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七章

  第一百〇七章


  宋梓南沒有在廣州多待。當接他的車子回到市委大樓前停下時,小馬按常規要做的那樣,趕緊下車,去為宋梓南開車門。


  車門打開了。


  但宋梓南卻久久沒有下車。他隻是呆坐在車裏,兩眼直直地看著那正在泛出第一縷霞光的東方,看著眼前這一座自己親手建造起來,此刻又淋浴在霞光中的新興城市。他耳邊響起的是顧亭雲信中最後的兩句話:“……梓南,因為深圳,我為你自豪。因為深圳,我們永遠不會分離……因為深圳,我們無愧於共產黨人這個崇高的稱號……梓南……”


  現在,他又回到了這個曾經讓他嘔心瀝血的“偉大的城市”,一時間五味雜陳,眼淚泉水般從宋梓南的眼眶裏湧出。站在車門旁的小馬見狀,心裏一酸,眼淚便也湧了出來。


  第二天上午,就有不少人集聚在宋梓南辦公室的外間,等著要見宋梓南。小馬告訴他們:“宋書記今天是不是會來上班,我還不敢肯定。如果不是十分緊急的事,請各位把你們的報告和待辦件,都放在我這兒。”


  這時,喬書記和周副市長走了進來。小馬忙把他倆帶到裏間。


  裏間沒有人。宋梓南不在辦公室裏。


  周副市長和喬書記默默地環視了一下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看到在宋梓南的辦公桌上,放著那塊黑紗。


  兩人都難過地沉默了一會兒。


  周副市長問:“書記後來是什麽時候回家去休息的?”


  小馬說:“他一直把自己關在這兒,待了一天一夜,直到今天早上才回去的。”


  喬書記說:“那就別去打擾他了。”


  小馬問:“事情急嗎?”


  周副市長猶豫了一下,說道:“就這樣吧,我們先處理著。他來了,你看情況,如果覺得他精神上緩過來了,就告訴他,我和喬書記有一點事在找他。”


  小馬說:“要是特別著急,我可以給他家打電話的。”


  喬書記忙說:“別別別……讓他好好歇一歇……還是讓他好好地歇一歇。”


  周副市長和喬書記說著剛要走,宋梓南卻推門走了進來。


  周副市長一愣:“你怎麽又來了?”


  宋梓南做了個手勢,說道:“兩位請坐。”


  喬書記和周副市長卻還愣在那裏,站著不動。


  “坐。”宋梓南一邊說,一邊收起辦公桌上放著的那塊黑紗。


  喬書記忙說:“剛還在跟小馬交代,讓你多歇上一歇的。”


  宋梓南默然,然後歎道:“一個人待在家裏更難受。”


  周和喬二人都不說話了。


  宋梓南勉強笑笑:“坐呀,怎麽了,坐!”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小馬忙出去一看,敲門的是那些來找宋梓南辦事的各部門的工作人員。小馬趕緊把他們請離通往裏間的那扇門前,然後壓低了聲音對他們說:“一切事情都放到明天再辦。好嗎?隻要不是天塌地陷、恐怖襲擊、海水倒灌,所有的事情,我們都放到明天再說,行嗎?”


  那些同誌猶豫了一下,雖然手頭的事都挺著急,有些事還必須有他批示才能辦理,而且書記好幾天沒在了,有的事越拖越難辦,但大家還是非常懂事地走了。有的同誌在走以前,還關心地問了聲:“宋書記沒事吧?聽說他家裏……”


  小馬一麵送大家走,一邊答道:“謝謝,他沒事,謝謝。”


  等外間終於又安靜了下來,宋梓南催促周、喬二位:“說吧。”又猶豫了一會兒,喬書記便說:“那我就先說了。”


  宋梓南問:“你們是不是去核實了長辛那封信上的事?”


  喬書記點點頭道:“是的。我和老周一起去找雷半伍談了一次。”


  宋梓南問:“他承認有那麽一件事?”


  周副市長說:“承認了。我們一問,他就承認了。他說他當時沒覺得這是一個多麽大的問題。現在想想非常後悔。”


  宋梓南很激動地說:“後悔?總算還知道一點後悔!”


  喬書記補充道:“現在查下來,他這一兩年,在批地的問題上,侵犯了不止一個外來投資商的利益,因此也氣跑了不止一個外來投資商。他希望請求組織上能看在他初犯、年輕的份兒上,再給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


  宋梓南激烈地反問:“年輕?他多大了?”


