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桑梓津

  第三十章

  桑梓津


  1

  早在四月初,大焉便將戰書送到了東洛。崇寧宮一接書,立召潤州節度使丁明煥回都城黃武。當日朝堂上,洛王公治賢先問丁明煥:“焉賊貪心,欲再犯我潤州,將軍有何對策?”


  丁明煥道:“祝子欽已率六萬水師攔駐白鳶江上,焉賊若敢來,衛鴦當日舊事,必重現於孫牧野身上!”


  公治賢問:“若白鳶江守不住,又該如何?”


  丁明煥道:“焉賊若進入潤州,臣以為,野戰為上。”


  兵部尚書鄭重立刻出列道:“此乃下下策!”


  丁明煥便道:“願聞鄭尚書的上上策。”


  鄭重道:“我占高牆深池之地利,該固守堅城,迫使焉賊強攻,如何棄城去野,與焉賊對戰?”


  丁明煥道:“我主野戰,其因有三:潤州本為中焉領土,城中百姓向背難測,一旦焉賊屯於城下,洛軍首要禦城外之敵,次要防城內之變,首尾難顧,此其一;潤州境內河溪縱橫,野戰即為水戰,是洛軍之長、焉賊之短,此其二;焉賊主帥孫牧野為北人,善攻關叩城,卻不善馭舟駕船,此其三;綜此三述,臣向陛下立誓:孫小賊縱然僥幸過了白鳶江,也絕過不了沙麓河!”


  公治賢再問鄭重:“鄭尚書以為如何?”


  鄭重道:“臣依然以為,守城為上。焉賊渡江深入,糧草難繼,必求速戰速決。攻城少則數月,多則經年,最為焉賊所忌。我軍囤糧固城,便可以逸擊勞,丁將軍偏要開門迎戰,正中焉賊下懷。當日祝子欽與孫牧野對戰於皖州扶風城外,大敗而退,丁將軍自問:兩軍布陣交戰,你比祝將軍如何?”


  丁明煥道:“祝子欽在地上打,我在河上打,不一樣!”


  公治賢左右為難,便問群臣:“眾卿以為,是鄭尚書有理,還是丁將軍有理?”


  群臣頓時炸開了鍋,一半讚成鄭重,一半聲援丁明煥,紛紛不定。公治賢瞟了一眼林淵泓,見他袖雙手、垂眼簾,遂問:“林相公是何意見?”


  林淵泓轉而問丁明煥:“丁將軍有信心阻焉軍於河上?”


  丁明煥回道:“隻要扼守沙麓河桑梓津,管教焉賊有來無回。”


  鄭重問:“若守不住白鳶江,又怎守住小小一條沙麓河?”


  丁明煥道:“江戰河戰是兩回事,鄭尚書也是行伍出身,怎麽不明白?”


  鄭重氣得咬牙。


  林淵泓思忖半晌,道:“臣以為,當用丁將軍之計。”


  公治賢便道:“好,那就依丁將軍。潤州現有兵馬多少?”


  丁明煥道:“五郡共有三萬騎兵、五萬步兵。”


  公治賢道:“朕再調撥兩萬騎兵、兩萬步兵給你,千萬守住!潤州若再失守,東洛本土危矣!”


  丁明煥慨然領命道:“敢不報效聖主言從計納之恩!”


  鄭重從鼻腔中重重出了一通氣,再不言語。


  丁明煥離開黃武,回到潤州,巡視各地的布防,五月十六接到焉軍抵達白鳶江西岸的消息,當即率四萬兵馬往桑梓津趕,一路向五郡發令,聲言:“各郡調撥一萬精兵,十日之內到沙麓河桑梓津集結,逾時立斬!”


  2

  六月二十七,焉軍擊敗祝子欽,踏上了潤州的土地。孫牧野一邊往潤州境內第一座重城——澤陽進發,一邊下令分兵:命雲麾將軍殷虛領三萬兵繞過澤陽,東去沙麓河,搶占桑梓津;自家領四萬兵攻打澤陽城。


  殷虛接到命令,皺眉看了半晌,叫傳令兵問話:“要不要先合力打澤陽,再同去桑梓津?”傳令兵去了一天回來,道:“孫將軍說一刻別停,快去。”殷虛便去了。


  走了五日,殷虛到了桑梓津西岸,隻見東岸洛旗連片,鐵壁固壘,知道來遲了,便下令就地紮營,和洛軍隔岸相望。又過十日,傳令兵再傳訊:“孫將軍攻下了澤陽城,即日往桑梓津來。”


  是時殷虛正坐在河邊樹蔭下修胡須,道:“叫他休急,反正一時半會兒也過不去河了。”


  3

  河寬二十丈、水深三丈的沙麓河是白鳶江支流,往上水勢險惡,往下屏山夾河,唯此五十裏桑梓津,是東渡的唯一地點。十日後孫牧野也到了東岸,隻見白日晃晃,大河滔滔,岸邊散落著一些殘箭破矢,原來兩軍雖未直接交鋒,卻隔著河水互射了許多天,因河風猛烈,長箭晃晃悠悠飄至對岸,殺傷之力大減,徒鬥氣示威而已。


  殷虛正負手看士兵們造舟編筏,見孫牧野來了,悠悠問:“是不是發現打澤陽挺容易的?”


  孫牧野不說話。


  殷虛抬起下巴往東邊一指:“重兵在這兒候著呢!”


  孫牧野問:“打過沒有?”


  殷虛道:“你去試試。”


  孫牧野看了看對岸嚴陣以待的洛軍,一時未吭聲,後道:“要有舟才過得去。”


  殷虛道:“這不正造呢?”


  孫牧野問:“造了多少條?”


