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深夜,宋梓南的病已經平息下去。經常是這樣,突然地就喘不上氣了,心悸,腦袋一片空白。整個人飄飄忽忽,就像是在厚厚的雲層裏躺著似的。但不知道為什麽,稍稍靜歇一會兒,又能緩過勁兒來了……


  宋梓南艱難地深吸了口氣,對依然還在緊張之中的雷半伍說道:“謝謝你啊。你今天來得真是時候。”


  雷半伍勸道:“宋書記,還是上醫院瞧瞧吧。”


  宋梓南搖搖頭:“改天吧。說說你們那邊的工程情況吧。你不是來匯報工程情況的嗎?”


  雷半伍忙說:“今天就不談工程了。我明天再來。您歇著。我走了。”


  宋梓南想起身送送雷半伍。雷半伍忙按住宋梓南:“您別動。別動。”然後轉過身對顧亭雲說道:“大姐,我走了。您這兒有啥事要我辦的,隻管給我打電話。要車要人,我那兒都方便。這是我的聯係方式。”說著留下一張名片,趕緊走了。顧亭雲把雷半伍送出門後,回到房間裏。拿起雷半伍的名片看了看:“小夥子也就三十來歲不到四十吧。已經是工程副總指揮了?”


  宋梓南自豪地說:“我們這兒的幹部都很年輕,也特別能幹。就是我這個書記,老了點……一個老頭兒帶一幫子年輕人……”


  顧亭雲過去把窗簾拉上:“快別說話了,閉上眼睛,歇會兒吧。”


  宋梓南卻問:“有件事,今天老周跟你說了嗎?”


  顧亭雲回過頭來反問:“哪件事?”


  宋梓南說:“明天,北京方麵要來一個聯合調查組,二十個人的龐大的調查組,調查那封告狀信所涉及的那些問題。”


  顧亭雲說:“說了。”


  宋梓南苦笑笑:“兵臨城下啊,這也是我不能去住院的重要原因之一。你想過沒有,在這種時候,我要去住院了,不管你是真有病還是假有病,人家都會覺得你宋梓南是在有意躲避調查,有意推卸責任。我畢竟是深圳的一把手。我不能讓他們這麽說我,不能因此玷汙了深圳。今天,常委們討論,在當前形勢下,市委市政府還要不要旗幟鮮明、態度堅決地支持國貿大廈工程繼續試驗這種國外的最新工藝,爭取創造一種深圳速度。原來我以為,會上肯定會有爭議。因為在會前,還是聽到了一些不同聲音的。但是一到會上,一旦知道‘大兵’壓境了,大家的態度反而都鮮明起來了,一致同意支持把新工藝試驗繼續搞下去,一致表示,即便冒再大的風險,也要爭取創造一種深圳速度,為特區正名,為中央的改革開放路線爭氣!亭雲,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班子裏當班長。有時候我想想,真的覺得自己做得很不夠,真的覺得自己很慚愧啊……”


  顧亭雲被感動了。她握住宋梓南放在桌子上的手,輕輕地撫摩著……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宋梓南不說話了,側過身去,警覺地傾聽著這陣細碎的腳步聲遠去。顧亭雲忙問:“怎麽了?”


  宋梓南心不在焉地說:“沒什麽……”


  顧亭雲又問:“沒什麽,你怎麽像獵狗看到兔子似的?”


  宋梓南淡然一笑道:“沒事……沒事……”


  這時,那腳步聲卻突然又響了起來,並由遠及近地向房門這頭響了過來。而且一下居然在房門前停下了。


  宋梓南突然一下站了起來。顧亭雲也站了起來。她剛想開口問什麽,宋梓南立即對她做了個手勢,讓她不要出聲。這時,整個世界好像都凝固了似的,一切聲音、一切光線、一切物體仿佛都消失了。整個空間裏,隻剩下了顧亭雲那輕微的呼吸聲。又過了一會兒,門外的那個“不速之客”突然走動起來。顧亭雲想衝出去看看這個“不速之客”到底是什麽人。但宋梓南卻一把拉住了她,並對她使了個眼色,讓她絕對不要冒失、不要聲張。


  很快,這腳步聲再次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顧亭雲迫不及待地問:“到底怎麽回事?經常有這樣的騷擾嗎?你們好幾位沒帶家眷的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都住在這兒,這兒的保衛工作怎麽就做成這樣?”


