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分兵
第三十一章
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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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六,焉軍全員渡過桑梓津,兵分四路向瀘陵城進發。正是秋深稻熟的時節,大軍所至之處卻隻見大片光禿禿的矮穀樁,鄉裏空無一人,原來東洛堅壁清野,早將糧食搶收、人畜悉遷,叫焉軍尋不到一粒糧,找不到一個向導,近八萬人馬的食物全要從大焉本土千裏迢迢運來。
孫牧野一路未遇洛軍抵抗,心中疑問:“東洛是不是換帥了?”過了一日,果然斥候來報:“丁明煥兵敗之後被召回黃武,洛王公治賢在宮前燃大鼎,燒滾油,把丁明煥活活烹死了。”孫牧野問:“現在主帥是誰?”斥候回:“東洛兵部尚書鄭重。聽聞鄭、丁二人戰見不同,丁明煥主野戰,鄭重主守城。”孫牧野遂率大軍長驅直入。
八月十二,孫牧野部抵達瀘陵城北;八月十三,殷虛部抵達城西;八月十五,王虎部抵達城東;八月十九,吳九齡部抵達城南,對瀘陵城形成了合圍。
潤州曾是大焉最東邊的州,與東洛接壤,大焉世代重視潤州的城防,重鎮大城都是高壁深河,最難攻取。鄭重接任主帥之後,又加固城牆,挖深護城河,當焉軍兵臨城下時,麵對的便是一座銅牆鐵壁般的堡壘。自八月二十二起,焉軍四麵合攻了三回,回回無功而返。
轉眼到了十月下旬,這日殷虛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條河豚,重約斤半,頗肥盈,他興致勃勃親自動手烹鱠,剛剝去魚皮,親兵來找他說話,笑道:“殷將軍,我聽說吳九齡將軍對孫牧野有意見。”
殷虛問:“怎麽?”
親兵道:“吳將軍想先打滎華,孫將軍偏要打瀘陵。”
殷虛道:“為何要打滎華?”
親兵道:“吳將軍說滎華城池比瀘陵小,守軍比瀘陵少,好打些。”
殷虛把廚刀翻舞如一片飛霜,頃刻去了魚頭、魚脾、魚腎,冷笑道:“這麽多年,吳九齡的眼光不見長。走滎華道,之後有兩河三溪;走瀘陵道,之後是一馬平川,咱們騎步兵多,當然走瀘陵。”
親兵道:“吳將軍雖守在城南,心中卻不爽快,有些兵將私下議論,怕要生變。”
殷虛道:“生變?”
親兵道:“聽說吳字營的輜重都沒全放,隨時要走的架勢。”
殷虛把白滾滾的魚身剖得幹幹淨淨,剛切成兩半,忽然問道:“我割了魚肝沒有?”
親兵一愣,道:“我沒注意。”
殷虛回想了一陣,卻想不起來,便依舊膾魚,把一團魚肉切得絲薄如絮,裝入白瓷盤,調了一碟青蔥、一碟芥醬,端著找孫牧野去了。
孫牧野正在吃野菜下飯,見殷虛端了一盤細白肉絲進帳,便問:“這是什麽?”
殷虛道:“河豚,吃過沒有?”
孫牧野道:“沒有。”
殷虛便把盤子放上食案,道:“你先嚐嚐。”
孫牧野警覺而問:“為什麽給我?”
殷虛道:“河豚是人間絕味,隻是肝髒有劇毒,若內髒未去幹淨,吃下必死。”
孫牧野道:“那去幹淨沒有?”
殷虛笑道:“我不記得了,所以請你先試試。”
孫牧野當然不動筷。
殷虛道:“江海第一鮮,值得一死。”
孫牧野還是不動筷。
殷虛道:“你替我嚐了,我便教你破瀘陵的法子。”
孫牧野立馬夾了一縷肉,蘸了蔥品嚐,殷虛問:“如何?”
孫牧野道:“沒味道。”
殷虛歎氣道:“牛嚼牡丹。”
孫牧野又吃了兩口,殷虛道:“悠著點兒。”
孫牧野問:“法子呢?”
殷虛道:“挖地道。”
孫牧野道:“城外有護城河,若把河床挖塌了,淹的是挖地道的焉軍。”
殷虛道:“懵童子。我們不但要挖塌河床,還要挖塌城牆。”
孫牧野便開始想。
殷虛又道:“挖出地道,先用木柱子撐住,河床和城牆一時就塌不下來,等士兵都撤出地道,再在裏麵生火,一旦柱子被燒毀,河床和城牆齊塌,洛賊絕對守不住。”
孫牧野想了片刻,道:“好,挖地道。”
殷虛一笑。他見孫牧野吃了河豚依然無事,便起身端回那盤肉,揚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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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入夜,東、南、西、北四處焉軍同時動工了。因怕守城洛軍發覺,地道口遠遠開在八裏之外。孫字營也被調去挖地道,第六日輪到了唐珝,他也扛起鐵鍁,與楊小滿幾個一同去,到了地道口,那監工的百夫長問:“你們是哪一部?”
