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理寺獄
第十三章
大理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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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璁從鳳閣出來,即刻遵照唐之彌的吩咐,去找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大理寺卿謝東來。唐之彌的原話是:“對付薛讓,非拉攏謝東來不可。他有除薛讓之心,也有除薛讓之力!”
謝東來和薛讓有兩層仇。
禦憲台設立之初,原為監察百官、糾繩君主,那執掌刑獄本是大理寺的事,而昔年焉莊帝重用禦憲台,賦予其獨立緝捕、審判之權後,滄山權勢日隆,每每繞開大理寺,抓官審民,雷厲風行,諫官變成了法官,大理寺便漸漸被架空了。
謝東來擔任大理寺卿的時候,也是禦憲台風頭最勁的時候。他覺得權力像一條繩子,他抓著一頭,另一頭先是譚良洲,後是薛讓,把那繩子一點一點從他的手中抽走了,徒留他空手站在原地,此為公仇;去年,謝東來的長子謝柏軒、長媳邵氏被薛讓抓上滄山,謝東來以大理寺的名義要求移交兩人,薛讓搬出“近親回避”的律條拒絕了,將兩人判以“教唆殺人”之罪,徒十年,流放三千裏,謝柏軒隻走出一千多裏,便病重身亡,此為私仇。謝東來在夢裏已經殺了薛讓一百次,醒來卻還是有心無膽,如今有唐之彌在後麵撐腰,唐璁從旁協助,他膽氣立時壯了,當即與唐璁一拍即合。
謝東來在家關起門踱了一天的方步,想出一個計策。當夜,他登門拜訪吏部尚書董從律。一番寒暄過後,謝東來道:“大理寺和禦憲台常有公務往來,卻又多有嫌隙,因私怨耽誤了許多正事,東來幾次想與薛台令澄清誤會,無奈薛台令架子大,幾番邀請不動。董尚書在禦憲台時曾是他上司,所以東來想請尚書出麵,請薛台令聚一聚,也好冰釋前嫌,共效國家。”
謝東來親自上門相求,董從律麵上有光,他捋著胡子笑道:“薛台令恃才傲物,也未必肯買我的麵子。”
謝東來忙道:“朝廷上下,薛台令誰都不放在眼裏,獨對尚書禮讓三分,誰不知道?”
董從律道:“也不過是看在潤州同鄉的麵上,上朝時打個招呼,寒暄幾句罷了。”
謝東來恭維道:“人人為我出謀劃策,都說非尚書請不動薛台令,看來不假。”
董從律笑道:“既然謝卿看得起董某,也罷,我明日在家中備一桌薄席,邀二位對酒一敘。”
謝東來大喜,道:“尚書成人之美,東來日後還有重謝!”
次日,董從律命廚子備了潤州風味的家鄉菜,讓家奴把燙金請帖送上滄山,說是請薛讓品嚐鄉味,敘談舊誼。夜晚,十九道葷素都熟了,五十年的烏程若下酒端上了,舞樂也在廊下等候了,卻還不見薛讓的人影,送帖子的家奴董崗回來,董從律問:“薛讓回帖子了沒有?”
董崗道:“不曾回帖子,隻有口信。”
董從律道:“他如何說的?”
董崗道:“薛台令說,他和董公向無交情,談何敘舊?若有公事,隻說公事,不必托詞。”
謝東來偷瞄董從律,董從律的臉上果然有些掛不住,道:“既如此,你再去滄山請一次,就說吏部和禦憲台確有些人事變動的公務,請他來舍下商討商討,順便用些薄膳。”
董崗又去了。董從律和謝東來心不在焉地聊些朝中的政務,一個多時辰過去,董崗又獨自回來了。
董從律握緊手中的銅核桃,問:“薛讓還沒來?”
董崗騎著馬往返四趟,嘴唇也吹幹了,道:“薛台令說,既是公事,就等上班時候在公堂上說。他還說……”
董從律道:“還說什麽?”
董崗道:“薛台令還說,他和董公同為正三品,既然是董公有事找他,需請董公自己上滄山……”
董從律的脖上青筋一條條冒,隻是不好發作,勉強笑道:“既如此,立即上菜,我自與謝卿對酌。”
謝東來忙笑著緩解尷尬:“久聞尚書府中大廚的手藝不遜禦廚,今日可一飽口福了!”
