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晚上,剛吃了飯,顧亭雲正準備去院子裏散步,聽到有人按門鈴。她看了一下貓眼,驚喜萬分,趕緊開門。從門外撲進來的是女兒塊塊。顧亭雲一把摟住女兒:“死丫頭,你還想到你老媽呢?”


  塊塊一邊放下手裏的旅行包,一邊說:“爸爸讓我來接你回廣州,立即去住院。所有住院手續都已經替你辦好了。”


  顧亭雲一怔:“住院手續?誰辦的?你?”


  塊塊說:“他讓小馬叔叔專程去了次廣州替您辦這手續。”


  顧亭雲咬著牙說道:“這死老宋,幹嗎呢?!”


  等宋梓南一回家,她就把他叫到臥室裏,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


  宋梓南疲倦地往藤椅上一坐,說道:“亭雲,中央馬上要召開特區工作座談會……”


  顧亭雲激動地說:“中央要開特區工作座談會,和我去住院有什麽關係?我顧亭雲不住院,中央就開不成這個座談會了?笑話!”


  宋梓南隻是搖了搖頭,低聲說道:“聽話。”


  顧亭雲追問:“是不是小單又給你打電話來著?或者,是你又給小單打電話來著?你們又嘀咕我什麽呢?”


  宋梓南說:“沒有沒有。你別胡亂猜想,小單絕對沒有對你隱瞞什麽。她的態度是一貫的,我的態度也是一貫的,無非就是希望你盡快去住院治療,以免病情惡化了。”


  顧亭雲說:“你沒跟我說真話!”


  宋梓南懇切地說:“亭雲……”


  顧亭雲不依不饒地說:“一定發生了什麽,要不,你不會這樣,突然間的,一定要弄走我。”


  宋梓南說:“怎麽是突然間呢?怎麽是要‘弄走你’呢?從你到深圳的那一天起,我哪天不在勸你去住院治療。”


  顧亭雲說:“跟我說實話。”


  宋梓南說:“我說的全部是實話。”


  顧亭雲說:“老宋,我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我的脾氣你是了解的,我絕對不會去做不明不白的事情的。再說了,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你什麽時候在這麽個具體的事情上為我操過心?如果不是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情,你怎麽會親自派你的秘書專程去為我辦住院手續?你說你過去這麽做過嗎?”


  宋梓南不作聲。


  顧亭雲直催問:“老宋,快說呀,你要急死我?!!”


  宋梓南說:“你別激動。”


  顧亭雲問:“真的是跟特區工作座談會有關係?這個座談會完全是針對你、針對深圳來的?”


  宋梓南馬上斷然否認:“怎麽可能是專門針對我的呢?”


  顧亭雲又追問:“那就是專門為了解決深圳存在的問題的?”


  宋梓南說:“召開的是特區工作座談會,不是深圳工作座談會。”


  顧亭雲又問道:“那你為什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把我送回廣州去?”


  宋梓南隻說:“你必須住院治療。”


  顧亭雲逼問:“別回避要害。我問的是為什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把我送回廣州去?”


  宋梓南說:“你幹嗎非要和這個座談會聯係起來呢?”


  顧亭雲說:“不是我要聯係,是你剛才自己說的,馬上要召開特區工作座談會了。”


  宋梓南說:“我隻是說馬上要開特區工作座談會了。”


  顧亭雲說:“是啊,你為什麽會突然提到這個座談會?在你的潛意識裏,這兩件事肯定有某種不可分割的聯係!”


  宋梓南隻得說:“你說這兩者之間可能有什麽聯係?你顧亭雲在深圳,中央就開不成這個座談會了?這不是天方夜譚嗎?”


  顧亭雲還是抓著這根“稻草”不放,緊著追問道:“那你剛才為什麽要跟我提到這個座談會?”


  宋梓南說:“因為它重要嘛,這次座談會是中央決定成立特區以後,第一次以國務院的名義,召集這麽多方方麵麵的負責同誌,來全麵總結特區工作的經驗和教訓。”


  顧亭雲說:“同時也要對你們這些人這幾年的工作做出鑒定。”


  宋梓南說:“我們黨的傳統從來是對事不對人。”


  顧亭雲說:“但對你們這些在特區工作中負有領導責任的個人來說,可能就是生命攸關的。”


  宋梓南淡淡一笑,歎道:“千秋功罪,滄海一粟……無所謂啦。”


