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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禿鼻烏鴉

  第十四章

  禿鼻烏鴉

  1

  薛讓在監牢中醒來時,正是由暮入夜的時辰,一束濁光斜射牆上,拳頭大的風口灌進幹燥的熱風,牢外已然是初夏,他早已傷痕累累,連坐直的氣力也沒有,隻望著草席邊的一碗糙飯出神。忽然牢房暗了下來,薛讓仰起頭。


  牆上映出一隻鳥的影子,那影子被光拉得又細又長堵在風口一動不動。薛讓用雙手撐起身體看,鳥兒驚覺,展翅而出,影子消失了,風口又透進光來,挾帶了幾聲銼刀似的叫。


  薛讓重新閉眼,仿佛沉入了睡眠。當牆上的光消散,牢房漆黑一片之時,他又睜開眼,爬向那碗飯,將一把又冷又幹的飯挖在手中,再把草席卷成一堆,推到風口下,站上去,把飯塞進了風口。


  牢外響起腳步聲,薛讓把草席扯回原處,剛躺上去,牢門開了,幾個獄卒衝過來架起他,拖了出去。


  薛讓被拋進一間地下水牢,綁在一根柱子上,水隻有齊腰深,卻冰涼刺骨。他打量這間水牢,角落有一個鐵籠,水隻淹到籠子的一半,幾隻小魚在籠中胡撞亂遊,籠子朝上一麵卻空空敞著。


  水一直在上漲,初時在腰,不多時,淹及了胸膛,籠中那群饑腸轆轆的魚隨著節節漲高的水遊出牢籠,它們受薛讓身上的血腥氣引誘,圍著薛讓開始撕咬。水在薛讓的鼻尖處停止了上漲,他隻有仰頭,才不至於嗆水。魚雖小,卻嗜肉,在水下往薛讓的傷口裏鑽,翻皮分筋地鑽,血很快從水裏一股股冒上來,薛讓大叫,有一瞬間險些暈了過去,可是頭稍一下垂,便吸進幾口汙水,他一個激靈醒來,清晰地承受四肢軀幹的痛。


  所幸不多時,水又開始下降。牢房的一角似乎開了閘口,水流嘩啦啦往角落陷去,那群魚也不免逐流,漂到籠口處時,漩渦將魚都攪進了籠內。當水降到鐵籠一半,又開始緩慢地上漲,如此周而複始。


  薛讓被群魚咬噬三遍之後,水牢的門打開了,唐璁負著手走進來,看著傷狀慘烈的薛讓,快意道:“大理寺被禦憲台挖走了許多人,如今人手緊缺,隻好請些鳥獸蟲魚幫忙,伺候薛台令,台令瞧這機關如何?”


  薛讓寧死不輸在嘴上,道:“精巧得很,薛讓隻當大理寺全是碌碌之輩,竟不知還藏有高人。”


  唐璁道:“多謝薛台令誇讚,此刑正是唐璁的手筆。食人魚之多寡,水漲落之緩急,唐璁都親算過,一來保證魚兒大快朵頤,二來保證薛台令不致喪命。薛台令前日受蛇刑,今日受魚刑,正巧可以湊成一詞,名曰‘魚龍混雜’,如何?”


  薛讓道:“唐少卿千算萬算,卻獨獨漏算了一事,薛讓固然時日無多,唐少卿也是朝不保夕。”


  唐璁道:“願聞其詳。”


  薛讓道:“羊皮紙。”


  唐璁閉了嘴。


  薛讓揣摩唐璁的臉色,便知羊皮紙未被他找到,道:“唐少卿隻抓薛讓,卻找不到羊皮紙,他日聖上問起薛讓的行蹤,禦憲台的人隻要拿出羊皮紙,證明薛讓是因查唐相公受賄案而遇害,順藤摸瓜查起來,唐少卿脫得了幹係嗎?”


  唐璁問:“羊皮紙在哪裏?”


  薛讓道:“薛讓進了大理寺獄,自然是出不去了,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


  唐璁道:“說了,唐璁給薛台令一個痛快;不說,大理寺獄八十一種刑罰要在台令身上輪番試驗。台令還是再想想,說是不說。”說完轉身走出牢房,向獄卒道:“水速加快些!”


  薛讓在水牢裏瀕臨死亡。每隔半個時辰,水便淹上鼻尖,魚便來咬噬他的身體,滿牢的血水已經腥不可聞,傷口全被泡腐爛了。他當年被父親推下馬車時跌傷了右膝蓋的筋骨,不能久站,卻足足在水牢裏站了七日。七日之後,唐璁將不肯開口的薛讓從水裏撈出來,扔回了牢房。


  薛讓像待宰的豚犬一般在地上喘息,當牢門鎖上後,他掙紮著,將草席裹起來,堆在風口下,站上去,伸手一摸風口,那把飯幹成了沙粒,他失望地摔倒在地,暈厥了。也不知睡了幾天幾夜,他忽然覺得耳中有個粗糲的聲音在提醒他:“烏鴉喜食腐肉!”


