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這時,仍在急於四處尋找宋梓南下落的周副市長,接到了宋梓南的一個電話:“老周,你找我?”聽到電話裏傳出的是宋梓南那熟悉的聲音,周副市長長出一口氣:“老天爺,你去蛇口也不跟辦公廳打個招呼,都急得我快要向公安部報案了!”宋梓南笑道:“嗨,在蛇口,我還能出什麽事?”


  等見了麵,周副市長問宋梓南:“餘董他找你?”


  宋梓南說:“我找的他。”


  周副市長不便追問宋梓南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找餘濤單獨談,隻是怔怔地看著宋梓南,說了兩個字:“找他……”他想讓宋梓南能主動說一點跟餘濤會麵的情況。但宋梓南沉吟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抬起頭,感慨萬千地說道:“餘濤這樣的同誌,無論是過去、現在,以至將來,都是不可多得的,也不可能多得的……”再沒說別的,接著便問:“哎,你那麽著急找我,什麽事?”


  周副市長隻得應道:“到特區工作座談會上去發言的匯報提綱修改稿趕出來了,你什麽時候再過一下目?”


  宋梓南笑了:“好嘛,就這點事?我還以為馬上要發生強地震和大海嘯呐!”


  這時,小馬走了進來:“宋書記,那個張弓來了。”


  宋梓南對周副市長說:“有個老戰友的兒子到深圳來了,找了我好幾次,我得見他一下。”


  周副市長忙起身:“那行,提綱這一稿改動很大,我看過了,那些秀才們果然聰明,很會領會領導的意圖,這一稿,比較充分地體現了你的情緒和種種看法。但我還是有點擔心啊。就這麽拿到中央召開的座談會上去說,是不是會產生某種副作用……老宋,你能不能再掂量掂量?”


  宋梓南隻是笑著拍了拍周副市長的肩膀,應付道:“好好好,我再認真掂量、認真權衡一下。”


  這時,小馬領著張弓走了進來。


  張弓到深圳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現在在高士達集團金德昌身邊謀了個職,在高士達廠公關部任經理。今後要在深圳謀發展,無論他本人,還是他的老板金德昌,或者集團的其他高層,都希望張弓能和他父親的老友,當今深圳的一把手宋梓南搭上關係。今天是金德昌親自陪他來見宋梓南。因為是第一次見宋梓南,金德昌覺得自己還是不出場的好,讓張弓以“老友兒子”的身份單獨拜見書記更合適。金德昌一直在車裏等著。半個小時後,張弓躊躇滿誌地走出市委新樓。見張弓走出大樓,金德昌忙吩咐司機發動車,上前去接。等張弓一上車,金德昌就迫不及待地問道:“怎麽樣,見著宋書記了嗎?”


  張弓卻說:“今天是他想見我,那還能見不著?”


  金德昌笑了笑道:“他想見你?不會吧?”


  張弓說道:“不會?我爸是他當年的入黨介紹人,我們兩家的關係特別不一般。知道什麽是入黨介紹人嗎?沒有我爸的介紹和推薦,他當年就入不了共產黨。當年入不了共產黨,今天就不可能當上這個市委書記,威鎮深圳一方。你想想,這是啥關係?!”


  金德昌似信非信地“哦”了一聲。


  回到廠裏,張弓對金德昌說:“公關部招收了幾個新人。您要不要過一下目?”隨即便把包括陶怡在內的三四個年輕人帶到了金德昌麵前。


  金德昌審視了一番,一聲沒吭就轉過身走進了他自己的辦公室。


  張弓先讓那幾位回避,自己跟著進了金德昌的辦公室。金德昌對他說:“別的都可以,就是這個陶怡不能進公關部。”張弓忙解釋:“她當過團代表,這個身份很重要。”金德昌說:“我不稀罕什麽代表!我要聽話的人。”張弓卻說:“你不稀罕我稀罕。我公關部今後少不了要跟政府部門的人打交道,就需要這樣的人。她有過團代表的身份,在政府方麵的人看來,就會很不一樣。”金德昌畢竟還是不太了解大陸體製內的實情,將信將疑地問道:“是嗎?”張弓拍拍自己的胸脯說道:“這個,你聽我的。”