  殷虛道:“一百來條。洛賊堅壁清野,把附近的樹木和竹子都砍得差不多了。”


  孫牧野道:“所以我讓你們早些來。”


  殷虛道:“我們還沒過白鳶江,人家就在這裏候著了,怪我咯?”


  孫牧野問:“對岸有多少兵馬?”


  殷虛道:“九萬。”


  孫牧野道:“至少要四萬人過去打。”


  殷虛道:“那至少得五百條舟。”


  孫牧野道:“五日之內,再造四百條出來。”


  殷虛道:“上哪兒找木材去?!”


  孫牧野道:“燒火的柴,搭帳篷的木,殺了牛剝牛皮,牛殺光了殺羊,總不能困死在潤州第一條線!”他轉身上馬,向傳令兵道,“傳令七軍:沿河三十裏,分七處紮營。”


  焉軍的動向,對岸的洛軍清晰可見。丁明煥本將主力集中於殷虛對麵,現在焉軍七軍七將一字排開,實不知焉軍將從何處發起主攻,遂也將九萬兵力分散,把對岸一軍一部都盯住了。


  4

  夕陽西照的時候,河風漸漸涼爽了,焉兵們因為白鳶江和澤陽城兩戰兩捷,心頭暢快,削木頭和編草繩的勁頭都足得很,唐珝也在高高興興隨幾個親兵紮皮筏。一整張牛皮縫緊後,隻在右後腿留了個孔,要人往裏吹氣,吹脹後,才能浮在水麵上。楊小滿知道吹氣費力,便使喚道:“苗車兒,你來吹。”


  苗車兒正在綁木筏,聽見喚他,便跑過來,對著孔吭哧吭哧地吹,吹了四五十口,一張大臉漲得通紅,楊小滿道:“好了,當心吹昏頭。”又道,“唐珝,你來接著吹。”


  唐珝道:“好!”接過牛皮,卻見孔上沾了苗車兒吹出的水汽,便有些猶豫,楊小滿催道:“快吹!”


  唐珝勉強要湊上去,離孔三寸時,又聞見一股生剝牛皮的腥臭,不禁又頓住,苗車兒問:“你怎麽了?”


  唐珝不知如何回答,忽然遠處許多人叫:“開飯了!”他忙拿繩子綁緊了皮孔:“我一會兒再吹。”


  一個親兵拎過來一桶湯,先舀了一碗給唐珝,道:“唐三郎,你先吃。”


  唐珝一麵說“謝謝”,一麵接過碗,見那湯水半綠半黃,分不清是什麽食材,上麵浮著一層草木灰,碗沿有半個烏泥指印,另一半是已在湯裏泡化了。


  那兵見他不喝,便道:“是不是看這些天吃的比前些日子差了?戰事越往後,吃得越粗糙,你別介意。”


  唐珝捧著碗小聲道:“不是。”


  士兵們都圍著分湯,誰也不知唐珝泛起了另一層心思——這破碗盛的汙湯,正是他在大理寺獄中吃過的食物。黴氣從碗裏冒出來,唐珝恍惚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昏黑的牢房,腐臭的氣息,沉重的鐐銬;三天五天吃不到一粒米,他餓得癱在地上,心中暗自希望有人送食物來,可當獄卒在外喊“唐珝,叫一聲阿爹,我給你肉吃”的時候,他卻咬著牙怒回:“滾!”於是又要挨兩三天的餓。等到獄丞來視察牢房,怕出人命,才急急給他一碗稀菜湯。碗從窗口斜遞進來時已灑了一半,唐珝捧著半碗湯水狼吞虎咽,吃完碗裏的,又去尋滴在門上的、流在地上的,食物在他的喉中往上翻,他拚命咽回去,對自己說:“活下去!”


  可他如今再不願那樣活著了。


  士兵們吃了一碗又去添,苗車兒路過唐珝身邊時問:“你怎麽不吃?”


  唐珝將碗遞給苗車兒,道:“你吃吧,我不餓。”


  苗車兒接了過來。黯然失落的唐珝離了眾兵,悄悄往自己的軍帳去,卻全然不知他的一切行為,都被不遠處的孫牧野看在了眼裏。


  5

  四日後的中午,殷虛派人來報:“三百木舟、一百竹筏和一百牛皮筏子都備齊了。”又道,“牛已殺光,若是不夠,還有八百隻羊。”孫牧野道:“先留著。”那人得令去了。


  下午時分,孫牧野召集軍中將領議事。涅火軍現有四位將軍:後將軍孫牧野,雲麾將軍殷虛,歸德將軍吳九齡,忠武將軍王虎。孫牧野先道:“斥候已經探明,對岸有洛賊九萬,主將是丁明煥。我軍現有兵馬七萬五千。依三位將軍看,這仗該如何打?”


  一時無人答話。孫牧野問殷虛:“殷將軍可有破敵之策?”


  殷虛道:“沒有。”


  孫牧野又問吳九齡:“吳將軍怎麽看?”


  吳九齡搖頭道:“不好打。”


  孫牧野再問王虎:“王將軍呢?”


  王虎抱拳道:“但聽後將軍調遣。”


  孫牧野沉默片刻,後道:“三位將軍不說,孫牧野就說了:明日卯時一刻,強渡桑梓津。請殷虛將軍為先鋒。”


  殷虛軟綿綿地坐在椅子裏,幸虧有手肘撐住頭,不然早陷了下去,他含糊說了一句話,可手掌恰好蓋住了鼻子和嘴,誰也沒聽清他在說什麽。


  孫牧野問:“你說什麽?”


  殷虛把手掌移開,簡潔道:“我不去。”


  孫牧野問:“為什麽?”