  宋梓南對顧亭雲再次做了個手勢,讓她不要嘮叨,然後他慢慢地坐了下來,沉吟了一會兒,拿起電話,撥了個電話:“賓館保衛科嗎?我是宋梓南。讓你們的科長和經理馬上到我這兒來一趟。對,馬上過來!”


  半個小時後,賓館的經理和保衛科長送宋梓南和顧亭雲上了一輛汽車。汽車立即離開了新園賓館。


  等汽車開出新園賓館院子,開上賓館前的大馬路,顧亭雲疑惑地問:“鬼鬼祟祟的,你們到底在玩啥把戲?深更半夜,又把我們往哪兒拉?”


  宋梓南告訴顧亭雲:“我們幾位沒帶家眷的主要領導住到這賓館以後,實事求是地說,這兒的保衛工作還是做得非常嚴密的。但是一段時間來,在我的房間裏一直在發生一件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顧亭雲一驚:“在你的房間裏?發生什麽事?”


  宋梓南眼睛看著窗外,回憶道:“是的,有兩三次,有人上我屋裏來放書,翻書……”


  顧亭雲驚問:“直接進你屋裏?”


  宋梓南點點頭:“是的……”


  顧亭雲還是不解:“保衛科的人就那麽……那麽無能?”


  宋梓南說:“不能說他們無能。他們也查了,就是還沒查出名堂來。現在各地的破案率也就在百分之三四十左右。能達到五十,相當不錯了。”


  顧亭雲忙問:“你懷疑今天晚上門外的腳步聲,跟這件事有關?”


  宋梓南沉吟道:“到底有沒有關係,現在當然還不好說……”


  顧亭雲又問:“你想過沒有,這個神秘的人為什麽要上你屋裏來放書又翻書?”


  宋梓南說:“我一直沒細想過。誰有那個時間,跟這種人捉迷藏?”


  顧亭雲再問:“他留過什麽話沒有?”


  宋梓南說:“沒有,就是因為他啥話都不說,才讓人覺得古怪和不可理解……”


  顧亭雲問:“除了放書,他還做過別的什麽事情嗎?”


  宋梓南說:“沒有。好像沒有。”


  顧亭雲問:“什麽叫‘好像沒有’?”


  宋梓南說:“我讓小馬查過,房間裏好像也沒丟什麽東西……”


  顧亭雲問:“那可能更可怕。他不是衝著你房間裏那點東西來的。他可能不是一般的小偷……你房間裏丟過文件之類的東西嗎?或者發現文件和材料之類的東西被人翻動過嗎?”


  宋梓南說:“沒有,好像也沒有。”


  顧亭雲大聲說道:“那,真的就很奇怪了。真不能掉以輕心了。”


  宋梓南輕輕地歎道:“是有點奇怪……”


  這時,車已經到市內上海賓館大門前了。賓館門前已經有人在等候著了。


  宋梓南和顧亭雲一進入早為他們準備好的房間裏,顧亭雲就看到房間裏已經有幾位公安幹警在等著了。她不禁意外,甚至吃驚。但宋梓南卻安之若素,好像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似的。


  顯然,今天晚上有人安排了一個為顧亭雲所不知曉,但又跟老宋有緊密關係的“行動”。


  宋梓南問:“新園那邊也都安排好了?”


  一個公安幹警說:“都安排好了。您和顧姨好好休息,那邊有什麽動靜,我們會立即向您報告的。”說著,那幾位公安幹警便退了出去。


  房間裏剛剩下他們兩個人時,顧亭雲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了?搞得這麽神神秘秘的!”


  宋梓南笑道:“我們分析,經常上我房間裏來‘搗亂’的那個不速之客應該是賓館的‘內賊’……”


  顧亭雲問:“為什麽?”


  宋梓南解釋道:“在賓館的內保工作做得那麽嚴密的情況下,這家夥居然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入我的房間,如此自如,而且看樣子還挺了解我起居、活動的規律,都能在我不在房間的時候進入我房間。除了內賊,任何一個外人都很難做到這一點。我分析,這個人三次進入我的房間,名義是‘送書’,實質可能是想引起我的注意,而且一定是有話要對我說。他心裏的話沒說出來以前,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還會上我房間裏來折騰的。因此,他如果是內賊,這兩天他應該能得到消息,我就要搬新居了,不再長住在這個新園賓館裏了。如果他真想要對我說什麽話的吧,這一兩天,應該是他最後的機會了。所以,我做了這樣的安排,故意讓出房間……”


  顧亭雲說:“虛席以待,以待‘甕中捉鱉’?”


