禾,從田裏麵走過去,那分開稻禾的沙沙聲,以及偶爾踩到一塊碎木的破裂聲,都足以使我們膽戰心驚。從衡陽淪陷起,我們似乎一直有逢凶化吉的運氣,這穿越火線的一關,是不是也能安然渡過?我想,父母一點把握也沒有。支持我們做這樣“壯舉”的隻是父母的那份決心與勇氣而已。


  那種“夜遁”的日子隻有幾天,白晝,我們會被好心的鄉農所留宿,夜裏,又繼續我們的行程。在籮筐裏的旅行一點也不舒服,兩腿盤坐久了,就酸麻無比。因而,一路上,我們孩子們總是要求“下來走一走”,孩子的腿短步子又小,進度緩慢。所喜的,是這段路程,我們始終沒有遇到過日軍。但,我們所經之地,已遭日軍蹂躪過的村鎮卻不在少數。記憶中最難忘的,是一個劫後餘生的小女孩一小娟。


  怎樣“撿”到小娟的,我已經記不很清楚。好像是我們聽到哭聲,追蹤而至,她正躺在田裏哭泣。她大約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還大一點,父母把她抱起來,她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在簡短的對話裏,我們已知道她父母雙雙遇害,他們遭遇到一批殘暴的日軍,在鄉間濫殺無辜,她僥幸逃開毒手,孤身飄零,而饑寒交迫。她帶哭帶說,渾身泥濘,我卻大大地“激動”起來,自幼,我就是個感情豐富的孩子。


  “媽媽,我們帶她一起走!”我說。


  那女孩用一對渴求的眸子望著母親。至今,我對那烏黑的、期望的、無助的眼神仍念念不忘。母親歎口氣,沒說什麽,卻把那孩子攬進了懷中,為她拭淨了嘴臉,又找出東西給她吃。我把這種舉動看成了“默許”,於是,我興高采烈地讓出了我的籮筐(反正我已坐得腿發麻)。我在她身邊走著,悄聲地、絮絮叨叨地安慰她,在我的心目中,她已經成為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將會永遠跟我們在一起了。因為,她已沒有家了。在戰爭中,收留撿到的孩子是常有的事。


  一夜之間,我和小娟已成為了好友、姐妹及親人。淩晨,我們投宿在一個農家。母親給她洗了澡,換上我的衣服,受傷的地方也搽上了藥。於是,我和她躺在一張床上,我挽著她,頭靠著頭,肩並著肩,就這樣親親熱熱地睡了。


  那天我睡得不安穩,依稀恍惚地聽到,父親母親一直沒有睡覺,而在研究路線,似乎,當夜我們就可以穿出日軍的火線,走出淪陷區了,因而,他們特別緊張,也特別興奮。然後,他們在討論檢到的女孩,討論了很多很多,什麽人性、現實、經濟、自身難保……我聽不懂,後來,我睡著了。


  迷糊中,我被母親搖醒了,我坐起身子,母親輕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吵醒小娟。我睡夢朦朧地被穿好衣服,帶出農舍,天上無星無月,又是一個暗沉沉的夜!直到我坐進籮筐中,我才陡然驚醒了過來。我掙紮著站起身子,惶惑地嚷著:

  “媽媽,你們忘了小娟了!”


  母親按住我,她試圖對我說明白:


  “鳳凰,我們沒有辦法帶小娟一起走,我們要走的路太長了,已經自顧不暇,實在沒辦法再多帶一個小孩!這家農人認得小娟的舅舅,我已經留了錢,托他們把小娟送到她的親人家裏,這是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事。”


  “可是,媽媽……”我慌亂地喊,“小娟以為我們會帶她一起走的!你也答應了的……”


  “孩子!”母親長歎了一聲,滿臉凝肅,“你要懂事一點!”


  我不敢再說話了。坐在籮筐中,我們開始了前進。籮筐顛簸著,四周寂然無聲,我們涉過小河,穿過稻田……夜風帶來深深的涼意。我瑟縮在籮筐裏,悄悄地哭泣著。孩子的感情多麽奇怪,離開祖父時我沒哭,離開小娟時我卻哭了。我哭了很久,因為,我總是想著,當小娟醒來後找不到我們,將多麽傷心和絕望呢!(事後很多很多年,我才能體會父母毅然留下小娟的那份無可奈何。戰爭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樣不由自主的事!)

