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出征
第二十九章
出征
1
明幽回了明府,把自己鎖在未出閣時住的繡閨裏,自己不出去,也不許別人進來,成日茶飯不思,以淚洗麵,任婢女們怎麽勸,就是不開門。明如海夫婦坐不住,一齊來到繡簾外,明如海先訓斥:“你反思你的過錯沒有?自小我請先生教你讀書是為了什麽?為的是開慧啟蒙,不做凡俗蒙昧人,可你呢?聽了些捕風捉影的話,不加甄別,自亂方寸,此一錯;你自己拿不定主意時,就該告訴家人,我們幫你辨別是非,你卻隱瞞不報,擅自決策,此二錯;既犯下錯誤,就該直麵擔當,你卻還學童子任性,閉門絕食,故意讓家人擔憂,此三錯!你若聽得進我的話,立刻出來,該洗漱洗漱,該進食進食,末了回唐家去。”
明夫人卻道:“唐瑜又沒來接,她怎麽回去?”
明如海道:“她自己做錯事跑回來,要誰接?”
明夫人道:“就是我女兒把天捅了個窟窿,他唐瑜不來接,我們絕不去!”
明如海道:“母女都不可理喻!”說完甩袖而去,明夫人在簾外又安慰了半天,明幽始終不應,隻好也憂心忡忡地去了。
又過了一日,嫂嫂甄婉也來簾外勸道:“我明白,你是聽信了唐二郎和那女子的傳聞,才會心慌意亂,對不對?天下做妻子的,沒有誰是寬宏不妒的,換誰能裝作不在乎?你隻是一時糊塗,唐瑜哪裏舍得真心怪你?何況那女子終究沒出什麽事,你愧疚什麽?退一萬步說,你在唐家是宗子正妻,她是支子側妾,地位天差地別,莫說你要趕她出門,就是要平白無故治死她,也是理所當然,誰敢治你的罪?”
一席話倒說得明幽心疼起來,在內怒斥道:“你別這樣說人家!”
不久明熙也來了,問:“你要不要吃飯?你不吃飯,母親怪的卻是我。”
明幽壓根不理他。
明熙道:“我也弄不懂你們女人,七八門子的醋亂吃,吃醋吃到小叔子的妾身上,你讓唐三郎怎麽想?外麵人胡說,你就胡信,成日家疑神疑鬼,累不累?拈酸吃醋,那是村婦的做派,你是大家閨秀,怎麽也小肚雞腸?別說唐瑜沒有外心,就是有了,你也要學會容納,這才顯出做主母的大度……”
話未說完,甄婉高聲道:“你這什麽意思?你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我聽?”
明熙道:“我說錯了嗎?你們兩個都該聽聽!”
甄婉道:“你帶一個回來試試,看我怎麽容納!”
明幽在屋內叫道:“你們要吵回房去吵!我不愛聽!”於是明熙夫婦氣衝衝拌著嘴下了閣樓。
此日過後,明幽容錦兒在每天中夜進屋,照顧她飲食沐浴,白天卻還是閉門思過,誰也不見,如此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幾日,這日清晨,錦兒在門外叫道:“小娘子,二郎來了。”
明幽倏地從床上坐起,心跳得一突一突,錦兒拍門道:“小娘子快開門。”
明幽不知怎的又委屈起來,複躺下道:“我不見他。”
錦兒道:“別鬧了,快起來。”
明幽道:“我偏不起!”
錦兒道:“小娘子是真心呢,還是假話?”
明幽道:“真心不見。”
錦兒道:“好,可是你說的。”轉向樓下道,“二郎,娘子說不見你。”
明幽豎起耳朵聽,卻什麽也聽不見,過不到一刻,她跳下床,隔門叫:“錦兒。”
卻聽門外響起唐瑜的聲音:“明幽。”
明幽生平頭一次聽見夫君叫自己的全名,知道那場氣還沒消散,她咬著唇不答,唐瑜又在外道:“明幽,隨我回家。”
明幽重又回到床上,拉被子蒙住了頭,泣聲道:“這裏就是我的家!我哪裏還有別的家!”
2
明幽關自己的禁閉足足關了兩月,唐瑜每隔十日來一次,明幽次次都不見。明幽的心思不能明說:她越是理虧,越要丈夫溫言軟語哄自己,好讓自己心中有個底;唐瑜的心思卻在另一層:他對明幽是寵而不縱,這回錯在明幽,又是大錯,所以偏偏不肯甜言蜜語地哄。夫婦倆隔著一道簾子長久僵住了。
轉眼到了三月末,這日定昏之時,明幽還百無聊賴半躺床上,悶悶無事可做,忽聽窗戶“哢嗒”輕輕一響,閣外的黃鸝清鳴乘隙而入,她知道窗戶被打開了,又是錦兒從窗戶悄悄遞茶飯糕果進來,便消沉道:“我什麽也不想吃,你拿走。”誰知無人應,隻是窸窸窣窣的衣衫動,明幽沒好氣道:“我要一個人待著!不要你進來。”隻聽窗邊的桌子腳擦地,想是桌麵晃了,又一聲“哎喲”輕吟傳來,明幽聽聲音不對,從床帳內探出頭,卻見伏在桌上不敢動的人兒是蘇葉,她慌忙叫道:“蘇葉!”
