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龐耀祖在一個已經用了很多年的煤油爐上下麵條。由於心不在焉,由於心有怨氣,又由於事情總沒有個最後的了斷而多少有點惴惴不安,因此,他老分心,一不留神就溢了鍋,把爐火淹滅了。隻得重新點火,重新放水,重新再煮……
這應該是第三回重煮了。這一回,他死死地盯著煤油爐,下決心不讓它再滅了。這時,馮寧帶著一大包超市裏買的方便食品走了進來。
龐耀祖問:“外頭有便衣嗎?”
馮寧笑道:“有個鬼!特安靜。”
龐耀祖頹然地坐下,發了一會兒呆,突然舉起麵條鍋,把剛煮好的那些麵條全砸地上了。
馮寧一驚:“你瘋了?”
龐耀祖叫道:“我他媽的真受不了了。多少天了?這不死不活的,到底算個什麽嘛!要抓要斃,要關要殺,趕緊!別這麽軟磨硬泡嘛!純粹是在折磨人嘛!”
馮寧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到龐耀祖麵前。
龐耀祖一愣:“啥玩意兒?”
馮寧淡淡一笑道:“當年我也有那麽一個時刻,被人折磨得快要進入歇斯底裏狀態時,有一個自稱是諸葛半仙的朋友給了我兩個錦囊妙計,還挺管用。我沒舍得全用了,留了一個,看看能不能解救你老哥於水火之中。”
龐耀祖抄起那封信一下就把它撕碎了,然後漲紅了臉叫道:“你小子這會兒來挖苦我?你那會兒的情況能跟我現在的相比嗎?你老說,現在不是幾年前了,他們不會像對付你父親那樣,僅僅因為一個政策問題,再來抓人了。你懂什麽!幾年時間就能祈望改變一個社會的千年傳統和陋習嗎?看來,你父親的死,並沒有讓你這個做兒子的變得更聰慧、更明白一些!”
馮寧的臉色一下變了。他不願意別人這樣來說他父親,更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別人用父親的死來揶揄自己。他一下站了起來,喘著粗氣,怔怔地瞪著龐耀祖,然後一下轉過身向外走去。
天色陰沉得很厲害。馮寧走了十來步,龐耀祖追了出來。龐耀祖攔住了馮寧:“對不起,兄弟……”馮寧斷然決然地要求道:“道歉。”龐耀祖忙說:“道歉。我真誠地向兄弟您道歉,並做深刻檢討。”馮寧依然沒給龐耀祖好臉色,但還是回到了龐耀祖的房間裏。這時,外頭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了。
他倆剛回到房間裏,電話鈴響了。龐耀祖接完電話,突然發起愣來。馮寧忙問:“怎麽了?”
龐耀祖發了一會兒呆,說道:“我們單位的頭頭讓我馬上去單位。”
馮寧說道:“那就是有結果了。”
龐耀祖不作聲。他無法判斷這個電話在向他預示什麽。人有時就是這樣,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他可以分析得頭頭是道,但對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時卻總雲裏霧裏的,處在茫然的狀態中。這跟高明的大夫往往不能清醒地給自己和直係親人診治的道理是一樣的。
馮寧問:“電話裏再沒說什麽?”
龐耀祖怔怔地說:“沒有……”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龐耀祖拿起電話,問了一句,有點失望地對馮寧說:“是尤妮,找你的。”
馮寧不無意外地問:“尤姐?找我?”
龐耀祖有點不耐煩,又有點失落地說:“找你!快接吧。”接完電話,馮寧居然也急著要走了。外頭的雨越下越大了。他倆趕緊上了馮寧的那輛新車。車一啟動,龐耀祖就問:“尤妮剛才跟你說什麽事了?”
馮寧隻說道:“沒什麽……”
龐耀祖不滿意地說:“什麽‘沒什麽’?我在電話旁邊都聽到了,尤妮說陶怡可能先兆性流產,已經送醫院了。是不是?”
馮寧不想在這時跟任何人討論這件事,隻說道:“我先送你去單位。別的少說!”
