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元凶
第二十八章
元凶
1
明幽一行剛出西城門,開元城的夜寂就被打破了。兩千武侯在全城一百零八條街、一千七百八十巷中展開了搜查。武侯們手持搜查令,挨家挨戶敲門進去,一邊對戶口,一邊詢問:“近日可曾見生人出沒?家中可曾住過外人?”也有說見著生人的,也有說沒見著生人的,卻都道:“哪裏敢藏外人在家中?”武侯們臨走時少不得提醒:“若藏匿罪犯,與犯人同罪;若見生人不報,徒刑一年!”
鬧了半夜,全城的百姓都醒了,因事關重大,也都順從了官府的搜查。到下半夜,便有武侯公開道:“城中藏有敵國細匪,若見可疑人跡,速速去武侯鋪報告!細匪凶悍,切勿自行捉拿!”
滿城嘩然。一行行全副武裝的驍翊衛從大街小巷馳過,百姓們打著燈籠守在屋前,一見衛兵停馬便問:“哪國的細匪,西項還是東洛?”有衛兵道:“還在查。各自回家看好門戶,莫叫匪徒乘虛而入。”百姓又問:“放火的就是他們?”衛兵道:“八九不離十了。”
百姓們哪裏肯回去,左鄰右舍都聚在一起探討,更有血氣方剛的青年人與官兵一起搜尋起來,犄角旮旯都不放過。不多時,隻見一人被驍翊衛抓住,蒙了臉押過大街,圍觀的百姓都傳道:“抓到細匪了!”反惹得那人叫道:“我是本地的賊,不是敵國的匪!”有百姓豎耳聽他的口音,證實道:“是本地人。”
紛紛擾擾,一夜未寧,直到城中一百零八麵報曉鼓漸次響起,許多人熬不住困倦,已準備回家休息了,忽然大街盡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百姓們探頭望去,隻見幾十匹駿馬風卷而來,後跟著十輛囚車,每一輛車中都有一名封了口、綁了手的匪徒。
有人問:“細匪抓到了?”一個武侯高聲應道:“抓到了!”又有人問:“哪國的細匪?”不等武侯回答,有人道:“這白麵削身的模樣,難不成是東洛的?”頓時眾人都道:“果然像東洛人。”武侯們再不答話,領著囚車往開元府去,而街上百姓將“縱火犯是東洛細匪”的消息口口相傳,兩個時辰後,整個開元城都聽說了。
2
載著蘇葉的馬車走得並不快,一夜之後,才走出未離原,到了寧州境內。天明時,明幽聽不見蘇葉叫了,便下馬悄悄跑到車邊,踮起腳從車窗縫往裏瞧,隱約看見蘇葉倒在榻上,不動不響,她慌忙叫:“停車!”
驍禁衛吆停了馬,明幽爬上馬車,解開車門繩索,彎身進去看蘇葉,蘇葉的麵色慘白,雙目渙散,魂魄已似飛了一般,明幽顫聲道:“蘇葉,你、你沒事吧?”
蘇葉方回過神,用虛淡的眼睛看她,道:“幽兒。”
明幽道:“我……”
蘇葉問:“我做錯了什麽事,你要趕我走?”
明幽不敢說,隻道:“我、我對不起你。”
蘇葉道:“你怎麽了?還是我怎麽了?別瞞我,告訴我。”
明幽把頭搖得發髻也亂了,釵也掉了,卻一個字也不肯說。
蘇葉道:“你說出來,我若錯了,我會改,隻是別趕我走,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明幽還搖頭,蘇葉便哀求道:“無論如何,你該讓我明白!”
明幽道:“你……你……二郎……”吐了幾個字,她又不知該如何說下去——自己到底是害怕蘇葉給二郎帶來災禍,還是忌憚蘇葉和二郎的傳聞?