蘇葉忍著痛,向明幽笑道:“幽兒,我不敢下來。”
明幽不穿鞋便衝過去,一邊將蘇葉扶下地,一邊問:“你怎麽來了?你的傷好沒好?”
蘇葉道:“本來好了,剛才爬窗又扯了一下。”
明幽道:“你,你不是在叔母家嗎?”
蘇葉道:“昨兒三郎接我回家了,你卻不在家裏,是不是我不來接你,你就不肯回去?”
兩個在床沿並肩坐了,明幽羞愧難當,隻搓著衫角,低頭不說話。
蘇葉道:“先前我在荔枝巷住了一陣子,是你接我回家的,如今該我接你回家了。”
明幽又眼圈兒發紅,道:“你不恨我嗎?不怪我嗎?”
蘇葉道:“假如你裝作什麽也沒發生,我也許還會怪你,可你這樣監禁自己兩個月了,我哪裏還舍得怪你?”
明幽道:“我犯的不是小錯,你險些連命都沒了,你該記恨我一輩子才是。”
蘇葉輕快道:“你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叔母煨的湯好喝極了,我又胖了一圈,她教我做了鮮奶蟹肉湯,改日我做給你吃。”
明幽問:“叔父叔母好不好?”
蘇葉道:“叔父巡邊去了,隻有我和叔母在。我看得出,她過得寂寞得很,隻是不和小輩說。我本想多陪陪她,可是三郎去接時,叔母又執意要我和他來。我先想,是不是我給她添了麻煩,她不願意我住她家了?後來又想,她心裏一定是想我留下的,隻是三郎要出征了,今後見麵不容易,所以放我回來,和他相聚幾天。過段時日,咱們再去宗山城看望她。”
明幽應了,又道:“三郎要出征了?”
蘇葉道:“不過三五天就要走了。”
明幽道:“那幾時回來?”
蘇葉道:“打仗的事,誰說得準?幾個月總是要等的。”
明幽到:“那咱們家要幾個月不能團圓了。”
蘇葉道:“所以,你要和我回去。”
明幽垂頭道:“出了這樣的事,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嗎?縱然麵上和好了,你心裏一定有結的。”
蘇葉挽她的手,溫柔道:“若有結,咱們一起解開,別讓它一直在心中絞著。你難道要在娘家住一輩子嗎?你多罰自己一天,我們就多擔憂你一天,你要是悶出病來,我反要內疚了,這樣你愧我、我愧你,何時是個頭?”
明幽破涕而笑,道:“那,那我和你回家去,我再也不胡鬧了,咱們和和氣氣過日子。”
蘇葉應道:“好。”
明幽歡歡喜喜起身,放了鎖開了門,向樓下的婢女們道:“我要吃飯、沐浴,還要梳頭打扮,你們快上來!”又跑到衣櫃前,和蘇葉嬉鬧著挑了半天衣裳和首飾,回唐府去了。
3
是夜,唐瑜在書房讀閑書,婢女道:“二郎,娘子回來了。”
唐瑜一手撐額,一手持卷,隻微微抬眼看,果然見明幽挪進房來,站在門邊不吭聲。
唐瑜自將目光收回書卷。
明幽見唐瑜不理自己,遂訕訕過來坐他邊上。正巧婢女端茶來,她接了茶,放在唐瑜案上。
唐瑜裝看不見。
明幽又拿剪子剪燈花,將燭光挑得又明又穩,照得書房一片靜暖。
唐瑜隻顧看書。
明幽急道:“你要訓就訓,要罵就罵,不要悶著生氣不理我。”
唐瑜還是沉默。
明幽便奪下他的書,自己鑽進他的懷裏,道:“你不愛幽兒了嗎?”
唐瑜不推開,也不回抱,隻低頭看她,問:“你是幽兒?”
明幽道:“我當然是幽兒。”
唐瑜道:“你不是。”
明幽道:“我怎麽不是了?”
唐瑜道:“幽兒思無邪,行有節,又聰明,又善良。”
明幽道:“我已知道錯了,我悔過了兩個月,你還來怨我。”
唐瑜心一軟,歎了口氣,道:“以後別再任性胡為。我一心護你潔淨,不讓你沾染外間的汙濁,誰知道卻害得你天真過頭,別人稍一慫恿,你就不懂分辨是非利害。那崔太後是在吃蘇娘子的陳年舊醋,她知道若自己出手報複,唐家勢必反抗,所以把你當匕首使,叫你去傷人,讓我們拿你沒辦法。當時若大錯鑄成,我們以後如何麵對三郎?”
明幽道:“以後再不會了。”
唐瑜見她楚楚可憐,不似往日嬌驕二氣,終於心軟,攬住她溫存一陣,道:“好了,你先去睡。”
明幽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唐瑜道:“好。”
明幽道:“你是不是早已知道他們都說蘇葉是‘東沅災女’?”
唐瑜問:“怎麽?”
明幽道:“你早知道,為何不告訴我?”
唐瑜道:“這本不值一提。”
明幽道:“崔太後說……”
唐瑜道:“她怎麽說的?”
明幽道:“她說你明知道蘇葉是災女,卻瞞著我,是怕我忌憚她的美貌。”
唐瑜道:“我不說,因為那是閑人栽給她的汙名,多傳一次,就多傷害她一分,我何必說?”