當下,酒菜都上了,舞姬歌女也都登堂助興,謝東來悠然自得地品菜,偷看董從律時,隻見他樂不入耳,舞不入眼,板著臉吃菜斟酒,謝東來舉杯相邀,勸道:“薛台令畢竟年輕,仕途又順,所以不知禮數,尚書是長一輩的人,何必與他計較?”董從律幹笑不答。
直到夜深,筵席都撤了,謝東來還沒走。他是大理寺卿,最能看破人心,今日薛讓不肯來,在他的算計之中;董從律失了麵子大為惱怒,也在他的算計之中。四下無人後,謝東來起身,拱手致歉道:“是東來失算,害尚書今日受了豎子的折辱。”
董從律道:“未能替謝卿促成好事,是董某無能,請謝卿見諒。”
謝東來搖頭歎道:“吏部尚書是天官,除了聖上和唐相公,還有誰比你大?如今薛台令連天官也不放在眼裏了,誰還治得了他?”
董從律冷笑道:“董某不過是看在同鄉之麵讓他三分罷了,我若真要治這小賊,有的是手段!”
謝東來立馬道:“何勞天官親自動手?東來替尚書整治整治他,出這口惡氣!”
董從律原本是氣話,誰知謝東來接了口,他不好收回,隻好問:“如何整治?”
謝東來笑道:“尚書莫問,一切交給東來。東來想問尚書借兩個人,不知可否?”
董從律問:“借誰?”
謝東來道:“董府門客,張迎鬆、張迎槐。”
董從律心中大驚,他打量謝東來,隻見謝東來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仿佛已洞悉了自己的秘密,遂問:“兩個尋常門客,怎麽入了謝卿的耳?”
謝東來笑道:“天下聞名的刺客,哪裏是尋常?”
董從律道:“不曾聽說天下有張迎鬆、張迎槐兩刺客。”
謝東來便說起了一件似乎不相幹的事:“昔年西項各州擁兵自重,武涉任宰相後,力主武力削藩,平定潛叛,誰知風聲走漏,武涉寫好奏疏的當夜,便被人刺殺於書案之上。刺客一擊得手便銷聲匿跡,項王懸賞萬金通緝卻一無所獲,後有風聞,刺客乃聶氏孿生兄弟,逃進了大焉,一說在夜州山林中,一說在蘆州大澤裏。西項曾與大焉交涉,要求緝拿聶氏兄弟,於是東來奉命追查了兩年,才查到了聶氏兄弟的下落。”
董從律道:“既然查獲了,何不遣返項國,免得兩國又起爭端?”
謝東來道:“東來將此事壓下了,隻回複‘查無兩人,江湖訛傳’。所以,尚書欠東來一個人情,聶氏兄弟也欠東來一個人情。”
董從律道:“依謝卿之意,聶氏兄弟便是董某的門客張氏兄弟?”
謝東來道:“正是!”
董從律不言語了。
謝東來湊到董從律身前,低聲道:“養士千日,用在一朝。尚書收養兩位武功蓋世的俠客十七年,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董從律凝重道:“謝卿求此二人,誌不在小。”
謝東來道:“尚書休細問,隻借與東來去辦。事若成,是替尚書出氣;事若不成,一切與尚書無幹!”
董從律在心中火速盤算:自己從政多年,身家也不清白,每回見到薛讓,都暗自有幾分心虛,連偶爾遇見滄山那些無品的法吏,都不由自主地氣短,尤其是聽說哪個官員又被抓了,自己也是幾夜幾夜睡不好,如今有人要治薛讓,對自己來說豈不是幸事?謝東來和薛讓是你死我活之仇,自己助他一臂之力有何不可?就算事情不諧,自己隻說不知張氏兄弟的來曆,謝東來借人,自己也不知底細,便可推個幹淨。他算清了這筆不會虧的買賣,終於大聲叫:“董崗!”
董崗開門進來,董從律道:“速速去請張迎鬆、張迎槐!”
2
唐璁左顧右盼,終於盼到了謝東來和聶氏兄弟。那聶氏兄弟不知為何,一人斷了右腿,一人斷了左腿,皆嵌了木肢,行動自如,他們本以刺客為業,直截問:“要活的,還是要死的?”
唐璁道:“死的。”
大聶道:“五百金。”
唐璁道:“那人是三品高官,你們……”他原想問敢不敢下手,小聶卻道:“命無尊卑,都是這個價。”
在旁沉思的謝東來忽道:“要活的。”
大聶道:“要活人,風險就翻了一番,一千金。”
謝東來道:“事成之後,再加一百金!”
小聶道:“明價無欺,多一金不要。”
唐璁勸道:“要命足矣,要人何用?”
謝東來麵露恨色,道:“我兒柏軒流放上路時,已經不成人樣子了!什麽病死半途?分明是被薛獠牙打死的!天知道我兒在滄山受了多少苦?若讓薛讓猝死,我實在是心有不甘,一定要請薛台令來大理寺獄坐一坐,讓他自己品評品評,是禦憲台的釘匣床厲害,還是大理寺的棘站籠厲害!”