  顧亭雲很不高興了:“好吧,既然不想跟我說實話,隻想跟我打哈哈,那就沒必要再談下去了……”說著,便起身向客廳走去。


  塊塊正在客廳裏看電視,見媽媽板著臉走了過來,忙關掉電視,站了起來。顧亭雲往沙發上一坐,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但她顯然無心看什麽電視,隻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地呆坐著。塊塊當然看出來,媽媽一定是和老爸拌嘴了才這麽不高興的。不知事情原委和真相的她,不知道自己應該上前怎麽去勸慰媽媽才好,便不免顯得有些難堪,但又不能完全置若罔聞,正在兩難之際,宋梓南走了過來。乖巧的她趕緊躲進自己的臥室裏去了。


  宋梓南在顧亭雲身旁坐了下來。


  宋梓南說:“你瞧你,激動什麽嘛,大夫說你現在不能著急……”


  顧亭雲大聲反問道:“是誰讓我著這麽大急的?”


  宋梓南說:“你剛才說,這麽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在你的一些具體生活問題上為你操過心,你批評得很對嘛。現在我來操一回心,派個人去替你辦一回住院手續,讓閨女來接你回去住院,你有必要做這麽多的聯想嗎?”


  顧亭雲說:“別跟我在這兒避重就輕、雲山霧罩地打哈哈。你以為我是三歲的小孩兒,想怎麽蒙就怎麽蒙?好吧,你不願說實話,那麽就讓我來替你說吧。中央對你們深圳的工作有看法,召開這次特區工作座談會就是為了解決你們深圳的問題。很可能要把你調離深圳,你為了不讓我受到那麽大的刺激,所以急於在這次座談會召開之前,借口治病,把我弄回廣州。”


  宋梓南啞然失笑:“天方夜譚……完全是天方夜譚。”


  顧亭雲站了起來:“什麽天方夜譚?最近國內外對你們深圳突然爆發那麽多負麵的輿論,尤其是國內一些著名大報上發的一些文章,難道都是空穴來風?”


  宋梓南說:“是,它們的確代表了國內一些人的看法,甚至代表了很高領導層裏一些非常有實力的同誌的看法,但它並不代表中央的看法。中央堅持改革開放、堅持建設特區的決心是絲毫不會動搖的!”


  顧亭雲立即說道:“堅持改革開放,堅持辦好特區,不一定非得肯定你們這幾個人在深圳的工作,更不一定非得要肯定你宋梓南的工作。”


  宋梓南說:“深圳的工作有不足之處,但它的大方向是正確的……我們錯在哪裏了?我們在深圳努力地建立和健全社會主義的市場體製……努力地按中央的要求、按小平同誌的要求,把深圳建成一個以外商投資為主、工業為主、出口為主的外向型經濟窗口……”


  顧亭雲說:“多數同誌都認同你們的做法了嗎?”


  宋梓南說:“什麽叫多數?什麽叫認同?馬克思、恩格斯在寫作《共產黨宣言》的時候,有多少人認同他們的理論觀點?毛澤東在提出用農村包圍城市,建立農村革命根據地的理論時,受到過多少機會主義分子的打擊和排斥?”


  顧亭雲說:“你能肯定地說,這次特區工作座談會主要不是為了解決你們工作上的不足之處才召開的?完全不會用把你調離的方式來解決你們當前工作上的不足?而在你的潛意識中,也不是因為擔心發生這樣的事會對我產生更大的刺激,所以才要趕在會議召開前,讓我離開深圳的?”


  宋梓南猶豫了一會兒說:“是的,會議有可能著重來談深圳當前工作中的不足之處,但這並非因為我們這幾個人的錯誤嚴重。深圳是全國最大,也是最有影響的一個特區。要總結這兩年特區工作的經驗和教訓,當然就要著重談深圳的事情,也要著重談談我這個深圳一把手的工作。這是回避不了的,也是很正常的。至於中央會不會把我調離深圳,這不是我考慮的問題。更不應該是你考慮的問題。我也不是因為怕你受到什麽重大打擊和刺激,才著急地要把你送回廣州去的。”


  顧亭雲立即問道:“那你到底是因為什麽?”


  宋梓南不說話了。


  顧亭雲追問:“說呀!你急於把我送回廣州去住院,真的和馬上要召開的這次座談會沒有一點關係?老宋,我們一起生活幾十年,你可是從來沒跟我說過假話!”