明幽心結終解,埋頭在他胸膛道:“我錯怪你了。”
唐瑜便俯首吻她的額,忽然婢女道:“三郎回來了!”
唐瑜忙鬆開明幽,自己起身去門外迎,唐珝正大步流星往階上走,見他便問:“嫂嫂在不在?”
唐瑜攔在唐珝身前,低聲道:“她已知錯了,你不要再鬧。”
唐珝麵無表情地看了看哥哥,道:“我有話和你們兩個說。”徑自從他身旁閃過,進了書房,嚇得明幽坐在榻上往後縮,唐瑜隨後跟進來,坐在明幽身邊。唐珝在下首坐了。
唐瑜先問:“今日怎麽有空回家來?”
唐珝道:“我請了假。”
唐瑜道:“我聽說涅火軍要東征了。”
唐珝道:“後天就走。”
唐瑜道:“那你在家多住一天。”
唐珝道:“我回來是有件大事要做。”
唐瑜揣測他的神色,問:“什麽大事?”
唐珝道:“明日我要和蘇葉成親。”
明幽吃驚道:“明日?”
唐珝道:“是。我等不到別的時候了。”
唐瑜道:“太倉促了,家裏什麽都沒有,等你出征回來再說。”
唐珝道:“不需要什麽。”
明幽怯怯道:“三書六禮未行,聘禮嫁妝未備,這樣成親,多委屈蘇葉。”
唐珝道:“我不娶她,她會受更多委屈。”
明幽不敢說話了。
唐珝道:“我要離家千裏,她一個人在家中,無名無分,誰都可以欺負她,隻有我把她拜迎入堂,做我唐家正妻,就沒人敢欺負她了。”
明幽細聲道:“我早知道我做錯了。”
唐珝頓了一頓,放緩道:“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希望以後,嫂嫂可以真正把她當家人。我們家走到今天不容易,許多人想打垮唐家,拆散唐家,哥哥和我都撐得住,怕隻怕風波不從眼前來,卻從身後起。嫂嫂若出事,哥哥會垮;蘇葉若出事,我也會垮。”
明幽道:“知道了。”
唐瑜向唐珝道:“明日就明日,我此刻就去布置,能備的都備下,來不及備的,你請蘇娘子多包涵。”
唐珝道:“一頂百子帳、一雙同牢盤、兩瓢酒足矣。”
唐瑜道:“要請哪些賓客,你寫下來給我。”
唐珝道:“我們四個都在就夠了。”
唐瑜道:“依你。”
唐珝起身,向二人跪拜行大禮,唐瑜和明幽忙也起身。唐珝合掌在地,伏額於上,道:“世人雲‘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父母歸天後,一直是哥哥嫂嫂照顧唐珝蘇葉,唐珝心中都明白。明日之後,唐珝生死在外,顧不上家裏,蘇葉就托付給哥哥嫂嫂,千萬別慢待了她。”
唐瑜將唐珝拉起來,在他背上拍了一拍,道:“你隨我去家廟,遙告父母你要成家了。”
唐珝道:“好。”
兄弟倆一起出了門,明幽卻怔怔坐回榻上,千頭萬緒理不過來,錦兒過來問:“娘子現在睡是不睡?”
明幽又一下子站起來道:“嫁衣!”
錦兒倒嚇了一跳,道:“什麽嫁衣?”
明幽道:“蘇葉的嫁衣!樣樣都可以缺,嫁衣怎麽能缺?”她一邊向外跑一邊道,“咱們快做嫁衣去。”
錦兒隨明幽到了唐府堆放絹錦綢緞的閣樓,錦兒掌燈,明幽將箱子、櫃子、屜子嘩啦啦地打開亂翻,急道:“去年阿娘送我的那卷青霓緞呢?”錦兒道:“那一邊都是錦,緞在這邊。”明幽又來這邊翻了半天,好容易在櫃子最上層找著了,她抱著緞子衝下樓,道:“再晚些,天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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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瑜領著唐珝去了家廟,在父母靈位前上了香,一個時辰後方回府。唐瑜一進臥房,見明幽未睡,和錦兒、箏兒幾個都在大榻上,把一卷青緞子鋪開裁剪,唐瑜道:“做嫁衣呢。”
明幽來不及應他,拿自己當年的嫁衣鋪在青緞上,對比裙長袖短,道:“就照我這件大小做,我和蘇葉身量差不多的。”
錦兒找尺,箏兒拿剪,筠兒穿針,明幽挑線,誰也顧不上唐瑜,他隻好自己倒一杯熱水飲了一口,坐在一邊看,隻見錦兒拿尺壓著緞,明幽用黛筆沿尺畫線,整個人跪伏緞子上好不專心,他問:“你還不去睡?”
明幽道:“明日做來不及的。”
錦兒道:“娘子去睡,我們來做。”
明幽道:“我做。”又抬頭問唐瑜,“我親手為蘇葉做嫁衣,三郎心裏就不會怪我了罷?”
唐瑜道:“三郎沒心計,他口中說過去了,心裏也就是過去了。你別放不下。”
明幽歎了一口氣,又俯身沿著畫線裁布,裁出一個大樣兒,再細剪細修,她忙活了一會兒,忽然含笑問:“你猜我的嫁衣是誰做的?”