3
已是三月末,薛讓從上獄出來時,夜涼如水,浸濕薄衣,他回屋換了一件棉袍,複出門散步,閑踱到直辨堂門口,看了半晌獬豸像,又下階離堂,六百步後,轉而斜上,往山背去了。
滄山隻有麵西的直辨堂那一片還算平緩,越離得遠,越是荒陡,一條樵夫踩出的羊腸小道隱伏在半人高的雜草中,薛讓沒於其間,攀行五裏,到了麵東一方,才見到零星的農家瘠田;再繞四裏,近了一片青鬆林,他在林邊站了半刻,轉身折往南走,走出百步,上了一條二尺來寬的山道,道上偶見農畜留下的穢物,總算有了些塵火氣。再走半裏,這萬籟俱寂的山間忽然響起人的悲呻之聲,正在二丈之外的道邊樹下。
夜色四合,薛讓看不分明,他放緩腳步,向前再走一丈,依稀見樹下癱坐一人,薛讓點燃火折子照過去,隻見那人右腿已斷,左腿泡在血泊裏,見了薛讓,他忍住吟喘,反而一笑。
薛讓問:“你是誰?為何獨處夜半深山?”
那人道:“我是奴,我流放自己在這裏。”
薛讓凝目看那人,見他眉弓高聳,眼窩凹陷,倒有些奇人異相。薛讓問:“為何流放自己?”
那人道:“我家主人養了五條狗,要它們看家護院,起初,五條狗都忠心耿耿,賊來咬賊,盜來殺盜,家裏一直過得太平,主人十分寵愛它們,以骨林肉池喂養,日久天長以後,縱壞了狗的脾性,如今每日都要吃龍肝鳳髓,家裏漸漸供養不起了,若有半日餓著,五條狗就要反咬主人,家臣無奈,向主人進言,請宰殺五狗,以絕後患。”
薛讓問:“如何?”
那人道:“這家臣的話,被五條狗聽見了。”
薛讓問:“那又如何?”
那人道:“狗來找我幫忙,我就替他們把家臣殺了。”
薛讓冷笑,問:“今日是狗請你來,還是家臣請你來?”
那人道:“薛台令若是狗,我便是家臣派來的;薛台令若是家臣,我便是狗派來的。”
薛讓不應,那人也不語,兩人靜峙了半晌,那人始終不來襲,薛讓遂嗤笑一聲,瞧了一眼他殘缺的右腿,轉身往回走,那人在後麵低呼:“我有罪,所以,我自己砍了自己的腿!”聲聲淒厲。
薛讓走上了來時路,一刻之後,又近了青鬆林,時罡風過林,吹得百萬針鬆葉一齊戰栗,薛讓忍不住裹緊棉袍,緩步去了林邊,想把深林看穿,看看林盡頭是何動靜,卻見一個影子隱現林中,似乎不會走路,隻一蹦一跳,如孤魂野鬼,正向薛讓而來。薛讓暗自握緊了腰間軟棘鞭,問:“是誰?”
那影子不言不語,跳出暗林,站在暗月之下,薛讓見他,眉弓高聳,眼窩凹陷,還是方才那人,還是一腿殘缺,可薛讓記得清楚,方才斷的是右腿,此刻斷的卻是左腿,薛讓叱道:“休要裝神弄鬼!你到底是誰?”
那人道:“我是囚,是從你的牢裏逃出來的。”
薛讓道:“鬆林無牢!”
那人寒惻惻笑道:“滄山遍地都是牢獄,每一寸地麵都有一個冤死鬼,他們逃不脫,我逃脫了。”
薛讓道:“哪裏逃出,回哪裏去!”把軟棘鞭向那人掃去,那人獨腳難避,卻從身後抽出一彎短鉤去擋,鉤纏上鞭身,而鞭頭的掃蕩之勢未盡,一下打中那人的頭,鞭頭滿是倒刺,那人的半張臉瞬時破了,他大呼一聲,向後而倒,手中鉤扯著鞭,一並將薛讓扯摔了,薛讓撲身過去,把軟棘鞭繞上他的脖頸,喝問:“誰派你來的?狗,家臣,還是主人?”他雙手交錯,狠狠一絞,再問,“你從何處來?鬆林後?”
