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二章

  第一百〇二章


  下午,尤妮提著一些東西,向龐耀祖住的那幢樓的樓門洞走來時,忽然覺得今天這裏的氣氛有點不對頭,但一時又說不清到底什麽地方不對頭。特別冷清?特別空曠?特別……總之,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是覺得非比尋常。她遲疑著索性站下,四下裏環顧,除了看到有那麽三兩個陌生人在樓前的空地上無所事事地遊逛,似乎也沒發現什麽特別不對頭的事情,便在略一怔之後,又自嘲般地笑了笑,就向龐耀祖的房間走去了。


  “你沒覺得你這兒今天有什麽不對頭的?”進了房間,尤妮一邊把帶來的一些食品給龐耀祖放進新買的冰箱裏,一邊問道。


  龐耀祖放下手裏的書,走過去,幫她存放東西,也問道:“怎麽?你有什麽感覺了?”


  尤妮遲疑地說:“也沒什麽,就是……”


  龐耀祖問:“就是什麽?”


  尤妮說:“我也說不清楚。今天一過來,總覺得院子裏有什麽地方不大對勁兒似的。”


  龐耀祖嘿嘿一笑:“是嗎?這種感覺,昨天晚上我就有了。”


  尤妮有點詫異地問:“你也有這種感覺?怪了,怎麽回事?”


  龐耀祖淡然一笑道:“不說它了。說了,會嚇著你的。”


  尤妮轉過身來,盯住龐耀祖,催促道:“說說嘛。你怎麽也會有這種感覺的?”


  龐耀祖隻是說道:“不說不說了。說了,會嚇著你的。”


  尤妮略一沉思,覺得更不對頭了:“會嚇著我?什麽事會有那麽嚴重!”


  龐耀祖試探著問:“你真不怕?”


  尤妮有點不耐煩了:“賣啥關子嘛!愛說不說,不說拉倒!”


  龐耀祖笑著走過去,悄悄拉開窗簾的一角,示意尤妮去看。尤妮走到窗子前,從撩開的窗簾一角順著龐耀祖示意的方向往外看去。初看上去,院子裏仍然是剛才那副空空蕩蕩的樣子,仍然隻有那幾個年輕的“閑人”在那兒無所事事地遊逛著,並沒有什麽新動靜。尤妮疑詢般地看看龐耀祖。


  龐耀祖問:“你不覺得那幾個年輕的陌生人有點特別嗎?”


  尤妮一愣:“陌生人?他們不是你們小區的?你不認識他們?”


  龐耀祖嘿嘿一笑道:“不是。而且你注意到了沒有,他們老在我這幢樓前晃來晃去。”


  “他們是……”


  “便衣。”


  “便衣警察?”


  “YES。”


  “便衣警察幹嗎要在你樓前晃來晃去?”


  “你說他們在幹啥?”


  “你這樓裏有犯罪嫌疑分子?”


  “YES。”


  尤妮愣怔了一下,心裏忽然一緊,似乎明白了些什麽,便趕緊問:“他們……他們是在監視你?”


  “YES。”


  尤妮大聲叫道:“開玩笑!”


  “你輕點!”龐耀祖趕緊放下窗簾,並提醒道,然後長長地歎了氣說道:“開玩笑?無語愁說三千雪……你看看,這是什麽?”尤妮順著龐耀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臥室的門口放著一個帶拖輪的真皮拖拉旅行箱,裏邊已經塞滿了東西,箱把上還掛著一個小包,那小包裏顯然放的是全套的洗漱用具。還有一個用舊報紙包著的圓柱狀的東西,不知道裏頭包著的到底是什麽了。


  尤妮遲疑地問:“你要出差?”


  龐耀祖笑道:“也可以理解為出差吧。”


  尤妮真著急了:“到底怎麽一回事嘛!別跟我打啞謎了!”


  龐耀祖沉默了一小會兒說:“不跟你開玩笑,這些便衣警察就是來監視我的,防備我逃跑。”


  尤妮忙問:“他們要抓你?”


  龐耀祖說:“也許吧……”


  尤妮呆住了:“你幹了啥事了?”