唐瑜道:“明府針線娘子?”
明幽道:“我阿娘一個人做的。她在一邊做,我在一邊看,又聽她說了一堆道理:去了別人家,說話要怎樣,待人要怎樣,這也比不得家裏,那也比不得家裏,倒像我是來唐家做客似的。我說,‘阿娘,做了別家人,就一點錯不得,那日子會多累,我不嫁了好不好?’阿娘說,‘那倒好,不如一輩子都在阿娘身邊,省得阿娘時時想你念你。’”
唐瑜笑道:“那你怎麽不聽阿娘的話?”
明幽眼珠一轉,道:“我轉念又想,若是不嫁了,要娶我的人怎麽辦?他也會時時想我念我的,左右權衡,還是出嫁了好,可以一時陪他,一時回去陪阿娘。”聽得唐瑜含笑抿了一口。
說話間,嫁衣的大樣兒也修好了,明幽和幾個婢女或是縫袖,或是縫裙,過了醜初,那幾個婢女都是十來歲的小女兒,早困意上湧,明幽遂道:“你們去睡,我自己來做。”
錦兒道:“娘子一個人忙不過來。”
明幽道:“我一邊做衣裳,一邊還要哄你們幾個,才是忙不過來呢,你們都去休息,讓我清清靜靜做還快些。”
筠兒的眼睛睜不開,口中含糊道:“我就睡一刻,一刻之後再幫娘子做。”說完伏在案上,昏昏睡去。明幽道:“你們兩個扶她去睡吧,我若要幫忙,再叫你們。”錦兒和箏兒便扶了筠兒去了外間。
明幽又向唐瑜道:“你也去睡。”
唐瑜道:“我又不困。”
明幽道:“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忙,你趁早歇歇。”
唐瑜道:“看一會兒就去歇,難得看你做女紅。”
明幽白了他一眼,手中卻不停,一針一線縫了右袖邊,再去縫左袖,縫了半個時辰,她抬頭閉眼,衰弱道:“脖子要酸掉了。”
唐瑜便走過來,給她揉脖子,明幽就勢靠在他肩上,道:“我,我也實在困得很。”
唐瑜道:“叫婢女們來做,你去睡一會兒。”
明幽道:“半夜三更的,讓她們好好睡吧。”揉了揉眼睛,又開始縫長裙,喚唐瑜道:“你去沏壺茶來。”
唐瑜應了,自去外間,撥開爐灰扇開火苗,煮水灑茶,三沸之後,離火倒碗,端進臥房,卻見明幽已蜷在榻上睡著了。唐瑜悄悄走過來,將茶放在案上,茶碗觸木之聲輕如滴水,卻驚得明幽翻身坐起,問:“幾時了?”
唐瑜轉頭看沙漏,道:“寅時二刻了。”
明幽探過身,取茶深飲了一口,拿過長裙來接著縫,唐瑜半倚著,和她說話提神。到卯初,一件嫁衣初初縫合,卻是素淡無綴,明幽拿了自己的嫁衣來看,見青衣上繡著寶相花,前後各十二朵,兩袖各六朵,又笑又歎道:“這可累人了。”將茶飲見了底,從針線籃中挑出同色絲線,穿針走線,一瓣瓣、一枝枝地縫,道:“現在才知阿娘當初多辛苦——我倒像在嫁女兒呢。”
唐瑜道:“今後我們若有女兒,我請天下最好的繡娘給她做嫁衣,再不勞煩她的母親。”
明幽道:“你想要女兒嗎?”
唐瑜道:“你呢?”
明幽道:“若是時節太平,就要女兒;若是時局動蕩,就要兒子。”
唐瑜道:“會動蕩嗎?”
明幽歎氣道:“將來的事誰知道呢?眼見又要打仗了。”
夫妻兩個有一搭沒一搭說話,隻聽屋外漸漸有了人聲,明幽驚看窗戶,見紅日燒窗,道:“天亮了。”更加快了手中活計。不一會兒錦兒端了早點進來,道:“娘子留著我來吧。”
明幽道:“就剩七朵了,我自己繡了才一致。”
直到辰時將盡,明幽終於繡好最後一朵寶相花,打結剪線過後,一下子倒在榻上道:“繡得好不好,我都盡力了。”
唐瑜拿一床被子來為明幽蓋上,方出門去找李行儉,明幽忽又醒來叫道:“錦兒。”
錦兒進門應了,明幽道:“去請蟬衣姐姐來,蘇葉今天要出嫁,我和她就做蘇葉的娘家人。”
錦兒應聲去了。中午時,明幽淺淺睡過一覺,正在看婢女們把嫁衣熨平,蟬衣來了,一進門便笑問:“新娘子在哪裏?”
明幽起身來迎,道:“姐姐,我等你來一塊兒去見蘇葉。你看我給她做的嫁衣美不美?”
蟬衣一看卻訝然,道:“怎麽是青色的?”
明幽道:“大焉的女兒出嫁都穿青色,北涼難道不是?”
蟬衣道:“我們是穿紅色。”
明幽想了一想,道:“咦,那倒更喜慶。”她懷抱嫁衣,和蟬衣一起去惜環院,又問,“姐姐,你的婚禮是什麽樣的?”