蘇葉聽見“二郎”兩字,卻不再追問,悄悄鬆開了牽著明幽衣袖的手。
明幽道:“我對不起你,你怪我我也無怨。”
蘇葉道:“我不怪你,是我的錯。”
兩個人相對無言,明幽啜泣,蘇葉沉默,過了許久,蘇葉方道:“我再求你一件事。”
明幽忙道:“你說。”
蘇葉道:“你要我走,就讓我回東沅去。我回家,和爹娘在一起,他們一直在等我回去的,我不能再去別的地方。”
明幽道:“太後不許你回東沅,她要你去東洛,或是西項。東洛和大焉就要開戰了,我不放心你去,隻有去西項,你也許不會有事。”
蘇葉道:“也許不會有事?我孤身一人被丟去異國他鄉,你說我還有活命嗎?”
明幽道:“可是太後之命,我怎敢違抗?火災之後,二郎朝不保夕,隻有太後能保他。”
清淚淌過蘇葉的臉頰,她閉了眼。不知過了多久,聽見王懷歲在車外道:“唐夫人,該走了,不然入夜也到不了宗山城。”
明幽隻顧看蘇葉,蘇葉黯然道:“好,好。我去西項。”
車軲轆吱呀吱呀艱澀地響,馬車又慢慢向前去了。
3
當全城報曉鼓都息止,唐瑜站在開元府門口,看著十輛囚車歪歪扭扭開過來停下,武侯們將十個縱火嫌犯抓下車,移交給了開元府緝捕司,緝捕司將嫌犯關進審訊室,唐瑜隨後進去,不到一個時辰出來了,袖手坐在椅上閉目養神,也無人敢上前詢問,忽然唐晉進門道:“二郎,娘子的婢女來了。”唐瑜睜眼問:“什麽事?”錦兒匆匆忙忙進來,開口便問:“二郎,娘子在不在這裏?”
唐瑜道:“不在。她不在家嗎?”
錦兒一聽不在,當下哭道:“明娘子昨晚帶蘇娘子出門,一夜都沒回家。”
唐瑜驀地站起,道:“她說沒說去了哪裏?”
錦兒道:“我們問了,娘子不肯說,又不許我們跟著。”
唐瑜道:“就她們兩個?”
錦兒道:“是宮中來人,把兩位娘子接走的。”
唐瑜一邊往外走,一邊叫唐晉牽馬,錦兒跟在身後道:“前兒晚上崔太後喚娘子進宮說話,娘子回來後就神思恍惚,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問又什麽也不說。昨兒晚上又有宮人來家,明娘子就把蘇娘子扶上馬車,一起去了。”
唐瑜翻身上馬,先往龍朔宮去,把守正儀門的禁衛將唐瑜攔住,道:“唐府尹未受宣召,不能入宮。”
唐瑜道:“太後昨夜宣家妻進宮,一夜不曾遣回,唐瑜來請太後明示究竟。”
禁衛卻記得,道:“太後是前夜請唐夫人來說話,昨夜並未宣召。”
唐瑜道:“昨夜有宮人親去唐府接了家妻來,如何說未宣召?”
領頭的禁衛拿出出入簿來,翻給唐瑜看,道:“實是正月十六戌時二刻入宮,醜時三刻出宮,未曾留宿夫人。昨夜沒有夫人進宮的記錄。”
原來進出龍朔宮的一切人員身份、姓名、進出時刻都被簿子記錄了,唐瑜看了看,果然沒有明幽出入的痕跡,隻好打馬離了正儀門,轉往明府去。
明家奴正在打掃前門,看見唐瑜來,都迎上去作揖道:“姑爺來了。”
唐瑜問:“娘子有沒有來家?”