  喬書記說:“過年就四十五了吧。”


  宋梓南說:“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四十五還年輕?這都是我們寵出來的!五十歲還說自己是年輕幹部呐!人家石長辛也不過四十來歲,人家是怎麽幹的、怎麽活的?”


  喬書記和周副市長都不說話了。


  跟周、喬二位談完雷半伍的事,宋梓南想起回到深圳還沒去看過石長辛,便吩咐小馬趕緊備車,趕到醫院的特護病房裏。石長辛一見宋書記來了,忙從病床上坐起。這兩天,他聽醫院裏的人議論,已經知道宋梓南家出事了,便問:“宋書記,聽說您家裏……”


  宋梓南忙做了個不要再說這件事的手勢,石長辛隻得不說了。兩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這時莫然沏了杯茶給宋梓南送了過來。


  宋梓南對莫然做了個手勢,說道:“小莫,你也坐。”


  莫然坐了下來。


  宋梓南說:“這次我回廣州料理家事,順便向一些專家大夫打聽了一下國際上治療長辛這種心髒病的最新進展,聽說有一種搭橋和安支架的辦法。”


  石長辛不解地問:“搭橋?安支架?在哪兒搭橋,在哪兒安什麽支架?”


  宋梓南說:“在心髒附近。”


  莫然忙問:“在那裏頭搭啥橋?”


  宋梓南說:“心血管病中有一種是因為血管堵塞,引起心肌缺血、缺氧壞死,而致人死亡。過去的辦法是通過吃藥打針來疏通血管,而現在這種新辦法就是把堵塞的血管換掉,或者是在堵塞的血管裏,安個支架,把它撐起來,讓血液重新流動起來。”


  莫然驚異地問道:“在心髒附近換大血管,再在血管裏安支架,這玩意兒,保險嗎?”


  宋梓南說:“風險當然是有的,新技術嘛。這就像當時你們試驗那個滑模提升法一樣,總是有風險的。”


  石長辛和莫然不作聲了。不言自明,在心髒附近做換血管的手術,一旦發生風險,代價會是什麽。


  沉默了一會兒,石長辛問:“咱們國內能做這種手術嗎?”


  宋梓南說:“目前還隻有個別一兩家大醫院能做。即便能做,也還是試驗性的。”


  石長辛長長地“哦”了一聲,便沒再說下去。顯而易見,他是在等宋梓南說下去,想聽聽宋梓南到底有什麽想法。


  宋梓南接著說道:“如果你願意做這個手術,我想送你出國去做。”


  石長辛有些意外地說:“出國做手術?”


  宋梓南說:“比如去美國,或者德國,聽說荷蘭做這種手術,成功率也比較高。”


  石長辛遲疑道:“出國去做手術……有這必要嗎?”他還沒出過國哩,現在卻要因為治病出國,他不知道這符合不符合有關規定。


  宋梓南毫不猶豫地說道:“當然有這必要。我說過了,要不惜一切代價,治好你的病。”


  石長辛忙說:“能在國內治治就行了。花那麽多錢幹什麽?”


  宋梓南苦笑一下:“我們一年花在各種各樣接待宴請方麵的錢,大概能造十個、二十個、五十個大型汽車廠。那麽花錢,誰也不心疼。我花一點錢,為一個因為工作而累垮的同誌找個好大夫,救救他的命,不行?!”


  石長辛頗有些感動地說道:“可是,接待宴請,是有規定可報銷的。出國做手術,是沒有規定可報銷的。”


  宋梓南斷然說道:“他不報,我報。他沒這規定,我深圳定一個這樣的規定!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們現在有些財務上的規章製度真是笑話,能掏錢讓人買棺材辦葬禮,就不能掏錢讓人去買藥治病。這是什麽事嘛!不管他是怎麽規定的。這麽點事,我這個市委書記還是能做得了主的。”


  石長辛擔心地問:“您讓我出國去做手術了,今後,別人也來找您要求出國去治病,您怎麽辦?”