  薛讓驚醒了。他身上的傷口如爆開的魚鱗,綻裂著,掛扯著,他試著從右臂撕下一條肉,手一碰,便鑽心斷腸地痛,薛讓不敢叫出聲,塞了一把稻草在嘴裏咬緊,鐵了心用力一撕,一條皮肉被撕了下來。他提起那一指長的血淋淋的肉細看,仿佛在看一條即將下鍋的豚肉,他殘存的力氣被激發,重新站上草席,將肉放進了風口。


  2

  風和日麗的初夏之晨,陽光從風口明朗地照進牢房,薛讓是被烏鴉的“啞啞”聲吵醒的,他朝牆上看去,看見光柱中一個扁長的鳥影正在低頭啄食那條肉,便也笑出了烏鴉般幹澀的聲音。鳥兒霎時驚走,薛讓刺啦啦撕下腿上一條更大的血肉,放了上去。


  3

  薛讓離奇消失的消息很快從滄山傳下了未離原,那卷羊皮紙若現世,世人都將知道禍首是唐之彌,尋出羊皮紙並銷毀便成了唐璁的當務之急。這日,聶氏兄弟再次上了滄山。


  自薛讓失蹤之後,禦憲台一麵探訪搜查,一麵加強了滄山的戒備,那直辨堂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值守巡邏,不分晝夜。聶氏兄弟縱然武藝冠於當世,也隻能每隔兩三日,在後半夜的時分趁靜伺隙,悄悄入堂翻尋。


  薛讓的住所在直辨堂的西北,是一間小小的平房,房內隻一床、一桌、一椅、一書架。聶氏兄弟上至屋瓦房梁,下至牆角磚縫,都細細查抄過了,卻不見半張羊皮紙。在滄山藏了一個月,小聶不耐煩了,道:“爬梁翻窗是盜賊的營生,咱們是刺客,擅長取命,不善竊書,白白在這裏浪費時日,不如趁早下山。”


  大聶道:“他們對咱們有容身之恩,就趁此時報答了。等拿到羊皮紙回去,咱們離開中焉,隱姓埋名做平民。”


  小聶道:“偌大的地盤,誰知道羊皮紙在哪裏!”


  此時雷電大作,暴雨傾盆,兄弟倆在山洞深處點燃了一堆火,邊烤火邊說話。大聶道:“直辨堂能有多大?不過百來間房屋,咱們一間一間地搜,不信搜不到。”


  小聶道:“直辨堂小,滄山大,他若沒有放在堂內,而是往山中藏,怎麽找去?”


  大聶道:“山中哪裏能藏?放在猴子洞還是麻雀窩?”


  小聶心中一個念頭猛地劃過,道:“你還記不記得後山的竹子林?”


  大聶一拍手站起來,道:“該死!竟忘了!羊皮紙十有八九就在那裏!”


  小聶喜出望外,推了大聶往洞外走,道:“不能再拖了,今夜就成事!”當下,兩個人頭戴鬥笠,身穿蓑衣,扮成農人的樣子,縱身紮進如注的山雨中,往竹林而去。


  深山暗夜,一道接一道的閃電照著聶氏兄弟繞過山路,穿過竹林,到了那片幽穀。但見小竹屋中油燈亂搖,聶氏兄弟走過木橋,卻聽見一聲聲女子哭喊,兩個人麵麵相覷,小聶問:“莫不是有人在打她?”


  大聶搖搖手,要小聶莫說話,兩人輕步走到屋外,隻聽那哭喊聲越發淒厲。大聶守住門,小聶到了窗下,用濕手指把窗紙一角沾軟了,再戳一個洞,貓著身子往內瞧,隻一眼,他嗖地縮了回來,神色古怪地蹲在窗下,作聲不得。


  大聶溜過來,湊在他耳邊問:“發生了什麽事?”


  小聶嘴角抽到半邊,尷尬道:“她在生孩子。”


  大聶也愣住了。兄弟倆你看我,我看你,沒了主意。那屋中女子喊啞了嗓子,又在無助地粗喘,小聶於心不忍,道:“屋裏就她一個人,連產婆都沒有。”


  兩人默默聽那女子在屋內哭,哭不多時,又陣痛難忍,先是零碎呻喚,後是連聲慘叫,小聶聽得自己也全身痛了,咬牙道:“再禽獸不如,也不能此刻進去搜東西。”


  大聶也道:“走!”


  兩人把劍收回劍鞘,又衝進瓢潑大雨裏。天上一道電光石火指引他們的歸路,剛走過木橋,忽聽頭頂驚雷驚顫了天地,一聲嬰兒的啼哭響徹空穀。


  4

  足足兩月,薛讓一直在以身飼鴉。那鴉也是靈性之物,它連著七八日都在風口尋到了食,從此日日如約而來。獄卒並不進這暗臭的牢房,隻偶爾從牢門上的小窗窺看薛讓的死活,給他丟進一個吃剩的饃。那隻盛飯的碗被遺忘在牢中,薛讓把碗敲碎了,以鋒利的邊緣為刃,每日割下一小條肉來,放上風口。他的左腿已殘了大半,看得見森森白骨。


  兩個月後,薛讓無法站立了。這日黃昏,他雖然割肉在手,卻倒在牢房中間,爬不起來。死亡仿佛在隨著夜幕迫近,薛讓看著那縷流著鮮血的肉,明白自己已熬不過今夜去。烏鴉在風口停了又走,飛了又來,往返三次都沒有得到食物,便將頭伸進牢房,看見了一動不動的薛讓,和他手中的晚餐。烏鴉凝視了許久,悄悄飛入牢中,停在牆角。薛讓在無知無覺地昏睡。烏鴉一個撲騰,輕輕掠到薛讓的手邊,並不著急低頭銜食,而是繼續看薛讓。薛讓閉眼無息,大概已是氣絕。烏鴉警惕地看了許久,終於放心去叼那條肉,正在此時,薛讓驀然反掌,將烏鴉抓在了手中。