  龐耀祖笑了笑:“合情合理的非法買賣。”


  尤妮半信半疑地說:“非法買賣?你會幹這種下三爛的事?我不信。”


  龐耀祖坐了下來,提起暖水瓶,給自己的茶杯裏續了點水,又從冰箱裏取了一瓶果汁,打開瓶蓋,放在尤妮麵前,然後在一張帆布沙發椅上坐了下來,說道:“大多數的非法買賣的確是‘下三爛’的,但不能說全都是。尤其在特定的曆史時期,特別是在曆史大轉型時期、思想大轉型時期,更是這樣。孫中山要讓皇帝老兒下台,在當時是合法買賣嗎?毛澤東帶人上井岡山,拿當時的法律條文來衡量,大概也應該算是一檔子非法買賣。哥白尼說地球是繞著太陽轉的,這個理論公開背叛當時的教廷。而鄧小平說的那句話,‘深圳應該殺出一條血路來’,在《憲法》和黨章上可能都找不到什麽依據。他老人家居然鼓動深圳的黨和政府在社會主義的中國大地上殺出一條血路來,你說他合法嗎?但沒有這些先賢哲人的‘非法行為’,就不能推動中國前進……”龐耀祖越說越激動,“隻是我有點錯誤估計了形勢。我以為十一屆三中全會都開了這麽些年了,思想解放運動也早就深入人心了,尤其在我們深圳,更應該允許人們在言行上做更深層次的探索和試驗。但看來我過於樂觀了……”


  一陣陣的涼氣從尤妮心底往上冒出:“你到底做什麽了?”


  龐耀祖說:“以後你去問馮寧吧。他清楚。”


  尤妮呆住了,過了一會兒怔怔地問:“難道你還真幹了一件違法的事?”


  龐耀祖點點頭說:“是的,我承認,它是違法的。”


  尤妮略略愣怔了一下,又問:“幹以前,你就知道它是違法的了?”


  龐耀祖再一次十分肯定地答道:“是的。”


  尤妮說道:“那你為什麽還要這麽幹?你傻呀?!”


  龐耀祖嘿嘿一笑道:“我也在問自己,龐耀祖,你是不是真的很傻呀?”


  尤妮真著急了,她一下站了起來,無所適從地在龐耀祖麵前轉了兩個圈,然後站定在龐耀祖麵前,怔怔地問:“別跟我逗樂了。他們真是來抓你的?”


  龐耀祖說:“誰逗你樂了?”


  尤妮說:“你是公派出國留學的。現在就缺你們這樣的人才,他們怎麽會抓這樣一個人?”


  龐耀祖說:“為什麽不會?也許他們眼下正需要這方麵的一個反麵典型……可以告誡所有從海外留學回來的人,不要自以為是,更不要翹尾巴,隻要翹尾巴必定不會有好下場!”


  尤妮忙問:“你去找過宋書記嗎?你不是挺能跟他說得上話的嗎?”


  龐耀祖低下頭,不作聲了。


  尤妮一下蹲在龐耀祖麵前,用力推推他,催促道:“趕快去找找宋書記呀!在深圳,他說話還是算話的!”


  龐耀祖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些便衣,應該就是深圳方麵的人。我不能說他們就是宋書記派來的。但是,官,總歸是官,他們有他們的難處。就別去為難他了……”


  尤妮站起來說:“我替你去找宋書記去。”


  龐耀祖也站起說:“別胡來!”


  尤妮臉漲得通紅:“不胡來,你就真的在這兒幹等著進拘留所了?”


  龐耀祖稍稍沉吟了一下,突然輕輕地吟誦道:“古來多被虛名誤,寧負虛名身莫負。欲將沈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尤妮冷笑道:“啥時候了,還跟這兒窮酸個啥嘛?”


  龐耀祖笑笑說:“這是我有一回去看宋書記,他給我寫的……”說著,走到那個拖拉箱前,拿起那個圓柱狀的東西。這時,尤妮才看清,這是用舊報紙包裹著的一卷什麽東西。打開舊報紙,裏邊是一個卷軸。再展開卷軸,上麵用行書體的毛筆字寫著剛才龐耀祖吟誦的那幾句詞。龐耀祖指著那字麵,又給尤妮念了一遍,並解釋道:“這是北宋著名詞人晏幾道寫的詞集句。什麽叫集句懂嗎?”


  尤妮問:“什麽叫集句?”


