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新任的孫秘書早上八點左右就來報到了。小馬跟他辦完交接,說道:“要交代的,大概就這些了……還有這個櫃子,都是存放書記練字用的筆墨紙硯。書記輕易不給人題詞。所以,你千萬別輕易答應別人的題詞請求,特別是別答應那種題詞,對方擬好了要提的詞,讓書記來照抄。書記最反感這種題法。寫完字,一定要用清水把筆清洗透。這一點,書記特別計較。你也別老替他換新筆。對於自己用過的筆,特別是用順手的筆,不到非得換的時候,他是不肯輕易丟棄的。就是用禿了,到了非換不可的時候,你也得經他允許才能換。而那些換下來的筆,也不能隨便丟掉……”說著,小馬從櫃子深處取出一個扁扁的烙花山水木匣子,打開匣蓋,匣子裏全是大小不等的舊毛筆。“對這些他用過的筆,就像他身邊用過的幹部一樣,書記都是非常有感情的……”說到這裏,小馬突然歎了一口氣,若有所感地對這位新來的秘書苦笑了一下,“還有一點,也是要記住的,書記寫字時,一般不喜歡喝濃烈的鐵觀音,喜歡喝口味比較清淡的綠茶,也不是綠茶中的毛尖和毛峰,而是綠茶中的碧螺春和龍井那一類的……當然,最好是當年的新茶。”


  這時,宋梓南走了進來。


  小馬和那位新來的孫秘書都站了起來。


  宋梓南問:“還沒交接完?”


  小馬忙答道:“完了,已經完了。”


  宋梓南對孫秘書說道:“你別聽馬秘書的。我這兒沒那麽多臭講究,也沒那麽些麻煩事,替我守好電話,就行!”


  孫秘書笑道:“那行,守電話我最在行。”


  宋梓南也笑了,對小馬說:“一會兒,你進來一下。”說著,就進裏間去了。小馬忙對孫秘書示意了一下,讓他先別走,在這兒等他一會兒,跟著書記進了裏間。


  見小馬進來了,宋梓南很客氣地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坐下。書記突然變得客氣起來,讓小馬非常不習慣,也多少有一點不舒服,便遲疑了一下,才坐下。


  宋梓南端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問:“為什麽還不去新單位報到?”


  小馬不作聲。


  宋梓南:“問你哩!”


  小馬:“剛才我去找周副市長了。”


  宋梓南:“幹嗎?”


  小馬:“我去向他報告,您這兩天尿血了。”


  宋梓南:“他怎麽說?”


  小馬:“他非常吃驚,也非常氣憤……他說他一會兒就來看您。”


  原以為,聽到自己這麽說,書記會大發其火的。小馬也準備接受這一場“晴空霹靂”般的轟擊。他是想好了的,也豁出去了,反正要走了,無論如何也要把該他管的事管到最後一刻,再也不能讓書記帶病拚下去。但出乎小馬意料的是,今天宋梓南卻沒有發火,不僅沒有發火,還悶坐著完全不作聲。宋梓南在這種讓小馬不知所措的氣氛中,悶坐了一會兒後,隻是苦笑笑,問道:“你非得把市裏所有領導都驚動了,才滿意?”


  小馬激動起來:“宋書記……”


  宋梓南立即做了個手勢,打斷了小馬的話。小馬無奈地坐了下去。過了好大一會兒,宋梓南低下頭,慢慢地搖了搖頭,說道:“你不理解啊……”


  小馬再次激動起來:“可是……”


  宋梓南再次做了個手勢,製止了小馬接著往下說:“你要走了,而我,很快要走了……我不想留下太多的遺憾給深圳……我沒能把事情做得更好……我很想把事情做得更好一些,可是……我還是來不及做了……”說到這裏,宋梓南的眼眶略略地有些濕潤了。


  小馬呆呆地聽著,一動也不敢動。


  宋梓南抬起頭長歎一聲道:“我現在的心情,就像老狐狸驅趕小狐狸一樣……希望小狐狸趕緊能獨立生活,去創造他們自己的新天地……”


  小馬的眼眶也濕潤了:“書記,您別這樣說……”