  殷虛懶拖拖道:“水戰可不比陸戰。陸戰咱們有馬,迎頭遇到箭雨,躲得開;那船在河裏,進退都慢,到了河中央,就是個靶子,誰當先鋒誰送死,我不去。”


  孫牧野道:“殷字營是右虞候軍,你不當先鋒誰當?”


  殷虛道:“那就換一部來做右虞候軍,我們殿後。”


  孫牧野直視殷虛,殷虛麵不改色,左手撐頭,右手五指在椅子扶手上敲得嗒嗒響。


  當是時,親兵喬恩寶、唐珝、苗車兒、楊小滿皆守在孫牧野左右,見孫牧野被駁難,喬恩寶第一個按捺不住,厲聲道:“殷將軍公然違抗軍令,觸了軍法!”


  殷虛整個人猛地精神了,說話聲也變得又高又清晰:“那就請孫將軍把我按軍法斬了!”


  殷虛有他的底氣。他本是寧州軍出身,當年西項連下燕、朔、雲三州,挾並吞八荒之勢來到雲寧邊境,是時,寧州軍已大半潰不成軍,隻剩殷字營二百士兵堅守孤丘,如一隻狡狐陷於群狼之圍,三千項軍強攻七日,竟不能克。而後衛鴦領兵來救,殷字營突破重圍,與衛鴦軍會師,衛鴦見殷字營將士血戰之後,神不慌,意不亂,冠正而甲齊,大奇之,戰事結束後,便親自去找寧州節度使要人,把殷字營劃到了涅火軍。殷虛在衛鴦麾下常任先鋒,衝堅毀銳,攻無不克,一支花髯戟在列國諸軍中打出了名頭,衛鴦曾讚:“舞戟之術,四海首稱殷虛”,當衛鴦離世,殷虛便是涅火軍上下認定的第一將。


  孫牧野心中明白,殷虛是涅火軍舊將,而自己是中途進來的外人,若斬殷虛,殷字營必反,涅火軍必反,他隻能妥協,於是轉向吳九齡道:“請吳將軍做先鋒,立跳蕩功。”


  吳九齡看了半天帳篷頂,好像此刻才回過神來,道:“這可好笑了,殷字營的命是命,吳字營的命不是命?”


  孫牧野道:“誰的命都是命,可戰場拚殺,總要有人做先鋒,若是惜命,何必參軍?”


  吳九齡問:“那你怎麽不去?”


  楊小滿頓時怒道:“孫將軍是涅火軍主帥,怎能當先鋒?”


  吳九齡冷笑道:“昔年先帝為主帥,從來身先士卒,躬冒矢石,孫將軍這主帥當得容易多了。”


  殷虛又用手掌捂住了嘴,甕聲道:“孫將軍戰北涼、收皖州時,也是衝鋒在前,現在不知怎的,架子大起來了。”


  帳中的氣氛好似一根拉緊了的弦,唐珝覺得要有一場衝突驟起,心跳得咚咚的,可孫牧野平靜得很,過了片刻,他起身道:“行,我去。”


  吳九齡道:“軍中無戲言!”


  孫牧野轉頭向喬恩寶道:“召集八千親兵帳外集合。”


  喬恩寶昂然道:“是!”按刀出了中軍帳。


  殷虛問:“八千?你隻有這點人?”


  孫牧野的八千親兵,是隨他攻過北涼的親兵,如今看來,也是他能調動的全部兵力。他不明白殷虛是疑問還是譏諷,索性不答話,隻道:“我與諸位來到此地,是為國家收複故土,孫牧野的八千親兵,也是大焉的子弟,明日之戰,若我們力有不及,援還不援,各位將軍看著辦。”說罷,帶起一陣風往帳外去了。


  6

  破曉,尖銳的號角聲響徹大河河麵,把兩岸的大軍都驚動了。一刻工夫,洛軍列好了陣形:木車、大石、黃土堆成一堵半人高的牆,橫在東岸邊,牆後依次排著一千投石兵、三千強弩兵、五千弓箭兵、八千長矛兵、兩萬重甲步兵,單等焉軍渡河來攻。


  孫字營八千精兵也集結完畢了。這八千人多半是北方來的騎兵,這回隻能棄馬上船。五百條舟筏能載一萬五千兵,孫字營隻填滿了二百七十條。一舟三十名士兵,一人掌舵,十人劃槳,餘下的個個手持鐵弩,身背弓箭,腰佩橫刀,又在舟上放了長矛,供登岸搶灘時用。不多時,孫牧野身穿重甲、手提堅盾從中軍帳裏走出來,他一邊用刀鞘把盾敲得鐺鐺響,確認這厚度經得住強弩射擊,一邊檢視自己的兵,見一個小戰士頭上隻綁了抹額,便問:“頭盔呢?”


  那戰士道:“頭盔擋目光。”


  孫牧野道:“戴上。”


  那戰士道:“我躲得開箭矢!我不是新兵。”孫牧野摘下自己的頭盔,不由分說往他頭上按下,又問眾戰士:“弓弩刀盾,備齊了沒有?”


  戰士們道:“備齊了!”


  孫牧野提著橫刀向後一指,身後不遠處,重重層層全是別營兵馬在圍觀,他厲聲道:“別部的兄弟們在看孫牧野的兵如何做表率!今日若在眾目睽睽下丟了人,涅火軍中軍,別部來做;涅火軍主帥,別人來當!”


  眾戰士激憤滿懷,皆道:“我為中軍,絕不謙讓!”


  孫牧野道:“拿下桑梓津,孫牧野在中軍帳才坐得硬氣,孫字營才當得起六軍拱衛!請諸君隨我奮戰,勿膽怯,勿退後,勿投降!”


  眾戰士皆以矛擊盾,連聲道:“攻!攻!攻!”