家奴們互相一看,都道:“不曾回來。”
唐瑜不放心,下馬進了明府,明熙雖不在,文昭侯和夫人卻在家,唐瑜跪行子禮,明夫人先問:“幽兒怎麽沒和你一起回來?”唐瑜心知不妙,如實將前後都說了,文昭侯和夫人慌忙叫了三四百個家奴去滿城尋。唐瑜自辭了嶽父嶽母,又去孫府找蟬衣,蟬衣也說沒見,唐瑜再去和明幽有來往的幾位娘子家問,都說不知去處,唐瑜心急如焚,縱馬在開元城尋了幾條街,忽然想起明幽是和蘇葉一起,興許兩人是到軍營見唐珝去了,於是又出城往校軍場來。
到校軍場時,士兵們正在早練,唐珝和十九個士兵站成一排習射,若是長箭脫靶便要受罰,他正專心致誌瞄準,忽然一個士兵高聲道:“唐珝,你哥哥來找你!”唐珝驚訝回頭,手指一鬆,箭往別人的靶上去了,士兵們都喝倒彩,道:“唐珝,要舉五十次石鎖!”唐珝道:“一會兒回來舉!”說完一路小跑去營門口見唐瑜,唐瑜問:“明幽和蘇娘子有沒有來找你?”唐珝奇道:“怎麽會來找我?親朋無故來探視,我又要受罰!”唐瑜最後一絲希望落空,終於顯出心驚之色,唐珝忙問:“怎麽了?”
唐瑜道:“前夜太後找明幽進宮說話,明幽出宮後就去開元府找我,那時人多事雜,我雖看出她遇到了事,卻執意要她回家,待我忙完再說。昨夜又有宮人去家中找她,她帶了蘇娘子一起去了,又沒叫家奴,又不說去向,一夜未歸,我去龍朔宮尋人,龍朔宮卻說昨夜她們不曾進宮。”
唐珝渾身汗毛直豎,問:“在城中找了沒有?”
唐瑜道:“唐明兩家家奴都在尋找,還不知下落。”
唐珝道:“我和你去找!”說完讓唐瑜先等著,自己轉回校軍場找孫牧野請假,孫牧野聽他說完原委,便點頭放人,兄弟倆策馬在未離原上四處問尋蹤跡,近中午時,兩個尋到未離原之西,終於一個住在官道邊的私驛店主道:“早上看見一個華衣小娘子,同幾個兵家裝扮的人,擁著一輛馬車往那邊去了。”唐瑜和唐珝加緊揚鞭,往西馳去。
4
月上曠原的時候,明幽一行終於到了宗山城下。過了時辰,城門早嚴閉了,王懷歲在城下叫道:“龍朔宮內侍王懷歲請城門守將說話!”
城頭值守的士兵聽說是龍朔宮人,便去請了守將出來,守將問:“什麽事?”
王懷歲道:“奉太後旨意,送人離境,沿途見旨放行。”
守將下了城頭,把城門打開一條縫,帶一隊士兵出來道:“有憑證沒有?”
四個驍禁衛一齊拿出關牒,守將接過驗看了,又問:“馬車裏是什麽人?”
王懷歲道:“要送離境的人。”
守將道:“也要有憑證。”
王懷歲拿出聖旨給他,守將看明白了,打開車門一瞧,道:“聖旨說送一個人出去,裏麵怎麽有兩個?”
王懷歲道:“躺著的是要出去的,另一位是來送行。”他走到馬車邊,伸手道,“唐夫人請下車。”
明幽看蘇葉,蘇葉卻漠然看著車頂,明幽心中愧疚,說不出訣別的話,扶著王懷歲的手臂下了車。
守將指著驍禁衛道:“你們和這輛車可以過去。”又問王懷歲,“你有沒有關牒?”
王懷歲道:“我是送行,至此而止。”
守將點點頭,向城頭招招手,那城門便開了,明幽和王懷歲眼看四個驍禁衛分在前後左右護著馬車,往深邃的門洞裏去,很快沒入陰暗中,守將和士兵也都進去了,關門聲響起,兩扇厚重的城門從兩邊往中間合,馬車碾地的聲音被擠得越來越遠,眼看隻剩一條拳頭大的縫,明幽忽然道:“等一下!”
她跳下馬,衝過去用雙手擋城門,卻被兩扇門一夾,手指痛似斷了一般,她尖叫一聲,猶道:“開門!”