  宋梓南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深圳目前的確麵臨一個十分關鍵的時刻。你也感覺到了,對我們這幾年來的作為、舉措,眾說紛紜,而我們在實際工作中的確也存在著一些不夠完善的地方,也出過一些差錯。中央在這個時候召開這樣一個座談會,我作為深圳的一把手,心裏的壓力當然是巨大的。但不管中央將怎麽來評價我們這一班人的工作,將會采取什麽樣的措施來完善和加強深圳特區的工作,你要相信,老宋我是一定會坦然麵對的。我們都經曆過‘文革’九死一生的風浪,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還能比那個更折磨人嗎?當初,我主動要求來深圳當這個特區一把手的時候,就跟鍾靈書記立了軍令狀,在建立深圳特區的過程中,隻要出了重大問題,要殺頭,就先拿我宋梓南開刀……我不認為我宋梓南有譚嗣同那樣的血性和勇氣,時代發展到今天,也不會像當年對待譚嗣同那樣來對待改革者,但是,有一點,我是清楚的,也是做好了充分思想準備的,那就是:不管時代發生了什麽變化,任何一個社會變革,仍然需要以它的先行者付出重大代價來做驅動力……我覺得,一旦真的要我宋梓南為改革付出相應的代價,我能做到‘我自橫刀向天笑’……但是……”


  顧亭雲忙問:“但是什麽?”


  宋梓南說:“但是,最近……大概是因為真的老了,我忽然發現自己,在橫刀向天笑的時候隱隱約約地有了一種甩不掉的後顧之憂……”


  顧亭雲問:“後顧之憂?什麽樣的後顧之憂?”


  宋梓南說:“那就是你……”


  顧亭雲一愣:“我?”


  宋梓南長歎了一聲道:“我擔心這場爭論會影響到你的情緒、你的身體。”


  顧亭雲說:“你把我想得那麽脆弱?”


  宋梓南說:“你對眼前這場鬥爭的嚴重性估計不足。改革的前程和結局還很難設想……如果真的要撤我的職,把我調離深圳,你……”


  顧亭雲問:“你以為我就扛不住了?”


  宋梓南說:“我知道你能扛住……但我希望那個時刻你還能在我身邊……能對我說一聲,老宋,挺住,不管怎麽樣,你還是好樣的。”


  顧亭雲說:“那你還要把我送回廣州去?”


  宋梓南說:“但是,我需要你十分健康地在我身邊。我不能接受……到時候你再出一點什麽事情……更沒法想象,到那個時候,會失去你……這些天,我一想到有這種可能發生,心跳就會加快,會有一種控製不住的慌張……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脆弱過……看來,宋梓南真的老了……”說話間,宋梓南的眼圈紅了,眼眶濕潤了。


  這時,從他們身後傳來輕微的絲絲抽泣聲。


  他們忙回頭去看。原來是塊塊。她一直站在那兒聽著他倆的談話。此時,她已然是淚流滿麵了。看到父親和母親回過頭來看她了,塊塊趕緊跑回臥室去了。


  那天的交心應該說是非常有效的。顧亭雲說不清究竟是老宋的那一番話打動了自己,還是老宋最後的神情在她的內心引發了一種從未感受過的震撼,讓她決定做出這樣重大的讓步,總之,她最終同意回廣州去住院了。在塊塊的幫助下,她把要帶回廣州去的東西都收拾妥當了。在動身離開深圳前,塊塊問:“爸不回來送我們了吧?”顧亭雲說:“他說他要來送我們的。”但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宋梓南回來。這時,在樓下院子裏,司機已經把兩三個大一點的皮箱放進了汽車的後備廂裏,又到樓上來拿走了最後的兩件小行李。到這時候,宋梓南卻還沒回來。當所有要帶走的行李物件都已經拿了下去,客廳裏隻剩了顧亭雲和塊塊母女倆時,塊塊又問媽媽:“爸爸不會來了吧?”顧亭雲抬頭看看鍾,不知道怎麽回答女兒的追問。她覺得老宋這一回應該來送她母女的。這一生裏,他們曾經有過很多很多次這樣的離別。老宋常常答應了要來送別,但最後總是因為這樣或那樣的急事,或突發什麽大事而不能來送她。她應該是早已習慣了這樣一種“違約行為”。甚至覺得,他要是不“違約”,反而倒是“不太正常”的了。她能做到淡然一笑,坦然處之。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他應該來,他應該不會違約的。對這一次離別,她心裏有一種特別的預感,一種特別不祥的預感,她覺得自己可能再也來不了深圳了。這種預感讓她特別想在離開深圳的這一刻,再見到老宋一麵。她對自己這種無來由的預感感到可笑,但是又無法抑製自己不這樣去期待和盼望。他為什麽不來送自己了呢?這樣的機會,今後不會太多了……