  黎明時,我們穿過了火線。


  中午時分,我們見到了第一隊國軍,看到了第一麵國旗,在父母歡欣雀躍中,我以為,前麵都是光明大道了。怎料到前麵還有重重困厄,和更多更大的風浪呢!無論如何,我們結束了“夜遁”的時期,恢複了“曉行夜宿”的生活,開始一段長途的跋涉。直到如今。那一路上,我始終依依懷念著那女孩……直到如今。


  第九章 曾連長

  曾連長,那是我一生難忘的人物!


  曾連長,那是我們這一次逃難中,命運安排給我們的最大的奇跡!


  曾連長,如果我們沒有遇到他,我們一家人的曆史都必須改寫!


  曾連長,曾連長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當我們穿出了日軍的封鎖線之後,眼見的是寬敞的大道、耀眼的陽光,和一隊隊南下的中國軍隊。我們不必再偷偷摸摸躲日本兵了,不必再擔心被捕和槍殺,天知道我們有多高興!那些日子,我們孩子們依然被挑夫挑著,沿湘桂鐵路的路線往廣西走。但是,才走了幾天,我們就發現情況完全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


  首先,這條路上已經少有難民,老百姓要走的早就走了,剩下的農民是根本不預備離開鄉土的。(湖南人鄉土觀念極重,輕易不離故鄉。)我們這挑著孩子,打扮得不倫不類的一家人,顯得非常特殊。其次,我們正趕上了抗戰史上的“湘桂大撤退”,各路駐守國軍,正撤離湖南,因而整條馬路上,有騎兵,有輜重,有步兵,有傷兵……一隊一隊,不知道有多少人馬。這些國軍行軍速度極快,我們這家人卻進度緩慢,雜在軍隊中前進,難免會妨礙行軍。於是,牽牽絆絆、推推拉拉,我們一直被前麵的軍人往後擠,後麵的軍人往前推,經常弄得進退無據而狼狽不堪。


  母親生平沒有受過這樣的罪,沒多久,就走得雙腳都起了水泡,再兩天,水泡磨破了開始出血,一跛一跛的,顯得極為痛苦。兩個挑夫不堪負荷,也開始抱怨和提出辭意,父親竭力挽留,一再提高他們的待遇。我們孩子在風吹日曬之下連日奔波,也逐漸困頓了下來。這樣,我們的速度是越來越慢了。


  就在這艱苦的行程裏,日軍的轟炸機出現了,經常是一陣隆隆機聲,由遠而近,然後呼嘯著從我們頭頂掠過。國軍們雖在撤退中,仍然紀律嚴明,他們背上都背著掩護用的稻草,轟炸機一過來,他們就地一滾,就隻看到一片稻草。日本飛機很少投彈(它們多半是奉命去炸城鎮的),卻偶爾會來上一陣掃射,那就相當可怕而觸目驚心了。


  危機越來越重,幾天後,我們得到消息,日軍正沿湘桂鐵路追打過來,國軍奉命保全實力,盡量撤向廣西,而避免正麵交戰。於是,軍隊的行軍速度更快,我們夾在軍隊中,也更加行動不便。國軍作戰之餘,飽受風霜之苦,難免都脾氣暴躁而易怒,當我們妨礙了行軍時,各種吆喝也紛紛而至:


  “讓開!讓開!老百姓別擋住軍隊!”


  “你們不會走小路?一定要妨礙行軍嗎?”


  “你們懂不懂,軍隊為你們老百姓打了多少仗?你們還在這兒礙事!”


  我們被推前推後,說不出有多狼狽。


  這樣,一天中午,敵機又隆隆而至,軍人們都伏下身來,輜重和馬匹也被牽往隱蔽的地區。我們一家人沒有掩護,就都避向山腰底下的一棵大樹下麵,站在樹下,眼看那些敵機一架架地掠過頭頂。


  在那大樹底下,並不是隻有我們一家人,還有幾個軍官,帶著輜重也在那兒掩蔽。其中有一個軍官,一直對我們不住地打量著,他手裏牽著一匹馬。說實話,我對那軍官的注意力遠沒有那匹馬來得多。那馬是褐色的,高大而魁梧,鼻子裏不停地噴著氣。


  父親看著敵機掠過,看著滿路的軍隊,又看看委頓不堪的我們,忽然歎口氣說:


  “不甘異族迫害,要付出多少代價!”


  穿著一身農裝的父親,一句話就泄了底牌。那軍官把馬綁在樹上,對我們大踏步走來,望著父親,他問:


  “你們不是普通農民吧?”