  晚上,陶怡給馮寧打了個電話。那一陣,馮寧還住在貨運編集站的大工房裏。大工房裏沒有電話。電話隻能打到編集站辦公室。辦公室的一個文員來叫馮寧去接電話時,大工房裏的多數人都聚在一起打牌聽小收音機,或者嘻嘻哈哈地聊大天,或者悶頭睡覺。唯有馮寧躲在一個角落裏,在一張小方凳上,湊著昏暗的燈光在讀著什麽書,做著什麽筆記。書單是龐耀祖給開的,一下子買了十來本。“小子,別用功了,快去接電話。”辦公室的那個文員拍拍馮寧的肩膀說道。馮寧不無意外地問:“電話?我的?”那個文員笑道:“不是你的,還是我的?是個小妞打來的哎,快去吧。”一聽是“小妞”,馮寧自然知道就是陶怡了,便放下書和筆記,一邊可勁兒地謝了那個文員,一邊趕緊向辦公室走去了。


  “陶怡,你在哪兒呢?”好幾天沒聽到陶怡的聲音了,猛然間聽來,馮寧覺得格外親切。


  陶怡是在路旁的一個公用電話亭裏打的這個電話。“你還好嗎?”她問道。


  馮寧趕緊說:“還湊合吧。你幹啥呢?”


  陶怡說:“我馬上得回去加班,所以不能跟你多說……”


  馮寧不解地問:“在人家裏做保姆也得加班?明天我能去看你嗎?”


  陶怡忙說:“你先別過來……這兒的老板特別不願意有人來看我們。再說,我原先跟他們又鬧過那麽一點過節,他們都挺防著我的……”


  馮寧一怔:“老板?怎麽回事?你……你又回那個玩具廠去了?”


  陶怡微微地紅起臉,答道:“是的……”


  馮寧趕緊問:“為什麽?”


  陶怡說:“我想,怎麽著,在廠子裏幹,總比給人當保姆強,多少還能學到一點東西……我這麽年輕……”說著,看看電話亭對麵那個小店裏的時鍾趕緊說,“我得走了。到時間了。這一段,你別來找我。有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拜拜。”


  兩天後,陶怡得到通知,讓她正式到廠部公關部去報到。她慌慌地趕到廠部大樓公關部辦公室,張弓正在那兒等著她。桌上放著一身黑色的女式職業套裝。


  張弓對陶怡說:“這是給你的。試試,合不合身。”


  陶怡臉一紅:“給我的?”


  張弓說:“啊!公關部的製服。這兒是坐寫字間,你今後再不能穿車間工裝來上班了。”


  陶怡猶豫著,她想知道,得這一身黑呢料製服,她得交多少錢。


  張弓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便笑著說道:“這是廠裏免費供給的。可能象征性地收一點點錢。我已經替你交了。”


  陶怡忙說:“那怎麽可以。我……”


  張弓催促道:“行了行了。先去試試合身不合身。公關小姐形象第一。要穿得挺,精神,這可是咱們工作的一部分。你們也是廠子的形象大使。快去試試。”


  陶怡又遲疑了一小會兒,隻得拿著這套衣服上衛生間去換裝。不一會兒,陶怡換罷裝從衛生間走了出來。張弓眼睛一亮:“喲,這一身打扮,才能體現出團代表和我們公關部職員的真實麵貌。”


  陶怡臉紅了,懇求道:“張經理,您以後能不再提‘團代表’這檔子事嗎?”


  張弓笑道:“行行行,皮鞋呢?為什麽不把皮鞋換上?”


  陶怡為難地說:“那鞋跟,有點太高了……”


  張弓忙說:“嘿,這高跟鞋是專門配這一身套裝的,別土了!快換上!”


  這時,一個辦事員匆匆走了進來對張弓說道:“經理,大門口有個叫馮寧的人找陶怡。”


  張弓說:“讓他等一會兒。我這兒正說事哩。”


  陶怡的臉又紅了,支吾道:“張經理……那是我……我表哥……他大老遠地……我去見見,一會兒就回來……”


  張弓勉強地說:“行吧。”


  陶怡說了聲:“謝謝。”就忙向門外跑去。


  張弓忙叫:“鞋。把鞋換上。”


  陶怡隻應了聲:“一會兒吧,一會兒回來再換。”人已經下樓了。跑到廠門口,陶怡有點不高興地對馮寧說道:“我不是讓你這段時間輕易別來找我嗎?”