  宋梓南把手一攤,提高了音量說道:“來呀,來找呀。我巴不得他們都來找啊。關鍵是,他得是‘石長辛’!隻要他是‘石長辛’,誰病我送誰出國去治!現在的問題是沒有。這邊剛出了個‘石長辛’,那邊就出了個‘雷半伍’……深圳要有一千個、一萬個石長辛,那才好哩。”


  石長辛呆滯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問道:“雷區長的那檔子事,我一直不敢多嘴……可見我的黨性也有問題……”


  宋梓南說:“這件事上,我們都有缺陷、問題,都好好總結教訓吧!”說著,他站了起來,對石長辛和莫然說:“你們兩口子好好商量一下,最後拿個主意,到底是做不做這個手術。如果決定做,我就安排人送你們走。”


  莫然一愣:“送我們走?讓我也去?”


  宋梓南說道:“你當然得陪著。他出國去做手術,你讓誰陪著?當然是你自己啦。這份差旅費還能省?”


  莫然憂心忡忡地問:“您覺得長辛是做這個手術好,還是不做這個手術好?”


  石長辛瞪了莫然一眼:“這事你也讓宋書記拿主意!他又不是大夫,更不是病人家屬。”


  宋梓南嗒然一笑道:“對,這事,最後還得你們自己拿大主意。不做這個手術,是還可以湊合著過的,但病根兒不除,難保突發變故。即便不發生突發性的變故,從此以後,長辛多數時間大概是要在病床上過了。做手術,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能恢複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但手術的風險和術後的並發症,同樣是必須考慮的因素。你們好好權衡一下,盡快告訴我你的考慮。”


  石長辛忙說:“我們考慮一下,盡快答複您。”


  宋梓南轉過身來又對莫然說道:“我跟長辛還有點工作上的事要單獨說一下。你……”


  莫然忙知趣地說道:“沒事,沒事,你們談。”說著,就快快地走了出去。莫然在外頭待了一會兒,正巧喬書記和小馬匆匆走了過來。喬書記問:“莫然,你怎麽在走廊裏待著呢?長辛怎麽樣了?”莫然忙應道:“他好著哩。”小馬問:“宋書記在這兒嗎?”莫然連連說道:“在,在。他說要跟長辛單獨說個事,就把我趕出來了。馬秘書,宋書記這些日子瘦得太狠了。你這個當秘書的,可得要把把關了。”小馬忙應付似的點點頭道:“是的是的……”喬書記顯得有點焦急,問:“哦……他們說了有多大一會兒了?”莫然說:“我沒看時間。大概有十來分鍾了吧。”又等了一會兒,喬書記顯然有點等不及了,剛要闖進病房去,隻見病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宋梓南說完事走了出來。喬書記忙上前,低聲告訴宋梓南,雷半伍出事了,自殺未遂。


  宋梓南忙問:“什麽時候出的事?”


  喬書記答道:“二十來分鍾前吧。”


  宋梓南問:“他手裏怎麽會有那樣的利器的?”


  喬書記答道:“他砸了個湯勺,用碎瓷片割腕的。”


  宋梓南問:“事先怎麽就想不到,這些陶瓷和玻璃器皿打碎了都是可以用來自殘或自殺的?專案組的同誌在這方麵應該都是很有經驗的嘛!”


  喬書記說:“每回送飯送水,都有人在邊上陪著。不會讓他有機可乘。今天吃了一半,他說要上廁所……”


  宋梓南問:“上廁所就沒人看著了?”


  喬書記說:“也有啊,但沒料到他偷偷把一個湯勺塞在袖子管裏帶進了廁所。上廁所,我們的同誌一般都隻在門口待著,門還是虛開著的,但一般就不再守在他跟前了。他就利用這幾秒鍾的間隙,砸破那個陶瓷湯勺,向自己手腕上割去。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真的是一兩秒鍾之間發生的事。然後,他還拒絕搶救,說是一定要見您。隻有見到您,才肯接受搶救。”


  宋梓南一愣:“不搶救怎麽行?這二十來分鍾,一直讓他這麽流血,會有生命危險嗎?”


  喬書記說:“現場的同誌當然不會由著他性子來的,還是想辦法強行著給他先把傷口包紮了起來,采取了相應的止血和防備他再次傷害自己的措施。”


  宋梓南想了想,問:“你說我現在應該去見他一下嗎?”


  喬書記說:“見一下吧。雖然今天這事情,他也不過是裝裝樣子,完全是威脅性的,並不是真正想自殺,但他用這樣一種方式來求見你,也許是真有什麽事情要說呢?”


  宋梓南又想了想,說道:“那就去見一下,看看這位年輕的副市長候選人,肚子裏還有啥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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