蟬衣仿佛沒聽見。
明幽再問:“熱不熱鬧?”又自問自答,“公子醇娶妻,是北涼的大事,當然熱鬧了。”
蟬衣微笑道:“那天的情景,我不願意再回想。”
明幽奇道:“為什麽?”
蟬衣不答。
明幽道:“你不想說,那我不問了。”走了幾步又忍不住道,“一定是公子醇惹你生氣了。”
蟬衣道:“不是因為他。”
明幽迷糊道:“哦。”心中一萬個好奇,卻忍住了不提。
兩個一起走到閣樓下,明幽欣欣然叫道:“蘇葉!”
漣兒卻從窗戶探出頭來,道:“明娘子、蟬衣娘子,蘇娘子不在。”
明幽一怔,問:“她去了哪兒?”
漣兒道:“一大早就獨自出去了,說少時就回來,至今不見回。”
明幽又問:“三郎呢?”
漣兒道:“三郎在後花園習射,說一日不能落下。”
明幽呆了半晌,道:“今天是大喜日子,蘇葉會去哪裏?”
蟬衣道:“她說少時就回,我們等一等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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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過了鬧櫻時節,隻餘幾根枯瘦的枝丫突兀地向天伸張,低訴著慚窘和無望,那口井卻重現生機,夏水清淩淩地向上泛,仿佛下一瞬就要溢出來,將蘇葉淹沒。
蘇葉慵懶無力地倚伏在井邊,手枕著井沿,頭枕著手,似已睡著一般,可一雙眼睛分明睜著,許久,身後有尼誦道:“阿彌陀佛。”
蘇葉從冥思中驚醒,抬起頭來,隻見方丈覺靜在小徑盡頭合十而立,她忙起身行禮,道:“覺靜法師。”
覺靜緩步而來,道:“我聽說有個小娘子在井邊坐了一上午,便知是你回來了。”
蘇葉聲音輕弱道:“我想念那樹櫻花,所以回來看看。”
覺靜道:“花期早盡,花跡難尋,你又徒來一趟。”
蘇葉道:“它在我眼中開著,我看得見,一片片花瓣都清楚極了。”
覺靜道:“幻真不辨是自欺。”
蘇葉道:“我……我隻欺自己,不欺別人。”
覺靜道:“不欺別人?這話也是自欺。”
蘇葉垂首不語。
覺靜道:“蘇葉,你和雲階寺早已緣盡,今後不該再來了。”
蘇葉過了許久才點頭,和覺靜擦肩而過,走出幾步,又回身乞求道,“明年春天,櫻花開時,我能不能再回來看看?”
覺靜道:“此櫻再無重開日。”
蘇葉道:“法師何出此言?”
正在此刻響起淩亂的人聲,幾個俗家勞工扛著斧、錘、鋤走了過來。覺靜道:“這片園子殘破多時,早該修葺了。我請了工匠來,把園中舊物一應斷舍,另修好景。”
工匠們圍住那株櫻樹,左一斧,右一斧,在樹幹上砍出斑駁的痕,樹冠搖搖欲墜,一個工匠將繩打圈,套中樹冠,兩個工匠大喝一聲,合力一扯,樹倒塌了,枝丫折斷成截,迸得滿園都是。蘇葉渾身戰栗起來。當工匠們把腳踩上橫倒的樹幹,高舉起手中斧頭,她終於黯然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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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星辰炳粲,霽雲朦朧,簷下那名喚思奴兒的鸚鵡叫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蘇葉在梳妝台前坐著,任蟬衣為她化新婦妝,蟬衣一麵勺妝粉在掌心,一麵道:“幾年不施粉黛,我的手也生疏了。”
蘇葉看鏡中自己的臉,道:“姐姐隨意,化成什麽樣都不要緊。”
蟬衣打量她的神色,道:“隨意?這可不該是新娘子的想法。”
蘇葉道:“我早進了唐家的門,比不得真正待字閨中的女兒出嫁,今日不過補一個禮,何必太認真?”
蟬衣微微搖了搖頭。
蘇葉道:“幽兒說她出嫁時,覺得又新鮮又忐忑,姐姐,你出嫁的時候是怎樣心情?”
蟬衣將妝粉調勻了,在蘇葉的臉上先點後抹,蘇葉問:“姐姐?”
蟬衣笑道:“是在問我嗎?”
蘇葉道:“是。”
蟬衣轉過臉,去梳妝台上翻尋螺黛,口中道:“我的心情,又幸福又悲苦,說了你們也不明白。”
蘇葉將眼閉上,等蟬衣來描眉,輕輕道:“我明白。”
忽然明幽歡笑著跑進門道:“新郎官兒來了!”
蟬衣也笑道:“新娘子還在梳妝,讓他等著!”
明幽衝到窗邊向下道:“三郎等著,莫催妝。”
唐珝在樓下應道:“我不催,你們慢慢化。”
蟬衣果然故意慢條斯理地為蘇葉畫眉、塗胭脂、修容、點唇,蘇葉忍不住道:“姐姐,我坐得腰也酸了。”
蟬衣道:“你是怕樓下那個站得腰酸吧?”