  龐耀祖解釋道:“就是從不同的詩裏選擇句子,組合成一首新作品。前兩句,應該比較明白,我們人類,尤其一些有抱負、有成就的人,往往會被虛名所負所累。比如,當官的過於執著烏紗帽,做學問的過於頂禮膜拜職稱和社會地位,女人過於執著美貌,學生過於執著分數,等等,但是人世間最最重要的東西恰恰是人本身,是拋卻這些身外之物後的自身。後兩句,翻譯成現代白話,大概的意思就是:為此,在坎坷的生命曆程中,哪怕你把無奈的自我麻醉隻能換成滿腔的悲憤和蒼涼,以哭當歌,也別喪失了往前走的信心和力量。”


  尤妮呆住了,怔怔地看著龐耀祖:“你沒嚇唬我?”


  龐耀祖淡淡地笑道:“我嚇唬你什麽?”


  尤妮說:“你說外頭那些陌生的年輕人都是便衣警察,他們是在監視你。而且,他們最終的任務是要逮捕你。”


  龐耀祖不作聲了,隻是瞠瞠地看著那個準備好的真皮背包和那一袋洗漱用具。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突然抬起頭問尤妮:“一百年後的中國人,會理解我們今天的這種尷尬和艱難嗎?就像今天的年輕人,怎麽也不能理解‘文革’時期的年輕人會因為把一張印有領袖像的報紙當墊子坐在屁股底下而遭受牢獄之災,更不會理解當年的布魯諾因為堅持說地球是圍繞太陽轉的而被瘋狂的宗教信徒綁在柱子上活活燒死一樣……”


  尤妮突然撲過去拿電話。


  龐耀祖忙壓住電話:“幹啥?”


  尤妮說:“我告訴馮寧……”


  龐耀祖問:“有用嗎?”


  尤妮說:“總不能就這麽眼巴巴地等著他們來抓你!總該想點辦法!”


  龐耀祖苦笑一下說:“法網恢恢啊……什麽叫法網恢恢?如果有人決定要用這張網來對付你的話,你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等著,靜靜地等著……”


  尤妮跺著腳叫喊道:“你他媽的也真是太傻了,明明知道幹的是一檔子違法的事,還要用自己的腦袋去硬碰……”


  龐耀祖一下激動起來:“沒有這樣一些敢於硬碰的腦袋,中國會有希望嗎?知道當年譚嗣同在同樣的時候,說過一句什麽話嗎?中國的革新之所以至今還不能成功,就是因為一直還沒有人為革新而流血。那就從我開始吧!要不,鄧小平怎麽會說出‘去殺出一條血路’那樣的話?你以為鄧小平在作秀?耍浪漫?在寫詩?難道他曆來喜歡說這種浪漫兮兮的話?不。他是一個無比冷靜、無比現實的人。這樣一個人,都在提醒和告誡我們,中國要真正向前走出一步,是必須得‘去殺出一條血路’的!”


  尤妮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傻!傻到底!傻死你!!”


  龐耀祖看著急得滿臉通紅的尤妮,忽然間頹然坐下了,緩緩地說道:“也許吧,我們這些人真的是挺傻的……尤妮,有一句話,我本來不敢說的……”


  尤妮眼眶裏一下充滿了眼淚,她哆嗦起來:“你還有什麽事要嚇唬我?你他媽的今天是怎麽了,真活膩了?”


  龐耀祖說:“尤妮,一向以來,我一直在偷偷地喜歡著你……從那年調到你公爹身邊當秘書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為你而心動……”


  尤妮捂住自己的耳朵,大聲叫道:“我不聽!龐耀祖,你今天真是瘋了!”


  龐耀祖卻依然慢慢地說道:“我知道這不可能……你有你的家庭,我也有我的拖累,但我知道你在你的家庭裏不幸福。而我和我的妻子已經分居好些年了……也許我們都有更重大,甚至重大到偉大的理由,才拋家別子來到深圳這個人生戰場,但是,不能不說,為了尋獲自己應有的那一點點生活幸福,也是我們來到深圳的一個重大動力。而對於我來說,知道你在深圳,這幾乎是我當時想一步就邁到深圳的唯一原始推動力,一隻無法抗拒的上帝之手……”


  尤妮懇求道:“我們不說這些了,行嗎?我是別人的妻子,而你早就是孩子的父親……”


  龐耀祖說:“我知道你的丈夫是一個非常好的工作者……”


  尤妮再一次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別說了!別說了!!求求你……求求你……”


  龐耀祖說:“我的妻子也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子,但我們不幸福,他們也不幸福……”


  尤妮說:“誰告訴你我不幸福?”