  這是一隻通體黝黑的禿鼻烏鴉,長著灰白的尖喙。它中了薛讓的陷阱,聒噪不已,用長喙猛啄薛讓,而對受盡折磨的薛讓來說,這痛已微不足道。他左手緊緊鉗住鴉身,將鴉頭埋在胸口,不讓它出聲,再在左手袖上咬下一小片布條,一指長,指頭寬。他咬破指尖,在布條上寫了一個字,然後將布條綁上鴉足,一鬆手,驚慌失措的烏鴉叼著從他胸口啄下的肉,展翅逃出了風口。


  5

  又過了一個月,聶氏兄弟三往幽穀。大聶道:“唐少卿給的時限已至,無論找得到找不到,今夜都要下滄山。”小聶也道:“若找不到,隻好請他們另尋高明——董尚書八百門客,多少雞鳴狗盜之徒!”


  兄弟倆直到醜時中,才去了竹屋。正是夜深邃、夢深沉的時分,那女子白日獨自照顧嬰兒辛苦,已經睡去。小聶悄無聲息挑開門閂,閃入房中。這竹屋小巧簡樸,隻有左右兩間,外間三壁都是書櫃,臨窗放著一張書案,一方坐席,想是薛讓的書房。那三壁的書盡是竹簡,小聶翻檢了半天,不見半張羊皮,便又潛去了裏間。


  裏間是母子的臥房,桌上疊著嬰兒的繈褓,小爐裏煨著熱水,除此別無他物,小聶偷偷打開衣櫃摸索了一番,也隻有兩三件女子的換洗衣裙,他站在地上暗自歎氣,忽又心生好奇,躡手躡腳地走去床邊窺看。


  那女子二十出頭的年紀,頭發挽成的髻早已淩亂,麵容清瘦不見血色,卻自有雪胎梅骨之質。小聶心道:“人都說薛讓冷心冷麵,無情寡義,誰知卻養了個美人兒在深山,可見也是凡人一個。”又歪頭打量女子臂彎中的嬰兒,瘀紅的皮膚,褶皺的眉眼,實在看不出是像這女子,還是像薛讓。


  窗外輕輕一聲嘀啾,是大聶在呼喚了,小聶這才出了房門。大聶早將屋前屋後都翻檢過了,兩個人碰麵,一見對方的眼色,都知道一無所得,也不吭聲,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幽穀。


  時值醜末,月明星稀,雖已是夏盡,卻山風習習,涼爽宜人。兄弟倆吃了大半個月的苦頭,卻空手而回,難免消沉,兩人都不言語,一前一後地在山路上繞,快到山下時,小聶心有不甘,回頭又往直辨堂看了一眼。


  直辨堂前,終夜點著一圈火把,猶如一團非人間之焰,在半山腰熊熊燃燒,即使在開元城中也遠遠得見。火圈中間,五丈高的獬豸銅像魁岸屹立,翹尾昂首,齜牙咧嘴,仿佛誓將人間的一切奸邪吞噬。


  小聶站定了,盯著那銅像出神。大聶發覺身後沒了腳步,一轉頭,見小聶動也不動,便折回來問:“怎麽了?”


  小聶道:“咱們是不是忘了搜一個地方?”


  大聶道:“哪裏?”


  小聶舉劍遙遙一指,道:“那尊獸像!”不等大聶說話,他已向回頭路走去,“羊皮紙一定在那裏!”


  寅時剛過,聶氏兄弟到了獬豸的足下,先將黑金石底座看了一回,又圍著銅像輕輕敲打了一圈,大聶道:“是實心,藏不進東西。”


  小聶卻道:“你瞧那大大張開的獸嘴,豈不是藏寶的好地方?”


  大聶看著五層樓台高的銅獸,將信將疑道:“薛讓有這等心思和能耐?”


  小聶道:“若小看了他,輸的是我們!”當下將衣衫都束緊了,鞋也脫了,赤足上了銅像。


  小聶沿獬豸彎曲的後腿往上攀爬,那獸體刻滿了鱗紋,正好給了他搭手與落足的地方, 大聶在銅像之下,看著他幾個起落,翻上獸背,又沿著獸頸攀了上去。到了獸的後腦,小聶坐在銅鬃毛上,從懷中掏出繩索,一頭係上自己的腰,一頭打了結,在空中甩一個圓,套入獬豸頭上的獨角,隨即縱身而下,吊在空中,他以足點像,繞到獬豸的嘴前,蕩了進去。大聶呼吸閉住了,盯著獬豸頭,眼睛眨也不眨。須臾,小聶的半個身子從獬豸嘴裏伸了出來,他朝大聶揚手,一遝物事被他緊緊攥在手中。


  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支箭尖嘯而來,落在大聶的身旁。直辨堂的牆頭,一個守夜的法吏厲聲喝道:“什麽人!”


  小聶抽劍砍斷腰間的繩索,從五丈高處一躍而下,大聶接住他,兩人冒著一片箭雨,閃身躲進了大道旁的茂林。當直辨堂大門開啟,一隊法吏衝出來時,兄弟倆已去得遠了。


  卯初,唐璁起了床,家妓正在替他束發,家奴進來稟道:“董尚書的門客張迎鬆、張迎槐在外庭候見。”


  唐璁頭也不梳了,胡亂挽上去,道:“快請去書房!”