明幽道:“三郎那個急性子,今日居然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一點不鬧。”
蘇葉道:“你叫他上來得了。”
明幽道:“哪裏就站疼他了!”
蘇葉道:“他明日要行軍,別讓他累著。”
蟬衣將唇脂放回梳妝台,將蘇葉的臉端詳一遍,道:“好了,新婦可以出閣了。”
明幽遂到窗邊叫道:“三郎上來吧。”
梯上隨後響起腳步聲,唐珝懷抱一隻大雁,三步並作兩步上來了,進了門,隻見蘇葉居北麵南,坐在一具馬鞍上,以團扇遮麵,瞧不見容顏,唐珝笑眯眯走過去,居南麵北,跪在蘇葉身前,將大雁放下,婢女以紅綢裹雁抱走了,唐珝伏低身子,從團扇下瞄蘇葉的臉,道:“還遮?放下來讓夫君看看。”
蘇葉紅唇含笑,卻舉著團扇不肯放下,唐珝向左探頭,她便移扇往左;唐珝向右探頭,她又移扇往右,明幽在邊上假意蒙眼道:“膩膩歪歪,沒眼看了。”
唐珝等不及,索性將蘇葉抱住,蘇葉驚叫一聲,扇子掉落在地——似蹙似悅的眉,又惑又真的眼,亦誘亦純的態,全被唐珝看去了。蘇葉假意嗔怨,要從他的懷中掙脫,唐珝反將她橫抱著站了起來,二人的臉近在咫尺,蘇葉回看唐珝的眼睛,看見他眼中蘊含的驚喜和溫柔,心中一軟,終於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明幽和蟬衣都拍手笑,唐珝抱著蘇葉衝出了房門。
一條紅氈從惜環院一直鋪到後花園,唐珝抱著蘇葉走過去,一路不聞絲竹,不見賓客,隻有唐府的婢女三三兩兩藏在花叢後,笑著目送二人。一頂百子帳在後花園西南角已經搭好,早有儐相候著,見二人來,遂高聲道:“一雙青白鴿,繞帳三五匝,為言相郎道:繞帳三巡看。”唐珝將蘇葉抱進帳中放下,二人互禮畢,在榻上並肩而坐,儐相又道:“一雙同牢盤,將來上二官。為言相郎道:繞帳三巡看。”一個婢女端來同牢盤,請唐珝、蘇葉各吃三口;又一個婢女端來兩隻半瓢,瓢中盛著清酒,唐珝、蘇葉各拿一瓢飲了;再一個婢女上前,用五色絲棉將唐珝的左腳小趾、蘇葉的右腳小趾係在一起,隻聽儐相道:“係本從心係,心真係亦真。巧將心上係,付以係心人。”於是諸禮齊畢,一應人等慢慢退出百子帳,垂下帳幕,將一對新人留在帳中。
唐珝看蘇葉,蘇葉看唐珝,唐珝笑著撓撓頭,道:“這就完了?”
蘇葉道:“不然呢?”
唐珝道:“以前我陪朋友迎親好多次,哪次不是花天錦地,那時我壓根沒想過成家,卻知道將來我的婚禮一定比他們都熱鬧。現在真成家了,婚禮卻這樣簡樸。”
蘇葉一邊拔頭上的釵環,一邊道:“縱然鳳冠霞帔,天明以後也要束之高閣的,不如就這樣素素淡淡,也不勞累,也不失落。”
唐珝道:“我也看透了許多事,一時浮華不如一世安穩,今後我好好對你,不叫你後悔做了唐三夫人。”
蘇葉怔怔道:“唐三夫人?”
唐珝道:“就是你。”
蘇葉吐舌笑道:“我可學不會做‘夫人’。”
唐珝道:“做夫人多簡單,就像嫂嫂那樣。”
蘇葉道:“我不是幽兒,她在家裏像個小孩兒,可在外人麵前又端莊又得體,應酬往來落落大方,果真有個夫人樣,我學不來。”
唐珝道:“那你就做叔母那樣的夫人,不想應酬就不應酬,誰也不能勉強她。”
蘇葉咯咯笑道:“叔母那樣凶,我更學不來。”
唐珝想了想道:“也是,你若學叔母拿大棒子攆人,我也隻好學叔父,躲在邊疆不回來了。”
蘇葉為他解了衣衫,偎著他躺下,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道:“你這次出征,要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唐珝道:“用不了多久,說不定你的《秋夕圖》還沒繡完,我就回來了。”
蘇葉道:“我日也繡,夜也繡,三個月就繡完,你回不回來?”
唐珝道:“一定回來了。”
蘇葉道:“一天也別忘了家中有人在等你。”
唐珝道:“一刻也不忘。”
兩個人十指交錯,蘇葉用小指尖在唐珝的手上輕輕逗弄,唐珝問:“你……你的背傷還痛不痛?”
蘇葉道:“不痛了。”
唐珝道:“當真不痛了?”