他滿心的疑問還沒等到回答,身後陰風忽急,一道鐵鉤紮進了他的後顱窩,薛讓回頭一看,竟看見了和手下這人麵容一樣的人,唯一不同的是,斷的是右腿。薛讓的心一沉,似乎明白了什麽,可來不及想下一個念頭,便頹然倒在了地上。
小聶從鞭下救出大聶,兩人找回假木肢嵌上,行動便與常人無異了。兄弟倆把薛讓裝進一隻麻袋,綁在小聶後背上,往山下去,小聶道:“盯了一個月,總算今日得手了。”
大聶道:“隻是不知,他總半夜來後山做什麽,不是去鬆林,就是去竹林。”
小聶道:“鬆林咱們查過了,沒瞧出什麽古怪。”
走了小半個時辰,恰好到了竹林邊,大聶道:“說不定薛讓的秘密在竹林裏。”
小聶便道:“那你去瞧瞧。”
大聶應道:“你就在這裏等我,我去看看就回。”說完往竹林裏去了。
竹林並不深廣,一炷香工夫便走出了頭,林外卻別有天地。高崖之上垂下一線瀑布,一座竹拱橋橫架小溪,橋那頭,幾竿修竹掩著一棟竹屋,窗戶透著燭光。
大聶重抽雙鉤在手,悄悄走過拱橋,到了竹屋簷下,隻見窗戶一閃,映出一個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腹部隆起,已有臨盆之兆。大聶怔了一怔,收回雙鉤,不聲不響轉身走了。
小聶見他出來,便問:“裏麵有什麽?”
大聶道:“沒什麽。是他養了一個別宅婦。”
當下,兩個人離開山路,尋到一處山勢緩和之地,分樹斬荊,往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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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讓仿佛陷入一處光怪陸離的幻境中。他時而看見成百上千的涅火軍湧上滄山,翻檢搶掠;時而看見那片竹林燒成了火海,瀑布斷流,拱橋倒塌;時而看見衛鴦把一柄長劍刺入他的後頸,狂暴地問:“你到底有何野心?”他的耳中始終充盈著雜聲,像撕裂的尖叫,像囁嚅的低泣,分不清是女子,還是嬰孩。薛讓的心險些被這些亂象擾得發瘋,於是沉睡了兩日後,他強迫自己醒來了。
眼前一片幽暗,隻嗅到濡濕的黴氣和腐敗的雜草爛泥味。是牢獄,卻不是滄山的牢獄。薛讓蜷縮在一方草席上,後腦的傷還在猛烈地痛,他躺了很久,才看清這間牢房,粗磚砌成的牆上長滿了烏黑鬆厚的苔,一扇不足人高的鐵門被鎖住了,上屋角留了一個拳頭大的通風口,一束手臂粗的光線亮了又暗,滅了又明,往複三次,便是過了三日,終於,這死寂的牢房外有了動靜。
鐵鎖“哐當”響了一聲,鏽跡斑斑的門打開了,一人左手舉著火把,右手提著木桶走進牢來。薛讓背靠苔牆坐著,見那火光映著的臉,分明是大理寺卿謝東來,他冷笑一聲,半閉了眼。
謝東來笑道:“大理寺簡陋,不及滄山優越,委屈了薛台令,幾日不見,竟消瘦如此!獄卒們待台令如何?若是飽暖不周,台令隻管和東來說。”
薛讓不答。
謝東來道:“想來台令還沒用晚膳?東來路過大理寺犬舍,見獵犬們還吃剩些肉粥骨湯,特意給台令捎來了,趁熱,台令快嚐嚐。”說罷,將那木桶丟在地上,泔水流了一地。
薛讓開口道:“薛讓是龍朔宮欽命的三品官員,謝卿私自囚禁,不怕聖上責怪?”
謝東來得意道:“若無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的手段,東來豈敢動薛台令?台令既然進了大理寺獄,他日挫骨埋塵,世人也隻道台令化鶴仙去,了無蹤跡,聖上深居中宮,更不會知曉半分。”
薛讓探出口風,知道此事與衛鴦無關,竹林後的木屋必定安然無恙,反倒暗暗放了心,他譏諷道:“單憑謝卿的膽量,縱然有十足十的手段,也不敢動薛讓。”
謝東來道:“我若不敢,如今在東來麵前苟延殘喘的人是誰?”
薛讓反問:“在謝卿身後壯膽助威的人又是誰?”
謝東來閉了嘴。
薛讓嘲諷道:“是唐相公,還是董尚書?除此二位,餘人都無力扶謝卿上牆。”
謝東來忽地蹲下身,湊到薛讓麵前,啞聲道:“現在你轉臉瞧瞧,你身後又有誰?”
薛讓當然不會去看,道:“薛讓身後有牆無人。”
謝東來把臉湊得更近了,手中的火把幾乎燒到了薛讓的頭發。他怨毒地盯著薛讓,道:“分明有個人在牆上,你快看看,是誰?那張臉,你還記不記得?”
薛讓斜眼看謝東來,道:“謝卿失心瘋了,薛讓略通醫術,要不要幫你瞧瞧?”
謝東來大喝道:“那人是我兒謝柏軒!我兒受盡折磨,死於非命,今日找薛台令索命來了!”