  不遠處,殷虛斜靠在帳門柱上看熱鬧,嘴裏嚼著一截楊柳枝潔牙,笑向親兵道:“少年人,易激動。”


  孫牧野大步往舟上去,剛一抬腳,又想起一事,回頭向身後的唐珝道:“你回帳去。”


  唐珝在攻白鳶江時留守岸邊,攻澤陽城時被調去守軍資,這回滿心以為能親曆戰爭,正緊張得全身微抖,聞言一愣,忙道:“我也是你的親兵!”


  孫牧野道:“回去。”


  一身戎裝的唐珝因為被輕視而憤怒,他不回話也不走,氣呼呼地和孫牧野對視。


  孫牧野向喬恩寶道:“把他架回去。”


  喬恩寶和幾個親兵便去拉唐珝,唐珝猛地將他們甩開,自己退著走,怒道:“你瞧不起我就直說!”


  孫牧野沒空理唐珝了,他踏上舟頭,岸邊五十鼓手擂起牛皮大鼓,為八千士兵壯行,與此同時,對岸的鼓聲也咚咚傳了過來,洛軍齊罵道:“焉賊!過來送死!”


  孫字營二百七十條小舟如一張舟網在河麵鋪開,破開百道水痕向東岸而去,厚盾把小舟罩得如鐵龜甲一般,戰士們在甲下沉默地上弩、搭箭,行至河中,掌舵兵叫道:“矢石來了!”


  仿佛天裂了一般,成千累萬的頑石從天而降,百鈞落石之力,擊在舟頭、舟尾、舟身,小舟頓時左搖右晃,失了重心;遭了二輪石攻之後,盾甲一麵一麵陸續碎開,鐵矢和長箭乘隙而入,射向了盾甲下的戰士,刹那間負傷無數。箭石在上,急流在下,群舟一時不得寸進,紛紛雜雜的落石聲中,焉軍號角一聲緊接一聲高高揚起,是在號令各舟奮力向前,舟中戰士互相勉勵道:“用力劃!衝!衝!”眾槳手同聲呼和,齊心搖槳,一刻之後,百隻輕舟越過了河心。離東岸十丈之時,號角聲猛然一轉,迫急而尖厲,是在下令還擊,士兵們聽令,舉起鐵弩長弓,頂著矢石站上舟頭,上千張弦同時鬆弛,桑木重箭穿刺而去,與洛箭在空中交錯之後,往岸上的洛軍陣中紮去。


  洛軍首領正是丁明煥。他策馬去高處一看,見渡河來的不過兩百小舟,估算不到萬人,那焉軍大部還在岸邊袖手觀望,遂喝道:“來犯焉賊不過五六千人,怎麽勢頭反叫他們壓了過去?投石兵,把石頭盡數往焉賊頭上砸;弓弩兵,我為何不見空中有箭?”


  洛兵又將大石放上投石車,將長箭安上弓弦,旗兵一揮旗,石箭齊發,遮天蔽日,焉軍的進攻之勢又被壓住了。未參戰的焉兵都在岸上看,隻見那二百小舟如二百隻瓜,在河上載浮載沉,每一輪矢石下來,便有幾隻瓜破了,戰士們失了遮擋,負傷者越來越多。轉瞬間,河麵鋪滿了半尺厚的斷箭,如同一張烏木被,把河床蓋得嚴嚴實實,眾焉兵看得膽寒,心中暗自猜道:“這陣勢,換成我們,過不過得去?”殷虛也道:“這群懵童子,該回來了。”


  困於河上的群舟卻毫無後退的意願,漸漸有三三兩兩的殘舟突破箭網石陣的封鎖,向東岸挺進,當先一舟的盾甲全碎了,三十餘焉兵全無防護,一麵張弓與漫天石雨對抗,一麵向前急衝,西岸焉兵皆振呼道:“衝過去!”東岸洛兵也發現了這舟,齊聲叫道:“投石兵!砸了這舟!”


  洛兵推來投石車,將二百斤重的圓石放了上去,待那小舟剛剛起勢,圓石衝射而出,與無數鐵矢一道攻去,恰恰砸在小舟正中,河水激起二丈高的浪,舟身斷裂了,三十焉兵一同落入河中,西岸焉兵頓時鴉雀無聲,殷虛問:“誰在那舟上?”有眼尖的回他:“像是喬恩寶。”


  喬恩寶與同伴一道落了水,沉重的鎧甲裹著他們往河底墜,喬恩寶不會水,胡亂掙紮了兩下,急墜了一丈餘,他心知這回恐難逃一死,忍不住想呼喊,而下一瞬,孫牧野一個猛子紮下來,尋到了他。一支長箭追索而至,恰好紮入孫牧野的肩胛骨,喬恩寶忙推他,道:“去!”孫牧野不聽,抱著喬恩寶奮力往上拖,還有許多焉兵也入水來救同伴,緊隨而來的是多如牛虻的箭與矢,河水漸漸漂紅,喬恩寶大叫:“去奪灘!別管我們!快去!”孫牧野咬著牙拖著他冒出水麵,往一截浮木那裏遊。


  孫牧野是主帥,他一入水,頓時驚動了河上各舟,紛紛告急道:“救孫將軍!救孫將軍!”百十條舟一齊往這邊聚集,那呼喊聲卻也傳到了洛軍陣中,丁明煥聞之大喜,叫道:“孫牧野在河裏!剿殺!”洛軍大為振奮,三百投石車、三千張弩、五千張弓同時發動了猛攻。焉軍二百小舟原本分散在河麵,此刻卻密麻麻圍成一團,洛軍正好聚萬力於一點,攻勢如狂風掄卷,暴雨滂注,打得水中焉兵冒不出頭,水上小舟一條條翻仰,喬恩寶見身邊戰友溺死重傷無數,對敵軍幾無還手之力,不免憤然道:“這樣輸,不甘心!”話音未落,東岸上鼓聲再起,又有焉軍下了河,領頭的是忠武將軍王虎。王字營精銳盡出,三百舟筏破浪趕到,把孫字營的將士一個個救了上來。尋到河裏的孫牧野,王虎伸手拉他上了竹筏,道:“撤,改日再戰!”


