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六章

  第一百〇六章


  那天市委常委們討論市民廣場中央的那個雕塑方案。桌上放著一些雕塑小樣,其中有大鵬鳥,有拓荒牛,也有雄鷹和蓮花。常委們覺得,各有所長,都挺不錯的,很難下決心。組織部的劉部長就笑道:“那就每樣都做一個吧。好在深圳地方大,再做十個也有地方擱。”宣傳部黃部長說:“做十個二十個,那是今後的事。現在要我們定的是中心廣場上到底豎哪一個,而且要把它當作我們深圳標誌性的東西,確立下來。”常副市長問:“老宋呢?他今天怎麽不來?”周副市長說:“他去醫院了,午飯前接到醫院的電話,說長辛又發病了,又搶救了一回,他就趕去了。”一個市領導問:“他傾向於豎哪一個塑像?”周副市長說:“臨走前,我還真問過他。他感慨地說,如果可以,他真想替所有像石長辛那樣的同誌,在我們的中心廣場立一個英雄群像。”


  會議室裏頓時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常副市長長歎一聲道:“是啊,應該立這樣一個英雄群像。”


  這時,宋梓南走了進來。


  常委們忙問:“長辛怎麽樣了?”


  宋梓南長歎一聲:“暫時是沒問題了……但很難保證明天、後天會怎麽樣……”


  會議室裏又出現了那種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梓南環顧了一下各位與會者,就問:“塑像的問題,各位是怎麽議論的?”


  周副市長說:“大家簡單交換了一下意見,各有各的理。這三個塑像最後立哪一個都不錯。大家想聽聽你的看法。”


  宋梓南說:“剛才從醫院回來,一路上,我心裏特別難過。我細數了一下,這幾年,在深圳,像長辛那樣,倒在工作崗位上的同誌,已經不止十個、八個了。如果說深圳是一棵大樹,那麽,這棵大樹,就是成千上萬個像長辛那樣的同誌頑強耕耘、赤誠耕耘的結果,感天動地啊!”說到這裏,他轉過身對著黃部長說道:“老黃,我記得剛到深圳那會兒,你填過一首詞,那首詞裏好像有這麽幾句:山動影,柳飛絲。吹涼雙鬢孤城晚,猶自南天寄遠思。很深情,也很有文才。幾年過去了,當深圳這個‘孤城’今天已不再蒼涼時,我們每一個依然還活著的深圳人,毫無疑問地應該把這份遠思寄托在像長辛同誌那樣的墾荒牛身上……我想,聳立在我們深圳中心廣場上的,應該是這樣一頭永遠揚鞭奮蹄的墾荒牛。沒有了墾荒牛精神,大鵬飛不高、飛不遠。不能持續發揚墾荒牛精神,我們也不可能像蓮花那樣堅守心靈的純潔。深圳精神的實質,應該就是這感天動地的墾荒牛精神啊!不用再討論了。這件事就這樣定了,在市民廣場中央立一頭墾荒牛的雕像!”


  這時,小馬來找周副市長。到了常委會議室門口,他又不敢去打擾,猶豫了一會兒,沒有馬上去敲門。他顯得焦慮而又有點頹喪。他在小會議室門口稍稍徘徊了一會兒,一個在常委會上做記錄的秘書恰好走出來。小馬忙上前,一把把他拉到一旁,低聲請他去給周副市長傳個話,那個秘書立即回到會議室裏,悄悄走到周副市長身旁,附耳低聲對周副市長說了句什麽。周副市長立即低聲對宋梓南請了個假:“有點急事,我去去就來。”說著,都沒有等宋梓南答複就走了出去。


  周副市長一見小馬,神色也特別緊張地問:“怎麽一回事?”


  小馬突然嗚咽起來。


  周副市長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急問道:“冷靜一些,亭雲大姐到底怎麽了……”


  小馬強忍住悲痛說:“剛才接到大康和塊塊的電話,他們說……他們說……”


  “鎮靜!”周副市長喘了一大口氣說道。


  “他們說亭雲阿姨快不行了。他們要宋書記趕快回去。要是去晚了,就見不上亭雲阿姨了……”


  周副市長一下呆住了,眼淚也一下從眼眶裏湧了出來,但嘴裏卻依然在說著:“鎮靜……小馬,你我都要鎮靜……”


  周副市長回到會議室裏後,宋梓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周副市長忙探過身去,低聲對他說:“發生了點急事,今天的會議就這樣吧。”


  宋梓南忙問:“什麽事?”


  周副市長說:“散了會再說。”


  但一直等回到宋梓南的辦公室前,周副市長都不肯對宋梓南說實話。因為機關大樓的走廊上,或電梯裏始終有人在走動。這讓宋梓南越發著急起來,一進辦公室門,他就迫不及待地催促周副市長:“你賣什麽關子,到底什麽事,快說吧!”這時,小馬陪著常副市長等其他幾位常委也走了進來。所有常委的臉色都顯得異常的沉重。


  宋梓南稍稍地愕愣了一下,看看周副市長和隨後走進來的那幾位常委,又看了看小馬。小馬這時再也忍不住地低聲抽泣起來。


  周副市長嚴厲地製止道:“馬秘書!”