  在書房中,聶氏兄弟將尋到羊皮紙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他們還有惻隱之心,怕唐璁找到幽穀裏的母子斬草除根,便將這一節略過不提,而唐璁一聽是在獬豸嘴裏找到羊皮紙的,不由得在心裏暗罵:“刁鑽油滑的薛獠牙!這促狹主意非他想不出來,還詐我放在同僚心腹處!他那小肚雞腸,怎會放心交給別人?白白上了他的當,耽誤了許多時日!”但羊皮紙到手,到底放了心,他笑著拱手道,“經此二事,唐璁親眼見識了天下知名刺客的手段,實在是五體投地。唐璁還有一份私心:不知二位肯不肯屈尊留在唐府?董尚書待二位做門客,唐璁願待二位為兄弟!”


  大聶道:“我兄弟二人身份既已暴露,絕不再留中焉,已決意往別處去。”


  唐璁露出惋惜之色,問:“什麽時候走?”


  小聶道:“現在。”


  唐璁搖頭歎息了一回,道:“天涯遙遠,從此再不能見聶家兄弟的風采!”喚道,“家奴呢?”


  家奴進門答應,唐璁道:“立刻去做三件事:其一,去馬廄牽兩匹上好的馬,配上金鞍,牽到府門口;其二,備足幹糧和酒水,裝上馬背;其三,吩咐廚下立即做上肴,再速速請謝卿來,我們替尊客送行!”


  6

  卯正,天蒙蒙亮,禮部尚書殷鶴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四個家奴,去禮部上班,他遠遠看見禮部門下站著三個人,在濃霧中不甚分明,走得近了,隻見當先一人穿深青官服,衣上繡著黑頭矛隼,卻是大理寺的中等官員,身後兩個是小吏,各捧著一個方木匣。


  等殷鶴近了前,大理寺官員先長揖道:“大理寺孟偉受謝卿之遣,為殷尚書送來一份厚禮。”


  殷鶴奇怪道:“謝卿這是何意?非節非壽,送我什麽禮?”


  孟偉道:“兩顆人頭。”


  殷鶴險些從馬上跌了下來,看了看那兩個木匣,隻覺方才吃下的陽春麵在肚子裏翻滾,他起床氣不消,怒道:“回去告訴謝卿,有事用筆墨說話!百年禮儀教化之邦,動輒捧著人頭滿街亂走,成何體統?大清早的,晦不晦氣?”


  孟偉道:“殷尚書若知道這兩顆人頭是誰的,就不嫌晦氣了。”


  殷鶴問:“誰的?”


  孟偉道:“是西邊項國通緝的刺客,大聶小聶。聶氏兄弟在大焉藏匿多年,西項每次來追討,出麵周旋的是禮部,為難的是殷尚書。如今謝卿終於將二人歸案正法,請禮部將兩顆人頭送還西項,非但兩國從此握手言和,殷尚書也少卻一件麻煩事。”


  殷鶴瞬間轉怒為喜,道:“好好好!回去報與謝卿,我改日請他喝酒致謝。”


  7

  當夜,唐璁帶著羊皮紙去見了唐之彌。殘暑未消,唐之彌卻讓唐平在書房中燒了一盆火,他翻閱羊皮紙,一條一條看過去,許多名字和故事本已隱匿在他的記憶深處,此刻卻在一遝羊皮上重現了,直看得他汗流浹背,隨後,他將羊皮紙拋入火盆,盯著它化作灰燼。


  唐之彌道:“我要你們快刀斬亂麻,你們偏偏日曠一日,拖到如今,全然不知夜長夢多的道理。聖上與涅火軍明日就要抵達皇城,你們難道非要在聖上的眼底下行事?”


  唐璁道:“謝東來和薛讓仇深似海,要將薛讓折辱個夠,不肯讓他輕易斷命;侄兒又惦記羊皮紙找不到,終究留下隱患,所以耽誤了。伯父勿急,侄兒稍後出了唐府就去大理寺獄,明早聖上的馬蹄踏進未離原之時,薛讓已從世上消失了。”


  唐之彌垂了眼簾,從胸腹間長長出一口氣,道:“去!”


  唐璁從書房出來時,正是夜半,天昏地暗,唐平點著燈籠在前,將他送到大門口。唐璁的家奴已牽了三花馬在門外候著,不知怎的,那馬猛地鬃毛刺起,立身厲嘶,掙脫了馬韁,往巷外逃去,唐璁的怒罵還沒來得及出口,忽然滿目一片白瞎,一道明晃晃的閃電劈了下來,正中唐府門口的鎮宅石獅,又一個焦雷在頭頂咫尺炸出巨響,獅子應聲四裂,一塊尖銳的碎石飛來,恰恰砸上唐璁的額頭,他立時血流滿臉,肝膽俱破,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唐璁就此一病不起。窗外烈日炎炎,他在房中裹了兩床被褥還冷得瑟瑟發抖,神誌也不清了,成日雙目直瞪,反反複複念叨:“我為唐家!天公勿怪!”家中亂成一團,請了許多醫師、和尚、道士來瞧,都不見好,眼見一個月內唐璁已不成人形,家人隻好遣家奴去報與他在寧州任節度使的父親唐之盈,說唐璁已命在旦夕,請他回皇城見臨終一麵。


  誰知家奴去了不到半日,唐之彌親自來看唐璁。唐璁一見伯父,一個激靈醒轉,拉著唐之彌哭了半天,目光也不呆滯了,言語也清楚了,元神歸位,家人隻好又遣人將家奴追回來,莫讓唐之盈虛驚一場。唐璁洗了個澡,吃了兩碗飯,喝了一碗湯,整理了衣冠,便向唐之彌發誓道:“侄兒現在就去大理寺獄,今夜不成事,再也無顏見伯父!”