守將在內聽見了,忙命開門,明幽閃了進來,一邊跑一邊道:“不去了!蘇葉不去了!”她追上馬車,爬上去打開門,道:“蘇葉,你哪裏也不去了,我們回家。”蘇葉卻早在身心兩重痛楚中昏了過去。
明幽又下了馬車,去拉轉馬頭,王懷歲打馬上來,道:“唐夫人這是做什麽!”
明幽道:“我不許蘇葉去了。”
王懷歲道:“唐夫人,事已至此,可不許變卦。”
明幽道:“我說不許就不許!”
王懷歲道:“送她出境是太後親下的命令,誰敢違抗!”
明幽道:“那你回去讓太後治我的罪!”說話間,已將馬車掉了個頭,一個驍禁衛下了馬,過來奪馬車韁繩,道:“唐夫人,你若帶走蘇葉,我們怎麽向太後交代?”
明幽反問:“你們生生把蘇葉往黃泉路上送,怎麽向良心交代?”
王懷歲沉下臉道:“唐夫人這倒是把我們往黃泉路上送!”
驍禁衛聞言,都來攔阻明幽,兩個人來拖她的手臂,明幽掙紮,掙不脫便怒道:“我是文昭侯之女,唐瑜之妻,你們敢碰我!”說得驍禁衛鬆了手。
王懷歲也下了馬,不顧禮數,搶上前將明幽抱住,向驍禁衛道:“你們自去,不要管她。”驍禁衛聽了,便撇下明幽,將馬車門關好要上路,明幽叫得聲嘶力竭,道:“不許走!不許走!走了我饒不了你們!”
明幽越反抗,王懷歲越抱得緊,冷笑道:“是唐夫人自己把蘇葉送到這裏來的,你饒不了誰?”
明幽一聽,頓時哭得不能自已,道:“蘇葉!我對不起你!”
四個驍禁衛各自上了馬,還沒揚鞭,忽聽一個聲音道:“且慢!”眾人又回頭看去。
目瞪口呆的城門守將此時才回過神,他走上前來,用手中的刀鞘敲了敲王懷歲的手臂,道:“你雖不算男人,到底也不是女人,對這位夫人扯扯抱抱的,好不好意思?”
王懷歲一愣,訕訕收回了手。
守將問明幽:“你剛剛說你是誰的妻子?”
明幽道:“唐瑜。”
守將道:“開元府尹唐瑜?”
明幽道:“是。”
守將道:“他是我們將軍的侄子。”
明幽方才反應過來,這已是唐瑜叔父唐之盈的地界,她知道得救了,一下了軟坐在地上,泣道:“你們救救蘇葉!”
守將便向王懷歲和驍禁衛道:“你們回去,馬車留下。”
王懷歲罵道:“膽大包天的賊軍漢!這是太後的旨意,你抗旨試試!”
守將反罵道:“老子去年還隨唐將軍兵諫太後!我怕她不成!”
王懷歲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自衛鴦去世後,各州兵馬都劃地自重,名義上歸天子,實則擁護自家節度使,已經漸漸不好節製,自己在唐之盈的地麵,實在沒有一分力量。那四個驍禁衛卻不懂,他們聽見守將出言不遜,立時抽出刀來,那守將冷笑道:“宮中的黃毛孩兒,也嚇得住我們?”手下士兵也抽出刀來對峙,眼見火拚一觸即發,忽聽城門外又響起蹄聲,很快,兩個身影出現在門洞前。
王懷歲認得兩兄弟,先行禮道:“唐二公子,唐三公子。”兩邊都收了刀。
唐珝衝過來打開馬車門,叫道:“蘇葉!”他好心去抱蘇葉,卻牽扯了蘇葉背上的傷,蘇葉痛醒過來,汗和淚一起掉,泛白的唇直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
唐瑜下馬去了明幽身邊,卻把目光鎖在王懷歲臉上,問:“怎麽回事?”