薛讓道:“他若要索命,也是找他父親索命。你若教子有方,他怎會無法無天?送謝公子上路的,非薛讓,是謝卿。”
謝東來道:“我兒有罪,罪不至死,薛台令濫用酷刑,把人從流放逼成亡命,怎能毫無愧疚!”
薛讓閉了眼不答。
謝東來道:“世人相傳,我兒在滄山受了薛台令新創的刑罰,名曰‘龍盤虎踞’。這些年大理寺勢頭不及禦憲台,隻好處處以禦憲台為師,東來也學到了此刑罰,請薛台令暫移尊駕,去行刑房瞧瞧,東來學得像不像。”
薛讓睜開眼,冷笑道:“謝卿從何處學來?滄山竟出了內奸,待薛讓回去,還得查個明白。”
謝東來道:“東來以命擔保,薛台令回不去了。”然後朝門外叫道,“來人!”立時有兩個獄卒進來,架起薛讓,往行刑房而去。
行刑房的四壁插著四支火把,耀著房中央的一口大銅缸,隻半人高,兩人合抱粗。謝東來在銅缸上敲了敲,那手上的金扳指在缸壁上擦出一聲錚響,他又複了笑容,問:“薛台令品評品評,這口缸比禦憲台的如何?”
薛讓道:“厚了一寸,滾起來不夠輕巧。”
謝東來作了悟狀,道:“多謝指點,改日換口薄缸來伺候薛台令,今日隻好將就將就。”他揚了揚手,獄卒便把薛讓拖到銅缸前,擰開缸蓋,如扔布袋一般扔了進去。
薛讓跌落缸底,瞬時,百十根尖刺紮入了他的皮肉,疼痛的身體下意識地翻滾,碰到缸壁,又被千針萬刃穿破,直挫脊梁骨。原來銅缸之內密密嵌滿了竹刺、木尖、鋼針、鐵匕首,粗細長短不一,把銅缸圍得仿佛一張全是尖牙的嘴,薛讓被死死咬在裏頭,手足無處放,全身數處同時被劃開了,血水噴薄而出。
不待薛讓喘一口氣,缸口又被打開,一件物事被拋了下來。薛讓當然知道那是什麽——一條大蟒。蟒蛇落在缸底,被利刃紮破了皮,痛得撲騰而起,而缸內狹窄,蟒身胡亂擊打在四壁,又被捅刺出許多傷,它獸性大起,尖嘶一聲,纏上了薛讓。
薛讓身上的血腥味刺激了蟒蛇,它三纏四繞,很快將薛讓緊緊裹住,越勒越緊,欲讓薛讓窒息而死。薛讓後腦有重傷,又幾日不進飯水,本已接近虛脫,隻是性命攸關,他隻能拚盡氣力,狠狠撞向缸壁,又硬又糙的毛刺將蟒身穿透了,蟒蛇吃痛,微微一鬆力,薛讓掙出手臂,去抓那蟒,可那蟒蛇力大皮滑,輕易捉不住,它稍一動,雖掙脫了薛讓,卻撞上一支鋒利的匕首尖,蟒皮被剖開三寸,激得它更為狂躁,張開蛇口來咬薛讓,薛讓側頭一躲,又被荊刺鑲入了肩膀。
缸體極矮,薛讓隻能半蹲在內,腳背早被刺穿,也顧不得了,他一手死死抱住蟒頭,一手去掰箍在身上的蟒身,一人、一蛇在銅缸中搏鬥,很快,銅缸被掀翻了,兩個在裏頭天旋地轉,尖錐更是四麵八方地刺來,退無可退,防不勝防。
唐璁也趕到了行刑房,隻見謝東來和兩名獄卒站在門口,屏氣觀望,那口銅缸在屋中滾來滾去,夾雜著銅土相撞聲、蛇的嘯嘶聲、人的悶哼聲。唐璁心中駭然,低聲道:“還沒找到羊皮紙的下落,不能把他弄死了。”
謝東來此刻卻沒有複仇的快意,而是仿佛親見當初兒子所受的苦狀,沉聲道:“幸得薛台令親自估算過了,‘這般大小的蛇,但凡是個男人,都對付得了’。”說完揉了揉眼,獨自去了。
半晌之後,那口瘋狂的銅缸終於滾在牆角不動了,唐璁忙叫獄卒:“去打開看看。”
兩個獄卒縮手縮腳走過去,趴在缸壁上聽了半天,唐璁遠遠罵:“膽子被狗吃了?快點打開!”