  這時,宋梓南還在主持一個常委會議。市委常委們正在討論要拿到中央特區工作會議上去用的一份“匯報提綱”。這份提綱已經做過多次修改,常委們仍存在較大的分歧。分歧的焦點集中在,到座談會上,是去說深圳存在的問題和改進的打算為主呢,還是要著重把深圳這些年取得的成績談透談夠。多數常委堅持要多談問題和改進意見,包括一向以來在工作上和宋梓南配合得相當默契的周副市長這一回也是持這樣的觀點;而宋梓南偏偏堅持要到座談會上去“談成績”,要為深圳這幾年來推行的一些做法做必要的“辯護”。


  宋梓南當然知道顧亭雲在等著他,但是常委會遲遲得不到統一的結論性的意見,他不能輕易宣布散會。他拿起自己麵前的這份提綱草稿的打印稿,說道:“對這份匯報提綱,各位還有什麽高見?如果都已經談完了,那麽,我說一點我的看法。正因為是要拿到特區工作座談會上去說的,所以,我認為更要實事求是,要從特區建設的實際情況出發,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我們現在基本建設的攤子可能是鋪得大了一點,國內投資和國外投資比例確實還不是那麽理想,從香港轉移過來的勞動密集型產業的產值在全市GDP中占的比例過大了一點。但是,所有這一切,我認為,在特區建立初期,是不可避免的,有的甚至還應該說是必須這樣做的……我們從一個不到三萬人的小漁鎮起步,如果不先下大力氣搞一點城市基本建設,誰到你這個破漁村來投資?在國外的和港台的投資商對我們這個特區還處在觀望懷疑的時期,我們當然要爭取一點國內各省市的投資來發展我們自己,這個階段,國內的投資在一定程度上大於國外的投資,也是不可避免的嘛。港台和東南亞各國在高速發展的十年後,實行產業轉型,需要把一大批勞動密集型的企業,以三來一補的形式轉移出來。從國際的產業發展趨勢看,這些企業確實是低水平的,但對於還是一窮二白的我們來說,接受這些企業,正是我們從低端到高端發展的一個機遇……紅薯當然不如白饅頭好吃,但在別人不給你白饅頭、自己又沒有白饅頭的情況下,先拿到一點紅薯,爭取一個生存和發展的機會,也是不得已的嘛。”


  這時,小馬悄悄走了過來,低聲對宋梓南說了句什麽。


  宋梓南猶豫了一下:“讓她們再等一會兒。”


  這一等,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然後,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塊塊衝過去拿起電話。電話是宋梓南打來的:“你讓你媽接電話。”


  顧亭雲忙從塊塊手裏拿過電話。


  “常委會還得一會兒才能結束。”宋梓南說道。


  “我知道了。你就踏踏實實開你的會吧,別心掛兩頭了。”顧亭雲讓自己盡量說得平靜一些,但上邊說到過的那種不祥預感,讓她最終還是沒法讓自己真正平靜下來。除此以外,從老宋剛才說話的口氣聽起來,這次常委會進行得相當艱難。她雖然不知道這次常委會的具體內容,更不可能得知這次常委會為什麽會開得如此的“艱難”,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這次常委會是為即將召開的中央特區工作座談會做準備的。憑著多年的政治經驗,她可以判斷出,會議的艱難是緣於常委們在一些重大問題上產生了分歧。而這些重大問題,又一定是跟這次中央特區工作座談會有關。當然,這些分歧也會和如何評價、看待老宋這幾年的工作有關……而他最近身體又那麽不好……所有這一切,都使得顧亭雲非同尋常地希望在走以前,能再見老宋一麵,再叮囑他幾句……


  “你別走。會一散,我就趕過來送你!”宋梓南在電話裏說道。


  “別顧我這頭了。踏踏實實開你的會!”顧亭雲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


  “不,你等著!”宋梓南幾乎在下命令了。


  四十分鍾後,宋梓南驅車趕到家。一下車,他就急匆匆向樓裏跑去。但顧亭雲已經走了。他用力敲門,沒人應答。宋梓南忙掏出鑰匙,開門進屋。客廳裏沒有人,他又匆匆走進臥室查看,臥室裏也沒人了。宋梓南再回到客廳,似乎有點沮喪,呆站了一會兒,突然發現在茶幾上留有一張紙條,忙去拿起紙條。紙條是塊塊留的。紙條上這樣寫著:“老爸,我們走了。媽媽讓我告訴你,不管下一階段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您在我們眼裏,永遠是最棒的。您永遠不會老。您別牽掛媽媽。我會照顧好她老人家的。三個月後,保證還你一個年輕漂亮、健康活潑的好老婆。塊塊敬上。另:代媽媽狠狠親您一口!!”