蘇葉道:“嗯。”
唐珝道:“你若痛了就告訴我。”
蘇葉道:“嗯。”
唐珝遂一個翻轉,將蘇葉卷入身下,把她溫柔愛撫,不多時,蘇葉身子被唐珝的氣息燒得滾燙,膩聲道:“你快些。”唐珝在她耳邊撩撥道:“從前總是叫我慢些呢。”蘇葉眼波化得緋而媚,用白皙的腿去纏唐珝的腰,唐珝按捺不住,立時把她充盈了。
隻過半刻,蘇葉的叫聲逸出了百子帳,滿庭盛開的鮮花都被逗弄,在月下含笑搖曳,帳外侍奉的婢女們聞聲也羞紅了臉。蘇葉在迷醉中莫名想起一事,輕喃道:“我是災女,你沾了我,怕不怕打敗仗?”唐珝越發用力起來,倔強道:“等我打了勝仗回來,就不會有人這樣說你了。”
7
子夜深沉,孫牧野把弓、箭、箭囊、橫刀、火石、氈帽、氈衣、幹糧都收拾妥當了,又去馬廄喂飽了馬,去虎舍對星官兒說了半天話,最後往蟬衣的臥房而來。
因是夏初,天氣漸熱,門簾從厚布換成了輕羅,隱約看得見蟬衣坐在梳妝台前,握著散下的長發出神,孫牧野站在簾外叫:“蟬衣。”
蟬衣不回頭,隻從梳妝鏡中看,孫牧野黑乎乎的身影倒映在鏡中。
孫牧野道:“大軍明日東征,我一會兒要去軍營裏睡,來和你道聲別。”
蟬衣道:“知道了。”
孫牧野道:“這一去,怕要兩三年才能回來。”
蟬衣道:“嗯。”
孫牧野道:“你別總是一個人悶在家裏,多出去逛逛。”
蟬衣道:“嗯。”
孫牧野道:“也別回家太晚,若要出城去,一定帶上星官兒。”
蟬衣道:“好。”
孫牧野道:“你要不要買幾個婢女陪你?”
蟬衣道:“不用。”
孫牧野道:“錢都放在書房左邊的房間裏,沒有上鎖,你要用自己去拿。”
蟬衣道:“好。”
孫牧野道:“門仆是忠厚人,他會照看你。”
蟬衣道:“好。”
孫牧野道:“若遇到難事,你就去找唐瑜,我幫過他的忙,他一定會幫你。”
蟬衣道:“好。”
孫牧野不說話了,卻又不走。
蟬衣問:“還有什麽事?”
孫牧野道:“我擔心我一走,你也走了。”
蟬衣道:“四麵八方都是關卡,我能去哪裏?”
孫牧野道:“誰說得準。”
蟬衣道:“那我趁空了逃逃看。”
孫牧野道:“你別走。”
蟬衣不應。
孫牧野道:“我怕我回來的時候,家裏已經沒人了。”
蟬衣依舊不應。
孫牧野示弱道:“你看在我救你出火海的分上,也不該不辭而別。”
蟬衣道:“那等你回來,我當麵辭行,算是道義了,你放不放?”
孫牧野道:“不放。”
對話又被封死了,蟬衣低頭梳發,不再理他。
孫牧野道:“我若回不來了,會有人拿一張關牒給你,到時你要去哪裏都行,沒人會攔你。”
蟬衣問:“回不來了?”
孫牧野道:“會有許多戰士再也回不來,我興許也是。”
蟬衣梳了半天頭發,道:“知道了。”
聽不見回音,她又抬頭從鏡中看,孫牧野還杵在外麵,她問:“你還有話說嗎?”
孫牧野道:“還有一句。”
蟬衣道:“說。”
孫牧野道:“我沒帕子用,你把你的帕子給我。”
蟬衣道:“書房西邊櫃子上的竹籃裏有幾張新帕子,自己去拿。”
孫牧野道:“你去拿新的,我用舊的。”
蟬衣道:“你若愛用舊的,去找別人要。”
孫牧野道:“我要你的。”
蟬衣道:“我不能給你。”
孫牧野問:“為什麽?”
蟬衣道:“自己去想為什麽。”
孫牧野閉上了嘴,蟬衣看他要走不走,道:“再不去軍營,天都亮了。”
孫牧野道:“那我走了。”
蟬衣道:“嗯。”
孫牧野轉身下階,走出二三十步,若再轉彎,就看不見蟬衣的臥房了,他忍不住回頭看,房中燭火已熄,屋舍陷入黑寂。
8
翌日,唐珝作為孫牧野親兵營的一員,隨隊伍進入了未離原。袤原許久沒這樣熱鬧了:百姓扶老攜幼,充路盈野,為大軍送行;一隊隊騎兵、一列列步兵縱橫穿行,揚起原上浮塵。幾個突擊兵從親兵營邊掠過,當先一個校尉取笑唐珝身前的苗車兒:“苗車兒,你這樣胖,把馬背都壓彎了!”苗車兒嘿嘿地笑,也不還嘴。駐紮在未離原四麵八方的軍隊都已調動,同往一個地方集結:止狩台。
唐珝生在開元,長在開元,他曾在無數次遊樂、行獵時路過止狩台,卻從未真正留意過它。在唐珝的記憶裏,這隻是一座古舊的黑石台,又孤高,又死寂,可它今日醒了,活了,它親切地俯視著八萬子弟兵,任他們在自己麵前放縱奔馳,像一個嚴父在包容即將遠行的孩子。
軍鼓八十一響後,天子當先,百官隨行,登台祭天祀祖;須臾,一騎自西而來,在七軍注目中下了馬,也往高台上去,正是孫牧野。唐珝駐馬在軍陣首排,清清楚楚看見衛熹手持符節和斧鉞,南向站在九鼎之前,目迎孫牧野。孫牧野登上高台,北向衛熹、九鼎和社稷而跪,衛熹與他不知說了幾句什麽話,便將節鉞授之,孫牧野持節起身,麵向八萬涅火軍高舉而示,霎時,七軍歡呼,天搖地動。
唐珝興奮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向身邊戰士楊小滿道:“咱們幾時也能去台上威風威風?”