  馮寧說:“我隻是順便路過。”說著話,才發現陶怡大變樣了,便故意從頭到腳地“掃描”了一下陶怡,打趣道,“喲,士別兩日,小日子過得相當不錯了,好像……不在流水線上幹了?當白領了?行啊,鳥槍換炮了!”


  陶怡臉紅了:“你別挖苦人了……”


  馮寧說:“我的活兒也有變動了。”


  陶怡說:“他們給你一個啥活兒?不會太累人吧?”


  馮寧說:“站裏有個勞動服務公司,一直在虧本經營。主任讓我上那個公司去……”


  陶怡忙問:“讓你幹啥?管倉庫?還是搞運輸?”


  馮寧哈哈一笑道:“當經理。”


  陶怡疑惑地問:“當經理?誰?你?”


  馮寧笑道:“我為什麽就不能當經理?”


  陶怡還以為馮寧在開她的玩笑,就隻用懷疑的眼光看著馮寧,再不說話了。


  貨運編集站前兩年辦了個勞動服務公司。說起這個勞服公司,其實是用公家的錢為編餘的職工和職工家屬找生活門路的。但這個公司一直辦得不景氣,每年要白白扔進去好幾十萬,讓編集站的老主任深感頭疼,也一直在暗自物色著能幹的經理人選。那天下大雨,不經意間,他看到馮寧情急之中,親自帶著工人扛麻包救場。能這樣拚死拚活吃苦帶頭幹的年輕人,現如今真還不多見。後來,又有意識地跟馮寧聊了幾次,聊下來果然印象更好,覺得這個年輕人不僅肯幹,心氣還高,頭腦也清楚,是個明白人。老主任暗自高興,真可謂踏遍四海無覓處,此人卻在眼門前。昨天便找馮寧正式談了一下。這事著實讓馮寧興奮,也很想試試這個“經理”一職,但當場沒敢答應。出了老主任辦公室門,他就進城找龐耀祖商量去了。龐耀祖問他:“讓你當經理?給實權嗎?”馮寧說:“我當然要這個實權。貨場主任答應,第一,給我用人權,公司所有員工的去留將來由我決定;第二,給我財權,公司自負盈虧,收入支出完全單列。在銀行另開獨立賬號,由我掌控;第三,給我自主經營權。在經營方麵,貨場領導完全不幹涉。”龐耀祖笑了:“這麽大一個餡兒餅,怎麽就落到你頭上了呢?”馮寧說:“餡兒餅?你仔細往下聽:第一,這個公司連年虧本,銀行裏隻剩下兩塊八毛錢流動資金。固定資產有一百零二萬,但外債倒有一百五十多萬,已經瀕臨破產,虧到了沒人再敢去當它的經理的地步了。所以準確地說,落在我頭上的不是餡兒餅,也不是印度飛餅,更不是意大利的比薩餅,而是茅屎坑裏的一塊臭石頭。為什麽說它是塊臭石頭?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二點,這個公司的員工,基本是貨場幹部職工的家屬,七大姑八大姨十三小舅小叔子。誰都是招惹不起的主子爺。這些人原本就沒打算來好好幹活兒,純屬是來找個空位拿幹薪。你說他們不跟茅坑裏的石頭一樣,又臭,還又硬?!從這個角度講,它根本不是任何一種餡兒餅。”龐耀祖問:“那你決定接了?”馮寧說:“我這不是來找你商量來著嗎?”龐耀祖笑道:“啥商量,我看你就是想讓我也說一句:接!好壯壯你的狗膽!”馮寧笑著歎了口氣道:“知我者,龐哥也。我是想接,好歹它是個公司,他又給了我三權……”龐耀祖又問:“跟貨場簽了合同沒有?”馮寧說:“我傻呀,現在就簽?當然得讓他先把所有給我的權力都落實,再說別的。”龐耀祖又問:“他讓你承擔什麽責任?”馮寧:“一年內必須扭虧為盈。”龐耀祖再問:“你有這把握嗎?”馮寧說:“這不是來跟你商量嗎?”龐耀祖沉吟道:“讓我也想想……”