  8

  離大理寺獄兩街之外,有條榆錢巷,兩株榆錢樹中間,住著一個叫趙秋成的落榜舉人,他屢試不中,隻好在家中開一個私塾,教書為生。他為人和藹,束脩禮又收得少,於是街坊四鄰的童子都以他為師,開學啟蒙。


  這日臨近中午,他給學童們布置了抄二十句《千字文》的功課,自己出了家門,去街口買菜。童子們一見先生離去,便嘰嘰喳喳鬧騰開了,其中一個帶頭吆喝了一句,大家呼啦啦一同扔下筆,跑去外邊捉雀兒玩。


  童子們分工行事,幾個捉來蚯蚓,幾個在先生的廚下翻到一個揚米去糠的簸箕,在院子中聚了頭,把蚯蚓扯成幾節,扔在地上,簸箕倒扣上去,用一根小木棍撐起簸箕的一邊,木棍上係了細細長繩,他們抓住繩子另一頭,藏在屋中門後,悄悄從門縫瞧著外麵,單等覓食的雀兒自投羅網。


  不多時,一隻黑烏鴉出現在了榆錢樹的梢頭,它用尖喙理了理羽毛,又飛落到地上。房中的童子們大氣也不敢出,個個瞪圓了雙眼盯著那烏鴉。烏鴉不急不慢地在院中且走且掠,一條被童子們遺落在外的蚯蚓被它銜住吞了,然後,它瞧見了簸箕下幾條更大的蚯蚓。


  正在此刻,趙秋成提著一籃子菜回來了。他剛走到門口,見院中這架勢,便知幾個學童又在淘氣,隻見那烏鴉在小心地、慢慢地往簸箕下挪,他也不驚擾,饒有興致地看烏鴉如何鑽進陷阱。


  烏鴉在簸箕外左看右看,把四周觀察了半天,終於難挨食物的誘惑,輕巧地跳進簸箕下,童子們眼明手快,將細繩猛地一拉,棍兒倒了,簸箕蓋了下來,將烏鴉困在裏頭。


  童子們歡呼著衝了出來,將簸箕圍得嚴嚴實實,其中一個童子把簸箕掀開一縫,伸手進去抓,其餘的童子七嘴八舌地給他出謀鼓勁。那童子大聲叫道:“這扁毛畜生還咬我!”童子們都給他壯膽,道:“咬不痛的!快抓出來!”童子好不容易逮住了烏鴉,道:“抓著了!”童子們便將簸箕掀去,那烏鴉果然在童子的手中撲騰不停。


  眾童子圍著那烏鴉看,都驚歎道:“這鳥兒好肥!”


  一個童子忽然“咦”了一聲,道:“它受傷了嗎?怎麽纏著布?”


  又一個叫道:“是受傷了!那布上有血!”幾個人將鴉足上的布解了下來,扔在地上,查看它的足爪,又道,“怎麽沒有傷痕?它沒有受傷嗎?”


  其中有個叫何思捷的童子卻聰慧些,別人見鴉足無事,都去逗烏鴉玩耍,他卻低頭看那被丟棄的布,心道:“誰會無緣無故把血布纏在烏鴉身上?”便將布條拈起來瞧,歪著頭一看,嚇道:“這是用血寫的字!”


  站在門口的趙秋成心念一動,走過來道:“什麽字?給我瞧瞧。”


  眾童子一見先生來了,又笑又叫,撒手放走了烏鴉,紛紛擁進學堂去了,何思捷躲不開,隻好將布條遞給先生。趙秋成展開布條細看,隻一眼,便怔住了。


  何思捷問:“先生,這是什麽字?”


  趙秋成略一沉吟,道:“不是字,就是幾道血痕。”


  何思捷急道:“我看就像個字!”


  趙秋成將布條握成一團,問:“文章抄到哪裏了?”


  何思捷道:“‘景行維賢,克念作聖’。”


  趙秋成道:“回學堂去,抄完了才許回家。”


  何思捷垂頭喪氣回了學堂,趙秋成卻將布條揣進懷中,又出了門。


  何思捷抄完二十句《千字文》也不見先生回來,便將紙放在書桌上,用鎮紙鎮了,與學童們一起回了家。母親早做好了晚飯,見他回來,便招呼他和父親上桌。何思捷在飯桌上還惦記布條的事,悶悶不樂,母親見他埋頭吃飯,一聲不吭,不似平日活潑,便問:“今日又挨先生罵了嗎?”


  何思捷道:“沒有。”


  母親問:“那你怎麽不說話?倒像有心事的樣子。”


  何思捷道:“今日我們看見一隻烏鴉腳上綁了一條布,上麵用血寫了一個字……”


  他母親一嚇,打斷他:“又是烏鴉又是血!你成日在學堂不讀書識字,倒盡遇些瘮人的事!”


  他父親卻問:“用血寫的字?”


  何思捷道:“我瞧就是字,先生非說不是!”


  何思捷的父親何朗是大理寺的獄丞,直管大理寺最機密的“天字號”重牢,對奇聞逸事最是關心,便問:“你看是什麽字?”


  何思捷道:“我不認得。”


  何朗順手將桌上的兩個菜盤子都挪開了,笑道:“你寫下來我看看。”


  何思捷一見父親有興趣,也來了精神,當即用筷子蘸湯,回憶著白日所見,一筆一畫,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一個字。


  “廌”。


  何朗一麵吃飯,一麵辨認何思捷寫下的字,一瞬之後,他忽然停止了咀嚼。


  何思捷看著父親變色的臉,怯怯地問:“這是不是個字?”