王懷歲道:“我們是幫唐夫人的忙,唐府尹該問夫人。”
唐瑜便問明幽:“怎麽了?”
明幽的神智瀕臨崩潰,她離了唐瑜,還想遠遠逃離眾人,又不小心絆足摔倒,跪坐在地上,終於哭道:“是太後,她說這一切都是因為蘇葉!她說……說蘇葉是東沅災女,在哪裏哪裏就有禍事:火災是蘇葉惹的,戰敗也是蘇葉惹的,我們家多災多難都是蘇葉惹的,她還說,還說……你和三郎要為蘇葉反目成仇……”
馬車中的蘇葉聽見明幽的話,冤急攻心,哇的一聲口吐鮮血,灑在唐珝的衣裳上。
明幽委屈抽噎道:“龍朔宮前許多百姓請願罷你的官,彈劾你的奏疏一封一封往太後麵前送,我怕……怕你和唐公一樣……怕唐家又重複當年舊事,我有什麽錯?”
眾人無言,隻聽明幽哭得喘不過氣。許久,唐珝鑽出馬車,向唐瑜道:“蘇葉要休息,我帶她去叔父那裏,請叔母照顧她一陣子。”
唐瑜道:“好。”於是唐珝趕著馬車往宗山城中去了。
王懷歲拱手道:“唐夫人要送蘇娘子出境,因沒有關牒,太後為助夫人,才遣我等護送周全,事到如今,我等也隻好回宮,一一稟明太後。”
唐瑜不應,王懷歲和驍禁衛也上馬而去。
城頭守將道:“將軍和夫人大概還不知道二公子、三公子來了,要不要我去稟報?”
唐瑜道:“不必了,我們現在就回去。”城頭守將應聲,也走開了。
唐瑜靜靜站在原地看明幽,並不上前寬慰安撫,等明幽自己哭夠了,抬著紅腫的雙眼看他時,方道:“我們走。”自上了馬,明幽畏畏縮縮也上了馬,隨唐瑜馳出了宗山城,可唐瑜並不等她,反而縱馬越奔越快,她要拚命揮鞭才跟得上。兩騎在長長的官道上一前一後疾馳,始終隔著四五丈的距離,漫漫一夜以後,進了開元城的西城門。到了城中,唐瑜打馬越急,明幽終於追不上了,她索性駐了馬,看唐瑜等不等她,唐瑜卻似乎全然不覺,也不回頭看她一眼,自往龍朔宮方向去,明幽戚戚然出了半天神,才信馬由韁地走,到了佩魚巷口,那馬要轉進巷去,明幽卻一拉韁繩,對馬兒說道:“我們回明府去。”
5
正月十九上午正卯,崔太後給唐瑜的三日時限到了,當太初殿門開啟,百官左右棋列時,難得下一次滄山的薛讓也出現在朝堂之上,他站在文官班第二行向後看,卻沒看見唐瑜的身影。禦座上,衛熹問道:“唐瑜何在?”
丁懷安回稟道:“唐瑜未入宮。”
衛熹道:“速宣!”一層一層得令去了,頃刻回來稟道:“唐瑜不在開元府,也不在家。”
兩位文官輕聲耳語道:“莫不是無力破案,畏罪潛逃了?”
崔太後道:“命驍禁衛全城尋人。”丁懷安領命去了。
崔太後今日畫了上挑眉,威儀儼然,又問:“驍翊衛將軍許文普何在?”
武官班中,許文普出列道:“臣在。”
崔太後道:“我聽聞昨夜皇城紛亂不寧,有驍翊衛出入民舍,是何故?”
許文普道:“開元府得到線索,縱火嫌犯還藏匿城中,因武侯人手不足,所以驍翊衛施以援手,協同搜捕嫌犯。”
崔太後問:“抓到沒有?”
許文普道:“驍翊衛無所獲,風聞開元府的武侯尋到了。”
崔太後微一沉吟,道:“開元府尹不在,先傳少尹來答話。”丁懷安應了要去,殿門外忽道:“開元府尹唐瑜至!”