一個獄卒輕輕轉開了銅蓋,唐璁慌忙後退了幾步。兩個獄卒伸長脖子往缸內張望,忽然那蛇飛射出來,唬得兩人大叫一聲,轉身就跑,蟒蛇卻不追襲,而是墜落地上,如一條軟軟的粗繩,竟是死了。
唐璁眼睜睜看著薛讓先伸出一隻手,抓住缸口,再從缸中搖搖晃晃站起來,滿臉遍身糊著血,唐璁趕忙退出牢門,吩咐:“把他關起來。上些藥,喂點飯,別讓他死了。”自己一溜煙跑了出去。
唐璁剛走出大理寺獄,一個下屬迎上來道:“唐少卿,那沈歆之母又跪在大理寺門口喊冤,請你出麵救她兒子。”
唐璁不耐煩地罵道:“幾鞭子把那村婆子抽走!三天兩頭在門口哭,真他娘的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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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讓對大理寺獄並不陌生,這本是他長大成人的地方。
薛讓出生在大焉東方的潤州,一個叫老梁莊的偏遠鄉村。他的母親張氏原是當地縣令的獨女,許了本州刺史之子為親,誰知縣令因瀆職下了牢獄,刺史家便退了婚約,張氏流落民間,幾度輾轉,到了老梁莊寄住,被迫嫁給了一個姓容的屠夫,三年以後,生下一個兒子,她給他取名容讓。
在容讓的記憶中,母親仿佛是個聾啞人,幾乎不言語,也不笑。她把繈褓中的兒子放在床上,自己在椅子裏生了根,一坐便是一天,兒子叫時,她聽而不聞;兒子鬧時,她視而不見;兒子哭時,她無動於衷。隻有當屠夫回家來,她木然的臉上才會有轉瞬即逝的情緒閃現——他夾菜時拿筷子敲碗的習慣,往地上吐濃痰的聲響,乘涼時在腋下捉虱搓泥的動作,都能讓她麵露嫌惡,卻不說,也不管。
父親是粗鄙人,無心了解母親的情緒,容讓卻早早學會了觀目讀心。他懂得母親看自己的眼神:七分是鄙夷,鄙夷他身上那一半低賤的血液;三分是憐憫,憐憫他這一生得不到一絲母愛。容讓無法爭辯,也無法反抗,隻能獨自在母親淡漠的目光中尋食、學步、長大。他對母親最初是畏懼,後來是憎恨,直到七歲那年的夏夜,他在半夜被噩夢驚醒,見堂門大開,便悄悄起身去看,隻見母親跪在院中,仰麵向天,淚如泉湧,她的嘴唇不住地動,仿佛在對上蒼傾訴,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就在清冷的月光下無聲地慟哭,脆弱又絕望。容讓從此原諒了母親。
容讓八歲的時候,母親失蹤了。有村民說見她往山上去,跳崖了;也有村民說見她往大路去,出走了。總之從此杳無音信。他的父親本就很少在家,沒了母親後,越發難得見一麵,不是在村西的寡婦家中長住,就是在村中酒家裏醉得如喪家之犬。
容讓幾乎獨自過活了兩年,時局大變了。東洛對大焉宣戰,十五萬鐵騎侵入潤州,焉軍節節敗退。戰火很快燒到老梁莊,父親帶著容讓逃離家鄉,乘船渡過白鳶江,到了皖州,成了無家可歸的難民。洛軍的馬蹄並未因大江的阻隔而止步,一場江上會戰,大焉八萬水軍全軍覆沒,五百戰船將洛國騎兵運到了皖州。
是日,容讓與父親連同五六個難民擠在一輛馬車上,一路往西北走。容讓問車夫:“我們去哪裏?”
車夫把瘦弱的老馬抽出條條傷痕,道:“去開元城!除了開元城,哪裏都不得安穩!”
容讓沒來得及問開元城在何處,車上的人忽然驚慌叫道:“洛兵來了!”
容讓回頭一看,地平線上揚起灰塵,影影綽綽現出許多戰馬身影,車上婦幼哭成一片,男人們喊道:“快跑!快跑!”
車夫急得滿頭大汗,鞭子抽得更重,老馬吃痛長嘶,卻怎麽也跑不快,一個男人罵道:“跑得比烏龜還慢!是想讓大家都送命嗎!”
車夫怒道:“呼啦啦擠上來七八個人,一匹劣馬怎麽拉得動!”