  何朗來不及回答兒子了,他啪地丟下碗筷,撞開桌凳,衝出屋去,他娘子在後麵叫道:“這麽慌是做什麽?”何朗不應,隻留下驚忙的開門、摔門聲響。


  廌,便是古時神獸獬豸。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曆朝曆代的法官皆奉之為執法圖騰,在大焉,說到獬豸,無人不想到禦憲台,趙秋成亦如是。他一見此字,立時想起禦憲台令薛讓失蹤的傳聞,他揣測:“這血字莫不是想向禦憲台傳遞消息?難道是薛台令在求救?”趙秋成不敢怠慢,立刻去禦憲台在開元城的公署報告,公署法官見了布條,不敢擅拿主意,又帶著趙秋成上了滄山,細細詢問因果。


  入夜,滄山八百法吏空群而出,直撲開元城。其中兩百人分作八隊,把守住皇城四麵八門,謹防有人悄悄出城;又有百人分散城中,在各街巷遊走,監視異動;餘人全往趙秋成的住處而來。薛讓的親信、滄山的牢獄頭子李昱當先領隊,叫道:“以趙家為中心,一家一戶、一分一寸地往外搜,一處房頂、一處地室也不許放過!”


  趙秋成領著法吏們到了家門口,卻見門戶大開,燈火通明,他奔進院內,見父母妻兒被兩三個人高高吊了起來,為首之人正在一鞭一鞭抽打他的老父,喝問:“趙秋成去了哪裏?”他驚慌失色,忙搶上去奪鞭,那為首之人轉過頭來,卻是他的學生何思捷之父。


  禦憲台和大理寺打過無數次交道,彼此並不陌生,李昱看見了何朗,何朗也看見了李昱,兩個人眼神一撞,彼此洞明了一切。怒不可遏的李昱轉身,朝著滿巷的法吏叫道:“不必搜了!全隨我去大理寺獄!”


  9

  唐璁臥病在床的時日,謝東來不肯獨擔謀殺的風險,便未對薛讓動手,直到唐璁痊愈當夜,兩人才湊在一起商量計策。


  謝東來道:“我昨日又去牢裏看過了,薛讓已經不成個人樣子。若單單取他的性命,滄山見了屍體上的傷痕,還會知道是我大理寺所為,為今之計,隻好毀屍滅跡。”


  唐璁思索了片刻,道:“最好莫過用火。一把火連人帶房全燒了,向上報一個牢房不慎走水,沒有傷亡,誰能想到此事和薛讓相幹?”


  謝東來道:“也隻好如此了。”


  當夜醜時,兩人提了一桶酒,去了薛讓的牢房,唐璁打開牢門走進去,喚道:“薛台令?”


  薛讓向裏睡著,不應。


  唐璁道:“大理寺處決的罪犯千千萬,能讓正卿、少卿親自動手的,薛台令是頭一個,足見身份和麵子。台令如有遺願,立時說給唐璁,唐璁盡力去辦。”


  薛讓道:“薛讓在世無掛無牽,沒有遺願,倒是唐少卿有家有眷,你的遺願又將付與誰?”


  唐璁看了看站在牢房外的謝東來,謝東來點頭,唐璁便將桶中劣酒全倒在地上,走出去,關緊牢門,吹燃火折子,遞給謝東來,道:“告慰謝公子的在天之靈,正在此時。”


  謝東來一怔,猶豫了一瞬,還是接過了那點星火。


  唐璁替他打開牢門上巴掌大的小窗,道:“謝卿隻需將火折子從這兒扔進去,這樁異案就算銷了。”


  謝東來的手有些抖,他握著火折子不動,又道:“薛讓失蹤之事,早已盡人皆知,萬一有人懷疑到我們身上……”


  唐璁道:“薛讓的仇家何止百千?他清剿前太子黨羽,單四五品的官就殺了五六個,家家都有報複的嫌疑,街頭巷尾已經傳了幾十個故事,全不與大理寺相幹。”


  謝東來問:“有多少人知道薛讓在此地?”


  唐璁道:“天字牢內知曉薛讓身份的,不過三四個人,全是你我十多年的親信,有誰信不過?”


  謝東來道:“大理寺之外,知道的人又有多少?”


  唐璁在他耳邊模糊道:“除了家中尊長,一個沒有。”


  謝東來僵硬地將火折子伸入了窗,唐璁見他遲遲不肯丟手,心中不耐煩,口中卻娓娓勸道:“半年來,謝卿和唐璁都是心力交乏,今夜之後,咱們都能睡好覺了。”


  謝東來聽了,下定決心正要放手,忽聽走道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他忽地收回火折子,喝問:“誰?”


  一個心腹獄卒急急忙忙奔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謝卿且慢動手,禦憲台的人找來了!全聚在大理寺門前要人!”


  謝東來看唐璁,唐璁看謝東來。謝東來將火折子拋回唐璁,道:“你去看看。”


  唐璁道:“誰走漏的風聲,我必將他千刀萬剮,殺盡三族!”罵罵咧咧去了。


  大理寺的正門已被鎖上了,唐璁聽見門外吵鬧不絕,便爬上一棵柏樹往外看,滿街滿巷全是禦憲台的人馬,上百支火把揮來舞去,要將高牆點燃一般,他怕被看見,慌不迭滑下樹來。


  大理寺上下也驚動不小,近百名官吏都聚在門邊,唐璁四下一看,除了自己,官職最高的是主簿梅剛,便對梅剛道:“外麵亂成什麽樣子了?你出去疏導疏導。”


  梅剛得令,領著幾十名佩刀獄卒打開大門,禦憲台吏看見有人出來,齊聲喊道:“交出薛台令來!”