  宋梓南說:“不管會捉到什麽吧,我想今天晚上,至遲明天淩晨,總會有個結果的……等著吧。”


  大約到淩晨時分,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新園賓館那邊來報告,人抓住了,確實是賓館的人。


  宋梓南匆匆趕到新園賓館經理辦公室門口,兩個公安幹警和經理都迎了出來。宋梓南忙問:“談出點名堂來了嗎?”經理說:“還是那幾句話,他說他沒有惡意,隻是想把自己對特區經濟工作的一些想法用這種方法呈遞給市委主要領導。”宋梓南笑道:“他呈遞了什麽想法?他啥也沒說呀!”一個公安幹警說:“我們今天逮住他的時候,他倒是正要把這一封長信留在您房間裏。”說著把厚厚一封信呈給宋梓南。


  宋梓南接過信問:“他人呢?”


  經理說:“還扣在小會議室裏哩。”


  宋梓南又讓人把他帶到那到小會議室裏,果然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皮膚黧黑的男子,拘謹地坐在兩個公安幹警麵前。


  宋梓南訊問道:“龐耀祖?”


  那個男子答道:“是的。我叫龐耀祖。”


  宋梓南問:“哪個龐?”


  龐耀祖答:“龐統的龐。光宗耀祖的耀祖。”


  宋梓南問:“多大了?”


  龐耀祖答:“三十九。”


  宋梓南說:“已經不年輕了。”


  龐耀祖低了一下頭:“是的……”


  宋梓南問:“怎麽還做這種幼稚的事?”


  龐耀祖說:“但我還是達到了目的。否則,我什麽時候才能見深圳的一把手,什麽時候才能獲得今天這樣的對話機會?”


  宋梓南說:“在深圳,普通市民有很多方式能和主要領導溝通。”


  龐耀祖說:“但是在向普通民眾提供機會,讓他們能麵對麵地和主要領導交換戰略構想等方麵,深圳和內地大多數城市一樣,同樣障礙重重。”


  宋梓南問:“你能不能舉出一個國外的例子來向我證明,在他們的城市裏任何一個普通市民隨時隨地都能見到他們的市長或議會議長,就戰略構想等重大問題,進行充分的交談?”


  龐耀祖說:“即便也不是隨時隨地地可行,但中間必須經過的環節和可能遇到的障礙一定比我們這兒要少得多得多。”


  宋梓南問:“來深圳多長時間了?”


  龐耀祖說:“三個月零九天。”


  宋梓南斷然揭穿道:“不對!最早在我房間裏出現你那兩本書,至少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龐耀祖答道:“是的,那時候我曾經來過深圳一次。那時候就覺得很難見到你們,所以,後來就又回老家去了。三個月前,我忍不住,又來了。”


  宋梓南問:“你到底要向我們傳遞你的什麽想法?”


  龐耀祖說:“也可以說是一種憂慮。”


  宋梓南問:“一種什麽憂慮?”


  龐耀祖說:“深圳終久會失去市場活力,而漸漸地被舊體製同化掉,重新變得跟內地某些城市一樣,等因奉此地過頭上衙門氣十足的日子。市民們隻顧個人眼前實際利益,官僚們隻顧取悅上級,以保自己頭上的烏紗帽為主要生存目標……”


  宋梓南打斷龐耀祖的話,問:“深圳難道已經有這種跡象存在了嗎?”


  龐耀祖說:“請讓我把話先說完。深圳在躁動。躁動的目的是想改變中國……”


  宋梓南又一次打斷龐耀祖的話:“深圳人擔負的曆史使命隻是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模式,把深圳建設好。至於能不能通過深圳去改變中國,這是另外一個層麵上的事情,不是深圳人可以操作的,也不應該由深圳人來操作。”


  龐耀祖也搶過話頭來說道:“誰來操作這件事,不是我這會兒要說的。我隻是想說,從一九七九年以後,所有讓深圳躁動起來的目的,歸根結底總是一個,那就是為了改變當前這個中國,這一點沒錯吧?”