  宋梓南深情地看了小馬一眼說道:“可是老狐狸自己也實在是幹不動了。”


  一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這時,周副市長走了進來。一進門,他幾乎二話不說,就衝著宋梓南“下令”道:“你馬上給我去北京,或者去上海……”


  宋梓南忙說道:“老周……”


  周副市長斬釘截鐵地說:“別跟我說什麽‘老周’‘小周’。馬秘書,你暫時不去科技園區報到,馬上陪宋書記去北京或上海……”


  宋梓南忙說:“你這又是幹啥呢,非得把小馬牽扯上?!這頭已經有孫秘書了嘛。”


  周副市長說:“孫秘書不了解你身體情況,也不了解你日常起居習慣。”


  宋梓南說:“小馬現在是高科技園區一家公司的副總。你……”


  周副市長說:“我一個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還不能臨時調動支配一個什麽公司的副總?”


  小馬忙說:“當然可以!”


  宋梓南說:“你這樣做,不是就耽誤人家小馬在公司那邊的工作了嗎?”


  周副市長說:“告訴你,我這是在執行市委常委的決定!也是為了讓你更好地執行這個決定。”


  宋梓南無奈地重複道:“孫秘書已經來了嘛……”


  周副市長斷然決然地說道:“不說了,這件事就這樣定了。”轉身對小馬,“你馬上去安排這件事。聯係醫院,確定行程,然後給我匯報。這件事,隻聽我的,我說了算。你隻對我負責,我對常委會負責!”


  小馬高興地說:“是!我隻聽您的。隻對您負責!”說著,趕緊走了。


  宋梓南忙叫道:“小馬!小馬!”


  小馬沒理睬他,徑直走了出去。


  宋梓南無奈地說:“老周啊老周,你這麽搞突然襲擊不行啊。這等同於宮廷政變呐!”


  周副市長忙擺擺手說道:“不說這件事了。你準備一下,動身。”


  宋梓南無奈地說:“老周……”


  周副市長說道:“你這人,一輩子就沒學會聽話!對你有利不利的都不聽!那怎麽行?”


  宋梓南隻好不作聲了。


  停頓了一會兒,周副市長又說道:“另外還要向你匯報一件事。”


  宋梓南苦笑著:“你還用得著跟我匯報呢?”


  周副市長笑道:“你以為我真的要搞宮廷政變呢,書記同誌?!剛才,我接到龐耀祖的一個電話……”


  宋梓南笑道:“這小子又活躍起來了?”


  周副市長說:“他是替那個馮寧找的我。馮寧的公司股份製以後,發展很快,重點放在了軍民兩用電子產品的開發研製和生產上。前兩天,有一個從美國回來的年輕人找到他門上,說是要加盟他的公司。這小夥子把自己吹得挺厲害,說他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生、貝爾實驗室的博士後,還是好幾項頂級電子儀器的發明人和專利擁有者,等等,讓人很難相信他說的都是真話,馮寧公司負責接待他的人就多少有點冷落了他。結果發函到美國去一調查,這小子還真有這樣的學術背景和發明背景。”


  宋梓南立即感興趣了:“哦?”


  周副市長說道:“可是再去找,人家已經生氣了,怎麽說也不願意再見我們的人。”


  宋梓南忙說:“繼續去敲門,跟人誠懇地賠禮道歉!三顧茅廬啊,畢竟是咱們冷落了人家嘛!”


  周副市長說:“馮寧自己都上門去過了。人家還是不見。馮寧沒轍了,想請市裏去個領導,出麵做做工作。”


  宋梓南立即說:“去,隻要能把這樣的人留在深圳,讓誰出麵都行!”


  當天晚上,周副市長就帶著市科技辦的兩個同誌,和馮寧一起去見那個“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生、貝爾實驗室的博士後”了。在馮寧的指引下,他們乘坐的那輛大奧迪車緩緩馳進市內一條老街巷裏。街巷特別窄,黑殼子的大排量轎車小心翼翼地以極慢的速度在這條街巷裏爬行、蠕動,就像是生怕一不留神就會碰碎了什麽珍奇古玩似的。街巷兩旁聳立著一幢幢我們在前邊已經介紹過的那種“深圳特產”握手樓。握手樓的底層是一家家各式各樣的小吃店和小雜貨鋪,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非常熟悉這場景的周副市長卻心生疑惑了。坐在後座上的他一邊不斷向車窗外探望著,一邊問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馮寧:“你沒搞錯吧?這位海歸博士、貝爾實驗室的高才生,確實住在這兒?”