  7

  黃昏,焉軍營地不遠處燃起了百堆烈火,焚燒犧牲的戰士遺體。孫牧野坐在火場邊飲酒,把一堆刻了姓名的木牌一個個翻看。殷虛走過來,孫牧野頭也不抬,殷虛便找話道:“洛賊真豪爽,一天射完了十年的箭。”


  孫牧野自顧自飲。


  殷虛問:“犧牲了多少?”


  孫牧野道:“一百二十四。”他抬眼看殷虛,“他們本不該死,至少不該今日死。”


  殷虛幹咳了一聲,道:“我瞧今日的局勢,蠻力是衝不上去的,衝上去也不好打,得想別的法子。”


  孫牧野悶了半晌,道:“我有法子。”


  殷虛道:“哦?”


  孫牧野道:“我在河上想到法子了。”


  殷虛道:“說來聽聽。”


  孫牧野還沒開口,卻見楊小滿急匆匆跑來,老遠便叫:“孫將軍!”


  孫牧野問:“什麽事?”


  楊小滿道:“打起來了!”


  孫牧野起身再問:“說清楚,誰打起來了?”


  楊小滿道:“喬恩寶和唐珝打起來了!”


  8

  唐珝被架回軍帳之後,孤零零在帳中躺了一天。晚飯時,苗車兒來問:“唐珝,你要不要吃飯?”唐珝道:“不吃。”苗車兒去了。過一會兒,楊小滿也進來問:“唐珝,你這樣躺著不無聊?”唐珝道:“習慣了。”楊小滿道:“走,咱們看斬逃兵去。”


  唐珝問:“斬逃兵?”


  楊小滿道:“今天有人怯戰逃回來,被抓住綁了,軍正判了他死刑,一會兒就行刑。”


  唐珝道:“殺人有什麽好看的?”


  楊小滿道:“看個熱鬧。”


  唐珝道:“要去你去,我不去。”於是楊小滿也去了。


  唐珝翻一個身準備睡了,忽而聽見有人一陣小跑,掀帳進來,他隻當是同住的夥伴,也不回身,誰知那人再無聲響,似乎站在帳中一動不動,隻是喘氣聲急,唐珝忍不住翻身一瞧,卻是個不認識的小兵,雙手被反綁在身後,他吃了一驚,忙坐起來問:“你是誰?”


  那小兵道:“唐三郎,救救我!”


  唐珝道:“你怎麽了?”


  那小兵道:“今日渡河,我……我逃回來了,現在他們要殺我!”


  唐珝道:“你為何要做逃兵?”


  小兵道:“我不能死!我是家中獨子,爹娘半生隻得我一個,我死了,誰為他們養老?”


  唐珝遲疑道:“可你犯了軍法,我哪裏救得了?”


  小兵道:“你是唐家三郎,你哥哥是帝師,是開元府尹,你去向孫將軍求情,他們一定饒我!”


  唐珝猶豫了,那小兵叩首在地,道:“爹娘尚在,不敢先死!”


  唐珝還沒說話,又聽帳外一陣喧嘩,許多人追近了,那小兵急道:“三郎,救我!”


  唐珝道:“好,你到我身後來。”


  那小兵忙跑到唐珝身後躲著,唐珝的心跳也快了,眼見帳布上人影幢幢,隨後帳門被掀開,五六個兵走了進來。


  帶頭的正是喬恩寶,見到那小兵,笑道:“我說你能逃到哪裏去。”他無視唐珝,直接繞過去抓人,“走,生死就是一刀。”


  唐珝一下抓住喬恩寶的手臂,道:“你別殺他!”


  喬恩寶問:“怎麽了?”


  唐珝道:“他不是故意做逃兵,是因為他家裏還有父母。”


  喬恩寶道:“這就奇了怪了,誰家裏沒有父母?”


  唐珝道:“他是獨子,他死了,父母怎麽辦?”


  喬恩寶道:“今天你為了父母逃命,明天他為了兒女逃命,索性大家都不打了,高高興興回家團圓,行不行?”


  唐珝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喬恩寶道:“那你什麽意思?這個逃兵饒了,下回別人跟著逃,千人萬人都做逃兵,仗還打不打?”


  唐珝妥協道:“就這一回。”


  喬恩寶道:“軍正下了判書的!”


  唐珝道:“我已經答應要保護他了。”


  喬恩寶道:“那你可要食言了。”說完又去拖那小兵,唐珝一下閃到小兵身前擋著,推了喬恩寶一把,道:“我說到做到!”


  喬恩寶也氣道:“唐珝!這裏不是開元城,姓唐的說了不算,你明不明白?”


  唐珝道:“和我姓什麽沒關係!”


  兩個兵又來拉他,道:“唐三郎,軍法在上,你別搗亂。”


  唐珝硬護著小兵不讓,道:“我一會兒去和孫將軍把實情說明白,你們等一等。”


  喬恩寶的眼珠一轉,道:“好,你現在去說,他在營地西北邊一裏遠,我們在這兒等著。”


  唐珝道:“好!”向小兵道,“你隨我去。”


  喬恩寶道:“別帶逃兵去。”


  唐珝問:“怎麽?”


  喬恩寶道:“殷娘子也在那裏。昨日他們在中軍帳裏怎麽讓孫將軍難堪,你也親眼看見了,如今孫字營出了逃兵,當著殷娘子,孫將軍臉上過得去?你單獨去把他拉到一邊,悄悄地說。”


  那小兵忙道:“唐三郎,你帶我去!”


