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這時,為了確保能把宋梓南動員到北京或上海去做檢查治療,小馬建議,從廣州“搬”救兵,把塊塊和大康叫來。在得到周副市長的同意後,小馬立即和塊塊大康兄妹通了電話。第二天,冒著從太平洋上襲來的今年第六號台風,大康駕著車和塊塊趕到了深圳。在深圳市中心,有一個小區的房子是專門供市委市政府領導居住的。那裏,既沒有獨幢的別墅,也沒有獨門獨戶的小院,隻是兩幢很普通的七八層高的公寓樓。和別的居民小區唯一有所區別的,可能是這兒的綠地麵積更大一些,小區大門口有武警戰士警衛,還有一個傳達室。當大康的車子緩緩馳近小區大門口時,小馬早就在傳達室裏等候著了。一見麵,大康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定下是讓我爸去北京,還是去上海做檢查了嗎?”
小馬答道:“初步意見是去北京,最後還得宋書記本人確認一下。”
塊塊說:“別再問他了。你要問他,他肯定是哪兒都不想去。”
小馬說道:“可是,不經他確認,這事情就肯定辦不成。你父親的脾氣,你們還不清楚嗎?”在屋裏稍稍歇了一會兒,小馬又把兄妹倆帶到周副市長辦公室。市裏好幾個領導聞訊也都趕過來看望這兄妹倆。周副市長對這兄妹倆說:“這回希望你倆也做一點努力,動員你們的爸爸去北京、上海徹徹底底做一回檢查。”
塊塊說:“不行,就得跟他來硬的了。”
常副市長笑道:“怎麽跟他來硬的?”
塊塊說:“跟他耍賴唄。”
周副市長和常副市長笑著搖搖頭:“耍賴?那恐怕不行吧?”
大康說道:“我爸最怕我妹妹耍賴了。”
常副市長說道:“那就試試吧。我擔心,這一回,恐怕閨女耍賴也勸不走他了。”
大康、塊塊忙問:“為什麽?”
常副市長說:“他跟我說過好幾回了,不把這次經濟結構調整搞好,他絕不離開深圳一步。他說他絕對不留下重大遺憾給自己的繼任者。”
塊塊說:“真是個老小孩兒!讓不讓你留下遺憾,這是你自己能決定得了的事情嗎?說不定什麽時候上頭來一個調令、免職令,你能賴著不走?”
周副市長想了想說道:“實在不行,讓省委領導出麵說話吧;再不行,找穀牧副總理。他聽穀牧副總理的。”
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是馮寧打來的,說他剛才又去鄺世浩家了,沒見著人,單元門緊閉著,怎麽敲也敲不開。“聽他一個鄰居說,這個鄺世浩和他的遠房叔叔好像是出遠門了。很奇怪,上午我還來了一趟,還見到他了。可剛才再去,就都不見了。”
周副市長忙問:“好像是出遠門?知道去哪兒了嗎?”
馮寧在電話裏答道:“聽說是去上海了。”
周副市長一怔:“去上海了?能確認?”
馮寧說:“鄰居是這麽說的。”
周副市長立即把這個動態報告給了宋梓南。宋梓南忙問:“能肯定是去上海了?”周副市長說道:“剛才我讓市科技辦的同誌通知機場有關方麵查了一下旅客名冊,他們確實去了上海。”
宋梓南憂慮道:“去上海了……如果他是轉向上海去找落腳地的話,那就很難辦了。上海市委、市政府這些年在招聘人才安置國內外專家學者方麵的工作,一直做得非常好。上海的同誌對待他一定會比我們熱情,在這方麵,他們更有經驗。”
常副市長說:“不過,這小子也不一定是去上海找落腳地了。據科技辦的老孟說,聽他的鄰居介紹,他們在上海還有親戚,也有可能隻是去探親訪友去了……”
宋梓南說道:“但願吧,但事情不會那麽簡單。”然後又趕緊問道,“能找到他們在上海的那個親戚家的地址嗎?”
周副市長說:“如果一定要找,還是有辦法找得到的。”
宋梓南沉吟了一會兒。
周副市長忙問:“你還有什麽高招?”
宋梓南反問:“你有什麽高招?”