  馮寧肯定地答道:“沒錯,我們來過。他自己在深圳沒房子,來以後,暫住在他一個遠房叔叔家。”


  周副市長問:“他這位遠房叔叔在深圳是幹什麽的?”


  馮寧說:“好像是賣炒粉的吧……”


  這時,車行駛到一家炒粉店的門前了。馮寧忙說:“就是這兒了。”車停下了。周副市長最後又左顧右盼了一下,笑著問道:“真沒弄錯?”馮寧說:“除非他自己說了假話。我有他親筆留的地址。”說著掏出一張寫有地址的紙條遞給周副市長。周副市長接過那張紙條,對照著檢查起這巷名和樓號。還真沒錯,這位擁有多項發明專利的“普林斯頓大學的博士生、貝爾實驗室的博士後”,還真就住在這小街陋巷裏。


  又前進了幾十米,這大排量的車再也動彈不了了。這一行人隻得下車步行。


  這幢“握手樓”裏居然還有電梯。這讓周副市長一行人喜出望外。電梯間裏燈光昏暗,電梯老舊,運行過程中,它總在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每停一次,都會猛地向上衝擊一下,似乎用這種方式來勇猛地宣示自己的“頑強”。


  終於到了那位博士後住的樓層,也終於到了他住的那個單元門前。這是個極其普通的單元門。防盜門上還貼著廣東一帶民間常見的春節年畫,但由於是隔年的舊年畫,不僅顏色暗淡,而且也多有破損了。這時,馮寧回過頭來看看周副市長,提醒道:“這位鄺先生年紀不大,可有點狂傲不羈,周市長,您得有點思想準備。”


  周副市長微笑著做了個“請敲門”的手勢。


  馮寧舉起手剛想敲門,突然從門裏傳出一陣悅耳動聽的吉他彈奏聲。彈的好像是門德爾鬆的《無言之歌》。在連續的三聯音後,那舒緩平靜高雅的旋律緩緩地像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似的,在門外那幽暗雜亂的樓道裏流淌著。也許因為他彈得非常好,周副市長不忍心打斷他,忙又做了個手勢,不讓馮寧去敲門,就這麽靜靜地等待著。但不知什麽原因,吉他的主人並沒有把整首曲子彈奏完,大約彈了七八小節後,突然停下了。


  這時,周副市長才示意馮寧去敲門。來開門的是一個幹瘦幹瘦的中年人。經介紹,他就是那個年輕的博士後的遠房叔叔。進得屋去一看,這是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因為是老式的格局,兼作客廳餐廳和門廳使用的過廳,非常罕小。(那時候,人們都希望把臥室做得大一點,和後來多數人希望把自己的住房做成大客廳、小臥室的想法正相反。)客廳裏一下子進來這麽些客人,大部分人就隻有站著了。


  那個電子奇才叫鄺世浩,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個子矮小,臉色蒼白,頭發淩亂,戴著一副高度眼鏡,穿著一身中式褲褂和老頭兒布鞋,手裏拿著一把電吉他。


  鄺世浩的遠房叔叔端來幾杯茶。周副市長的秘書端起其中的一杯,給周副市長。鄺世浩卻一下從周副市長手裏奪下那杯茶,很不高興地對遠房叔叔說:“Uncle(叔叔),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這種已經反複用過一千次的杯子,又沒有嚴格消過毒,無論如何也不能用來招待客人。”然後他轉過身對周副市長說道,“我建議你們不要喝這杯子裏的茶水。你們完全可以回去以後再解決口渴的問題。因為Uncle這兒完全不具備招待客人的條件……”


  馮寧忙介紹道:“鄺先生,這位是我們深圳市的常務副市長周副市長……”


  鄺世浩瞟了一眼周副市長,然後對馮寧說:“馮先生,我那天已經把話說得非常明白了,不管你們派誰來談,我的條件是不會降低的。我必須占未來這個公司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我必須控股。我之所以要控股,主要是因為我對你們中國大陸、大陸人辦事,很不放心……”


