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九章
第一百〇九章
一個星期後,常委會專題討論“雷半伍問題”。宋梓南主持會議。他沉重地說道:“‘雷半伍事件’,我作為一把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中央和省委要追究領導責任,我負全責。給什麽處分,我都心甘情願……”說到這裏,他眼眶略略地紅潤了。會議室裏氣氛極其沉重和嚴肅。除了一些常委同誌粗重的喘息聲和偶爾的咳嗽聲外,整個會議室裏靜得像深夜的天空一樣。“這件事必須徹查到底。”稍作停頓後,宋梓南又繼續說了下去,“不管涉及誰,都要一查到底。觸犯法律的,堅決移交司法機關處理。深圳現在繁華了、富有了,已經擁有了世界影響,它將來還會更繁華、更富有、更出名,我們這些人在工作中也會做錯事,也會留下種種遺憾和不足之處,我們也會一個個離開這個權力核心,但深圳將永遠存在。我們這批人必須創建並留下這樣一個傳統,那就是,我們這些共產黨人,到深圳來工作,躋身深圳的權力核心,隻有一個目的,也隻能有一個目的和動機,那就是:執行中央的戰略部署,為中國,為中國老百姓尋找一條真正的強國富民的出路。離開了這一點,玷汙了這一點,歪曲了這一點,損害了這一點,不管他是誰,就沒有資格處身於這個權力核心,就不配做深圳的幹部!”
開完常委會,宋梓南本該回醫院去的,但他沒有回去,直接回了自己的辦公室。一直到很晚了,他還沉沉地獨自在辦公室裏悶坐著。室內沒有開大燈,隻開著一盞台燈。他怔怔地盯著掛在牆上的那幅鄧小平題詞,視線緩緩地再次移到在一個角落裏安放的那幾尊雕塑小樣,最後落到那尊拓荒牛的身上。
這時,周副市長悄悄地走了進來。宋梓南做了個手勢,請他落座。
周副市長坐了下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周副市長說:“建委的工作和批地辦,都是我分工管的,現在出了雷半伍這樣的問題,應該由我來負直接責任……如果要做檢查,也應該由我來做。”
宋梓南立即做了個手勢,打斷了他的話。
周副市長隻得不作聲了。但過了一會兒,周副市長又說道:“下午,我去接觸了一下國務院調查組的同誌。他們也覺得目前沿用的這種外匯管理體製必須改革,否則就會嚴重影響到進一步發展外向型經濟。他們也支持我們試點辦這麽一個外匯調劑中心,但是,並不是所有的同誌都讚成這個觀點,並不是所有的同誌都同意對龐耀祖可以不給予相應的處置。這些同誌的理由是,如果這樣,國家的法規條例就會失去應有的嚴肅性和權威性。這樣就很難管理這麽大的一個國家……”
宋梓南揶揄道:“即便明明知道有些法規條例已經在阻礙我們的經濟發展,我們還要用它來懲罰那些有開創性的工作人員?”
周副市長說道:“當然,這個意見不代表整個調查組的態度,隻是他們個別同誌的看法。這些個別同誌也是出於一片好意,他們不希望我們深圳的同誌把事情搞僵了。他們說,最起碼,可以暫時別做什麽決定,既不說龐耀祖做錯了,也別說他這麽做有多麽好。先把這件事掛起來,進行冷處理,或者讓我們的繼任者來處理。當然最保險的辦法,還是按現有的規定,讓市局逮捕龐耀祖,哪怕以後再給龐耀祖平反,也比現在硬頂著某些還沒撤銷的老規定,不讓逮捕龐耀祖要聰明……他們說,這裏切切實實要講一點政治智慧才行……”
宋梓南立即笑道:“哈哈,好一個‘政治智慧’!不就是搞折中、搞騎牆、搞模棱兩可,最終是要搞妥協嘛!”
周副市長立即說道:“老宋,你在這個位置上多年,難道還要我這樣的人來跟你講政治和妥協之間的關係嗎?最高明的政治智慧就是善於在妥協中去為己方爭取最大的利益……”
宋梓南立即反駁道:“你我都很清楚,外匯管理的現行製度必須改革,龐耀祖他們隻是在這個應該得到改變的舊城牆上自發地捅了一個小洞……”
周副市長說:“但是當前國務院的某些規定還沒改。我們這麽幹,個人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尤其是作為一級黨委和政府領導機構……更何況……”
宋梓南馬上接口說道:“更何況,我宋梓南就要下台了,何必再做這種沒把握的事情,給自己的後半生平添麻煩呢?”