周副市長說:“聽說,他去上海以後,還有可能去杭州和大連考察。”
宋梓南斷然說道:“不能讓他再這麽四處亂轉了。”
周副市長說:“我也是這麽想的。老宋,我去一趟上海,就是大海撈針也設法找到他,然後再跟他好好地談一談。”
宋梓南不作聲。
周副市長遲疑地問:“你覺得由我這個常務副市長親自出馬,規格有點高了?顯得我們有點迫不及待了?”
常副市長說:“那我去吧。”
宋梓南又想了想,說道:“你們倆誰也別去。”
常副市長忙說:“那你看誰去合適?”
宋梓南說:“你們倆最近都挺忙,我看還是找一個病號去吧。反正所有的人都吵吵著非要他去治病,他也幹不了什麽太大的事了。就讓他去,再說這個病號現在還頂著深圳市委、市政府一把手的大帽子,出去招工,也挺能唬人的。”
常副市長有些意外地說:“你去?”
周副市長忙說:“你親自去,沒那個必要吧?出動一把手……不至於吧!”
宋梓南笑了笑說:“為什麽?”
常副市長笑道:“深圳的一把手,親自追到上海去,萬一傳出去,總好像不太好聽。”
宋梓南問:“丟我這個副省級幹部的臉麵了?”
常副市長忙說:“那倒也不是。”
周副市長沉吟道:“你以市委書記兼市長的身份,去親自挽留他,這個分量當然是任何人都沒法比擬的。我考慮,這個狂妄的年輕人到了上海萬一看花了眼,又看到我們方麵去人追到上海去挽留他,他可能會提出更苛刻的條件。到那時候,對那些更為苛刻的條件也許真的隻有你才能當場拍板是否可以答應。不過……”
宋梓南問:“還有什麽要猶豫的?”
周副市長想了想,接著說道:“不過,你能到上海一起把身體檢查了,這倒也是個一舉兩得的好事。”
常副市長說:“讓市委秦秘書長跟著去,監督著把檢查身體的事情一起辦了。”
宋梓南笑道:“那你們還不如派兩個法警押送我去算了!”
周副市長一下興奮起來:“就這樣定了。我馬上讓他們通知駐上海辦事處……”
宋梓南忙說:“別!千萬別驚動上海方麵任何人。也不要給我們駐上海辦事處通報什麽。讓科技辦派一個掌握情況的同誌跟我一起去,到上海帶個路就行了。再加上孫秘書,這就不少人了。我們此行,隻能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別讓媒體給爆料了,鬧得沸沸揚揚,讓上海方麵的同誌知道了,就不好了。關鍵是隻要在上海能見到那個鄺先生就行,越是低調越是好。”
周副市長說:“不過,你一定要保證,到上海同時把病給查了。”
宋梓南猶豫了一下說:“這個保證嘛……”
周副市長斷然說道:“別‘嘛’。你要對著亭雲大姐的遺像保證!”
宋梓南一戰栗,臉上的笑容頓時斂去,說話的聲音也馬上低沉了下去:“別把話說得那麽沉重……我到上海一定去看病就是了……”
晚上,由大康開車,他們到大康一個同學開的餐館吃了頓西餐。回到家,塊塊便忙著替父親準備行裝:“這是消炎藥,一天三次,每次兩片。這是六味地黃丸,一天兩次,每次二十粒。這是腎氣右歸丸,一天兩次,每次一丸……”
大康在一旁也捎帶著幫忙,勸慰道:“爸,您對自己的病,不用過分緊張,我問過大夫,血尿的原因也是多種多樣的,損傷、炎症、結核、結石等,或者由於鄰近的器官疾病涉及泌尿係統,也有可能造成血尿。隻有少部分是由全身性疾病引起的,比如血液病……隻要及早查明原因,對症治療,是完全可以治好的。”
宋梓南似乎並沒有很用心地在聽兒女們的叮囑。他看到塊塊整理行裝時的一舉一動,以及悉心叮囑的語調,太像亭雲年輕時的模樣,他心裏一陣陣酸澀和絞痛,但又不能說出來。
塊塊發現父親走神了,便嗔責道:“爸,你用心聽著嘛!到上海,別吃錯藥了!”
宋梓南忽然叫了聲:“等一等……等一等……”
塊塊直起腰,問道:“又怎麽了?”
宋梓南應道:“我總覺得還有件什麽特別重要的事忘了交代給周副市長了……”
大康忙勸道:“別想了。你肯定還有一百件一千件事沒交代完哩。你就是再交代一輩子兩輩子,也是沒法交代完的!”