  龐耀祖說:“尤妮,這裏沒有你的公爹和父母,也沒有一個倫理法庭的法官在。請你真實地麵對一個真實的自己……”


  尤妮突然低聲抽泣了起來。


  龐耀祖說:“我一直把這種感情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底。我甚至都沒有祈望過要把它付之於行動。這一點,上天可以為我做證……但是……”


  尤妮突然中止了哭泣,拿起自己的小皮包,掉轉身就向外跑去。但她剛跑到門外,卻站住了,呆呆地看了周圍一下,又十分慌張地跑了回來,一把抓住龐耀祖說:“他們走了……他們不見了……”


  龐耀祖稍稍愣了一下,忙回到窗戶前,撩開窗簾看了一下。


  院子裏那些陌生的年輕人果然一個都不見了。


  龐耀祖慌慌地說:“你快走……”


  尤妮忙問:“怎麽了?”


  龐耀祖臉色一下變得青白:“他們可能要動手了。”


  尤妮說:“那我更不走了!”


  龐耀祖幾乎要哭了:“尤妮,能給我留一點尊嚴。行嗎?我不希望你看到我戴著手銬在逮捕證上簽字的場景,也許到那一刻,我根本做不到像那個譚嗣同那樣,我自橫刀向天笑。我會發呆,我會心虛,我會渾身上下都顫抖,我會冒冷汗,臉色會發灰……”


  尤妮衝過去,一把抱住龐耀祖,撲倒在他的懷裏,出聲地嗚咽起來。


  龐耀祖不知所措了,渾身甚至都僵直了起來,不知道此刻,自己是應該接受尤妮的擁抱,也去抱她一下,再很理智地對她說一些鼓勵的話,還是保持這最後的一點“禮俗”,去輕輕地推開她,什麽也不說,抽身而去……在僵持了一小會兒以後,他還是衝動地抱住了尤妮,並感動地用自己的臉頰輕輕地撫慰般地貼吻了一下尤妮的額發和額角,而尤妮這時渾身上下所發出的戰栗,也已經使她那一下下的嗚咽變成了絕望的窒息般的哀鳴了……


  但是,忽然間,龐耀祖好像清醒了過來。他鬆開環抱著尤妮的雙臂,又輕輕推開尤妮,走到門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然後跑回房間來,吩咐尤妮:“你待在屋裏別動,我上外頭再去看一看。”


  尤妮忙擦擦臉頰上的淚水,問:“怎麽了?”


  龐耀祖說:“好像……好像……不像是有後續行動似的……”


  尤妮問:“為什麽?”


  龐耀祖說:“如果有後續行動,現在外頭應該有警車和法警了。可是……”


  尤妮趕緊跑到門外,仔細一看,果不其然,不僅在院子裏看不到龐耀祖所說的那些“警車和法警”,就是在小區門外,也看不到任何這樣的跡象。


  龐耀祖忙說:“我再到小區大門外去看看……”


  尤妮忙說:“你別去!你在屋裏待著。我去!”不等龐耀祖答應,尤妮便衝出了房間。幾分鍾後,在房間裏怎麽也待不住的龐耀祖也跑到了小區大門外。果然,無論是小區的院子裏,還是在大門外,沒有要逮捕人所必需的那種安排和布置。便衣們撤走後,隻是留下了一個無比清靜的世界。讓雲自在地低低地拂著高聳的樹梢,讓莊重的雷聲悶悶地掠過樓群,讓柔曼的雨痛痛快快地淋濕了潔淨的大街,讓龐耀祖渴望的那種自由留在了這雨裏、風裏、雷聲裏,留在了他的瘋狂裏……此時,他再也無法忍住心底的嗚咽,便捧起自己那個早已被雨水淋濕了的臉龐,大聲哭泣起來……龐耀祖如此放肆地哭泣,一下把尤妮驚呆了,緊接著,也引發了她埋在自己心底多年的委屈和憐憫,便衝過去,不顧一切地把龐耀祖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裏,跟他一起哭泣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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