  不明就裏的梅剛怒道:“禦憲台令失蹤,和大理寺有什麽關係?你們找不到人,卻拿大理寺出氣!難道如今一閣六部九寺,大理寺最是軟柿子不成!”


  李昱瞪著梅剛,向左右道:“把人提上來!”


  人馬分開處,一個氣息奄奄的人被法吏們拖了過來,卻是大理寺的獄丞何朗。大理寺官吏見自己人受了欺負,紛紛罵道:“禦憲台的宵小欺人太甚!大理寺幾時被這樣騎在頭上欺負!”獄卒們拔出刀衝上去奪人,和法吏們打成了一團。


  唐璁躲在門後不出麵,卻吩咐一個小吏從後門出去,報告了治安皇城的驍翊衛。驍翊衛的中郎將鄭少彬夜間喝了幾壺酒,頭昏眼花正要寬衣睡下,一聽禦憲台、大理寺近千人聚眾鬥毆,不免火冒三丈,道:“王八和鱉打架,關人什麽事?”到底不敢輕視,帶著一千驍翊衛到了大理寺門前。


  禦憲台仗著人多,已將大理寺一眾打得落花流水,剛衝進大門要四處搜人,卻被驍翊衛橫殺出來,攔住了。驍翊衛是甲衣長戈的部隊,戰力與兩邊不可同日而語,兵卒們堅盾一分,把禦憲台和大理寺的人分隔開來。


  李昱用劍指著鄭少彬,道:“我們來找尋薛台令,與驍翊衛何幹?”


  鄭少彬道:“你找人也好,找東西也好,和驍翊衛都沒關係。可大理寺是朝政重地,驍翊衛有責護衛,任你是誰,都不可亂來。”


  李昱道:“薛台令也是國家重臣,如今被大理寺陷害,身陷囹圄,驍翊衛管是不管?”


  梅剛的肋骨已被打斷了,力爭道:“禦憲台信口雌黃,何其荒謬!我堂堂國家官署,怎會無緣無故私押重臣?禦憲台滿城找人之時,大理寺也曾施以援手,誰想到你們卻轉頭遷怒於我們!”


  李昱道:“薛台令在不在這裏,一搜便知。”


  梅剛道:“要搜大理寺,去向聖上討一紙搜捕令來!”


  李昱道:“禦憲台不怕見聖上!你們怕不怕?”


  大理寺眾人無知則無畏,紛紛道:“大理寺也不怕!你們隻管找聖上來做主!”


  鄭少彬就勢道:“好好好,禦憲台有怨,哪個衙門都解不了,不妨明日上疏,請聖上來了斷這樁公案。今夜到此為止,兩邊兄弟都給少彬一個薄麵,先散了吧!”將士們又拉又擋,將禦憲台的人勸住了。李昱心知蠻力鬥不過驍翊衛,隻能另做打算,便向眾法吏道:“留下一百個,把大理寺八方圍住,每日有誰進有誰出都盯死了,但凡有異動,就來告訴我。”法吏們齊聲應了,李昱自打馬而馳,口中道:“餘下的人,和我去龍朔宮!”


  經此一鬧,謝東來和唐璁的計劃僵死了。他們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除了薛讓,他日聖上問起,隻等禦憲台自家報一個“失蹤多時,下落不明”,不會有人懷疑到自己身上;縱然聖上追查,也絕查不出所以然,自會不了了之。禦憲台早晚有新令到任,薛讓之案便要千古懸下,無聲無息。可既然禦憲台已知薛讓在此地,他們便不敢再下手,卻又無法將薛讓轉移,實是進退兩難。唐璁氣急敗壞,全怪在謝東來身上,心中暗罵:“不成器的膽小鼠輩!當斷不斷,壞了大事!”


  次日,唐璁又去找唐之彌拿主意,他原以為要惹唐之彌責怪,誰知唐之彌聽了並不動怒,他低頭看地上鋪的宣城紅毯,將毯上繡的鶴羽紋路都細細看了一遍,終於道:“機緣巧合,誤到今日,豈非天意?天不叫薛讓亡,我又豈敢違背?殺不得,也放不得,且留他在牢裏,自生自滅吧。”


  唐璁問:“那我們什麽也不做了?”


  唐之彌反問:“你們還能做成什麽事?”


  唐璁垂了頭,道:“難不成坐以待斃,任憑禦憲台去找聖上告狀?”


  唐之彌長歎一聲,道:“禦憲台的狀紙,送不到聖上眼前。我能做的,也隻有這個了。”


  唐璁問:“聖上若召見薛讓,又該如何?”


  唐之彌依舊端詳那張地毯,見那仙鶴栩栩如生,仿佛要振翅而出一般。


  10

  唐之彌所言非假。禦憲台的上疏要呈覽衛鴦,隻有兩條路:經鳳閣,經內侍監。鳳閣有唐之彌權傾朝野,內侍監是甘懷恩一手遮天,兩個人通同一氣,將上疏之路堵死了,禦憲台的官吏們隻能空望著似海的龍朔宮,無奈歎息。衛鴦雖已回城兩月,卻還沉浸在滅亡北涼的成就中,雖然一直不見薛讓的人影,也毫不生疑。


  這日早朝,禦憲台的人堵住了龍朔宮正儀門,要求麵見天子,守衛皇宮的驍禁衛得了袁青嶽的命令,嚴陣設防,不敢私自放入一人。如今驍禁衛中掌事的正是袁青嶽,衛鴦從皇子到天子,多年來都是袁青嶽侍從,深得重用,唐之彌不讓唐珝蹚濁流,卻找到袁青嶽把關。袁家和唐家同為皖州吳郡的名門,有四五代人的交情,自然不會推辭,他一麵嚴防風聲落入衛鴦之耳,一麵遵從唐之彌的吩咐,瞞住了唐珝。


  是時,法吏們在宮門口鬧事,一齊道:“禦憲台有血疏,請麵呈聖上!”