汽車行駛到銀行門前停了下來。龐耀祖剛要下車,卻被坐在駕駛員位置上的馮寧一把輕輕拉住。馮寧向銀行門前不遠處指了指。龐耀祖抬頭看去,隻見那兒停著好幾輛黑殼子的轎車,好像也是剛到的。這時,從車裏走下來五六位穿便服的人,挾著公文皮包,大步走進銀行。
馮寧遲疑地問:“這些人會不會是來執行任務……逮捕你的?”說著,不等龐耀祖回答,就又發動著了車,準備快速離去。
龐耀祖忙叫了聲:“別走。”
馮寧疑惑地看了看龐耀祖,堅持著把車往前開了幾米,但最後還是把車停下了。
龐耀祖歎了口氣道:“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躲是躲不掉的……我下車後,你趕緊去醫院,就別在這兒等著了……”
馮寧說:“那邊有尤姐。她替我看著陶怡,我就得在這兒替她看著你。”
龐耀祖苦笑笑說:“你看著我?怎麽看?如果這些人真的是衝著我來的,今天他們真的要逮捕我,帶我走,你又能怎麽著?”
馮寧說:“那我也得知道他們最後怎麽處置你了才能走。”
龐耀祖挺不耐煩地說:“叫你別等,就別等。”
馮寧不作聲了,但也不走。
龐耀祖無奈地說:“你小子就是倔。到時候我會打電話讓你來接我的嘛。你趕緊去醫院,尤妮和小陶怡那兒說不定什麽時候需要用車。不能誤了她們那頭的事。萬一今天晚上我回不來了……那你就把這封信替我交給尤妮……”說著拿出一封信來交給馮寧。
馮寧看看那封信說:“你小子還是有準備的啊!”
龐耀祖沉默了一會兒說:“當然……”
馮寧歎道:“如果我們總是等著別人恩賜一點做事的自由,才能去做一點事,中國還會有特別大的發展前景嗎?”
龐耀祖也歎道:“一步步來……馮寧,一步步來……命運總是要用代價換來的。已經有了一個相當好的開頭了,等熬過了這一關,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你小子會在深圳辦起一個讓全中國人都不敢小看的大公司,成就一番事業的。”說著,他緊緊地握了握馮寧的手,毅然決然地推開車門走進雨中去了。
一到經理室,已經有人在等著龐耀祖了。是銀行人事部的主任,他立即把龐耀祖帶到樓上的小會議室裏。剛才在銀行門口看到的那一群“便衣”,也已經在那裏端坐著了。他們是專門辦理這個案子的專案組的同誌。被同時叫到會議室來的,還有和龐耀祖一起“涉案”的兩個銀行的工作人員。
“龐耀祖?”專案組的組長開口了。例行公事,總得先驗明正身。
“是的。”龐耀祖答道。
“你們的問題,應該說還是很嚴重的。你們這個擦邊球打得太驚心動魄了。實話告訴你們,如果早一個月,在你們麵前,放著的絕對就會是手銬和逮捕證。你們在挑戰固有的金融秩序和外匯管理製度。你們都是多年在金融界工作的人了,龐耀祖你還出國專門學習過,應該知道,這兩樣東西是任何人都不允許隨便去碰的。”專案組組長說道。
專案組的另一個同誌馬上補充道:“也就是在當前這麽個特殊年代、特殊階段……”
組長說:“在深圳這樣一個特殊的地方,有這樣一種特殊的需要……”
另一個同誌又補充道:“不要以為自己幹的事情多麽有理,就可以去違法。合理而不合法,同樣會受到法律的製裁。”
龐耀祖想解釋些什麽。“同案”中一個年紀更大的同誌趕緊在下邊踢了他一腳,讓他不要辯解,老老實實聽著。
專案組的組長吩咐道:“你們先認認真真寫一個檢查。下一步怎麽處理你們,要看你們對自己錯誤認識的程度和態度。另外,把你們這次私自換匯倒匯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寫一個書麵材料,並且寫上你們對當前外匯管理製度的真實看法。這個看法,包括現有製度存在的問題和如何解決這些問題的建議。不要有任何保留。必須通盤托出。”
龐耀祖忙說:“我們的看法,可能會有許多不全麵和偏頗的地方。”
組長說道:“偏頗不偏頗,不由你們來判斷,也不由你們負責。你們隻要把自己的觀點完完全全地說出來就行。”
龐耀祖問:“什麽時候交稿?”