  回去的路上,車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對這個“鄺世浩”先生,憤憤不平:“太狂了嘛,不就在外麵吃了幾年洋麵包嗎?一口一個‘你們大陸人’‘你們中國人’。我真想上去狠狠扇他幾個耳光!”“一張嘴就要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憑什麽?深圳也不是沒見過普林斯頓、哈佛、耶魯回來的高才生。上一回我們接待從矽穀來的一個華裔科學家訪問團,一多半都是普林斯頓、哈佛、耶魯畢業的,也沒見有人像他這樣!”但不管大家怎麽議論,周副市長卻一直沒作聲。回到機關,他立即把情況去向宋梓南做了匯報。他知道宋梓南非常看重這個“電子奇才”。


  宋梓南聽了周副市長的匯報,嗒然一笑道:“這年輕人真還有點狂。”


  周副市長感歎道:“你沒在現場,在現場的感覺更強烈。這年輕人確實很狂。太狂了。”


  宋梓南不作聲了。


  周副市長長長地歎一口氣:“從他遞給我們的個人檔案資料看,這家夥的確是一個電腦軟件和電子技術方麵的天才……而且,吉他也彈得相當不錯。”


  宋梓南默默地笑笑:“這麽一個狂人居然還專門去找過馮寧?”


  周副市長說道:“是,他說他隻希望和民營企業家合作。他很欽佩馮寧。”


  宋梓南問:“那他還要控股?!”


  周副市長說:“馮寧說,隻要政策允許,他願意讓他控股百分之五十一。問題是他公司還有軍用的那部分……”


  宋梓南立即說:“那倒好辦,隻要把軍用的那一部分單列出來,另外成立一個公司就行了。這事沒那麽複雜。”


  周副市長問:“你覺得這事可以辦?”


  宋梓南說:“讓我再想想……”


  到晚上,孫秘書匆匆走進來報告道:“宋書記,餘董事長來了。”


  宋梓南正在看周副市長帶回來的關於鄺世浩的人事背景材料,一時沒轉過彎來,便問:“哪個餘董事長?”


  孫秘書答道:“蛇口的餘董事長。”


  宋梓南忙放下手裏的材料,說:“哦?快請他進來。”說著,自己也起身迎了出去,“餘大個子,餘大嗓門兒。稀客。”


  餘濤用力地握著宋梓南的手問道:“聽說你身體不好?”


  宋梓南笑道:“這真叫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你看我像身體不好嗎?”


  餘濤說道:“別跟我裝了。這一套,我玩得比你好!”


  宋梓南大笑起來:“那是,那是……”


  餘濤勸道:“書記同誌,不服老是不行的。不認真對待自然發展規律,也是不行的。”


  宋梓南立即反駁道:“你還比我大兩歲哩!”


  餘濤說:“可我比你活得瀟灑輕鬆!”


  宋梓南問:“聽說你最近去了歐洲一趟?”


  餘濤說:“是啊,專程去了趟歐洲,考察了幾個港口,鹿特丹、阿姆斯特丹、哥本哈根和布萊梅……頗有點感觸。咱們要發展對外型經濟,一定要加速港口建設。深圳在這方麵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過兩天,找個時間,我給書記同誌好好匯報一下我這方麵的心得體會。”


  宋梓南忙說:“好啊,你來給我們市委和市政府機關的幹部講一課吧。我安排一下。”


  餘濤立即說:“不不不,是匯報,絕對不是‘講課’。你要說講課,我就不說了。”


  宋梓南說:“哎,你這個餘大個兒,你可以給中央領導講,可以給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委員和許多兄弟省市的領導講,還可以給全國許多大中城市的市長、書記當顧問,怎麽就不能給咱自己家裏的人講一講,來顧一顧,問一問呢?”


  餘濤說:“這不一樣啊,我的書記同誌,現在這樣,已經有不少說法了,說我餘某人身在深圳地麵上,不服深圳管啊!”


  宋梓南笑道:“一樣啊,餘濤同誌,說我宋某人不服這個管,不服那個管的議論還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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