楊小滿道:“我們是孫將軍衛隊。”
那百夫長便臉色轉陰,嘲道:“怪道一個個細皮嫩肉的,不像軍人。”
楊小滿道:“我們也上陣殺過敵!”
百夫長問:“你殺了幾個?”
楊小滿便語塞。百夫長道:“老子當年跟著先帝打仗,從來硬橋硬馬橫衝直撞,如今跟了孫將軍,天天掏這耗子洞。”
楊小滿道:“我們跟著孫將軍,過了白鳶江!”言下之意,便是暗諷先帝衛鴦兵敗白鳶江,百夫長那一夥聽出來了,當下怒喝道:“你想死!”
楊小滿又不吭聲了,唐珝道:“我們是來幹活的,不是來吵架的。”
百夫長道:“下去挖!挖五丈,短一寸也別上來。”
楊小滿道:“這可奇了,說是每隊挖三丈就換人,怎麽我們挖五丈?”
百夫長道:“你們是主帥親兵,要給我們做榜樣。”
唐珝道:“行,我挖五丈,你也挖五丈,如何?”
百夫長猛地一甩鞭,道:“休和我討價還價!我是監工,誰誤工我都敢打!”
楊小滿和幾個親兵便拉唐珝,道:“算了,不和他吵。”
唐珝把那百夫長看了幾眼,轉身隨十多個同伴下了地道口,向裏走了三裏多,到了盡頭,眾人分工,或挖掘,或移土,另有三個工兵用木板和木柱撐住上頂,以防塌方。約過了一個時辰,地道向前深了一大截,眾人皆累得熱汗蒸騰,唐珝取皮尺一量,道:“過三丈了,咱們走。”楊小滿道:“怕那監工的不依。”唐珝道:“他敢不依!”
唐珝領頭,一行人爬出了地道口,那百夫長見了問:“五丈挖完了?”
唐珝道:“說了挖三丈,就是三丈。”
百夫長怒道:“我的話也是軍令,你們不聽,我是要罰的!”
唐珝道:“你動我試試!”
百夫長向四周士兵道:“瞧瞧,仗著是孫字營,威風得很。”
有好事者笑道:“你若不罰他們,還怎麽管我們?”
百夫長道:“先關起來,我去和孫將軍說。”手下的兵便來抓楊小滿,唐珝閃身擋在楊小滿身前,百夫長道:“先抓這小子!”未等說完,唐珝飛起一腳踢在他腰上,百夫長罵道:“兔崽子,反了!”一鞭甩向唐珝,唐珝反手一鐵鍁蓋了回去,這一鬧,百夫長手下幾十個兵都不依了,齊叫道:“孫字營仗勢欺人!”全衝了過來,楊小滿等人也叫道:“打就打!”迎頭上去,雙方頓時纏鬥成一片,周圍將士聽到了動靜,紛紛跑來拉架,一個老成些的十夫長見勢不妙,悄悄向一個小兵道:“快去稟報孫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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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上午不到卯時,孫牧野剛睜眼,衛兵進帳稟道:“吳九齡將軍來了。”話音剛落,吳九齡氣衝衝掀帳進來了,將手中斷成兩截的鐵鏟“啪”地扔在孫牧野麵前,孫牧野見那鐵鏟上沾著許多血汙,便問:“怎麽回事?”
吳九齡沉著臉道:“昨夜塌方,挖的一裏多地道全垮了,二十個兄弟被埋在裏麵,剛剛才被挖出來。”
孫牧野問:“救活了幾個?”
吳九齡道:“一個沒活。”
孫牧野默然。
吳九齡問:“地道還挖不挖?”
孫牧野道:“當然要挖。”
吳九齡道:“再塌了怎麽辦?我的兵不該這樣死!”
孫牧野道:“四麵挖地道,獨你們塌方,是什麽緣故?我再分一個工兵營給你。”
吳九齡道:“我們不挖了。”
孫牧野道:“吳將軍,軍令是以後將軍之名下發各軍的,如不能按期完工,孫牧野少不得以軍法論處。”
吳九齡冷笑道:“孫小子,休拿後將軍的名頭嚇唬人,我隨先帝打天下時,你父親都隻是個小小的校尉!”
孫牧野長身而起,道:“我不曾嚇唬將軍,將軍也別拿話刺我!”
吳九齡道:“那你放一放架子,聽我們一句勸——我好歹比你多吃幾十年軍糧!”