  小馬趕緊轉過身去了。


  宋梓南呆住了:“怎麽回事?”


  周副市長說:“老宋,你先沉住氣。你得馬上回廣州一下……”周副市長說這話的時候,辦公大樓已經把送宋梓南去廣州的兩輛車開到了大樓門前等著了,而且派了辦公廳的一個副主任帶一個工作人員,陪同去廣州,以便在需要時,可以幫著料理一些後勤方麵的雜事。


  在問清情況後,宋梓南再沒說什麽,隻是心裏一陣發悶,沉沉的,好像有一大塊鉛似的東西突然壓在了胸口上。常委們立即送他上車。一路上,宋梓南神色凝重,一動不動地端坐著。車速一直保持在一百二十公裏以上,時不時甚至跑到了一百三十、一百四十公裏。這讓一直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小馬,有一點緊張起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車座上方的把手。


  這時,顧亭雲已經陷入深度昏迷。大康和塊塊一直守候在病床前。監護儀上顯示的血壓數字在不斷地下降著。顯示心髒跳動狀況的波紋也時見平緩。塊塊緊握著母親的手,不斷輕輕呼喚著:“媽……媽……爸已經在路上了……媽,爸一定會趕回來看您的……媽,您堅持住……”


  顧亭雲毫無反應。大康焦急地看看手表。大夫們束手無策地在一旁呆站著。塊塊慌亂地看看監視儀,看看臉色灰白依然沒有任何知覺反應的母親,握著母親的手,絕望地喃喃道:“媽……媽……”


  這時,從門外突然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腳步聲越來越響。


  大康先聽到了這腳步聲,本能地向門口的方向轉過身去。一直坐在顧亭雲床前的塊塊也抬起了頭,向門外的方向看去。聽到腳步聲逼近到門口了,塊塊淚流滿麵地衝了過去。


  門開了。宋梓南一臉急切地衝了進來。


  塊塊一把抱住宋梓南,泣不成聲地說:“爸……爸……”


  宋梓南痛苦地抱住塊塊,視線卻越過塊塊的肩頭,迫不及待地投向了病床上的顧亭雲。幾秒鍾後,他鬆開塊塊,慢慢走到顧亭雲床邊。


  “顧大姐一直是靠呼吸機在維持著……”大夫告訴宋梓南。


  宋梓南忙握住顧亭雲的手,說道:“她沒有昏迷……”


  大夫想說什麽,但市委辦公廳的那位領導立即暗示地看了大夫一眼,讓他別去打擾書記。大夫便知趣地不再作聲了。


  宋梓南怔怔地看著顧亭雲完全沒有了血色的臉,一邊輕輕地替她撩開垂到眉梢的那一綹灰白頭發,一邊繼續喃喃道:“她沒有昏迷……”


  這時,奇跡突然發生了。顧亭雲的眼角處突然慢慢地滲出了兩顆碩大的淚珠,順著她消瘦的臉龐向下滾落。


  宋梓南立即嗚咽起來:“她沒有昏迷……她確實沒有昏迷……”


  淚珠不斷地從一動不動地躺著的顧亭雲眼角往下滾落。


  塊塊驚呆了,大康驚呆了,大夫們也覺得不可思議,紛紛向病床前圍了過來。宋梓南大聲地叫了起來:“她沒有昏迷……她沒有昏迷……”


  這時,一個護士突然尖叫了一聲。所有的人立刻本能地把視線都投向監護儀的顯示屏。顯示屏上那條顯示心髒跳動情況的示波線在痙攣般地抖動了一下後,突然變成了一條直線……


  塊塊瘋了似的掙脫扶持著她的大康,撲了過去:“媽……”


  大夫護士們也都撲了過去,進行最後的搶救……


  料理完亭雲的喪事,回到廣州那個家裏,已是淩晨時分。當時,所有人都不希望宋梓南回這個家去休息,擔心他睹物傷情,為他在省委的一個接待賓館裏安排好了一個套間。但他不去,他執意要回自己的家,而且還不要塊塊和大康陪著,獨自把自己鎖在臥室裏。他問塊塊:“媽媽最後離開這個家,去醫院,是從這個臥室裏走的嗎?”塊塊說:“是的。”宋梓南又問:“媽媽走以後,再沒人來動過這臥室裏的一切吧?”塊塊說:“沒有。”宋梓南不再問了。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們走吧。我想一個人在這臥室裏,和你媽媽待一會兒。”塊塊和大康聽他這麽說,眼淚一下又湧了出來。塊塊本想說一聲,媽媽已經不在了,但大康忙向塊塊示意了一下,拉著塊塊趕緊走了出去,並把臥室的門替父親輕輕帶上了。一出房門,塊塊便抱住哥哥,不出聲地嗚咽了起來。