周副市長皺起眉頭說:“老宋,誰說你就要下台了?最近你為什麽老說這樣的話?這樣不好!”
宋梓南喟歎道:“我的年齡、我的身體,還有……”
“還有什麽?”
“還有,這些年,我也得罪了不少人……”
“得罪人的那些事情,是我們整個班子決定要做的嘛。再說,這些事情後來都得到了中央的肯定。”
宋梓南苦笑笑說:“好了,你就不要為我開脫責任了,也別再拿‘中央肯定’來為我做擋箭牌了。最後,中央是肯定了,但人頭還是讓我給得罪了嘛。這也是事實。你把人家給得罪了,就得承擔這個後果嘛。我們都是搞了這麽多年政治的人,難道還不明白這一點嗎?我很想得通,也有所準備……”
“這……”
宋梓南擺了擺手說:“好了好了,我們不爭論這個問題了,好嗎?宋梓南總有一天是要離開這個崗位的。這總是個真理吧?”
周副市長默然一笑道:“這當然不會有錯。我周某人總有一天也要下嘛,誰都一樣嘛。我們取消終身製了嘛。”
“所以,最近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深圳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到強,我們這批人是有足夠自豪和驕傲的理由的。但是作為第一代深圳人,第一代的深圳市領導,我們不能僅僅留下高樓和馬路,不能僅僅留下一些足以傲人的GDP數字和驚人的經濟增長比例。‘雷半伍事件’已經提醒我們,我們這第一批深圳建設者中,有人已經開始忘記我們是為什麽才到深圳來的了,還有一個問題也在等著我們解決,而且它比前邊一個問題對多數深圳人來說顯得更重要,那就是深圳怎麽樣才能永葆它的活力?等全國都普遍地實行改革開放了,‘特區’這頂帽子總有一天會從我們深圳頭上摘掉的。中央不來摘,現實生活也會逐漸地把這個‘特’字從我們頭上淡化掉的。到那時候,深圳和全國所有那些大中城市一樣,也就是一個普通的城市了,深圳人、深圳的幹部,往下還怎麽幹?難道我們這些人忙活了半天,隻不過是給中國增加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城市而已嗎?作為第一代深圳人,在思想作風上,我們到底應該留下些什麽?留下一個什麽傳統?”
周副市長愕然地問:“這跟逮捕不逮捕龐耀祖有很大關係嗎?”
宋梓南忙說:“老周,你好像還沒聽懂我說的話。我現在不想跟你具體討論到底要不要逮捕龐耀祖。按照現行的國家外匯管理規定,龐耀祖的確已經觸犯刑律,這一點,是沒有問題的。要逮捕他也是可以的。對於我們這些當領導的,也是保烏紗帽的最保險、最有效的一個做法。但是事實是,國家經濟形勢已經發生巨大變化。龐耀祖他們所做的,恰恰是我們政府應該做而沒有做的事情。你可以說他們鑽了空子,也可以說他們打了擦邊球。對於這種打擦邊球的先行者,我們敢不敢站出來保護他們?要不要站出來保護他們?在深圳要不要提倡這種敢為天下先的精神,不僅提倡這種風氣,並且切實地保護這種風氣?這才是我想跟你討論的。老周啊,我們永遠不要忘記,當初中央是在什麽情況下,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派我們來建立這個深圳特區的?你應該知道,中央多位領導都說過這樣的話,中國不是缺深圳那一點財稅上交款,也不是缺我們這一點GDP數字,才讓我們來建深圳特區的。他們需要我們在這兒創造一種探路的勇氣和精神,也就是說,丟掉了這種勇氣和精神,也就從根本上失去了深圳存在的最大價值……沒有這種精神,中央就是給我們一百頂特區的帽子,我們也成不了真正的特區,有了這種精神,將來中央就是摘了我們頭上這頂特區的帽子,深圳還是可以為中國的進步繼續做出偉大的貢獻。”
周副市長不作聲了,說心裏話,他是願意舉一百隻手、一千隻手、一萬隻手來讚成書記說的這番話的。但是,作為一個執政的政治領導人,是“隻能做半個理想主義者”的,這也是你宋梓南自己說的話呀。
宋梓南見老周一時不做反應,便問:“還想不通?”