孫牧野便道:“請將軍指教。”
吳九齡道:“放棄瀘陵,轉攻滎華。”
孫牧野道:“我早說了,不打滎華。”
吳九齡道:“洛賊知道我們必走瀘陵道,所以重兵堵在這裏,滎華道卻疏於防守,我們突襲滎華,攻其不備,有何不可?”
孫牧野道:“滎華道多水路,城好打,路不好走。”
吳九齡道:“取一座城是一座城,總比如今三個月還摸不到城門強!如今軍中怨聲不絕,攻下滎華,也能振振士氣!”
孫牧野道:“取來的都是空城,十座百座有什麽用?不滅洛軍主力,你今日攻下了城,他明日又奪回去,拉鋸到幾時?”
吳九齡又冷笑道:“少拿虛話哄我。你是北人,不敢水戰,滎華道多水,所以你不去。”
孫牧野道:“桑梓津我也打下來了!”
吳九齡道:“那滎華由我來打!請孫將軍下令分兵,吳字營自去打滎華!”
孫牧野道:“我沒兵分了!”
兩個人吵得火花四濺,帳外的衛兵們都忍不住掀帳看動靜,隻見孫牧野把桌上竹筆掰斷了一根又一根,後來沒東西給他掰了,又將雙手關節按得爆竹般響,緊緊盯著吳九齡道:“吳將軍,仔細聽孫牧野一句:好生守城南,挖地道,他日與三麵大軍合力攻城,若有一刻延誤,主將當斬!”
吳九齡高昂著頭,笑道:“黃毛小子,你斬我,問問八萬涅火軍答不答應?”
孫牧野道:“我是涅火軍主帥,生殺大權在我,不問任何人。”
吳九齡道:“可得意了你!先掂量掂量,你手下有多少死心塌地的兵?”也不行禮,轉身摔簾而去。
孫牧野被吳九齡劈頭蓋臉一頓搶白,好不容易把怒火壓下去,可火苗還在心中要燃不燃,此刻若誰來煽個風,必能熊熊燎原,衛兵們曉得其中厲害,都不敢惹他,他也不理別人,一個人悶坐到下午,忽然傳令兵奔馳而來,道:“有急報呈孫將軍!”
孫牧野立刻掀帳出去問:“什麽事?”
傳令兵道:“吳九齡率部撤離城南,往滎華去了!”
孫牧野喝道:“牽馬!一千騎隨我來!”
一千騎兵立刻集合上馬,隨孫牧野去攔截,飛鞭急行五十餘裏,也沒見著吳字營的後軍,隻見沿途散落的舊器,昭示吳字營的一去不返。孫牧野情知追不上了,又勒轉馬頭回了中軍帳,從城北調六千人,城東調五千人,城西調六千人,補了城南的空缺,隻是四麵的兵馬都銳減了。
到了中夜,一天未吃未喝的孫牧野打算蒙頭就睡,剛拉上被子,又聽帳外一匹快馬匆匆而來,接著是嘀嘀咕咕的細語聲,孫牧野大聲問:“誰來了?在說什麽?”
守在帳外的喬恩寶道:“是地道那邊的事。”
孫牧野道:“說!”
喬恩寶道:“是唐珝他們幾個。”
孫牧野問:“他又怎麽了?”
喬恩寶無法,隻好道:“和監工的打起來了。”
孫牧野咬了半天牙,起身挽了挽袖子,又出中軍帳,往挖地道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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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地道口已像內訌的鼴鼠窩,沸反盈天,不可開交,一團人吵,一團人打,剩下的人勸也勸不住,拉也拉不開,忽然一人道:“孫將軍來了!”眾兵聞聲急忙住手,唐珝也一驚,回頭一看,便看見了一臉業火的孫牧野。
孫牧野上前來,強忍怒氣,問:“誰先動的手?”
百隻手臂一齊指向唐珝:“是他!”
孫牧野問:“怎麽回事?”
百夫長道:“我說孫將軍的衛隊當做榜樣,要他們挖五丈,他們不聽,隻挖三丈便要走,我若不處罰他們,不足以服眾。”
孫牧野看唐珝。
唐珝道:“別人都是挖三丈!他聽說我們是孫字營,就讓我們多挖兩丈,我們不給人這樣欺負!”
楊小滿插嘴道:“他說跟著先帝打勝仗,跟著孫將軍就是挖耗子洞!”
此話一出,眾人齊靜下來,隻聞一片低沉的呼吸聲,半晌,孫牧野道:“唐珝先動的手,關他禁閉。”
唐珝道:“我沒錯!”
孫牧野道:“誰先動手誰錯!”喝叫衛兵,“押下去!”
喬恩寶應了,問:“關多久?”