崔太後立刻道:“叫進來!”
滿麵風塵的唐瑜疾步進殿,在玉陛下行臣禮,崔太後問:“早朝嚴穆,不是兒戲,唐瑜何故遲到?”
唐瑜道:“太後容唐瑜先結上元火災案。”
崔太後道:“說來。”
唐瑜道:“經查,火災元凶有十,皆為東洛人,潛藏開元城二十日有餘,趁上元佳節市井紊亂,一人在天問樓下縱火,九人毀天問樓北邊樓柱,致使高樓向北倒塌,火勢蔓延至玄武大道。”
霎時,滿殿皆是文武百官聳然吸氣聲。
崔太後問:“十人都招了?”
唐瑜道:“都招了。有供詞手印為證。”遂奉出十卷供詞,丁懷安接了,呈給崔太後,崔太後看了許久,又遞給衛熹,衛熹一看,奇道:“這上麵有六表兄的證詞?”
唐瑜回道:“是。當時崔如禎正在天問樓,火起之後,他試圖追拿元凶,對方人多勢眾,他力單不敵,卻聽見了十人彼此呼應的口音,確是東洛人無疑,開元府依此線索,才得以破案。”
崔太後沉思許久,道:“好,十人既已落網招供,著開元府立刻移送至禦憲台,著薛讓親自斷案審判。”
薛讓正要應聲,唐瑜忽道:“回稟太後,嫌犯出不了開元府了。”
崔太後追問:“為何?”
唐瑜道:“嫌犯早有必死決心,事先含了裹毒汁的蠟丸在口中,被捕之後,齊齊咬碎蠟丸,吞下毒汁,自盡而死,無一人救活。”
舉朝紛然,大臣們再顧不上朝堂禮儀,與左右前後交頭接耳起來,或是不信,或是訝異,滿殿蜂鳴般的嗡嗡聲。薛讓雙目悄睨唐瑜,見他不動聲色,便暗自冷笑了一聲。
薛讓不信唐瑜的話。若十個“東洛嫌犯”決心赴死,應該在被捕的一刻就自行了斷,何須等入了開元府,為唐瑜寫下供詞?那案卷上的紅手印,除了替唐瑜解脫,全無別的益處,薛讓不信“東洛嫌犯”臨死之前還有救助唐瑜的良心。縱火者一定另有其人,唐瑜要麽找不到,要麽湮滅了,卻抓了十個替罪羊。可這替罪羊從何而來?薛讓的心開始轉動了,轉得如戧風中的風車一般。
崔太後沉吟良久,道:“著鳳閣布告天下,上元火災案告破。著開元府將十人棄屍西市口,以告慰亡靈,安撫百姓。”
端木拙和唐瑜應了,薛讓的思索卻未停。他在上朝的路上,已聽見大街小巷的百姓在傳說嫌犯是東洛人,那親眼見到囚車過街的人站在街邊指手畫腳,言之鑿鑿道:“一看就是江東人的相貌,細眉細眼,臉白得像魚肚,不是中原人。”
薛讓料想唐瑜不敢拿開元城的平民來頂罪。但凡大案,棄屍西市口是慣例,他拿平民冒充,若被圍觀的百姓認出一兩個來,彌天大謊就會被拆穿,唐瑜不會冒此風險。這十人一定是東洛人。可是焉洛斷交三年,境內的東洛人早已遣送出境,邊界又有重兵把守,唐瑜在短短三日之內,如何無聲無息找來十個東洛人?薛讓想不明白。
上元火災案塵埃落定,又聽崔太後問:“眾卿還有事否?”
兵部尚書魏無傷出列道:“臣有一事,要告知太後。”
崔太後道:“魏尚書請說。”
魏無傷道:“昨夜滿城傳聞縱火犯是東洛人,民憤激怒。有三百名青壯子弟今早來到兵部,請求從軍入伍,將來征戰東洛,為葬身火海的親友雪恨。”
崔太後遂問武官班中的孫牧野:“孫將軍,你收不收這三百名開元城子弟?”