  話說到這兒,賓館的一個經理來叫龐耀祖:“市裏叫你去哩。”龐耀祖一驚:“市裏?市裏哪個部門?”經理笑道:“你別緊張,反正不是公安部門。”龐耀祖忙說:“經理,你別嚇我,行不?我膽小著哩。到底是不是公安方麵的電話?”經理便說:“我說不是,你不信。電話我還沒掛哩,你自己去接。”龐耀祖說:“我不就是給書記送了兩回書嘛,至於要驚動公安局了?”經理不耐煩了:“誰說是公安局找你了?”龐耀祖問:“那到底是誰找我?”經理真煩了,說:“我不跟你說了,你自己去接吧。有病!”龐耀祖便趕緊去接電話,臨走時還特意對馮寧說了句:“勞服公司的事,肯定是件好事。關鍵就看你到底能承擔起多少責任。而這一點又跟他們到底能給你多大的自由處置權有關。這裏頭名堂大著哩。回頭咱倆再好好議一議。”說著就走了。今天上午,他給馮寧打了個電話,隻說了一個字:“幹!”馮寧就趕緊來找陶怡了。但陶怡不敢跟馮寧在廠門外多耽擱時間,隻說了句:“要真是讓你當經理,那你就好好幹吧。有什麽事,咱們回頭再說。”便趕緊回辦公室去了。


  到辦公室隻見張弓正指揮辦公室的人調整桌椅。他指著一套半新不舊的桌椅對陶怡說道:“這是給你用的。”陶怡這時心裏還在回味著剛才馮寧的那檔子事,神情上顯得有些心事重重,隻勉強對張弓說了句:“謝謝……”


  張弓對陶怡這個長相秀麗、外表文靜,卻又內裏倔強、頗有主見的女孩兒起了不是一般的好感,特別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和心情變化,此刻就覺得陶怡應該更高興一點才對,便不解地問:“怎麽了?你沒事吧?”


  陶怡忙說:“沒事……沒事……”


  張弓說:“快去把鞋換了,一會兒跟我一起去陪韓國來的客戶吃飯。別忘了化一下妝。”


  陶怡為難地說:“化……化妝?”


  張弓問:“不會化妝嗎?”


  陶怡忙說:“會。會。”


  張弓催促道:“那趕緊去化呀!”


  陶怡嘴上答應著,但仍然沒有行動。


  張弓犯疑似的打量了她一眼:“沒帶化妝用品吧?”


  陶怡的臉略略有些紅了。


  張弓對一個女職員說:“阿珍,借你的化妝品用一下。”


  那個叫阿珍的女職員很不高興地從自己的抽屜裏把一個化妝包扔給了陶怡。


  陶怡忙說了聲“謝謝”,拿著那些化妝用品進了女洗手間,但從來也沒用過這種高級化妝用品的陶怡站在衛生間的化妝鏡前有些束手無策。這時,進來兩個給自己補妝的女職員。陶怡鼓足勇氣剛想開口請教,那兩個女職員很快地補完妝,對陶怡的求援舉動,隻當沒看見似的,根本也沒搭理陶怡,說說笑笑地自顧自地又走了出去。


  張弓在衛生間門外等了十來分鍾,不見陶怡出來,就覺得有點奇怪。這時辦公室裏已經沒有別人了,隻剩下張弓自己。他有些焦急起來,走到女洗手間門前,想敲門,卻又覺得不太合適。隻得又回到辦公室裏。時間又過去了十分鍾。他再次走到女洗手間門口,下定決心,敲了敲門,輕輕地叫了兩聲:“陶怡……陶怡……”


  洗手間裏沒有回應。


  他轉過身對著走廊裏大聲地叫了一聲:“陶怡!”


  還是沒有回應。


  他起疑了,用力敲了敲女洗手間的門,問了一聲:“裏頭有人嗎?”


  沒有回答。


  他推門走了進去。隻見陶怡站在鏡子麵前低頭抽泣著。


  張弓一驚,忙問:“怎麽了?”


  陶怡趕緊擦去眼淚。


  張弓問:“為什麽還不化妝?”


  陶怡一下眼圈又紅了,說道:“張經理,還是讓我回流水線上去吧……”


  張弓感覺出一點情況來了,便問:“誰說你什麽了?”


  陶怡搖搖頭。


  張弓問:“不會化妝?”


  陶怡臉紅了。


  張弓說道:“嗨,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來,我教你。”


  不一會兒,張弓便在陶怡臉上做完了最後一道“手續”。張弓退後一步看看自己麵前的陶怡,再看看鏡子中的陶怡,問陶怡本人:“看看,行不行?”


  陶怡抬起頭來一看,愣住了。她完全想不到經過這樣一番淡妝的打扮,鏡子中的她居然如此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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