孫牧野道:“關到打下瀘陵城。”
兩個衛兵押走了唐珝,孫牧野還站在原地,那百夫長氣虛,先道:“孫將軍……”
孫牧野看著他,冷然道:“帶上你的兵下去挖,十丈以後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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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重此刻既不在瀘陵,也不在滎華,隻在後方坐鎮指揮。冬月初一,他接到焉軍分兵的軍報,得知吳九齡獨自往滎華去,大喜過望,親自領兵六萬,趕來增援。
冬月初七,吳九齡率部抵達滎華城下,冬月十一,吳字營向滎華發動攻勢,激戰兩個時辰,未能克,六萬洛軍卻隨之而至。一萬八千焉軍前被滎華城堵路,後被鄭重斷道,危在旦夕。鄭重卻不慌不忙,圍而不打,隻道:“坐等孫牧野來救,一網收個幹淨。”
冬月十五,正在巡營的孫牧野收到了吳字營被困的軍報,過不多時,衛兵報:“王虎將軍要去救吳九齡,王字營的騎兵都上馬了!”孫牧野立即掉轉馬頭,單騎向瀘陵城東而去。
到了王字營駐地,那營地前方一如往常,後方卻在悄悄變動——騎兵列出了開拔的陣勢,隻等天黑,便要無聲無息撤離城下。孫牧野縱馬在陣列中急馳,問道:“王虎將軍何在?”
王虎聞聲策馬過來,叫道:“孫將軍休怪,我與吳九齡是二十三年生死之交,他有危難,不可不救!”
孫牧野指著瀘陵城道:“王字營一撤,瀘陵城之圍便敗了,望將軍以大局為重!”
王虎道:“瀘陵回來再打!救吳九齡卻不能拖!”
孫牧野道:“鄭重布下重兵,正為打援,將軍去滎華,未必救得出吳九齡,卻要置瀘陵焉軍於險地!”
王字營將士不忿,皆道:“孫將軍等著瞧,看我們能不能救出吳將軍!”
王虎向孫牧野道:“先帝掌涅火軍時,上下將士生死與共,從來沒有坐視不救的時候。”
孫牧野聞言大怒,道:“此刻若是先帝坐鎮中軍,王將軍豈敢擅自出走!”
王虎便沉下了臉,道:“這話說重了,我一片公心為軍為國,天地可鑒!”
孫牧野道:“既有公心,將軍當留守瀘陵!”
王虎身後一圈騎兵卻叫:“或走或留,王將軍自家說了算!”
王虎一時猶豫了。他想的是瀘陵城遲早都可以打,吳九齡卻等不起,故當先救吳九齡,再回來合攻瀘陵;孫牧野看法卻不同,他認為王虎未必救得出吳九齡,也明白王字營一走,剩下的焉軍擋不住城裏的洛軍,因此不能放王虎走。王虎一沉默,手下將士便又開始一隊一隊集結,王虎歎了口氣,道:“孫將軍先撐住,待我和吳九齡回來,打下瀘陵,再向你請罪。”
突然哨樓上響起銅鑼聲,哨兵道:“洛賊來了!”
守城洛軍此刻也發覺了焉軍的異樣。當初吳九齡撤離包圍圈時,洛軍恐其中有詐,未敢趁機突破,後來得知孫、吳不和,吳九齡果真是走了,皆追悔不已,此刻看王虎部有異動,豈能再錯過,便派了一支四百人的輕騎,出城探虛實,離轅門五百步時,孫牧野忽地打馬,躍出轅門,奮然向敵陣衝去,王字營眾兵驚呼道:“他一個人去了!”
洛兵見曠原上僅一騎來襲,皆士氣高振,縱馬迎戰。孫牧野在棗紅馬上力挽強弓,一箭正中洛兵當先一騎,洛兵亦鬆弦還擊,數十支箭盯準這一人一馬,尖嘯而至,棗紅馬馬首中箭,長嘶一聲,掀下了孫牧野,四百鐵騎如駭浪,眨眼把孫牧野淹裹了,王虎忙道:“救人!”親率三千騎兵出動,卷雲踏塵趕來救援,遙見洛騎百支長矛齊向中心猛刺,亂光晃作一團,又見中心一矛,逆百光而動,或守如石壘,牢不可破,或攻如風發,銳不可當,矛尖所至之處,血水四濺,下一刻,洛兵見大部焉軍已至,便一聲令下,打馬而退。四百騎撤後,但見地上橫著五個洛兵屍體,棗紅馬負傷跪地,而孫牧野穩穩站著,目迎王虎前來。
王虎下了馬,與孫牧野麵對麵站著,孫牧野道:“將軍又救了我一次。”
王虎道:“客氣。”
孫牧野道:“將軍欲救百裏之急,為何不救城下之危?”
王虎道:“我參軍的第一天,就認得吳九齡了,我們一個營打出來的,並肩走到今日。”
孫牧野道:“三麵城下的將士,都想與王字營並肩再走二十年!”