  宋梓南的胸口裏鬱結得厲害,他在無比的怨恨中譴責著自己。他責備自己,在亭雲還清醒的那一刻,沒有握住她的手,給她一點最後的慰藉。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象,那時候亭雲是怎樣地在盼著他能出現在她麵前,能拉著她的手,輕輕地跟她說一句鼓勵的話、安慰的話。他知道,她是不願意離開他的,不願意離開女兒和兒子,她一定是有話要囑咐的。在那樣訣別的時刻,他偏偏不在場,她會感到怎樣的一種絕望和痛苦……離開醫院的時候,這些日子一直在特別護理著亭雲的一個護士,紅著眼圈告訴宋梓南,亭雲在昏迷中,反複念叨過一句話,說:“家裏有封信……有封信……在床頭櫃裏……”宋梓南找到了這封信。他一個人頹然坐在床前的那張舊藤椅上。他手裏拿著這幾頁信紙,信封滑落到地上,他都沒有感覺。


  室內光線暗淡。室內的陳設一切都還是顧亭雲生前布置的那樣,原封不動。


  “梓南,我希望這不是我留給你的最後的一封信,但是,種種預感在告訴我,我可能要先你而走了……”


  這封信是顧亭雲最後一次進醫院前,在家裏分多次才寫完的。她一直不想讓老宋和兒女知道她那幾天裏被劇烈的疼痛折磨著。這種疼痛幾乎已經讓她失去了和病魔抗爭的勇氣。她用盡了一切辦法,都無法使這種疼痛稍稍有些減緩。隻有在信紙而前,在和遠在深圳的老宋傾心訴說時,她才能有片刻的工夫從那巨大的疼痛裏超脫出來,找回繼續活下去的願望和勇氣。她支撐著坐起,在一張方便小桌上寫著這封信。從窗外的夜色看,常常已是深夜時分。顧亭雲總是一邊寫,一邊忍住不時從心底湧出的哽咽,以免它們打斷了自己的思緒。


  “我們說好,等你退休後,要一起到俄羅斯去看看紅場,到托爾斯泰的莊園裏去,走一走那條著名的林間小道;要到紐約去看看那條不可一世的金融街,要在那曾經操控世界命運的陰影下感受一下風光不再的威嚴……但看來,我是去不成了……”


  讀到這兒,宋梓南慢慢地抬起頭,怔怔看著放在書架上那一幀顧亭雲中年時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顧亭雲文靜、秀美、大方、自信。她同樣那麽專注地在看著處於極度悲痛中的宋梓南,顯得那麽的豁達和平靜。


  “遺憾嗎?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天堂地獄,雨雪冰霜和紅肥綠瘦,是沒法隻用‘無怨無悔’這四個字來概括的。”


  寫到這裏時,一顆淚珠滴落到信紙上。顧亭雲拿過枕邊的一塊十分幹淨、卻已經很舊了的毛巾,輕輕拭去信紙上的淚痕,再拭去自己眼角的淚跡。


  “我不想說我得到了人世間最好的一個男人,但在我不得不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刻,我可以向全世界證明,我的確是一個十分幸運的女人。”


  宋梓南再一次哽咽了,眼淚無法製止,從眼角湧出。


  “這些年,由於種種原因,我已經不可能像當年那樣,和你一起並肩出沒在大街小巷、十字街頭,出沒在工廠農村,或集會的講台上,但我覺得我是一直在注視著你的。即便是背影,也是依舊的親切和熟悉。你也一直在顧盼著我。即便是往往不可久久逗留,也總是那麽的眷戀和深沉……現在我特別恨我自己的是,我也許應該早半年告訴你,我病了。我如果能早爭取到這半年的治療時間和機會,也許今天我就用不著來寫這樣一封讓人既無法下筆,又無處停筆的信了。”


  寫到這裏,顧亭雲感到疼痛好像突然消失了似的。她十分驚喜地掙紮著下了床,稍稍挪動了兩步……掙紮著走到窗前,去環視窗外那似繁星點點的城市燈火。是潛意識地在向城市告別?還是在這無意識的告別中去尋找翻檢一生的回憶?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說得清楚的了……


  “我說過,在我老之將至,已經不能為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做更多的事情的那一刻,剩餘的唯一願望,就是要在你最困難的時候,留在你身旁,看著你,握著你的手,陪伴你在種種的責難和詈罵聲中,去迎接最後的掌聲。”


  宋梓南的眼眶裏再一次閃動著淚花。他閉上眼睛,讓眼淚盡情地淌出,默坐了一會兒,以便讓自己還能堅持著把這封信讀完。


  “現在我要先你而走了……今後,女兒會陪伴你嗎?兒子會陪伴你嗎?同誌們會陪伴你嗎?即便所有的人都不陪伴你,冥冥之中的我也一定會陪伴你,去迎接那最後的掌聲……梓南,因為深圳,我為你自豪。因為深圳,我們永遠不會分離……因為深圳,我們無愧於共產黨人這個崇高的稱號……梓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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