  喬恩寶罵道:“孬種,你就躲著吧!孫字營丟不起這臉!”


  唐珝道:“我回來之前,你們不許動他。”


  喬恩寶道:“放心,我們等孫將軍的回複。”


  唐珝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麽多兄弟都聽見的。”


  喬恩寶拍他肩膀道:“你信不過我?”


  唐珝道:“信得過。”


  喬恩寶道:“那你快去。”


  唐珝便向那小兵道:“我去請孫將軍放你,你安心等著。”立馬出了帳,一路小跑往西北去,跑出百來步,忽聽得身後“喲嗬”聲沸起,回頭一看,自己帳前圍了許多士兵,他心中大叫不好,又轉身跑回來,從人群中擠進去一看,那小兵已身首分離,血流一地。唐珝怒不可遏,衝過去一拳打在正擦刀的喬恩寶臉上,道:“卑鄙小人!”


  喬恩寶道:“我執行軍法,怎麽卑鄙了?”


  唐珝道:“你剛才怎麽答應我的?”


  喬恩寶笑道:“那是哄小孩子的權宜之計,誰當真了?”


  唐珝悲憤異常,抽出橫刀向喬恩寶一劈,道:“償命來!”


  周圍士兵叫道:“唐珝,軍中持械私鬥,也是死罪!”


  喬恩寶險些被砍中,也動了肝火,他把刀丟在地上,一邊脫上衫一邊道:“來來來!咱們不鬥,就練練筋骨!”


  唐珝道:“好!”也扔了刀,赤了上身,把抹額一緊,衝過來扳住喬恩寶的肩就要摔,喬恩寶道:“好小子!動真格的!”說完彎下腰,反抱住唐珝的腰一舉,倒把唐珝摔在地上,唐珝爬將起來,依樣俯身去抓喬恩寶的腰,喬恩寶也壓低身子防禦,兩個人繞著圈鬥起相撲來。唐珝尋不到喬恩寶的破綻,便伸雙手去推喬恩寶的肩,喬恩寶就勢拉住唐珝的手,一扯一順,唐珝撲倒了,眾士兵都起哄道:“唐三郎輸了!”喬恩寶坐在唐珝身上,作勢揮拳,道:“小子,認輸嗎?”唐珝猛然伸手,把喬恩寶的脖子死死勒住,再一翻身把喬恩寶反壓,一拳搗在他的臉上。圍觀的士兵多數與喬恩寶熟,與唐珝生,見喬恩寶吃虧,立刻來拉唐珝,勸道:“唐三郎,算了算了。”唐珝被拉起來,喬恩寶一起身便踢他肚子,唐珝又拿膝蓋頂喬恩寶的心口,相撲成了鬥毆,一時打得難解難分,到後來兩人頂牛僵持,你扳住我的肩,我箍住你的臂,誰也勝不了誰,忽然喬恩寶發覺圍觀士兵都安靜下來,也不叫好喝彩了,他拿眼睛一瞟,瞟見了站在人群外的孫牧野,趕忙鬆手,向後讓了一步,唐珝的力氣一下子遇空,險些踉蹌撲倒,還不罷休,向著喬恩寶的鼻子又一拳,這一回,喬恩寶不躲不讓,哎喲一聲,鼻血流了出來,唐珝方才停住了。


  喬恩寶一邊擦鼻血一邊叫:“孫將軍!”


  唐珝一愣,順著喬恩寶喊的方向看,這才發現了孫牧野。


  孫牧野走過來問:“怎麽回事?”


  喬恩寶道:“四華子今天做了逃兵,被軍正判了死刑,唐珝攔著不讓行刑。”


  孫牧野問唐珝:“你怎麽攔著?”


  唐珝道:“他是家裏獨子,他怕父母無人贍養才逃的。喬恩寶說了暫不行刑,等我回明你了再說,可我一轉身,他就把人殺了!”


  孫牧野道:“你來回我,我也要依軍正的判罰行事。”


  唐珝道:“這不一樣!”


  孫牧野問:“怎麽不一樣?”


  唐珝心急不會措辭,隻道:“就是不一樣!”


  孫牧野再問:“打架是誰先動的手?”


  士兵們齊聲道:“是唐珝!”


  孫牧野道:“關兩人的禁閉。唐珝兩天,喬恩寶一天。”


  唐珝道:“喬恩寶言而無信,要不要罰?”


  孫牧野問:“軍法有這一條沒有?”


  眾士兵都笑回:“沒有!”


  孫牧野道:“沒有就不罰。”說完轉身就走,唐珝在後不服氣道:“他是你親兵,你就護著他!”孫牧野充耳不聞,幾步走遠了。


  唐珝和喬恩寶被分別關進了兩個馬廄。夜深以後,喬恩寶氣消了,隔著一堵草料和唐珝打招呼,道:“唐三郎,莫生氣了。”


  唐珝裝沒聽見。


  喬恩寶道:“以後咱們說一是一,再不騙你了。”


  唐珝道:“我再不會信你!”


  喬恩寶道:“剛剛孫將軍叫人來說,我們關一兩個時辰就出去。”


  唐珝問:“真的?”


  喬恩寶笑道:“說了再不信呢?”