王虎把這話思索了片刻,長歎一聲,道:“好,打下瀘陵城,再去見吳九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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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二十五,焉軍提前過年了,營地千口大鍋一同升起,煮開排骨湯後,下起餃子來。戰士們二三十個圍成一堆,捧著大碗守餃子熟,有耐不住饞的小兵悄悄舀出一碗骨湯喝,又燙得直跳腳,大家便嘻嘻哈哈拿他取笑,好不歡樂。
唐珝還在馬廄裏關著,隻有甜瓜在身邊陪他。他摟著甜瓜,伸長脖子看營地的動靜,嘀咕道:“一口鍋裏最多一塊骨頭,湯淡得跟水一樣,有什麽好吃的?”
甜瓜從鼻子裏噴了一氣,仿佛不讚同他的意見。冷風送來骨湯熱香,唐珝嗅了一嗅,道:“水韭餡的,沒什麽吃頭。”
甜瓜又噴了一氣。
唐珝道:“不就是餃子嘛,等回了開元城,咱們吃個夠。蝦皮雞蛋餡的、胡椒羊肉餡的、菠菜蟹肉餡的、五香海腸餡的……”他的自說自話被一陣歡呼打斷了——炊兵們揭開了鍋蓋,放跑了一朵白氣,探下大勺一舀,七八個餃子蕩在勺裏,往擠過來的碗裏倒,嘴裏嚷著:“莫慌!莫慌!先吃著,還要下的!”
唐珝不吭聲了,他落寞地垂下頭,往草料堆上歪了下去。
甜瓜探頭過來看唐珝,唐珝道:“看什麽?我又沒哭。”一邊說,一邊卻用手臂擋眼睛,問道:“等打完這一仗,咱們還當不當兵了?”又自己回答,“我不想當了。咱們回去叫唐二養著,唐二俸祿高,咱們想吃什麽吃什麽,想喝什麽喝什麽。”
甜瓜晃了晃腦袋,唐珝道:“不同意?那你說怎麽辦?你瞧瞧咱們現在的處境。”
說話間,馬廄外響起一陣跑步聲,唐珝忙跳起來看,隻見苗車兒雙手捧著一個大碗跑了過來,唐珝問:“苗車兒,你給我送餃子來了?”
苗車兒嘿嘿一笑,道:“今天吃年夜飯,不能餓了你。”
唐珝高高興興接過碗,先喝了一口湯,頓時口裏鹹津津,肚中暖融融,忍不住讚道:“真好吃!”
苗車兒笑道:“你慢些,莫噎著。”
唐珝問:“你自己吃了沒有?”
苗車兒道:“我一會兒再吃。”
唐珝忙把碗伸向苗車兒:“咱們一塊兒吃。”
苗車兒把碗往回推,道:“你先吃,剩兩三個給我吧。”
唐珝道:“怎麽給你吃剩的?現在就吃。”拿筷子挑起一個,遞在苗車兒嘴邊,苗車兒躲道:“我給你吃髒了,你不比我們邋遢。”
唐珝道:“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苗車兒無法,就著唐珝的手,小心翼翼銜下餃子來,唐珝道:“看你五大三粗的,吃東西怎麽這樣扭捏!你像我這樣。”他夾起一個餃子囫圇往嘴裏塞,又夾了一個喂苗車兒,苗車兒笑嗬嗬張嘴接了。
唐珝道:“將來回開元城,我請你吃個飽,我包下天問樓給你吃。”
苗車兒問:“天問樓是什麽地方?”
唐珝道:“餃子餡兒肉多的地方,蝦肉羊肉魚肉鴨肉蟹肉,什麽肉都有。”
苗車兒道:“好!咱們打完潤州就去。”
唐珝道:“回城當天就去。”
兩人隔著欄杆,同享了一碗餃子。眼看天快黑了,那邊營地吃完了飯,收鍋的收鍋,滅火的滅火,又聽見十夫長、百夫長們在吆喝:“各隊集合!”苗車兒一拍腦門道:“忘了還有正事!我先走了!”說完轉身跑了。
唐珝踮起腳看,隻見將士們都在穿甲、戴帽、拿刀槍,各自往各自的陣列裏去,不多時,千夫長們也出來了,孫牧野當頭,一邊和部下說話,一邊往各陣去巡視,唐珝激動得渾身發抖,回頭向甜瓜道:“要總攻了!就是今晚!”他出不去馬廄,便把幾堆草料堆在一起,爬上去觀望。
不多一會兒,三軍列好了陣,全是步兵,徐徐向瀘陵城進發;唐珝再看地道口,果然已站滿了拿著火把的士兵。想來地道已經挖至城牆之下,因為有木柱支撐,才不至於垮塌,一旦將木柱燒毀,護城河和城牆勢必崩毀,便是焉軍攻城略地的時候。唐珝隻挖了三丈的地道,卻也有十足十的責任心,此刻他憂急交加,默念道:“若是火太小,燒不掉柱子怎麽辦?若是土太厚,塌不下來怎麽辦?若是塌下來,咱們的兵正好掉下去怎麽辦?城牆倒了,攻城還有沒有別的困難?”