薛讓的耳中忽然一陣轟鳴,他的眼簾驀地張開,心中終於亮如明鏡:十名“東洛嫌犯”的來處清楚了。薛讓看孫牧野,而孫牧野在低頭看自己的衣袖,仿佛對一切漠不關心,聽見崔太後問,遂簡短道:“收。”
崔太後含笑點頭,再問眾臣:“誰還有奏?”
唐瑜出列道:“唐瑜還有奏。”
崔太後道:“講。”
唐瑜道:“太後方才問唐瑜何故遲到,唐瑜現在回複太後:前夜唐瑜的家人明幽、蘇葉失蹤,唐瑜是尋人去了。”
崔太後高眉一挑,笑問:“尋到沒有?”
唐瑜道:“尋到了。明幽安然無恙,蘇葉也安然無恙,已在家休息了。”
崔太後道:“這就好。”
唐瑜抬頭看珠簾後的那雙眼,道:“唐瑜還有一句話稟告太後:太後將來還有旨意,請直白吩咐唐瑜,家妻不是國家命官,不受朝廷差遣,何況懵懂無知,不能領會太後的心思,擔心辦錯太後的差事。”
崔太後掀開半邊珠簾,接住了唐瑜的眼神,道:“好說。”
6
朝會散後,薛讓沒有著急回滄山,而是去了西市口。十字路口的老柳樹邊,是開元城公開處決罪犯的地方,此刻樹下橫著十具東洛人的屍體,供民眾觀覽評點。薛讓不看屍體,卻看那些圍觀的活人。他冷眼把男女老少一一看過去,品他們悲痛的臉,聽他們憤怒地罵——民與官的矛盾,就此搖身一變,成了國與國的仇恨。忽然有人高叫:“唐府尹來了!”
薛讓和民眾一齊回頭看,唐瑜縱馬緩緩過來了,眾人讓開一條路,他到了老柳樹下,把死去的東洛人都掠了一眼,目光隻有薛讓一人讀得懂。百姓雖不清醒,卻真樸,不知誰叫了一聲:“唐府尹,我們錯怪了你!”一人帶頭,眾人緊隨,都作揖道:“賢官當政,開元之幸!”
唐瑜下了馬,向開元城的父老還禮作揖,禮來禮去,便看見了薛讓。兩人隔著幾重平民相對一笑,薛讓的笑如重逢知己,唐瑜的笑卻如偶遇路人,下一瞬,各自轉身上馬去了。
7
上元火災一案剛剛了結,龍朔宮中突然傳出消息:崔太後病倒了。尚藥局的奉禦和司醫們會診了七日,也查不出病因,隻好開些穩妥的滋補養生藥,請太後少勞心神,靜養順調。誰知太後的病越養越重,不出十日,竟是日昏夜迷,湯藥難進,衛熹在榻前旦夕侍奉,再也無心顧及朝政。
這日,龍朔宮頒下聖旨:凡居開元城的從三品及以上命婦,皆須入住雲階寺,晨昏為太後祈福。於是王公、宰相、尚書、將軍的夫人們,都乘著金輦玉車,呼奴喚婢,上了梵音山。眾夫人麵上是為崔太後吃齋念佛,暗地卻或是攀比,或是結交,擾得佛門淨地猶如蜩沸。也有兩三位不惹事的夫人,權當是來山中養心清肺,那崔太後的生死,誰會當真往心裏去。
又過了十日,一條流言從開元城傳向八州,說是禮部在暗中尋找上等的金絲楠木。世人都說,隻怕崔太後不行了。
二月初一,龍朔宮再頒聖旨:八州節度使夫人須入開元城,進雲階寺;節度使長子須入宮廟,與皇帝同齋同祈。
雍州節度使百裏旗接到聖旨,問幕僚:“去也不去?”