周副市長遲疑了一下,問:“允許我犯一點自由主義嗎?”
宋梓南笑道:“同誌之間促膝談心,隻有‘自由’,遑論‘主義’!”
周副市長說道:“我……我是聽到一點小道……”
宋梓南立即說道:“我這人不愛聽小道。”
“是關於我們班子調整的事。”
“這種議論,這些年一直也沒停過。”
“這一回好像是有點來頭了。”
“班子調整,不是你我私下該琢磨的問題。”
“但這次調整班子,據說可能主要是調整你……”
宋梓南做了個堅決的手勢,沒讓周副市長再說下去。周副市長隻得把沒說完的話咽了下去。兩人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宋梓南問:“沒別的事情了吧?”
周副市長隻是看了看宋梓南,沒再說話。
宋梓南站了起來,很堅決地做了個送客的手勢,但看起來周副市長仍有些不甘心就這麽結束談話。宋梓南於是再次做了個“請走”的手勢。周副市長隻得向外走了。宋梓南送他一直走到通外間的那扇門前,宋梓南突然站了下來。周副市長也站了下來,慢慢地轉過身來,麵對宋梓南站住了。這時,宋梓南稍稍沉吟了一下,緩慢地、感慨萬端地說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中央的考慮是正確的……”
周副市長心裏一沉,同樣百感交集,萬般思慮,一時間無法表達內心的激蕩,稍稍呆站了一會兒,便走了。宋梓南沒再往前送,隻是在通外間的那扇門前又呆站了一會兒,然後他緩緩地轉過身來,向桌上那幾個雕像看去。蓮花……雄獅……大鵬……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拓荒牛雕像身上。藝術家把牛的肌肉表現得十分粗獷有力。人們由此完全可以想象出它身後笨重的犁鏵正在頂開亙古荒原的厚土,把那盤根錯節的草根、樹根都兜底兒翻了起來;而寬厚粗糙的牛背在木製挽軛的來回摩擦下,隱隱地往外滲出一顆顆鮮紅的血珠。透過彎曲的牛角,還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田野在粗大的牛蹄下緩緩地向後倒退。甚至憑此還可以聽到遼闊的天空上飛掠過一群群歡快鳴叫著的黑雀。這頭牛,這頭老牛,這頭不肯稍微歇息的老牛,筋疲力盡的老牛,昂起頭,粗重地喘息著,從那張大的鼻孔裏,衝著冬日,噴出一股股熱氣。而正前方,在緩緩隆起的地平線上,那一輪金黃火紅的落日周圍,所有的雲彩像是被火燒火燎的一樣,呈放射狀地鋪展開來……
此情此景,此時此刻,他想到了誰?自己?還是亭雲?是幾十年來先他而犧牲在各種各樣“戰場”上的先烈?還是這幾年來跟隨他在深圳拚命工作而一個個相繼倒在工作崗位上的那些中年幹部?還是……像石長辛那樣,雖然還不能說完全倒下,卻也殫精竭慮,奉獻所有的中流砥柱們……或許想到了未來,想到了自己不可能做完的那些事,想到了萬事開頭難,但最難過的大概還要算是已經開了頭,卻不能把十分想做的事做到底,等等,我們無法知道他這一刻心裏到底在湧動著些什麽,我們隻知道,這一刻當他把目光怔怔地鎖定在那頭“墾荒牛”身上時,他那布滿密密的皺紋的眼角裏,真實地湧動著晶瑩的淚珠……
這時,周副市長突然又跑了回來。宋梓南忙把視線從那個拓荒牛身上收了回來。周副市長稍有點氣喘地對宋梓南說道:“忘了給你說件事。你還是得抓緊時間,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這可是常委會上做了決定的,還指名讓我來督促檢查你執行這個決定的情況。你可別當兒戲了。”
宋梓南嗒然笑道:“執行,執行,堅決執行。”
周副市長故意板起臉說道:“不行的話,就去北京、上海,上那兒找最好的大夫做一次徹底的全身檢查。”
宋梓南又笑道:“幹嗎非得去北京、上海?常委會的決定裏沒說非得去北京、上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