  宋梓南拿著那張紙條,若有所失地呆坐在沙發上。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宋梓南一愣,然後忙去抓起電話:“亭雲嗎?”


  電話裏立刻傳出一個男人的笑聲。是周副市長。他笑道:“是我,老周……”


  宋梓南歉然一笑道:“對不起……”


  周副市長問:“怎麽,大姐走了?沒送上?”


  宋梓南輕輕歎了口氣說道:“走了……沒送上……有事嗎?”


  周副市長說:“想跟你再聊一聊關於那份匯報提綱的事。”


  宋梓南忙站起說:“行。我馬上回辦公室。”


  周副市長卻說:“不,你不用動,我馬上過來。”


  宋梓南說:“咱們在辦公室聊,不好嗎?”


  周副市長道:“不不不,我上你家聊。有些話,還是別在辦公室說。”


  不一會兒,周副市長便趕到宋家,在空空蕩蕩的屋子裏轉了一圈,安慰道:“大姐答應去住院,是好事。”


  宋梓南苦笑笑,又歎道:“好事。”


  周副市長知道這個話題不宜再延伸下去,便知趣地轉到正題上來:“剛才在常委會上,我一直沒吭氣。”


  宋梓南冷靜地問:“對我的看法有意見?”


  周副市長說:“我不想在會上公開跟你唱反調。”


  宋梓南淡淡地苦笑笑:“好同誌……”


  周副市長說:“老宋,這次中央召開這樣一個座談會,主要目的是想解決當前特區建設工作中普遍存在的一些問題,總結和摸索出一點可在全國推廣運用的經驗和規律。中央需要我們更多地看到這幾年來我們工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比如說,我們的投資結構和產業結構是否合理?基本建設的攤子是不是鋪得有點過大?產品的外銷競爭能力是否有待增強?我們吸引的外資多數都投到房地產、旅遊業上去了,真正投到工業上的比較少,引進的技術大多數還是過時的,還是屬於勞動密集型的,真正屬於世界先進水平的也還比較少,包括我們的深圳灣大酒店甚至還引進了西方的賭具,開設了賭場。外匯的黑市買賣和沿海地區走私現象也可以說是比較猖獗的……因此,我覺得,在這個座談會上,我們深圳的同誌應該保持一種謙虛的低姿態,才是合適的。尤其是在聽到反麵意見時,一定不能做自我辯護……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在中央召開的會議上,態度問題,往往是最重要的。我們特別不能讓別人產生這樣一種誤解,我們深圳的同誌對來自上邊和周邊的批評有抵觸和不滿情緒。”


  宋梓南扔出一份香港報紙:“但因此就可以說我們深圳失敗了嗎?你沒有覺得,有人在圍剿我們?!”


  報紙上一篇文章的大標題是:深圳失敗了。


  周副市長說:“你不是也一直在向我們強調,這種論調並不代表中央的認識和態度的嗎?《人民日報》最近連續發表了三篇談我們深圳工作的文章,著重談到深圳的發展,應該以工業為主,應該趕快從內向型經濟,真正轉到外向型經濟上去。那才是中央的態度和希望。”


  “這三篇文章我都看到了。”


  “我們是不是應該以這個口徑來準備我們的匯報提綱?多數常委也都是這個意見……”


  宋梓南不作聲了。


  那天夜裏,宋梓南很晚了也沒回家。他不想回到已經沒有了亭雲的大屋子裏。沒有了亭雲的大屋子,對於他是“陌生”的。在一個陌生的大屋子裏,他會感到更加壓抑和孤獨。他願意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市委新辦公樓建起來以後,宋梓南非常滿意自己的這個新辦公室。雖然並不奢華,但很有氣派。看著默默閃著亞光漆色彩的新辦公家具和深色實木地板表達出的那種穩重和堅固,還有那塑鋼窗戶上發出的冷峻的銀灰色光澤,他常常會產生一種幻覺,仿佛自己登上了一艘最強大的渡輪,在征服那正從遠處海平麵上湧來的黑灰色的風暴潮。這種幻覺,或者更準確地說,這種向往,是他童年時,跟隨父親去碼頭上批發一簍簍銀光閃閃的鹹魚時,站在海岬一角,麵對略帶些鹹腥味兒的強烈海風,總會在心頭湧動的。