他在嚴冬中熱出一身汗,站在草堆上直搓手,先看大軍遠去的背影,又看地道口的動靜,再看看天色,心道:“是時候了!怎麽還不點火?”又過了三刻,地道口才有了動靜,舉著火把的士兵們先圍在一處,又四散跑開了,唐珝看不清他們的動作,卻知道火把一定丟下了地道。隻一眨眼的工夫,地道口隱現火光,然後青煙漫出,風越吹越濃,越吹越多,一時遍野都沒入煙中,忽然濃煙裏傳出一聲巨響,是土落地、火燒木的聲音,唐珝和士兵們一齊歡呼道:“垮了!”
大地開裂了,一道三四丈寬的地縫在驚心動魄地變長、加深,伴著濃煙烈火,一路延伸,一路毀滅,從北至南,向瀘陵城爬行而去。焉兵們早知道地裂的線路,都站在裂線之外,等候大地之爪將護城河絞碎,將城牆撕裂。
天黑盡了,唐珝什麽也看不清了,他在煙霾中豎起耳朵聽,聽見裂地聲越來越遠,到最後幾乎已耳聞不見,他在草堆上急得團團轉,轉了兩圈,忽然聽見瀘陵城那邊仿佛平地起雷,聲震如天崩地裂,腳下的草堆搖晃起來,廄中的馬兒受驚長嘶,他才長舒了一口氣,營中的士兵們也在相互告知:“瀘陵城牆垮了!”
唐珝爬下草堆,抱住被驚嚇的甜瓜安撫,心中幻想此刻的瀘陵城下,大軍一定吹響了衝鋒的號角,為何不用騎兵?也許是怕戰馬失蹄,踩下塌坑,踩到碎石,可是步兵的速度卻慢一些。也不知城牆垮了幾丈寬的口子?若隻有一兩丈,少不得還要犧牲將士;若有三四丈,仗就好打了。今日哪一部會立跳蕩之功?孫字營還是殷字營?若是敗了呢?焉軍又該怎麽辦?唐珝胡思亂想了許久。過了兩個時辰,終於聽外麵的士兵喊道:“有人回來了!”
唐珝跑到馬欄邊看,回來的是一小隊兵,估計是老兵,因為在他們平靜的臉上讀不出勝敗,他忍不住叫道:“兄弟!打下來沒有?”
一個道:“打下來了。”
唐珝的心落了地,又問:“為何還不見大軍歸營?”
那兵道:“殷將軍守城清剿殘餘,孫將軍和王將軍領兵往滎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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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後,滎華城下的鄭重收到了瀘陵城被攻破的消息,立即下令全力圍殲吳九齡。當日,九萬洛軍向吳字營一萬八千兵發起了總攻。上午時,兩邊難分勝負,戰至午後,焉軍傷亡過半,洛軍卻兵力有餘,一部一部源源不斷注入戰場,焉軍便漸漸不支。吳九齡無謀,卻有勇,他有一雙重約五十一斤的鐵錘,錘下破碎的人頭數以百計,在此刻,也已擊殺十二人,隻是身邊倒下的戰士越來越多,這大局已非一人之力能夠挽回。吳九齡的馬已戰死,他徒步向鄭重殺去,四五個親兵在身側護衛,七八洛騎追來,飛掠而過的瞬間,手起刀落,砍斷了親兵的頭顱,吳九齡猶孤身向前衝,向鄭重呼道:“你來!與我決一死戰!”鄭重不理會,從容指揮東洛三軍一步步收縮包圍圈,不到三刻工夫,僅剩的四千焉軍被困在半裏之地,天上箭矢密布,地上洛騎橫掃,已然成為案上魚肉。三個洛兵同向吳九齡殺去,吳九齡架雙錘抵住兩柄長刀,另一柄刀刺穿了他的右肋,吳九齡把錘向下一砸,將那刀柄折斷,留下刀身還在肋骨中卡著,再一錘揮去,那洛兵的頭如瓜四裂,另兩個洛兵回刀再殺,吳九齡右錘甩出,把一兵連人帶刀甩出一丈遠,左錘砸向一兵的胸口,這幾回合,耗盡了吳九齡最後的氣力,兩個洛兵雖死,他也再舉不動錘了,仰天高呼:“如此戰敗,九泉之下愧見先帝!”忽而,戰場之外響起焉軍昂揚的號角,吳九齡抹去眼中之血,看見洛軍右翼亂了,一麵滿是血跡的焉軍旗幟破陣向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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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軍擊退了鄭重,返回瀘陵城休整。翌日一早,殷虛去看望吳九齡,見他身上大小十處傷,醫兵正在上藥,因問:“傷重不重?”