  宋梓南沒作聲了。


  龐耀祖說:“幾年過去了,現在幾乎所有的人都確認,這是建立特區唯一可能產生的結果,也就是:在深圳的帶動下,古老的沉重的中國一定會被改造成一個年輕的特別有活力的中國。但是我認為,這不是唯一的結果,它還有可能產生另一個結果,那就是古老的沉重的中國改變了年輕的躁動的深圳。最後,這個年輕的深圳被古老的中國同化了、湮沒了。我要提醒的就是這一點。書記讀過宋朝大詩人楊萬裏的一首七絕嗎?”


  宋梓南問:“哪首?”


  龐耀祖答道:“《宿新市徐公店》。‘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那個天真的孩子要追尋的目標飛進油菜地裏,被黃黃的一片油菜花吞沒了。我們建立特區所要實現的目標,會不會也會被什麽吞沒了、同化了、異化了呢?”


  宋梓南問:“你覺得我們是一幫天真的孩子?”


  龐耀祖忙說:“那倒不是。”


  宋梓南尖刻地問:“那能不能說你是在杞人憂天?”


  龐耀祖坦然一笑道:“但願我這是在‘杞人憂天’。”


  訊問完畢,他們把這個龐耀祖又帶回附近的派出所去了。一直在訊問現場旁聽的賓館經理不以為然地說:“這小子,還要提醒您!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太狂妄了。”


  宋梓南卻問:“他平時工作表現怎麽樣?”


  經理說:“工作表現還是不錯的,比較踏實,寡言少語。交給他的差使一般都能如期完成。人也還算聰明……”


  宋梓南又問:“來深圳前是幹啥的?”


  經理從員工檔案櫃裏翻找出一份卷宗遞給宋梓南:“據他自己說,好像是在他老家市政府機關裏幹來著。”


  宋梓南問:“機關幹部?那為什麽要跑深圳來?”


  經理說:“據他自己說,希望為自己找一個更好的定位,公務員這個崗位有點束縛他。”


  這時,附近那個派出所的所長來問:“拘他幾天?他最起碼也是違反了治安條例,擅自闖入他人住房,而且還是市委領導的住房。”


  宋梓南笑著搖了搖頭:“放了他。一走司法程序,就麻煩大了。再看他一看,看看他下一步還會幹出什麽古怪精靈的舉動。”說著便往外走去,走到門口了,才回過頭來對賓館經理說:“罰他三個月的獎金。以觀後效。”


  回到自己辦公室,宋梓南吩咐小馬:“給組織部打個電話,讓他們調查一下新園賓館一個新來的會計的情況。這個會計叫龐耀祖。龐大的龐,光宗耀祖的那個耀祖。另外,你讓社科院主管經濟所的孫副院長給我來個電話。”


  小馬應了聲“好的”,便去辦書記交辦的這兩件事了。


  不一會兒,孫副院長便來電話了。


  宋梓南拿起電話:“孫副院長嗎?我是宋梓南。新園賓館有個新來的會計叫龐耀祖。他給我寫了封很長很長的信,談對深圳今天和未來的憂慮。你能抽個時間看看這封信,並且跟他聊一聊嗎?請你考評一下,此人說的寫的,是否真有道理,肚子裏是不是真有些幹貨。”


  剛放下電話,周副市長來敲門了。


  宋梓南笑道:“門開著哩。敲什麽敲!”


  周副市長說:“夫人一早上我那兒去了。”


  宋梓南笑道:“我說呢,剛才怎麽也找不見她人了。”


  周副市長問:“有時間說說嗎?”


  宋梓南反問:“說什麽?”


  周副市長說:“說說尊夫人希望我來跟你說的某些話。”


  宋梓南笑道:“你瞧這事辦得!她是不是覺得我這兒的副市長都閑得沒事幹了?”說著放下手裏的卷宗,“說說吧。她上你那兒都叨叨了些啥?”


  周副市長剛要說,電話又響了。


  宋梓南拿起電話:“宋梓南。哦,是劉部長?”


  劉部長是接到小馬的電話後,來詢問這個任務的詳情的:“您要我了解新園賓館那個龐會計的情況?”


  宋梓南答道:“是的。”


  劉部長問:“但是,賓館會計不是市管幹部,不歸我們組織考察。”


  宋梓南說:“我知道他不屬於你劉大部長轄內所管。但我需要由你們直接去搞清他的情況,也算是特例吧。”


  劉部長立即不再多問了:“明白了,我馬上安排人去調查。”


  放下電話後,宋梓南按了一下呼叫電鈴。小馬立即走了過來。宋梓南對他說:“我跟周副市長要商量個事。半個小時之內,所有電話你都替我擋了,也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們。”


  小馬答應後,臨走前,還問了一聲:“周副市長,給您沏什麽茶?顧大姐從廣州給宋書記帶了些特別好的鐵觀音,想嚐嚐嗎?”