宋梓南突然大吼了一聲:“別吵!”
塊塊和大康嚇得一愣。
宋梓南不安地說道:“我確實還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一時間想不起來了……剛才還在腦子裏閃過……”
塊塊和大康不敢再作聲了,乖乖地低頭隻做他們的事,留出一份安靜,讓父親去追索剛從腦海裏閃過的那思慮。
宋梓南呆呆地坐了下來,認真地想著。突然間,他站了起來,走到電話機旁。拿起電話,撥了個號:“老周嗎?我想起來了,差一點都給忘了,你千萬別給忘了。一定要安排一個合適的人,護送長辛去國外做好這個手術!讓他的夫人小莫也陪著去!”
第二天一大早,送宋梓南去廣州機場的車就到了。宋梓南匆匆走下樓時,小馬立即上前替他打開車門。宋梓南上車後,小馬也緊跟著上了車。宋梓南問:“你上車幹什麽?孫秘書呢?”
小馬說:“塊塊和大康都說,孫秘書初來乍到,還不太了解您的生活起居習慣,他們希望您這一回去上海,還由我跟著,便於一路上照顧您。”
宋梓南立刻嗔責道:“胡鬧嘛!你是我私人雇的貼身侍從?還是舊軍隊裏的馬弁?啊?你是國家幹部,是新任的科技園區物業公司副總經理。你現在的任務是什麽?”
小馬忙說:“塊塊和大康說……”
宋梓南說:“塊塊和大康他倆是市委組織部長?還是你們公司的總經理?他倆有什麽權力支使你幹這幹那?去,叫孫秘書來!”
小馬倔強地坐著不動。宋梓南二話不說,就下車去了。小馬一看這事要鬧大,趕緊拉住宋梓南,說:“我去叫孫秘書。您別生氣了。”
等把孫秘書叫來,宋梓南再也沒說什麽,隻是不再理睬小馬和在車外站著的塊塊和大康。一直等車要開了,他才搖下車窗,對塊塊和大康說了聲:“你們也趕快回廣州去忙你們自己的事。到了上海,我會給你們打電話的。”
宋梓南的車走了沒多大一會兒,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孫秘書突然回過頭來對宋梓南說:“宋書記,好像有一輛警車在追我們……”
宋梓南忙回頭去看。果不其然,車後不遠處有一輛警車快速地向他們靠近。宋梓南忙叫了聲:“停車。”宋梓南的車立即靠在馬路邊,慢慢停下了。那輛警車很快也貼了過來,並在他們車後停了下來。從那警車裏下來一位警官,走到宋梓南車跟前,向宋梓南敬了個禮。
警官說道:“宋書記,我們是市局五處的,也就是市局拘留所的。有一點急事要向您報告……”
孫秘書立即下車:“我是宋書記的秘書,有什麽事?”
警官說:“對不起,我們必須直接向宋書記報告這件事。”
孫秘書說:“你們這樣直接找書記,而且半道攔車,不僅不禮貌,而且違規。”
警官說:“實在對不起……事情非常緊急……我們知道這樣直接上路上來攔宋書記的車,可能是違規的,也非常不禮貌,但的確沒有辦法。”
這時,宋梓南已經下車來了:“什麽事?快說。”
警官說:“宋書記知道雷半伍吧?”
宋梓南說:“知道。怎麽了,他?”
警官說:“他今天天亮前自殺未遂,現在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他一再請求要見您一麵,他還有話要跟您說。”宋梓南一驚,問清情況後,得知專案組已經把雷半伍送到醫院搶救,便立即命令車子掉頭向醫院馳去。
等宋梓南趕到醫院的搶救室,市局的黃局長也剛趕來,向宋梓南敬了個禮,十分抱歉地解釋道:“我們也是剛得到報告,沒想到他們會這麽不懂事,直接去找您了。”
宋梓南忙問:“雷半伍情況怎麽樣?”
黃局長說:“又昏迷了。”
宋梓南快速走到雷半伍病床邊,隻見雷半伍戴著氧氣麵罩,喉頭部位被血染的繃帶裹得嚴嚴實實的,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輸液針管。“他還會蘇醒嗎?”宋梓南問。
“現在很難說。”大夫答道。
“要盡力搶救,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宋梓南吩咐道,然後又轉過身來對黃局長說,“這裏是不是還應該采取一點什麽警衛措施,以防範新的意外事件發生?”