吳九齡道:“死不了。”
殷虛道:“那就去見孫牧野,道個歉。”
吳九齡道:“道歉?我可拉不下臉。”
殷虛道:“給他個麵子得了,我看那小子也是個記仇的貨,你們僵著,仗還怎麽打?”
吳九齡想了半天,賭氣道:“去就去。要不要背荊條?”
殷虛笑道:“你就是背了,他敢不敢打?”
吳九齡穿了衣裳,和殷虛一道往中軍帳來。孫牧野正與一名軍正、四名執法軍士說話,一聽吳九齡來了,直身而起,道:“請。”
吳、殷二人進了帳,孫牧野道:“我正打算去請將軍,誰知將軍自己來了。”
吳九齡走上前,半跪道:“吳某來向孫將軍請罪。悔不聽將軍之令,擅自分兵,以致戰敗。”他解下腰間馬鞭,雙手奉上,“任將軍鞭罰,絕無怨言。”
孫牧野不接馬鞭。殷虛道:“鞭子先記著,下次再犯,一並重罰。”
吳九齡笑道:“沒有下次了。”正要起身,卻聽孫牧野道:“吳將軍的罪太重,一頓鞭子贖不回。”
吳九齡一愣。殷虛問:“孫牧野,你說什麽?”
孫牧野向軍正道:“請軍正說,違抗軍令,私自分兵,該怎麽判?”
吳九齡的臉色霎時大變,殷虛指著軍正道:“你小心說話。”
孫牧野道:“不是他說話,是軍法說話!”轉向軍正道,“你是軍中執法之人,你若不敢說話,就誰都敢犯法!”
軍正隻好道:“其罪當斬!”
孫牧野問吳九齡:“吳將軍聽見了?”
吳九齡從地上站起來,緩緩道:“孫將軍下這個斬令試試。”
孫牧野喝道:“你嚇不住我!今日縱然吳字營反,我也要斬你;縱然殷字營也反,我還是要斬你;縱然涅火軍全軍皆反,我也必斬你!一萬八千人帶走,隻有三千人回來,你愧做主將,愧為焉軍!”
殷虛道:“孫牧野,你弄清楚,吳九齡是先帝舊將,你就為這事把他斬了?”
孫牧野憤然道:“先帝托付給我二十萬兵,卻沒能托付一個將!將軍們個個仗著軍功,仗著資曆,屢屢和我作對!我是先帝拜的後將軍,你們為何總是輕慢我?出征前,天子在止狩台上授我節鉞,我是代天子行狩,為國家征戰,我的命令重於泰山,豈容兒戲!”說完,往身後一指,那柄天子授下的黃鉞,正立在中軍帳內,儼然有光,孫牧野道:“節鉞在上,全軍聽令:吳九齡當斬!執法軍士,即刻行刑!”
殷虛“唰”地抽出橫刀,厲聲道:“誰敢!”
執法士兵左右為難,一個道:“孫將軍,饒過吳將軍。”
幾個士兵齊道:“請孫將軍網開一麵!”
吳九齡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這軍隊到底是誰的?”
孫牧野越是叫不動兵,就越是決心處死吳九齡,他將手按上刀柄,道:“你們是要我自己動手?”
忽聽一個聲音道:“我來!”
孫牧野身後一個衛兵站了出來,卻是喬恩寶。喬恩寶眼見孫牧野受阻,仿佛自己受辱一般,不待孫牧野回話,拔出橫刀,直往吳九齡的心口劃,吳九齡急向後退,站在帳口的楊小滿見喬恩寶動了手,也舉刀向吳九齡後腦砍,吳九齡大喝一聲,發力要抵擋,可他在昨日遭受的傷,仿佛此刻才發作,十道傷口齊裂,把他的身子如破布一般撕碎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兩刀砍來,殷虛忙抽刀來護,孫牧野斜攔過來,以刀鞘擋了回去,殷虛正要回招,卻聽吳九齡沉悶一哼,脖頸生生斷了,身子撲倒在地,頭也掉落下來。
孫牧野冷冷收回刀,向執法士兵道:“提上吳九齡的頭,傳與七軍看遍。”
殷虛大籲一聲,退了一步,坐回椅子,半晌,道:“孫牧野,我從此記住你了。”
孫牧野反問:“難道以前沒記住?”
殷虛從椅子上猛然站起,疾步出帳而去。
9
焉軍在瀘陵城休整了五日,計劃明日繼續東進,傍晚時分,孫牧野巡查了各軍,剛回營下馬,喬恩寶上來稟報:“殷娘子還在鬧別扭。”
孫牧野問:“他又怎麽了?”