  宋梓南忙衝小馬揮了揮手:“你走你的。茶我來沏。”


  周副市長忙折身站起:“你們倆幹嗎呢?一搭一檔,琢磨我啥呢……”


  宋梓南笑著向周副市長做了個手勢,讓他安心坐下,隨即沏了杯茶放到他麵前:“你老周有啥好讓我們琢磨的?快說吧,我那位顧大姐又想出個啥幺蛾子來折騰人了?”


  周副市長:“你猜猜。”


  宋梓南:“行了行了。別瞎耽誤工夫了。快說吧。”


  周副市長:“她說再過幾天,是她五十八歲生日,她想請客。”


  宋梓南:“過生日,想請客,我來替她辦呀。麻煩你周大市長,她想啥呢?”


  周副市長:“她想請市裏幾個領導一起到家裏去坐坐,粗茶淡飯家常菜,再加薄酒一杯,小聚聚。她說這事你出麵張羅不方便,想讓我幫個忙……”


  宋梓南:“新鮮!”


  周副市長:“她說,這一段承蒙大夥兒支持你工作,她覺得心裏特別過意不去。”


  宋梓南:“哦?”


  周副市長:“你覺得怎麽樣?”


  宋梓南沉吟了一下:“新鮮……”


  周副市長:“我的直覺,大姐好像另有什麽用意……話裏話外,總給我一種感覺……”


  宋梓南:“你感覺到什麽?”


  周副市長:“我感覺……也許是我過於敏感了?還是先入為主了?大姐過去對過不過生日並不怎麽在意的呀!尤其是對她自己的生日,我好像聽你說過,她從來沒有主動提出要為自己過生日的。對不?這一回……還那麽鄭重其事,可以說一反往常,總讓我感覺到,她話裏話外還帶著一些傷感……”


  宋梓南:“傷感?她傷感什麽?”


  周副市長:“是啊,我也在想啊,她傷感啥?在感慨歲月之無情,人生黃昏之將至?這不符合大姐向來的性格和一貫的人生主張。是惆悵特區前行,舉步維艱?好像也有點不太搭界。還是因為最近一段時間聽到一些對我們的反麵議論,她心裏陡生不平之氣所致?但大姐在政治上是相當成熟的,也可以說是見過大世麵經過大風浪的。她不會拿過生日這種小兒科的舉動來表達和宣泄自己胸中之鬱悶。這應該是非常小資的那些白領和銀領們幹的事。這一回不僅主動提出要過生日,還特別要請我們班子裏的同誌一起來坐坐,這……”


  宋梓南:“你的意思是她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周副市長:“希望沒出什麽事……但……我總有這樣的一種感覺……一種不太好的感覺……”


  那天晚上回到新園賓館的房間裏,顧亭雲正在為搬家收拾著東西。宋梓南讓她歇下手來,說是有話要跟她說。


  顧亭雲打量了一眼宋梓南,立即敏感地問:“是不是周副市長跟你說了些啥?”


  宋梓南答道:“是啊,你不是要人家替你辦生日派對嗎?”


  顧亭雲苦笑一下說道:“這個老周!他還跟你說啥了?到底是搞政治、當大領導的,抓階級鬥爭新動向,抓出癮來了。我告訴他別跟你說,他轉過臉就去跟你匯報了。組織紀律性倒挺強啊!”


  宋梓南說:“你跟我說實話。真沒事吧?”


  顧亭雲回答了聲:“管好你自己吧!我能有什麽事?!”轉過身去又想收拾東西,宋梓南卻一把攔住她,鄭重地說道:“你要有什麽事,我可受不了。”


  顧亭雲笑道:“行了行了,把自己說得多柔情似的。”


  宋梓南瞪大了眼睛:“你真沒事?”


  顧亭雲說:“煩不煩呐?!”


  宋梓南仔細又打量了一眼顧亭雲,見顧亭雲不想再跟他多說,便也沒再追問下去。但事情並沒有就這樣了結。第二天上午,宋梓南到了辦公室,就給廣州的女兒塊塊打了個電話:“塊塊嗎?我是爸。”


  塊塊半躺半坐在床上,手裏拿著電話,一旁還放著那種當年流行,但很快就過時了的磚頭式錄音機和耳機,還有一玻璃罐小點心,漫不經心地答道:“聽出來了……”


  電話那頭,宋梓南覺得塊塊情緒有點低落,便趕緊問:“怎麽了?”