  驍禁衛道:“有疏請送往鳳閣,轉鳳閣呈聖上,外臣低品,無詔不得擅入宮門。”


  法吏道:“禦憲台的上疏被鳳閣攔截無數,送不到禦前!”


  驍禁衛道:“若是無理取鬧的上疏,鳳閣自然要攔下!”


  上朝的百官都從正儀側門而入,見兩邊爭執愈演愈烈,紛紛側目,又有法吏高呼:“三品命官被私刑加害,自古聞所未聞,諸公怎能坐視不管?”


  大臣們倒是早風聞了薛讓失蹤,可薛讓在朝中的人緣實在不好,一半人已經被他得罪,另一半人擔心將來被他得罪,所以見他落難,都袖手旁觀。再後來,禦憲台自己放出風聲,說薛讓是因查唐之彌納賄而受迫害,眾臣或懼唐之彌之勢,或與唐之彌有舊交,更不肯為薛讓出頭了,是以全在衛鴦麵前閉口不提。


  法吏們見群臣置若罔聞,不禁憤慨道:“滿朝文武,皆是懷祿貪勢、屍位素餐之徒!”他們血性迸發,拔出劍來要往裏闖,驍禁衛警告道:“硬闖皇宮,罪同謀逆!”法吏們不肯聽,策馬揮劍,想要闖破宮門,宮牆之上便伸出一排牛角弓,不容分說射向眾吏,弓弦響過,龍首橋下的河水被染成了血色。


  11

  龍朔宮的驍禁衛也分三等:頭等是天子的禦前侍衛,出身須是公侯宰相的子孫;次等是天子的儀仗隨衛,出身須是高官大員的子孫;末等是皇宮的宮禁宿衛,都是從各州軍隊中選拔的精兵良將。龍朔宮宮門的守衛陳鬆江,便是其中的末等。


  陳鬆江從軍在蘆州,去年被調入龍朔宮當宮門禁衛。他的家,在滄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陳鬆江是家中獨子,卻守衛任重,難以膝下盡孝,雙親在家務農為生。薛讓偶爾逛到山下,會去他家買些鮮果蔬菜。前年夏季,未離原遭了蝗災,農家的田地顆粒無收,薛讓自己解囊,把一年的俸祿悉數捐給了一村村民。陳家給兒子寫信時,第一封哀訴蝗災之苦,第二封卻感激薛讓之仁,陳鬆江由此記住了薛讓的恩德。禦憲台鬧事時,他迫於職責,將眾吏攔在宮外,而當他親見百十支大羽箭直透眾吏的胸膛,而眾吏凜然不懼,臨死猶呼“公道不存”時,他覺得上天將一份職責落在了他的肩上。


  八月初一,是開元城最悶熱的時節,衛鴦在龍朔宮再也坐不住,決意去南方的麒瑞宮避暑,聽到消息的陳鬆江當完值,立時出宮,騎著馬從禦憲台公署前一掠而過,拋下了一個紙團。


  禦憲台收到消息後,搶在清道的禁軍之前出了皇城,一路探查,選定了未離原與寧州交界處的槐樹林為埋伏之地。禦憲台小吏阿庶年方十七歲,他自出生便沒了左臂,五歲時被父母遺棄在滄山的山路上,是禦憲台將他撫養長大。薛讓憐他命運多舛,帶在身邊,視如子侄,教他讀書做人。阿庶雖然少了一隻手,卻練就了常人難及的足下功夫,飛簷走壁,如履平地。解救薛讓,他最是萬死不辭,當他剛攀上巨槐之巔,禁軍便奔馳而來。三日三夜,一撥一撥的禁軍將樹林篦了數遍,都沒發現在樹梢蜷伏的阿庶。三日後,衛鴦如約而至,阿庶抱著必死的決心跳了下去,而被唐之彌保護得一無所知的唐珝,擋住了袁青嶽砍向阿庶的致命一刀,將他帶到了衛鴦麵前。


  12

  薛讓不知道那點火星為何沒有掉下來,但謝東來和唐璁匆匆而去的腳步聲暗示他:事情有了轉機。他在刺鼻的酒氣中睡了七日,獄卒不再送糙飯餿餅,他便吃牆上的土、編席的草,他有舍生為法的信念,也有死中求生的意誌,不到烈火在牢中燃起的一刻,他就不放棄重出生天、將一切罪人繩之以法的希望。


  天黑了,薛讓又看見那隻禿鼻烏鴉的影子,它不敢再進牢來,隻在風口呱呱亂叫,很快,它被牢門外淩亂的腳步聲驚走了。門被打開,一群人高舉火把走進牢來,薛讓抬起頭看,火光閃耀中,他看見了無比震驚的衛鴦,也看見了衛鴦身後的一個侍衛,那個年輕人注視薛讓的眼神裏充滿了驚訝、憤怒、恐懼和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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