幕僚回:“夫人可去,公子不可去。”
百裏旗道:“要麽都去,要麽都不去,一個去一個不去,人情隻做一半,不如不做。”
幕僚道:“若是不去,恐龍朔宮生疑;若是去了……”
百裏旗將聖旨拋在桌上,道:“我無異心,天地可鑒。叫夫人孩子收拾行裝啟程。”
過了五日,下屬來報:“百裏將軍,蘆州節度使來信,問將軍的夫人公子去也不去?”
百裏旗道:“回信說早已去了。”蘆州節度使接到回信,想了半宿,也叫夫人公子去了。
寧州節度使唐之盈接到聖旨,先道:“我兒子早被他們整死在開元城了,現在叫我上哪裏找兒子送去!”氣了半晌,又冷笑道,“唐瑜在開元城,唐珝在軍中,我夫人還用去開元城?”將聖旨置之不理。
湘州節度使簡光耀看了兩遍聖旨,對夫人道:“先靜觀其變。別人去,我們也去;別人不去,我們也不去。”過了十日,打聽消息的人回來,道:“寧州節度使、夜州節度使、章州節度使沒去,餘者都啟程了。”
夫人道:“已去了四家,咱們去不去?”
簡光耀道:“先等等。”
過了五日,下屬飛馬來報:“後將軍孫牧野率涅火軍五萬,在未離原和章州邊界軍演。”再過三日,又來一報:“章州節度使夫人和公子往開元城去了。”
翌日,簡光耀夫人登車,再過五日,夜州節度使夫人也動身。一月之內,七州節度使的夫人和公子均抵達開元城,夫人都上了雲階寺,公子都進了龍朔宮。
此時雲階寺卻空了,除了比丘尼,再無閑雜人。夫人們稍事休息,各自相見了,便一齊前往大雄寶殿誦經,一炷香未完,忽聽殿外報:“太後至!”夫人們齊齊迎出殿外,先俯首叩頭,聽崔太後道了“諸位夫人免禮”才敢起身抬頭,隻見崔太後身騎駿馬,神采英華,哪裏有半分生病的跡象?
崔太後下了馬往殿中走,眾夫人斂容叉手跟進去,坐定後,崔太後笑道:“諸位夫人見了我,一定心中詫異,我究竟是病愈,還是佯病?如實對諸位說,我是有病,卻是心病,所以勞請諸位千裏而來,為我寬懷。”
眾夫人麵麵相覷,豐州節度使夫人先問:“太後有何心病?妾等一定為太後釋解。”
崔太後道:“諸位夫人的夫君都是封疆大吏,撫鎮一方,武功赫赫,不但能守土禦敵,遠揚國威,連我在深宮之中,耳邊也聽得見各家練兵的弓刀響。”
眾夫人忙叩首道:“妾等夫君以身許國,俯首供聖上和太後驅馳,萬死不敢有二心!”
崔太後道:“話雖如此,畢竟先帝去後,宮中隻餘我孤兒寡母,難免有杞天之慮。王師即將東征,屆時開元如空城一座,若哪位將軍的兵馬不小心踏入未離原,豈不驚擾聖上?所以不得已,請了諸位夫人和公子來皇城,陪我母子消遣一段時日。城中已備下府邸,一切供應與諸位在家同等,若是將軍們思念妻子,隨時可來皇城探親,隻是夫人和公子卻不能輕易出城去。”
末了,崔太後微微欠身道:“我這點伎倆,未必瞞過了諸位將軍和夫人,可是將軍們依舊願放夫人和公子來,足證忠誠坦蕩。他日收複潤州,也有諸位將軍和夫人的功勞,王師大勝凱旋之時,我親自送諸位夫人和公子上歸家之車。”
8
三月初一,兵部下文,命蘆州節度使領兵八萬南下,屯於蘆州、寧州交界;夜州節度使領兵七萬北上,屯於夜州、寧州交界。三州兵馬縱連一線,千座烽火台遙相呼應,朝煙起而夕援至,共築起一條抵禦西項的防線。西邊解除了後顧之憂,東征大事便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