  唐珝又上了一回當,決心再不和喬恩寶說一句話。喬恩寶甚是無聊,又在那邊變著法兒逗唐珝聊天,唐珝不理他,數著眼前飛來飛去的蒼蠅蚊子,怎麽也睡不著。到下半夜,忽然營地中號角聲大作,兩人忙站起來看,隻見將士們紛紛從帳中跑出來,不到半刻,都在空地集合了,騎兵們聽完主將說話,都跑來馬廄牽馬,喬恩寶問一個兵:“是有敵情嗎?”那兵道:“要和右廂軍換營地了。”唐珝忙問:“那我們呢?”那兵道:“孫將軍說不到時候不放你們出來。”不多時,又有許多步兵來拆馬廄,把僅剩的幾根木頭一起抬走了,留下唐珝和喬恩寶守著亂糟糟的草堆不知所措。


  9

  雖然白天大勝,丁明煥卻無心睡眠,還在中軍帳裏看兵書,到了下半夜,他隱隱聽見對岸人喊馬嘶,又有士兵進帳來報:“丁將軍,焉賊正在調動兵馬。”


  丁明煥出帳去看,隻見焉軍豎起中軍大旗,騎兵、步兵都往南去,他忙道:“我們也南去!別被甩脫了!”


  丁明煥早將九萬兵力也分成七軍,一對一盯緊焉軍,西岸怎麽動,東岸也怎麽動,嚴防焉軍尋到空子悄悄登岸,他自己主盯焉軍中軍,絕不許孫牧野消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焉軍看見了對岸的洛軍,卻不惱火,隔著河招呼道:“我們和右廂軍換營,你們呢?”洛軍回應道:“巧得很,我們也是!”於是兩軍夾河同進,走了十多裏,那邊孫牧野紮營,這邊丁明煥也紮營,洛軍的中軍帳剛剛搭好,卻聽見那邊又在吵,焉軍主動叫道:“我們又要和左廂軍換營,你們去不去?”洛軍道:“順路順路!”


  焉軍中軍向北馳去,時而和右虞候軍擦身而過,時而和左廂軍並駕齊驅,七軍都調動起來了,北的去南,南的來北,沒一刻停歇,丁明煥跟著孫牧野跑上跑下,紮了四回營,換了五回方向,累到大半夜,他忽然醒悟過來:“任孫牧野耍什麽花招,沒有船就過不來,我隻跟緊他們的船不就行了?”於是問:“焉船都在哪裏?”稍後,士兵來回:“分在三處停泊,各自相去十裏。”丁明煥問:“一處有多少隻?”回:“不到兩百隻。”丁明煥知道焉軍的底,總共就五百來隻船,現在都在這三個地方,遂也將全軍分成三部,固守三處,任焉軍怎麽轉移,他都巋然不動了。


  焉軍的調動直到天明才止。適時東方朝陽升起,丁明煥又來到河邊,把桑梓津從南到北五十裏巡視了一遍,隻見焉軍的布防和昨日並無二致,還是七軍七處連營,右虞候軍、右廂兩軍、中軍、左廂兩軍、左虞候軍次第排開,他心中怪道:“焉賊折騰整整一夜,到底圖什麽?”


  丁明煥疑慮重重,北上出桑梓津二十裏,便見河窄流急,河中礁石遍布,舟不能行,筏不能過,他還想往上去,衛兵道:“越往上越凶險,焉賊無論如何過不來。”丁明煥聽了,便勒轉馬頭往回走,南下出桑梓津二十裏,隻見兩岸直山如刀,猿猴也難立足,人馬絕上不去,丁明煥又找手下將領問話,將領們都道:“人馬都是跟緊的,沒看出他們有什麽打算。”丁明煥的心放下了。黃昏時回到中軍,衛兵端來一碗魚湯稀飯,他端起碗喝,喝到一半,一根魚刺卡住喉嚨,咳也咳不掉,叫也叫不出,衛兵忙端來醋水,灌了兩碗,才勉強將魚刺咽了下去。


  丁明煥隻覺一顆心懸著不到底,可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剩下的湯飯再也吃不下去,幹坐半天,忽聽帳外士兵在問:“還有哪部兵沒吃飯?”


  有人應:“都吃了。”


  士兵又問:“戰馬的夜草都拉來了沒有?”


  帳中的丁明煥周身一凜,霍然起身,道:“快去數數焉軍還有多少戰馬!”


  衛兵一愣,道:“什麽?”


  丁明煥道:“傳令各軍,去數對岸焉軍的戰馬!”


  命令下發到各軍,都派人去一五一十地數,把對岸散放的、圈住的戰馬都數了一遍,先後報上來:焉軍右虞候軍三千、右廂兩軍兩千、中軍兩千七、左廂兩軍一千二、左虞候軍一千,共計九千九百匹。


  丁明煥的脊背在發冷,問部下:“前日探子來報,焉軍有多少騎兵?”


  部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有一人道:“兩萬兩千。”


  丁明煥把碗啪地摔在地上,道:“那還有一萬兩千一百匹戰馬去了哪裏?”


  幾個部下不能答。


  丁明煥火速往帳外衝,口中大叫:“全軍十足戒備!”一出帳,便聽見營地四方都在喊:“焉賊來犯!焉賊來犯!列陣迎敵!”


  大河對岸,焉軍左、中、右三軍同時吹響了號角,五百木舟、竹筏和牛皮筏在大河上齊頭並進,直向東岸開來。洛軍早將九萬精兵分作三軍,此時也迅速往河灘上集結,轉眼布好了陣形,單等焉軍上岸。坐鎮中軍的丁明煥策馬巡陣,高呼道:“成敗在此一役!莫惜矢石!把焉賊打到河底去!”