喬恩寶道:“他說不當右虞候軍先鋒了,要當左虞候軍殿後,還把舟船全收走了,說是殷字營造的,不給孫字營用。”
孫牧野道:“隨他!”
喬恩寶問:“那哪一部做先軍?”
孫牧野道:“我。傳令下去,六萬焉兵分作三軍進發:孫牧野部為先軍,王虎部為中軍,殷虛部為後軍。”
他一邊布置,一邊要進帳,忽然覺得有人緊隨在自己身後,便回頭看,隻見唐珝湊在他麵前,一雙眼睛緊張地看他,有話要說,卻又不敢開口——兩次禁閉,已磨平了這少年的張揚氣。
孫牧野問:“有事嗎?”
唐珝道:“有,有點小事。”
孫牧野道:“說。”
唐珝道:“我想去先鋒營。”
孫牧野問:“為什麽?”
喬恩寶笑道:“唐珝,是不是覺得我們欺負了你,所以不想在衛營了?”
唐珝道:“不是。”
孫牧野問:“那為什麽?”
唐珝道:“先前在你家裏,你問我為什麽要參軍,我和你說過的那些話,你記不記得?”
孫牧野道:“記得。”
唐珝道:“我把我的誌向告訴你,是因為我信任你,我以為你收下我,就是認同我,支持我,可是現在……現在,我失望了。”
孫牧野問:“對誰失望?”
唐珝道:“對我失望,也對你失望。”
孫牧野道:“你對自己失望?”
唐珝道:“是,我以為我會沙場立功,可到今天,我除了打架,什麽也沒做成。”
孫牧野道:“你也對我失望?”
唐珝道:“你對我的態度,叫我失望。”
孫牧野道:“你想我怎麽做?”
唐珝道:“不要讓我跟在你身後,讓我衝到前麵去。”
孫牧野凝視唐珝不說話了。
唐珝道:“別人說,你舍生忘死是因為你的父親,是不是?”
孫牧野還是不說話。
唐珝道:“我也可以奮不顧身,也因為我的父親、我的哥哥。”
孫牧野轉身往中軍帳走。
唐珝追在後麵道:“請你放我去,你看看我能不能殺敵,能不能立功。”
孫牧野向喬恩寶道:“送他去先鋒營。”
唐珝大喜,行禮道:“謝謝!”
喬恩寶拍唐珝的背,道:“走吧,以後莫忘了你是主帥衛營出去的,別丟咱們的人!”
唐珝道:“好!”隨喬恩寶轉身就走,孫牧野聽見兩個離開了,又轉頭看他們的背影。忽然一騎從西而來,引得營地一陣喧鬧,士兵們紛紛道:“信使來了!開元城來的信使!”滿營的人齊向信使湧去。
那信使一匹馬馱著兩隻大布袋,馳過營地,看見唐珝,叫道:“唐三郎!有你的包袱!”
唐珝喜道:“我家裏給我寄東西了!”向信使衝過去,信使也向他奔來,丟下一個包袱,眾人都道:“唐珝,你哥哥給你寄什麽了?”
唐珝興衝衝把包袱打開,先後取出兩套冬衣、兩雙狐毛靴、一把棉襪、一包羊肉脯、一袋葡萄幹、一吊錢,還有一張手巾,巾上繡著護佑平安的花鳥。圍觀的士兵們嘖嘖作聲,一個笑道:“唐珝,你的鞋還沒穿壞,給我吧!”唐珝便遞了一雙給他,另一個道:“還有一雙給我!”唐珝卻道:“要給小滿,他的鞋壞了。”他站起來叫:“楊小滿!”
這一邊,信使的馬也被圍得水泄不通,這個問:“有我的信沒有?”那個問:“我阿娘有沒有捎東西來?”信使道:“不要慌,不要忙,報名字,一個一個來!”他揚起手中一劄紙問:“這些都是沈字營的!誰來取?”一個千夫長伸手道:“我都帶去。”信使又喊:“宋二毛是誰?”大夥兒便一起幫他叫:“宋二毛!宋二毛!”一個年輕士兵從遠處跑了過來,問:“有我的信?”信使道:“就一句口信:你爹把鄰家的地買了過來,問你是蓋房還是種田?”宋二毛一愣,笑道:“這也值得問!”
孫牧野一直站在帳口,不進也不出,右手拽著簾子,一動不動,他盯著馬背上那兩個布袋,一撥人過去,布袋癟了一些,又一撥人過去,布袋又癟了一些,過不多久,人都散了,包袱好像空了,又好像還藏著一兩件東西。信使牽著馬走向這邊,他以為信使是衝他來的,便站著等,可信使沒有看他一眼,而是牽馬過營,找了一處還在吃飯的地,和士兵們擠著坐下了。孫牧野輕輕掀開簾子,進了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