  對中國軍官,父親不需要掩飾身份,他坦然回答:

  “我是一個教員。”


  “教書的老師?”那軍官眼睛一亮,又望望母親,“那是你太太?”“是的,她也是個教員。”父親說。


  “哦!”那軍官黝黑的臉龐上湧起了一片肅然起敬的神色,他看看父親又看看我們,簡單明了地問,“你們要到什麽方去?”


  “四川!”


  “四川?”那軍官像聽到了什麽稀奇古怪的話一般,訝然地大叫了起來,“你知道那有多遠?”


  “我知道,”父親冷靜而堅決,“離開家鄉,我就知道這是條多遠的路,但是,我必須走!我不能留在淪陷區,讓日本人侮辱!”


  那軍官緊緊地盯著父親。我這才注意到他,方麵大耳,濃眉大眼,身材局大,肩膀寬闊他看來和他那匹馬一樣,雄赳赳,氣昂昂,一個典型的、粗壯的軍人!一個典型的、掄槍打仗的軍人!他對父親不解地注視著,我想,他一生也沒看過像父親這種書呆子。好半天,他才問:


  “你預備就這樣挑著孩子,走到四川嗎?”


  “有難民火車,就搭難民火車,沒車,就走了去!”


  那軍官重重地搖頭。


  “你們走不動!”


  “走不動也要走!”


  那軍官又蹙眉又懷疑,他仔仔細細地看父親,又研究著我們,忽然說:

  “你們讀書人真奇怪,我沒念過書,生平就佩服讀書人!這樣吧,讓我指示你們一條路。像你們這樣混在軍隊裏亂走根本不是辦法,我注意你們已經很久了,目前我們在撤退,軍隊情緒壞、脾氣壞,你們遲早要惹麻煩!現在唯一的辦法,你們找廣西軍隊,讓他們保護你們往廣西走,廣西軍隊的路線和你們相同,有軍人保護,你們不至於受欺侮,也不會落後,這樣,或者能走到目的地!”


  “廣西軍隊?”一直不說話的母親插了進來,“這麽多軍隊,我們怎麽知道哪一隊是廣西軍隊?”


  “我就是廣西軍隊。”那軍官推推帽子,忽然朗聲地說,“你們如果願意,我保護你們到廣西!”


  這一下,父母都呆了,他們麵麵相對,彼此交換著目光。亂世之中,人心難測,父母必須麵臨一個決定,這軍官,是好人,是壞人?很快地,父親下了決心,他伸出手去,坦然地、誠懇地說:

  “我姓陳,陳致平,我們誠心接受您的幫忙。感激您的熱心!”那軍官用大手一把握住父親的手,熱烈地搖著,爽朗而愉快地說:“我姓曾,名彪,第二十七團輜重連的連長!”


  這就是曾連長!從此,我們成了他保護下的老百姓,跟著他的軍隊走,吃他的軍糧,喝他水壺裏的水……曾連長,他改變了我們一家人的命運!

  第十章 騎馬

  和曾連長同行的那段日子,是令人刻骨難忘的。


  首先,曾連長發現母親的腳破了,父親也步履蹣跚,他立即命令手下一位排長把他的馬讓給母親騎。那排長姓王,是位和氣而服從的好軍人。他把馬牽了過來,母親一看那又高又大、直甩頭、鼻子裏直噴氣、蹄子直踹土的龐然巨物,就已經嚇壞了。拚命搖著頭,母親說:“我走路!我寧願走路!”


  “不行!”曾連長皺著眉,命令地嚷著,完全把母親當成他手下的“軍人”,他橫眉豎目,十分威嚴,“非騎馬不可!上去!”


  母親不敢不“聽命”,隻好壓抑著恐懼心,乖乖地往馬背上爬,她才碰到馬鞍,那馬認主人,一聲長嘶,嚇得母親回頭就跑。軍人們忍不住都笑了,曾連長卻絲毫不笑,對母親嚴厲地看著。於是母親又乖乖地走回那匹馬身邊,在王排長的扶持幫忙之下,好不容易總算爬上了馬背。可是,才坐直身子,那匹馬又一聲長嘶,背脊一聳,前蹄直立,嚇得母親尖聲大叫,抱著馬脖子,死命不放。這一下,連曾連長也忍不住笑了。他搖搖頭,示意王排長把母親攙下馬背,拉過他自己的馬來,他簡單地說:

  “換馬!”