黃局長說:“好的,我馬上去安排。”
這時,一個民警走過來,把一份筆錄呈遞宋梓南:“這是一個小時前,雷半伍在一次清醒時,說的話。他可能擔心我們不會讓他再見您,要求我們記錄下來,轉交給您。”
宋梓南打開筆錄。筆錄上寫道:“宋書記,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您都不會相信了。但是,我真的知道,我錯了。我對不起您,對不起我過去的那些老領導、老同事,對不起深圳市的老百姓。曾經的光榮和夢想,全毀了,全毀在我一時的貪婪和衝動中。現在我隻能說,該交代的我全交代了,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接受黨和人民對我靈魂的審判。最後有一個請求,這兩年,妻子一直和我分開過著的。她是一個很恬靜的人,不習慣在政治的和各種各樣的漩渦中心生活,也不是個任勞任怨的好母親。這幾年,女兒一直跟著我過。所以,我走後,請別把我女兒送到她身邊去,更別把她送孤兒院,也別把她送回我老家去。請求您把她留在深圳,讓她在深圳這個她爸爸媽媽艱難創業、艱難玉成卻又自己把自己毀滅了的地方學習成長,做一個真正有用的人……她喜歡深圳、熱愛深圳,讓她留在深圳做一個真正的深圳人。”
看到這裏,宋梓南的眼圈紅了。
孫秘書悄悄走過來說:“宋書記,我們該走了。”
宋梓南不動。
等了一會兒,孫秘書又上前低聲說道:“要不就趕不上飛上海的航班了。”
這時,監視器突然鳴叫起來。監視器上,表示雷半伍心髒搏動的圖形刹那間變成了一條直線。大夫護士立即一擁而上,采取各種措施進行搶救。不大一會兒,監視器上的圖形線又規律地跳動起伏起來。大家似乎鬆了一口氣。黃局長上前勸道:“書記,您走吧。這兒有我們哩。”
宋梓南在雷半伍病床邊又默站了一會兒,抬起頭問大夫:“他現在還能聽得到別人說話嗎?”
大夫說:“應該是聽不到了,而且……”
宋梓南沒再聽大夫的判斷,徑直走到病床邊,對雷半伍說道:“雷半伍……雷半伍……我是宋梓南……你能聽到嗎?”
雷半伍完全沒有反應。
宋梓南說道:“你不是要見我嗎?我來了……”
雷半伍的眼皮突然有一點微微的顫動。大夫和護士立即過來調整了輸液的給藥量,又采取了一些別的措施。宋梓南在雷半伍前坐了下來,彎腰貼近雷半伍,說道:“如果你能聽到我說的話,那麽,你給我記住,你沒有權利這樣對待自己的生命。你還年輕,你還有重新站起來的可能。所以,你一定要堅持住,你要給自己爭取這樣的機會,用實際行動向黨向人民表明,你確實知道錯了,你是有本事有決心站起來重新起步的,你必須向所有的人證明這一點!懂嗎?你得證明自己是一條好漢,懂嗎?!!”
宋梓南剛說到這兒,監視器卻再一次尖厲地鳴叫起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監視器。監視器上心跳的示意線再次變成了一條直線。大夫護士再次投入了緊張的搶救。但這條線再也沒有波動起來。大夫、護士無奈地看了看公安局局長和宋梓南,等著他們發出停止搶救的指示。
黃局長看了看宋梓南說道:“宋書記,您走吧,剩下的事情我們來處理。”
宋梓南沒作聲,走過去最後看了一眼雷半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這才慢慢往外走去。走出搶救室,他看到走廊裏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有人低聲地向宋梓南介紹道:“這是雷區長的女兒。”
他慢慢走到雷半伍的女兒麵前。
雷半伍的女兒抽泣著叫了聲:“宋書記。”
宋梓南摟著雷半伍的女兒,說道:“叫爺爺。”
雷半伍的女兒哽咽著叫了聲:“宋爺爺。”
宋梓南抑製住從心底湧上來的悲痛,再一次更正道:“叫爺爺。”
雷半伍的女兒叫了聲:“爺爺。”
宋梓南這時緊緊地摟著雷半伍的女兒,微微地顫抖起來,眼眶頓時也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