眾人醒悟過來,都道:“快把行李都扔下去!”紛紛把隨身的包袱都丟下車。
容讓爬到車廂口,把一個木箱推了下去,車速卻還不見快。洛軍的長箭呼嘯而至,密密插上了車廂頂,忽然,坐在廂口的兩人跌下了車,容讓一驚,大叫停車,後背卻被人重重一推,自己也撲下車,摔了一臉的塵土。
暈頭轉向的容讓翻身起來,正要開口叫父親,卻見父親坐在廂尾,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刀下那些待宰的豬,容讓猛然明白了。又有兩人被容讓的父親推下車,馬車的速度快了,轉瞬消失在容讓的視野裏。
容讓跑到路邊的水溝中,借汙水和草叢隱藏自己,須臾,聽得頭頂隆隆響動,東洛的騎兵一隊隊碾了過去。他等到天黑,才從水溝中爬出來,遠離大道,在僻野荒路中獨自向西北走,走了三個多月,走出皖州,到了章州,他遇到許多難民,眾人結伴而行。皖州也陷落了,章州危在旦夕,國家四方不安,大家隻好都往開元城去。大焉皇城三百年來從未遭戰火荼毒,他們相信,唯有那裏能保子民安全。
在路上,難民們遇到了一支奔赴前線的焉軍,主將是章州節度使裴鄉中。裴鄉中看著遍野的災黎餓殍,七尺男兒血淚盈眶,他和眾將士把隨身帶的幹糧和淨水都分給難民,自己跪地叩首,誓道:“國土淪喪,黎民遭難,是軍人失職。裴鄉中此去戰場,若能擊退洛賊,必親送眾鄉親返轉家園;若力不能及,隻能馬革裹屍,以命謝罪國人!”
難民中數十個青壯年投了軍,隨裴鄉中往東而去,容讓和眾難民則往相反的方向而行。他在途中生了一場大病,被隊伍落下了,孤身一人,兜兜轉轉,走了大半年,終於到了開元城。在城中,他聽見一個消息:裴鄉中和衛鴦兩支鐵軍抵禦了洛軍的攻擊,章州保住了,身後的皇城也保住了,隻是潤州和皖州從此歸了東洛。
十一歲的容讓成了流離失所的孤兒,在開元城中乞討為生。清麗的桃影河自西向東流,把皇城一分為二,河之北為貴,東邊住著達官,西邊住著富人;河之南為賤,擠滿了寒族貧民。容讓在北城受了豪奴惡犬的欺負,從此隻在南城沿街行乞。
是年除夕,全城無論貴賤,家家都點亮紅燈籠,貼好紅楹聯,圍在火炕上吃熱騰騰的年夜飯,容讓卻在一處廢棄的破廟門口餓暈過去,落雪埋住了他大半個身子,直到一個叫薛廣的鰥夫路過,把他背回家,救了他的命。
容讓被獨居的薛廣收作養子,改名薛讓。薛廣是大理寺的一個小吏,在獄中看管罪犯,從此薛讓常常去大理寺獄玩耍。漸漸地,他對牢中的血腥事司空見慣,獄卒們動用火刑時,他便幫忙添炭火,動用水刑時,他便幫忙搬水缸,還跟獄卒們學習鞭法、棍法,甚至和牢犯們討教如何使刀弄劍,薛廣笑他:“你是想做遊俠,還是刺客?”薛讓道:“我想做將軍,領兵打回潤州去。”他暗暗立下誌向,隻等年滿二十便從軍,直到兩年後,他在牢裏見到了裴鄉中。
護國有功的裴鄉中淪為階下囚,令薛讓震驚不已。他對裴將軍懷有敬畏之心,不敢也不忍近前,隻躲在角落裏,遠遠窺探發生了什麽。他見裴鄉中被剝光了衣服吊起來打,被細竹簽紮入十指指甲,昔日威震敵國的善戰將軍,被薛廣和幾個螻蟻般的獄卒肆意摧殘。
一個月後,薛讓悄悄走到裴鄉中的牢門外,他從懷裏拿出一個肉包子,遞進牢去。裴鄉中已不複當年氣概,他瘦成了皮包骨,麵色消沉,見薛讓是個少年,他勉強笑一笑,接過了那個肉包。
薛讓道:“我見過你。在章州,你把饃和水分了我一半。”
裴鄉中想了一想,點頭道:“我當日許下誓言,要帶你們回家鄉去,是不是?”
薛讓道:“是。”
裴鄉中道:“愧對眾父老,裴鄉中食言了。”
薛讓問:“你怎麽會落到如此境地?”
裴鄉中道:“我請兵收複皖、潤兩州,被宦官安懷康進讒而害。”
薛讓難以置信,問:“收複國土,太監為何要阻撓?”
裴鄉中道:“他收了洛賊的金帛。”
薛讓道:“聖上怎能聽信太監的讒言?”
裴鄉中道:“聖上怕我重兵在握,功高蓋主。”
薛讓又問:“文武百官,難道坐視不管?”
裴鄉中道:“他是一國之君,天下誰人敢管?”
薛讓道:“尋常百姓偷一針一線都要下獄,他們賣國毀家反而高居廟堂,天道何在?”
裴鄉中道:“正因高居廟堂,法才無可奈何。”
薛讓道:“憑什麽法隻治平民,不治昏君庸官?”
