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單秀娟給顧亭雲開的防癌變的藥裏,有一部分是中藥。所以顧亭雲每天都得煎藥。那天,她煎好中藥,把藥渣倒進一個塑料口袋裏,紮緊袋口,扔進垃圾通道,回到廚房裏,洗幹淨煎藥罐,連同那幾服還沒煎製的中藥一起藏到櫥櫃裏邊,然後打開所有的窗,開動電扇,吹去室內的藥味兒。
這時,有人敲門了。顧亭雲到貓眼前看了一下。門外站的是宋梓南。她慌慌地應了聲:“來了。我在衛生間裏哩。你自己的鑰匙呢?”一邊說,一邊趕緊關了電扇,關掉窗子,點著一根薰香,最後又把那一小碗的藥汁喝了,用水匆匆地把碗給衝了一下,擦幹手,這才去把門開了。
但宋梓南還是聞到了那中藥味兒。
“怎麽耽擱那麽長時間才來開門?”宋梓南問,一邊問一邊循著那藥味兒,到廚房裏去巡視了一圈,又回到客廳裏。
“這大白天的,怎麽有空回家來了?”顧亭雲忐忑地問。
“我要再不回來,怎麽得了?”宋梓南瞠瞠地看著顧亭雲說道。
“什麽事嘛?”顧亭雲有點心虛。
“剛才我跟單大夫通了電話。單大夫,你的好朋友,那個單麗娟,她把你的病情全告訴了我。這麽重大的事,你為什麽要瞞著我?”宋梓南說道。
“我瞞你什麽了?我有什麽病情?”顧亭雲臉紅了起來。
宋梓南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你沒有什麽病情,這屋子裏怎麽會充滿了中藥味兒?幾十年來,你從來也沒有在屋裏點薰香的習慣。最近你老點著它,你想用這種難聞的生硬的香味兒來掩蓋什麽?”不等顧亭雲回答,他一下到櫥櫃裏取出那包中藥和煎藥的瓦罐。“我注意你好幾天了。你藏得了有形的藥和藥罐,驅散得了屋裏的藥味兒,但是你驅除不了也藏不住你服藥後體內必定會散發的那種中藥味兒。再說了,你瞞住了我,就能阻止住自己體內的細胞發生惡性病變嗎?”
顧亭雲忙說:“誰體內細胞在發生惡性病變?你在咒誰昵!”
宋梓南說:“單大夫說……”
顧亭雲一下打斷宋梓南的話道:“小單也隻是說有那種可能。”
宋梓南一下又從那個小保險箱裏取出了那幾盒西藥:“僅僅是可能?如果你沒有發生病變,吃這種控製病變的藥幹什麽?我去問過西醫大夫了!這兩種西藥是人體內已經發生癌變後,大夫才會配給病人服用的!”
顧亭雲淡淡一笑道:“你還真行,從來沒管過公安,更沒搞過刑偵,什麽還都瞞不過你!”
宋梓南瞪了她一眼道:“別跟我嬉皮笑臉!跟我說實話。”
顧亭雲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不是已經跟小單說上話了嗎?她告訴你的,就是我的實情。”
宋梓南說:“她是你的好朋友,我不信她已經把你病情中最嚴重的部分都告訴了我。”
顧亭雲說:“你的意思是我倆在共同作弊欺騙你?她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我真的已經發生了惡性病變,她為什麽要幫著我向你隱瞞病情?這樣做,是對我有好處,還是對你有好處,還是對她自己有好處?她為什麽要做這種隻會損人,而既不利己,也不利他的事?小單是這種人嗎?”
宋梓南說:“亭雲,你知道嗎?我現在無論是在體力上還是心理上,還是政治上的承受力,都已經到了極點。我得告訴你,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突然間,我是說‘突然間’,在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你再出一點無法挽回的事,這將是加在我這頭老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顧亭雲眼圈紅了:“我知道……”
宋梓南懇切地說:“告訴我實情。”
顧亭雲說:“小單沒有向你隱瞞,目前我的狀況就是有可能發生惡性病變,但還沒有……”
宋梓南立即說道:“回廣州去住院治療。立即回廣州去!”
顧亭雲懇求道:“老宋……”
宋梓南斷然決然地說:“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顧亭雲說:“我不是在跟你討價還價。我隻是在向你申張我的權利!”
宋梓南啞然失笑地說:“你還要申張你什麽權利?不治病的權利?任由自身病情發生惡變的權利?”
顧亭雲也激動起來:“一個妻子在丈夫遭遇一生最大的難關時,有權跟他一起衝鋒陷陣。”
宋梓南苦笑一下:“別浪漫了。”
顧亭雲怔怔地問:“這怎麽是浪漫?”
宋梓南冷靜地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保證你不發生任何惡性病變!”
顧亭雲忙說:“這個我正在努力……”
“大夫要求你住院接受治療。”
“這隻是防止病變的一種方法……”
“但它是最好的一種方法。”
“但也是不太全麵的一種方法。”
“對誰不全麵?”
“對一個妻子來說……”
“亭雲啊亭雲,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固執?”
“從認識你的那一天起,決定要跟你結婚的那一天起,下決心和你一起走完人生之路的那一天起!”