楊小滿翻白眼道:“前左右後四大將軍,你做了哪一個,帶兵出征時,都能去台上晃一晃。”
唐珝道:“那我做前將軍!”
楊小滿道:“那可不得了!天子要專門在止狩台上設壇拜將呢!”
唐珝滿是羨慕地抬頭看孫牧野,道:“我將來一定拜前將軍!”
楊小滿道:“你和台上那後將軍比一比,看誰先得?”
唐珝還未說話,忽然一排牛車也自西而來,停在高台下。唐珝定睛一看,十輛牛車,關著十個囚徒,二十個持刀士兵上前,把十人拖下車,押往台上去了。
唐珝奇道:“這是怎麽回事?”
楊小滿答道:“獻俘。你沒聽說過嗎?”
唐珝恍然大悟:“是不是上次打東洛抓回的俘虜?”
楊小滿道:“是。每次出征前,都要拿戰俘祭旗,祭奠以前犧牲的同袍。”又壓低聲音道,“從前先帝祭旗,哪回不殺百來個戰俘,孫將軍這次才抓回來二十個。”
唐珝點了點人數,道:“隻有十個,還有十個呢?”
楊小滿和唐珝一樣是新兵,雖然不知道,卻故作老行,道:“可能留著開戰前用,我聽說開打當天也要殺俘的。”
獻俘畢,孫牧野下了高台,重回馬背,策馬在軍陣中巡視一遍,道:“王師出征,七軍競發!”陣中將士齊聲應道:“東去!東去!”
大軍開拔了。孫牧野一騎領先,右虞候軍、右廂兩軍、中軍、左廂兩軍、左虞候軍依次出發。唐珝跟在孫牧野之後,作別止狩台,往東方而去。百姓們夾道相送,千萬道目光匯聚過來,唐珝起先以為他們是在看孫牧野,可當他細看時,每一雙眼睛都在切切尋找不同的人,興許是兒子,興許是丈夫——再低微的士卒,在家人心中都比孫牧野重要得多。唐珝聽見有人在叫:“十四郎!十四郎!”唐珝身後不遠一個士兵應道:“阿爹!”那人道:“平安歸來!”士兵道:“是!”
唐珝還覺得新鮮,看見人群中有位小娘子哭紅了眼,便悄悄叫楊小滿看,笑道:“那是誰家娘子?哭成這樣,他還舍得走?”
楊小滿隨口笑道:“換作你,你舍不舍得?”
唐珝道:“我不讓我娘子來,她一哭,我真走不了了。”
他一邊說笑,一邊將張張臉看過去,笑的淚的,千種表情,一般離愁。不期望地,他遇上了一雙再熟悉不過的,溫和潤明的眼。
唐瑜一身布衣站在人群當中,微笑看他。唐珝一愣,收斂了嬉笑,動了動嘴唇,想問“你怎麽來了”,馬卻還在向前去,他忙拉馬韁,馬一停,後麵立刻叫道:“走!走!”他隻好放馬前進,再回頭時,離唐瑜已經三四丈遠了,唐珝急忙舉起右手揮別,唐瑜也高高舉起右手應他,手掌輕輕向前推,仿佛在說“放心去,別流連”。唐珝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他忽然發現唐瑜在萬眾之中也微小得很,隻是一眨眼,就已看不見了。
一行行騎兵過去,唐瑜也分不清哪一個背影是唐珝了———都是一般強壯,一般昂揚,都是厚鎧甲罩著寬肩膀。唐珝是幾時長大成人的,唐瑜說不上來。或許是他長到十二三歲,漸漸不叫自己“哥哥”而改口叫“唐二”;或許是三年前那個雷雨夜,他抱著受了鞭笞的蘇葉走出正堂,滿是悲怒地質問“你將心比心,嫂嫂也是你帶進唐府的,她若在我們家受了委屈,你要怎麽辦”;或許是他出獄後不久,走進書房對自己說“我想把家的責任為你分擔”;或許就是此刻,他穿上了戎裝,去千裏之外為國家征戰。
大原上隻看得見王師的末隊了,送行人都漸次離去,隻有唐瑜還不肯走。他不知道若父親在世,會不會放唐珝去,也不知道將唐珝托付給孫牧野是對是錯。他和孫牧野並不認識,可當唐珝說要參軍的時候,他所能信任的隻有孫牧野。孫牧野會好好把唐珝帶回來嗎?唐瑜想一直守在原地等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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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前方戰報傳回開元城:後將軍孫牧野、皖州節度使肖漢卿擊敗祝子欽於白鳶江。祝子欽順江退卻,肖漢卿率水軍追擊,孫牧野則率八萬涅火軍登岸,往潤州腹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