組長說:“當然越快越好。龐耀祖,我知道你的筆杆子相當了得,也讀了不少書。要你寫的這些情況和問題,大都是你親自經曆和親手幹過的事情;那些看法更是你爛熟於胸的。所以,你沒有任何理由拖延,拖延了對你們也不會有任何好處。”
龐耀祖忙說:“我們一定認真地寫,盡快地寫。絕對不會拖延。”
說完這些,專案組居然就讓龐耀祖他們走了,既沒有扣留,更沒有拘押。龐耀祖雖然事前也估計到這種可能性,但真正走出會議室,走到還在下著小雨的街道上,他滿心欣喜,一臉的輕鬆。他畢竟在市級機關工作過多年,有過這樣的常識和經驗,如果專案組隻是要他們寫個檢討和情況總結,那麽事情已然在被當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了。
哦,那天的小雨在龐耀祖看來,應該說是他一生中淋到過的最清新、最和美,也最溫情的小雨了……一走出銀行大門,他就看到馮寧還在那兒等著,便衝了過去。一開始,龐耀祖還比較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一等過了馬路,衝到馮寧的汽車跟前了,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便捏緊雙拳,猛地向前跑了幾步,仰頭大叫了一聲:“沒事了……我他媽的沒事了……”
馮寧忙搖下車窗拉了他一把:“你瘋了?!”
龐耀祖大叫了一聲,把周邊過路的人都嚇了一大跳。他叫道:“我瘋了……真的要瘋了……要瘋了……要瘋了……”
馮寧趕緊把他拉進車。兩人一起到新開發區的一家通宵營業的西餐廳裏,叫了一大紮黑啤酒。馮寧舉起杯說道:“老哥,說點什麽吧。咱們為什麽幹杯?啊?為今生的再次脫險?為專案組那些同誌的通情達理?還是為咱們自己的好運?咱們到底為什麽而幹杯?嗨,老哥你幹嗎不說話了?”
龐耀祖慢慢地舉起酒杯,眼眶裏突然湧滿了淚水。
馮寧心裏也一酸。
龐耀祖長歎一口氣道:“兄弟,假如不是國務院也已經在考慮改革現行外匯管理製度,假如不是咱們市裏正積極籌辦外匯調劑中心,假如不是有人在上頭替我們扛了這麽一下,這一回我就死定了!少說,三至五年的有期徒刑是肯定跑不掉的。專案組的那個組長說的是實話啊,不說別的,就是早一個月,他們也絕對不會放過我的。命運啊……也許這就是命,就是運吧……”
馮寧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龐耀祖又說道:“七搞八搞,人生的路終於越來越寬了。兄弟,也許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幸運。銀行門前切匯的黑市和黃牛隊伍,將成為一去不返的曆史記憶。我們有幸參與了埋葬這個醜惡的金融現象的曆史行動,成為這段曆史的書寫者之一,還能完好地把自己保存下來,我們有幸啊,兄弟!幹了!”龐耀祖說著,一口氣把手中一大杯黑啤酒全喝了下去,從杯沿和嘴角溢出的啤酒濡濕了他胸前的衣襟,也噎得他連連地咳嗆起來。
龐耀祖和馮寧醉意醺醺地走出西餐廳。他們走過一家卡拉OK廳。那裏五彩斑斕的霓虹燈光閃爍不定。他倆相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走進歌廳大門。歌廳的領班帶他倆走進一個小包間裏。
領班討好似的介紹道:“這個包間一小時一百六,送一個果盤、兩瓶啤酒……”
龐耀祖連連說道:“太小太小,你們這兒就沒有更大的了?”