  今日的焉舟比昨日眾,也比昨日疏,五百舟把戰線鋪了三十裏,進鼓聲也綿延了三十裏,浪頭馱著輕舟,一如萬馬奔騰,烈烈轟轟,聲勢浩大。洛軍的矢石不知該瞄準何處,便漫無目的往河上亂撒,十射而九空,三輪箭射完之後,洛兵上弦之速,漸漸慢於焉舟衝馳之速,便有焉舟如靈活的遊魚逃脫稀鬆的箭網,往東岸逼近。先是一舟兩舟,再是十舟百舟,最後四百五十焉舟結成舟陣,破了洛軍箭石的防禦,一萬餘焉兵搶上了灘。


  河灘上,攔著一排長牆,以木車和石土堆砌而成,牆後守著洛軍長矛兵,伸出千支長矛,往焉兵身上刺。重甲焉兵上前,一邊以長矛反擊,一邊以刀斧劈砍,要把守牆攻破。丁明煥縱馬巡視第一圈,尚見兩邊打得有來有回,巡視第二圈,便見長牆斷了幾個口子,焉兵陸陸續續衝進來,與洛兵捉對廝殺,再巡視第三圈,便見有個口子拉了十來丈寬,近百名焉兵如入無人之境,又闖又殺,當先一個戟將,容貌俊秀,一身金鎧熠熠生光,手中丈二花髯戟刺如赤鏈蛇舌,掃如金錢豹尾,戟風所至,洛軍如波開浪裂,丁明煥忙問:“那邊是哪個賊子?”


  洛兵回道:“用戟,是殷虛!”


  丁明煥拍馬上前,叫道:“取孫牧野首級,賞金二千斤;取殷虛首級,賞金一千斤!”


  殷虛應道:“丁明煥!你不記得被殷虛打哭的時候了?”


  丁明煥高聲問:“殷虛,孫牧野在哪裏?”


  殷虛道:“你隻認得孫牧野,不認得殷虛?”


  丁明煥笑道:“怎麽不認得?焚香婢生養的私兒!”


  殷虛怒發衝冠,戟風變厲,道:“一定打到你終生不忘!”殷字營一萬精兵此時已聚首於一處,不到一刻,便把長達六裏的洛中軍防線扯了個粉碎。


  不多時,焉舟兩次往返,又送來三萬兵,殷虛部、吳九齡部、王虎部已盡數登岸,分別纏鬥洛軍中軍、右軍和左軍。丁明煥卻不慌不忙,數著焉軍三四萬人都過了河,便道:“收網了!”把令旗一招,叫待命的重甲騎兵全部投入戰場。在中軍,約一萬洛騎組成方陣,倚仗包了鐵甲的戰馬,一步步推過來,殷字營全是步兵,見有鐵蹄殺來,便一聲令下,漸次退出殘牆,聚於河灘之上,丁明煥眼看計謀成功,喜得揮手道:“把焉賊全趕下河!”話音未落,忽聞軍陣之北傳來衝鋒的號角,忙問:“哪來的聲音?”


  北邊的右軍陣隱約亂了,多人在呼:“孫牧野!孫牧野在攻右軍!”丁明煥大驚,當即道:“騎兵!隨我去救北邊!”殷虛應道:“你敢去!”把戟一招,殷字營立刻聚成錐形陣,向洛騎兵反推過去,洛軍若回身去阻擊孫牧野,必被殷虛追襲後背,丁明煥隻好道:“先斬殷虛!速戰速決!”


  殷虛道:“斬首多少金?”


  丁明煥道:“三千斤!”


  殷虛讚道:“本該強過孫牧野!”


  丁明煥親自入陣強攻,要急速打垮了殷虛,才有餘力去戰孫牧野,可殷字營勇悍難敵,洛騎衝突不出,兩邊戰得難解難分,隻一炷香的工夫,北邊又起了煙塵,丁明煥問:“怎麽回事?”


  洛兵們一個個往那邊看,又一個個把話傳過來,道:“孫牧野攻來了!”丁明煥策馬去高處,果見北邊盡頭,一片焉軍騎兵踏入了洛軍右軍,轟隆隆如天兵戰車,把一路所遇之阻碾得粉碎,洛軍軍旗倒伏,戰馬潰逃,丁明煥急怒攻心,大聲喝問:“他們怎麽過河的?!”


  10

  孫牧野清楚,兩岸相隔隻有二十丈,自家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對岸的監視,他不能在洛軍的睽睽注目之下分兵,他的計策,便是趁夜半天黑,頻繁調兵,亂中求變。從左虞候軍到左廂軍,從右虞候軍到右廂軍,每與一軍合營、錯營、分營之時,他都悄悄把精銳騎兵分出來,撤出營地。十多次轉營之後,中軍六千騎兵、右虞候軍三千騎兵、右軍一千騎兵、左虞候軍兩千騎兵神不知鬼不覺地遠離了河岸,再北上桑梓津,在津北二十五裏處停了下來。白天丁明煥也曾北出桑梓津,卻隻停留在二十裏遠的地方——他若再往前走五裏,便能看見對岸烏壓壓的一萬兩千匹戰馬和一萬兩千名輕騎兵。


  焉軍已沒有木材、竹子做舟筏,卻還剩八百隻食用的羊。焉兵殺羊取皮,做成了六隻長寬各五丈的羊皮筏子,以鐵杆、鐵索、草繩把六隻筏子捆成一體,一頭綁在西岸,選五十名善泳死士,牽引另一頭遊過河,綁在東岸,半天之內,沙麓河上橫起了一道浮橋。騎兵們牽著馬過了河,等到開戰之際,也向洛軍發起了攻擊。洛軍九萬兵馬若合在一處,這一萬輕騎兵也難敵,偏偏丁明煥將大軍分作三處,一處隻有三萬人,是以孫牧野全然不懼。當是時,洛軍右軍正在河邊與吳字營陷戰,孫牧野率一萬焉騎自北而來,陰襲左翼,猝不及防的洛軍戰陣一衝即潰,孫牧野與吳九齡部會師,再與殷虛部同攻洛中軍。丁明煥眼看大勢已去,遂長歎一聲,南下與左軍合流,一起向東撤去。焉軍以戰損四千的代價,奪下了桑梓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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