  他無數次做過這樣的夢:獨自駕駛著一艘強大的渡輪,(為什麽隻是“渡輪”,而不是“豪華郵輪”,或“萬噸巨輪”?他說不清楚)在生鏽的鋼鐵和烏亮的油漆和灼熱的煤水汽和粗大的錨鏈摩擦硬木甲板時發出的種種氣味、聲響的包圍中,他迎著無數隻海鳥馳去……海浪把船頭高高抬起,又重重摔下,作為船長的他,在駕駛室裏大聲地叫喊著。整艘船騰空而起……


  辦公室……和駕駛室……深色的地板……和灼熱的煤水汽……深南大道……和遠處海平麵上那一堆堆層層疊疊的烏雲、一群群的海鳥……


  宋梓南麵對著鋪展在大條案上的宣紙,呆呆地打量了一會兒,拿起毛筆,奮筆寫去。宣紙上出現了“是真君子乃真本色”幾個行草體的大字。寫完後,自己看看,不滿意,便又寫了一幅,還是不滿意。又寫了一幅:“是真君子乃真本色”……但還是感到不滿意,正要重新寫時,小馬匆匆走了進來。


  宋梓南停筆問:“有事?”


  小馬忙說:“您寫。”


  “有事就趕緊說事。”


  “剛收到省委的一個文件,說省委已經批準蛇口獨立行使物資進口、幹部使用和戶口審批等四項權力……他們行使這四項權力時,不再需要經過我們市裏批準,隻需要在我們這兒備個案就行了。”


  宋梓南略略一怔,但沒說什麽。


  小馬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最近外頭有個小道消息傳得挺凶,說上邊有這樣的意思,要把蛇口的餘大叔調到咱們市裏來當市長……”


  宋梓南的臉色沉了下來。


  小馬以為書記臉色的變化是因為“餘大叔”要來當市長,所以,接著說道:“這個時刻,要把餘大叔調來當市長,會讓人對我們深圳前一階段的工作產生什麽印象?”他卻沒有料想到,不等他說完,書記很嚴厲地批評他道:“這種事是你我應該在背後議論的嗎?越活越抽抽了?!”


  小馬立即意識到,書記是不讓自己在人後議論這種高層的人事問題,特別是涉及深圳,涉及市委市政府領導班子的人事問題。他忙低下頭去不再說了。


  宋梓南生硬地問:“還有事嗎?”


  小馬趕緊答道:“沒了……”


  宋梓南說:“把省委那個文件給我留下。”


  小馬把夾著那個文件的卷宗放到宋梓南桌子上,乖乖地走了。


  辦公室裏又隻剩下宋梓南一個人了。他看了一下那份省委文件,顯得有一點心煩意亂,丟開文件,起身到大桌子旁,拿起毛筆想把那條幅寫完,但寫了兩個字,又覺得非常不滿意,便把紙團掉了,鋪開一張新的宣紙再寫,又覺得此刻自己已經完全靜不下心來重寫了,就把毛筆也扔了。


  這時,小馬又走過來敲門。


  宋梓南很不高興地說:“你今天事真多。”


  小馬說:“剛才亭雲阿姨來電話,她說她到廣州了……”


  宋梓南說:“到就到了唄。”


  小馬說:“她已經和單大夫接上頭了,明天上午去辦理住院手續。等住到醫院裏了,她會再給你打電話的。”


  小馬走了。


  宋梓南悶坐了一會兒,怔怔地打量了一下電話機,突然拿起電話,撥了個號。


  這個電話是打給那位唐大記者的。


  宋梓南:“沒出差?”


  唐惠年:“出差剛回來。去汕頭、廈門轉了一圈。”


  宋梓南:“是不是要為馬上召開的特區工作座談會準備稿子?”


  唐惠年笑了笑:“書記英明。”


  宋梓南猶豫了一下:“惠年……”


  唐惠年:“書記有啥吩咐,隻管說。”


  宋梓南:“不是吩咐。(又猶豫了一下)最近你聽說了些什麽嗎?”


  唐惠年:“哪方麵的事情?”


  宋梓南猶豫著。


  唐惠年:“是經濟方麵的?人事方麵的?還是外交事務方麵的?是省裏的?還是北京方麵的?”