  原來他自己那匹馬十分馴良,母親坐上去之後,它絲毫沒鬧脾氣。但是,母親仍然戰戰兢兢、臉色發白,於是,連長又派了一個士兵,幫母親牽馬,並且:“負責保護陳太太的安全!”他自己卻騎了王排長那匹劣馬。後來,我們才知道,曾連長對他自己那匹馬,是十分珍愛的,輕易不肯讓給別人騎。


  我們就這樣跟著曾連長走了。兩個挑夫仍然負責挑我們孩子和行李。一經上路,我們才發現行軍的速度和我們那慢吞吞的走走停停完全不同,他們可以一連走數小時不休息,而且包括“夜行軍”。深更半夜,也可能突然開拔。這樣走了兩天,兩個挑夫開始怨聲不斷,對父親表示,他們決定不幹了。父親隻是軟言相求,希望他們忍耐一點,無論如何要挑下去,兩個挑夫猛烈地搖頭,不停地說:

  “我們不去了,我們要回家了!這筆錢不好賺,我們不幹了!”父親怎麽說好話都沒用,兩個挑夫執意不做,就在糾葛不清的時候,曾連長大踏步走來,一聲怒吼,大嚷著說:

  “不幹了?誰允許你們不幹?事先講好到廣西,沒到廣西之前,你們敢不幹!”


  兩個挑夫看到曾連長就害怕,畏縮著不敢多說什麽,其中一個仍然在念念叨叨地低聲訴苦,曾連長“啪”的一聲,手重重地按在腰間的手槍上,豎著眉毛問:


  “哪一個要不幹?”


  兩個挑夫再也不敢開口了。當天,我們仍然往前行走著。黃昏的時候,我們停下來吃飯。軍隊都有夥夫,專管做飯,隨時隨地,就可以搭起爐灶來煮飯吃。吃飯時,一個挑夫露出他肩頭的肌肉來察看,父親才赫然發現他肩上已磨掉了一層皮,正流著血。父親不禁惻然滿麵。曾連長站在一邊,也看到了,他連眉毛都沒皺一下。當軍隊再度要開拔的時候,曾連長卻牽了一匹馬過來,對父親說:

  “陳先生,你帶你女兒騎馬,挑夫的負擔必須減輕!”


  父親欣然從命,不為了自己,而為了挑夫。於是,父親也被送上了馬背,我仰頭望著父親,對他騎馬的姿勢不太信任,他顫巍巍地坐在那兒,樣子一點兒也不“威武”。曾連長把我抱到父親前麵,讓我坐在父親懷裏,問:

  “行不行?陳先生,你會不會騎馬?”


  “沒問題,”父親愉快地說,“我不是我太太……”


  父親的話沒完,那匹馬突然一甩頭,又一撅屁股,我隻聽到父親大叫一聲“哎喲!”就抱著我從馬背上直滾了下去,我尖聲大叫,接著就重重地摔在地上,父親在我身邊直叫哎喲,我卻嚇得放聲大哭,母親慌忙抱住我檢査有沒有受傷,而四周的軍人卻爆發了一場哄然大笑。還好,我沒摔傷,隻是嚇壞了,父親也沒摔到什麽筋骨,站起身來,他訕訕地對曾連長說:

  “看樣子,這馬對我沒什麽好感!”


  曾連長哈哈大笑:


  “陳先生,念書,你行!騎馬,你不行!”


  說完,他翻身上了馬背,對我說:


  “跟我騎馬吧!”


  我拚命搖頭,往母親懷裏縮。


  “我不像你爸爸,我不會摔著你!”曾連長對我嚷著,下了馬,不由分說地一把抱住我,就又躍上了馬背,我連怎麽上去的都不知道,就已經穩穩地倚在他懷裏了。他用手臂環繞著我,對我說:“怎麽樣?很穩吧?”


  我不說話。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這位曾連長是個使我又敬又畏的人物,他威武而神勇,粗獷而凶猛,我實在有些怕他。他不再問我什麽,一拉馬韁,他大喝一聲:

  “準備——開拔!”


  就帶領著整隊人馬,往前行去。我坐在那兒,山風吹著我,馬背上一顛一簸,腿伸得直直的,說什麽也比坐籮筐舒服。想想麒麟和小弟都想騎馬,曾連長卻選了我,我心裏不禁得意起來,把剛剛摔的那一跤也忘了。悄悄地,我回頭去看曾連長,立即,我接觸到他的眼光,原來他正對著我笑呢!


  “我有兩個兒子,”他對我溫和地說,“就是少個女娃娃!所以,我喜歡女娃娃!”我笑了,沒說話,童年的我又安靜又害羞。


  “以後,你都跟我騎馬!”


  於是,從這天起,我不再坐籮筐,我都跟曾連長騎馬,羨煞了小弟,氣壞了麒麟。而,這一項安排,竟使我和弟弟們,在以後的一個大變故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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