領班忙應道:“有,有,當然有。”
龐耀祖說:“找一個最大的。”
那個領班猶豫了一下,問:“請問老板,你們幾位?”
龐耀祖眼一瞪,啐嗔道:“你管我幾位?快給我找個最大的包間!”領班帶著他倆向最大的那個包間走去時,路過前台,龐耀祖拿起前台的電話,一邊撥號,一邊對馮寧說:“你先過去。我叫我那兩個‘涉案’的朋友一起來放鬆放鬆。這一段日子來,他們也給嚇得夠嗆。”馮寧猶豫了一下,對龐耀祖說:“你們玩吧,我去醫院瞧瞧。”醉意漸濃的龐耀祖又瞪他一眼道:“你現在想起小陶怡了?晚了。待著,在這兒陪我們唱一會兒!”馮寧無奈地又多留了半個小時,等他們大呼小叫地折騰上了道兒,他悄悄地移動到龐耀祖身旁,在他耳旁低聲說道:“你們好好玩,好好放鬆。我真得到醫院去了。”說著不等龐耀祖回答,便徑直向歌廳外頭走去了。走過前台時,他去提前結了賬:“三號大包間,我現在結賬。一會兒,你們再送一箱啤酒、兩瓶幹紅和兩個大果盤過去。這些都一起結在賬裏。”一邊說,一邊掏出錢包,往外數錢。
馮寧走出歌廳,雨已然停了,由於時間也過了午夜,馬路上已經沒有什麽行人和車輛了。一切都顯得那麽的從容和靜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室外雨後清新的空氣,在寂靜的人行道上稍稍地呆站了一會兒,便開著車走了。
到醫院,馮寧輕輕推開陶怡病房的門。尤妮忙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馮寧躡手躡腳地走到病床前。尤妮用極低的聲音告訴馮寧:“她已經從麻藥中醒了,後來又睡著了。龐哥那邊的事情怎麽樣了?”馮寧做了個“V”字形的手勢。尤妮握緊兩個拳頭,高興地揮動了一下。馮寧馬上也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尤妮控製住自己的興奮,立即搬過一把椅子,讓馮寧坐下。馮寧先小心翼翼地替陶怡掖了一下被子,甚至還替陶怡整理了一下額前的劉海兒,這才坐下,然後細細地端詳起安睡中的陶怡。尤妮有意要把這個時間和空間留給馮寧單獨和陶怡相處,便對馮寧指指自己的皮包,又指指門外,意思是自己還有點事要去辦,也不等馮寧回答,就急急地走出病房去了。
馮寧沒有去挽留尤妮。他也想單獨和陶怡待一會兒。當病房裏隻剩下他和陶怡兩個人時,他久久地端詳著熟睡中的陶怡。
老式的日光燈管在天花板上發出低微的噝噝聲。
默坐了一會兒,他取出那個“幹糧袋”,在手中慢慢摩挲了一會兒,然後,掏出一支筆,在那幹糧袋上畫了起來。他畫了一個穿軍裝的大男人,還畫了一個係著蝴蝶結的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兒。這一大一小兩個人麵對麵地站著,真情地相望著。然後他把幹糧袋折疊整齊,輕輕地塞到陶怡的枕頭底下。當他的手剛要離開陶怡的枕頭時,突然聽到陶怡那邊發出一下極微弱的窒息般的哽咽聲,忙抬頭看去,但陶怡好像仍然在熟睡著,神情也相當安詳,整個身子的姿態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動。他正在懷疑剛才那一聲哽咽是不是自己的幻聽的時候,卻看到,有兩顆碩大的淚珠正從陶怡的眼角處慢慢往下淌出。
馮寧心裏一陣酸熱……他呆坐了一會兒,輕輕地從床頭櫃上撕下一塊紙巾,又輕輕地去為陶怡拭去那眼角的淚水。不料,他這一舉動,引發了陶怡更大的悲慟。她忙把臉往另一邊躲去,忍不住地大聲哭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