  宋梓南遲疑著說:“沒什麽,沒什麽……隨便問問。什麽時候來深圳,一定來看我。”說著,慌慌地掛斷了電話。


  唐惠年一愣。


  唐惠年身材矮小的妻子走了過來:“怎麽了?誰的電話?”唐惠年苦笑著搖了搖頭,沒答。等妻子又回到臥室去了以後,他猶豫要不要再給宋梓南追一個電話過去,問問到底有啥事要他辦的。但想了想,既然連書記自己都覺得一時還不好開口說下去,那就一定是更不便他人主動過問的了。想到這裏,他把已然伸到電話機上去了的那隻手,又縮了回來。


  掛斷了給唐惠年的電話後,宋梓南卻不安地呆坐著,怔怔地看著電話機。好幾次伸手去拿電話,想繼續從唐惠年那兒打聽一些什麽,但又放下了。說心裏話,隨著深圳的發展,工作攤子已越鋪越大,當前對於深圳的掌權者,當然還需要他們繼續張揚“殺出一條血路”的勇氣,但更需要創新求實的科學精神和精雕細刻的工作作風,需要深化和協調。在這種情況下,宋梓南已然感覺到,黨政一把手一肩挑的現狀,對於他來說,已經有一點力不從心了。自己可以繼續這樣挑下去,但為了把這副擔子挑得更出色,如果能夠配備一個強有力的同誌來把市長的工作分擔了,也許更符合當前形勢發展的需要。他也曾多次向省委和中央領導談過自己的這個想法。他知道,省委和中央也在考慮這個問題。而蛇口的餘濤,無疑是眾多候選者中最孚眾望的一個。但是……但是什麽呢?


  他忽然想到,是不是直接跟餘濤溝通一下,聽聽他對這檔子事的想法?宋梓南立即撥通了餘濤辦公室的電話,但餘濤不在辦公室裏。他又撥通了餘濤秘書的電話,才得知,餘濤被省委書記任仲夷叫到廣州去了。問清了餘濤回蛇口的時間後,宋梓南在辦公室裏略略地又呆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辦公室。


  第二天下午,周副市長打電話找宋梓南,卻怎麽也找不到他。居然連市委辦公廳的值班員都在說:“我們也在找宋書記哩……”


  周副市長一愣:“怎麽回事?書記出門,沒跟你們打招呼?”


  值班員一邊忙翻看值班記錄,一邊答道:“一早他到國貿大樓工地去參加了一個會。後來,他去國土資源局聽取局內專家對土地拍賣的意見和建議……”


  周副市長問:“這個座談會我也參加了。後來呢?我問的是,他離開國土資源局以後又去了哪兒?我需要知道,現在怎麽才能找到他?小馬呢?怎麽馬秘書也找不到了?”


  值班員又翻看了一下值班記錄,從那記錄裏發現了一個線索:“哦……中午十二點二十分時,馬秘書曾經打過一個電話來,說下午宋書記要去見餘濤同誌……”


  周副市長忙問:“餘濤?他不是去廣州了嗎?他回來了?他們說好在哪兒見麵?”


  值班員答道:“記錄上沒寫。”


  周副市長忙催促道:“趕快找找。找到以後,馬上告訴我。”


  這時候,宋梓南確實在餘濤那兒,由餘濤陪著在“視察”正在裝修中的“海上世界”。龐大的船體裏,到處都堆放著建築材料,到處都閃爍著電焊槍所發出的刺眼白光,到處都回響著震耳欲聾的敲擊聲和錘打聲。餘濤得意地向宋梓南介紹道:“將來我這個‘海上世界’會成為整個遠東地區最大一個海上遊樂休閑場所,將成為咱們深圳一個最熱門的觀光旅遊點,也會給咱深圳增添一道最靚麗的風景線。”


  宋梓南笑笑,沒作聲。他倆走出雜亂的艙室,走到甲板上。海麵上涼風習習。遠近漁火點點。麵對著開闊的視野,宋梓南長長地舒了口氣,問:“還有啥要讓我看的?”


  餘濤興趣盎然地提議:“去看看正在裝修的多功能廳?燈光音響設備全都是一流的,最起碼也是亞洲一流的……”


  宋梓南笑著沉吟了一下,說道:“老餘,今天你不會隻是讓我來欣賞你這個遠東地區最大一個海上遊樂休閑場所的吧?想跟我說什麽,咱們直奔主題。你知道,我對這些休閑遊樂的玩意兒,向來不感興趣。”


  餘濤似乎早有準備似的提議道:“那……咱們找個地方去喝杯茶?”