裴鄉中是一介武人,他無法回答薛讓。薛讓道:“市井小民亂法,隻害一人;當權之人亂法,是害萬民。法若不能治君,要法何用?”
薛讓自己也不能回答,兩人隔著一道牢門,相對無言。不知過了多久,牢房盡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薛讓躲進走道的黑暗處,偷看薛廣和幾個獄卒提著刀進了裴鄉中的牢房。
薛廣道:“奉上司命,來送裴將軍上路,將軍若有遺言,快說。”
裴鄉中麵向東南而跪,道:“裴鄉中收複皖、潤兩州之願,要留與後來者了。大焉曆代,朝中不乏死節之臣,邊塞不缺舍身之將,他年雲開月明、故土回歸之時,望有人來裴鄉中墳前,灑一杯陳年老酒,告一聲山河無恙,裴鄉中方才瞑目!”
薛廣與幾個獄卒對望了一眼,拔刀出鞘,道:“我等為一碗糊口的飯,不得不奉命行事,裴將軍九泉之下莫要怪我等!”說完,一刀刺入裴鄉中的心口,裴鄉中手中沒來得及吃的肉包滾落了。
薛讓一夜無眠,翌日,他把日夜不離腰間的細鞭掛上牆,對薛廣道:“我想讀書。”
薛廣道:“昨日想學武,今日想讀書,明日又想做什麽?讀書要請先生,要買筆墨紙硯,城北的富足人家才讀得起。我的俸祿多少你也知道,將將夠兩個人的溫飽,實在沒有餘力供你。你如果學武厭了,或者去巷子東頭找彭阿大做木工,或者去常安街的鐵匠鋪學打釺,掌握一門手藝,將來我死了,你自己也能活。”
薛讓聽不進薛廣的話。他獨自走過桃影河的橋,到了城北,尋了幾日,在一條種著榆錢樹的巷子裏尋到了一家私塾。他從此每日都去學堂外,蹲在窗戶下,聽堂中的先生講學。他買不起紙,便背一袋細沙、一個木盤去,先生教寫字時,他把細沙倒入盤中,以小樹枝為筆,在盤上寫字,寫完一個,抹平了再寫。等到學童散學以後,他便從窗戶翻進去,撿拾童子們寫剩的廢紙,用先生留下的筆硯在廢紙上重寫一遍,靜聽筆毫在宣紙上的流動之聲。寒來暑往,堂中的先生也許不知,也許知道了而默許,總之,薛讓在學堂外聽了四年。
薛讓十六歲的時候,有一日薛廣回家來做好飯菜,左等右等,都不見薛讓的人影,正一肚子的火,鄰居卻跑來道:“我聽說桃影河邊那人是你養子?還不快去看看!”薛廣嚇了一跳,問:“出了什麽事?”鄰居道:“隻隱約聽見幾個人在傳河邊有事,我也不知道。”
薛廣一路沿桃影河找去,走了兩三裏,遠遠看見河邊圍著一群人,他走過去分開人群一看,不禁怔住了。
桃影河邊有一個小小的平灘,隻兩丈寬,三丈長,鋪滿了細麵般的河沙,薛讓正在平灘上寫字,他用一支削得細如牙簽的竹筆,在河沙上默寫疾書,自上而下,從右往左,洋洋千字,已渾然忘我,全不在乎周圍眾人的議論和驚歎。
薛廣看得呆了。他不識字,不知道薛讓寫的是韓非子的《孤憤》,但他能從一千六百道橫撇豎捺中看到薛讓的決心與渴望,他不叫也不催,等薛讓寫完最後一個字起身,才道:“該回家吃飯了。”
薛讓跟在養父身後回了家,兩個人不言不語地吃了一頓冷飯。吃完後,薛廣道:“從明日起,我不在家吃飯了。我亡妻的兄弟經商,還缺幾個往返碼頭的挑夫,管晚飯,我今後在大理寺當完差,就去碼頭挑貨,多掙些錢供你讀書。”
薛讓終於堂堂正正地進了私塾讀書,他每日散了學,都去桃影河下遊的碼頭幫養父挑擔運貨。五年以後,薛讓參加科舉,位列二甲頭名,他主動請入國子監,專研律學,三年學成,禦憲台台令譚良洲主動將薛讓招至麾下,從此薛讓在滄山如魚得水,成為譚良洲的得力幹將。
薛讓進禦憲台的第四年,譚良洲墜崖身亡,景帝力排眾議,點名薛讓繼任禦憲台令。是年,靈帝早已駕崩,景帝已將權宦安懷康流放,薛讓卻不罷休,請旨重審裴案,將安懷康召回皇城,處以極刑。凡參與迫害裴鄉中的同黨,俱被薛讓連根拔起,送上了絞刑架——包括劊子手薛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