“你這個態度這種做法是表明你想和我一起走完人生之路嗎?能保證你和我一起度過這段最困難的人生旅程嗎?!”宋梓南大聲嗬斥道。
顧亭雲不說話了,但神情卻驟然變得黯淡起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道:“梓南,你受命來深圳挑這副擔子,當時,我也非常激動。那種感覺就像當年我們年輕時第一次讀《共產黨宣言》,第一次上北大校園裏聽演講,第一次讀《新民主主義論》,第一次在拉嚴實了窗簾的房間裏,朗誦主席那段對革命前程的預言,他說新中國已經像地平線上那噴薄欲出的霞光,那大海中已經能看到桅杆的航船,那搖籃裏的嬰兒第一聲啼哭一樣……我們誰也沒想到,過了耳順和知天命之年,又能參加一次開創新時代的戰鬥,並且作為第一梯隊的戰鬥員,衝鋒陷陣在前沿陣地上。我們真的是煥發了青春。明知山中有猛虎,偏向虎山行。但是這兩天,你別批評我,說實話,我真的覺得,我們老了,是不是該離開深圳這個是非之地了?我們已經盡到責任了,無論是從一個共產黨員的角度,還是從一個領導幹部的角度,還是從一個普通公民的角度,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可能,做了我們應該做的一切。我們站在任何人麵前都可以說無愧於列祖列宗,無愧於衣食父母,更無愧於我們追求了一生的這個共產主義事業了。如果我們還想全身而退的話,現在是我們該撤退的時候了……回廣州吧……我們畢竟在廣州工作了幾十年。將來退休了,交權了,就是要個車,看個病,找人聊個天,也比這兒方便吧?”
宋梓南說:“我原先也有過這麽個打算。”
顧亭雲說:“那你現在更應該這麽打算!”
宋梓南說:“現在?什麽意思?好像我宋梓南馬上就要被五馬分屍了似的……”
顧亭雲說:“你以為沒有這個可能?”
宋梓南說:“別胡說八道!”
顧亭雲從茶幾下麵甩出一摞報紙雜誌。
宋梓南冷笑了一下:“還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顧亭雲說:“不要小看這些東西。你要認真想一想,為什麽在這段時間裏,突然出現了這些輿論,市委書記同誌!”
宋梓南說:“我不否認我們深圳的工作存在著一些不足之處……”
顧亭雲說:“在某些人眼裏,你深圳的問題,僅僅是一點‘不足’而已嗎?老宋啊老宋,所以我要你冷靜下來,認認真真讀一讀這些言論。這裏有香港的、澳門的,有加拿大的、美國的,有西方主流大報,也有華文僑報,有一向反華的,也有曆來親華的,有所謂的右派,也有所謂的左派。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國內的一些報紙。國內的媒體向來是聽話的,是嚴格按宣傳口徑辦事的。但現在也出現了一些為數不多但非常值得注意的關於你們深圳的噪聲。這說明,在我們內部,甚至是在相當高的一個層麵上,也有人希望這時候出現這些噪聲,整個態勢已經非常清楚地表明,深圳當前確實處於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局麵之中……”
宋梓南說:“既然‘風滿樓’了,那你為什麽還要離開廣州往這風窩裏來呢?還不肯趕快去住院治療呢?”
顧亭雲說:“為什麽?等著那一天,能到隔離審查你的地方去給你送飯送水哩!到那時候,除了我這個當老婆的,還有誰會理你這個老頑固嗎?”
宋梓南嘿嘿一笑:“想得真夠遠的。不過,我親愛的夫人同誌,我想就算是到那麽一天,我宋梓南為了執行三中全會的路線頭破血流了,隔離審查了,停職反省了,我想中國也不會再亂到‘文革’那副模樣的,我想我宋梓南也還是會有飯吃有水喝的,不會再坐‘噴氣式’、戴高帽,到處去遊街批鬥了!”
顧亭雲立即站了起來:“不一定!”
宋梓南一怔:“不一定?”
顧亭雲堅決地:“對,不一定!”
宋梓南愣了一下,也站起來,很沉重地在房間裏踱了兩步,站在那裏呆呆地想了想,然後重新走回到顧亭雲麵前站了下來,怔怔地說道:“不一定?你的意思是說,中國還有可能出現那種完全無秩序的極左狀態?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中國就徹底完蛋了,國家完了,整個民族也完了,萬裏江山全完了,我一個宋梓南沒飯吃沒水喝,又算得了個啥?那就大家一起徹底完蛋吧!”說到這裏,他突然氣急起來,臉色也一下蒼白了,因為胸悶,喘不過氣,雙手本能地去抓撓揉搓自己的胸口。顧亭雲忙撲過去,扶住宋梓南:“老宋……老宋……你怎麽了……怎麽了……”宋梓南這時張大了嘴,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是戰栗著指指那個櫃子頂,說著:“那……那……那……”顧亭雲:“那什麽?快說,那兒有什麽?”宋梓南連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很艱難地隻說得出一個單音來:“那……那……那……那……”顧亭雲順著宋梓南手指的方向,趕緊伸手到櫃子頂上去翻找,不一會兒便翻找出一個小巧的氧氣瓶,立即裝上附帶的吸氧管,擰開氣閥,讓宋梓南吸上氧,然後拿起電話,撥通了急救站的電話,幾分鍾後,一輛標著紅十字的急救車便趕到樓門前了。經過搶救,宋梓南再一次脫離了危險。但有一件事,讓醫院裏所有的大夫都感到十分的為難。因為,經過醫院最細致周密的檢查,也沒查出病因來。宋梓南的心、肺和血液,一切的一切,都顯示正常。連醫院的院長——國內一位著名的心血管外科大夫,都想不出有什麽原因會讓他產生這樣的窒息症狀。院長隻得建議:“還是讓書記到廣州、北京,或者上海再去徹查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