  宋梓南擺擺手:“不用去那種地方了吧。咱倆要往那兒一坐,別人都不得安生。還是去你辦公室聊吧。”


  餘濤卻說:“幹嗎去辦公室?辦公室這種地方你還沒坐夠?走走走。我有好地方,不會讓你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說著,他立即帶宋梓南下了船。碼頭上早有一輛進口的高檔車在那兒等著了。二十多分鍾後,餘濤就把宋梓南帶到市裏一家高檔茶園的特別包間裏。茶園是新開張的。院子裏綠樹藤蘿假山流水斷橋營造了一個相當悠閑愜意的小環境。


  餘濤顯然和這個茶室的老板非常熟識,而且事先也是打好了招呼的。他倆一到,老板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走一條比較僻靜的通道,把他倆領到一個特別幽靜的雅座間裏。進到包間,桌椅茶具花格窗欞和牆上的那些字畫,盡顯一派古意。


  老板恭敬地對餘濤說道:“這是您要的咖啡,這是宋書記喜歡喝的特級龍井,你們看可以吧?二位還要點什麽?”


  餘濤說:“謝謝啦。書記不愛吃零食。今天我倆就幹喝。啥也不用了。”


  一個身穿暗花織錦緞旗袍的女服務員端著一整套茶具,嫋嫋娜娜地走過來要給兩位表演茶道。


  餘濤笑道:“今天也不用玩這一套了。我們自斟自飲。需要你們的時候,再聽招呼。”


  老板和那個女服務員馬上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隨即,門也關上了。不知是室內木料本身帶的香味兒,還是在什麽角落裏有個香爐裏燃放著某種幽香,這雅座間裏影影綽綽地浮泛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氣息。


  兩人默默地喝了兩口茶,還是餘濤先開口:“聽說你最近病倒過一次?怎麽了?不會是因為我上省裏替蛇口要了幾項自主權,就把你給氣成這樣的吧?”


  宋梓南笑笑:“至於嗎?你老餘是什麽樣的人,我早就一清二楚的了,還能跟你置這個氣?”


  餘濤大笑:“哦嗬嗬,大人大度。”


  宋梓南說:“我明白你的苦衷。手裏要是不把著一點自主權,在當前這個情況下,要想真正推動一點改革,就難上加難。但……不過也沒什麽……無非是你越過我們這些人,直接找到省裏去提要求,讓我們這些人臉上稍稍感到有一點發熱,有點尷尬罷了。”


  餘濤立即舉起咖啡杯:“來來來,敬我們書記同誌一杯,理解萬歲。”


  宋梓南默默一笑,也舉起茶杯,意思了一下。


  餘濤又說道:“還有一個情況,今天特別要跟書記同誌說明的是,關於中央要調我到市裏當市長的問題……”


  宋梓南忙表態道:“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想法,這也是我今天要來跟你見一麵談的重要話題之一。我一直以為,有你到市裏來工作,先不說別的那些有利的方麵,最起碼,蛇口和市裏許多不該產生的矛盾和摩擦都可以得到比較好的協調……我是完全擁護中央和省委這樣的安排的。從我個人來說,身兼書記和市長兩副擔子,也的確有些勉為其難,力不從心……”


  餘濤卻打斷了宋梓南的話頭,說道:“我已經跟任書記明確表態了,我餘濤隻想留在蛇口,折騰我那兩三平方公裏的小自留地。”


  宋梓南略顯得有些意外:“為什麽?不會是因為擔心我們倆不能好好合作,所以才不願意到市裏來任職?要是真的為了這一點,你完全不必擔心……我雖然也是個急脾氣、烈性子,但這麽多年組織的教育和訓練,你還是應該信得過我的嘛。再說市裏也的確缺一個市長,這是我的真心話。”


  餘濤忙說:“我就怕你這麽想,所以聽說你在找我,我就趕緊約你過來了。這兩年,在工作上我們雖然難免有點磕磕碰碰,但有一點,我想你也會相信,我們之間並沒有根本的分歧和矛盾。所以,你也應該相信,我餘濤絕對不是為了回避你,才不想當這個深圳市市長的。我比你還大幾歲吧?我們這一撥人有共同的經曆,都曾經有過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時代,千難萬險,親手建成了這個共和國。現在,我們又都感到我們親手建立的這一番偉大事業還有一些必須改進的地方。否則,到馬克思召我們去報到時,我們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一些內疚。因此,你我都還想拚著這條老命,最後做成一兩件事,來促成這個改進,但偏偏時間又不允許我們做太多的事了。我六十六了啊……書記同誌,讓我集中精力把‘蛇口工業區’這棵小苗養大,也算是對自己這一生,對我們這個偉大事業,有個最起碼的交代了……”說到這裏,餘濤有點動情了,眼眶也微微地濕潤起來。宋梓南也被打動了。他舉起茶杯,向餘濤表示敬意,也表示理解,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是啊,你我都沒有多少時間可虛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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