  塊塊答道:“有什麽‘怎麽了’,反正可憐唄,全宇宙超級頂破天的可憐蟲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親生爹娘也不管唄,孤苦伶仃寂寞難耐弱不禁風唄……”


  宋梓南笑了:“哪來那麽多的廢話?一套套的!舞蹈比賽什麽時候開始?”


  塊塊立即糾正道:“什麽舞蹈比賽?是舞蹈大賽!”


  宋梓南笑著應道:“舞蹈大賽什麽時候開始?”


  塊塊噘著嘴埋怨道:“哎呀,我都快要被淘汰了,你還跟我說什麽比賽?”


  宋梓南:“名次不重要,經受鍛煉,增長才幹,才是最重要的。”


  塊塊啐嗔道:“您說的跟我們老師說的一個腔調。啥鍛煉,啥才幹,你們也不想想,現在是什麽社會?市場經濟社會。您在深圳不就是帶頭在搞這玩意兒嗎?您的產品要是賣不出去,闖不了名牌,掙不了大錢,您願意嗎?”


  宋梓南說:“嗨,誰跟你說市場經濟就隻看掙錢多少?就是擱在西方,它也不是隻看這一點。況且我們還是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哩!”


  塊塊忙截住宋梓南的話頭:“行了行了,老爸!您不是給我上政治經濟課來的吧?這一回舞蹈比賽雖然要加考文化,但也不考您這一套!我忙著呐,沒工夫跟您煲電話粥。您到底要跟我說啥呢?”


  宋梓南說:“誰跟你煲電話粥來著?爸想你了,多跟你說兩句,就嫌煩了?你怎麽這樣?!”


  塊塊委屈地說:“這會兒你想我了?你那點可憐的父愛終於被激發了,終於想起還有這麽個可憐兮兮的女兒被您扔在廣州了?想跟她說說話了?您早幹嗎來著?”說著,噘起了嘴,眼圈當即就紅了,淚水一下從眼角湧了出來。


  宋梓南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那你上深圳來讀大學吧。我們已經開始在籌建深圳大學了……”


  塊塊說:“上你們深圳那破地方去讀大學?別想。你把媽騙去了,把哥也騙去了,現在還想把廣州最優秀、最年輕的舞蹈家也騙到你們深圳去,哼,沒門兒!”


  這時,團市委的方書記帶著兩個團市委的同誌走進外間的秘書室,告訴小馬:“是宋書記約我們來的。”


  小馬忙對他們說:“宋書記正在接一個很重要的電話,我去看看他完事沒有。”說著,便輕輕地推開一點裏間的門,進去看了看,忙又關上門,退出來對方書記說:“你們稍坐一會兒,他還在說著哩。”


  這時,宋梓南問塊塊:“問你個事,你媽來深圳前,家裏沒出什麽事情吧?”


  塊塊應道:“您問家裏出過什麽事情?當然出過。最大的事情就是你們丟下我不管……”


  宋梓南對塊塊不知輕重的糾纏,有點不耐煩了:“行了,你!爸在跟你說正經事!這一段時間,你覺得你媽身上出現過什麽跟過去不太一樣的狀態?”


  塊塊立刻說道:“跟過去不太一樣的狀態?那可多了。”


  宋梓南問:“比如說?最明顯的……”


  塊塊說:“最明顯的就是她特別特別地念叨您唄……”


  宋梓南十分嚴厲地說:“塊塊!爸跟你在說正經事!”


  塊塊也“厲害”起來:“誰沒在跟您說正經事?您到那個破深圳去了以後,她真跟丟了魂似的,整天念叨著那個破深圳,我都煩死她了,凡是報紙上雜誌上登了關於您,關於深圳的消息、大小文章,她都會跟念《聖經》一樣,翻來覆去地看,連個標點符號也會讀上三遍才過癮,然後把它們統統剪貼起來,裝訂成冊,供著。家裏來個誰,包括我那些跳搖擺舞的朋友,她都會跟人沒完沒了地說您那個破深圳……”


  宋梓南:“還有些啥?”


  塊塊:“她不就在您身邊了嗎?有啥您自己不會去發現?”


  宋梓南沉吟了一會兒:“你媽有個非常好的朋友叫單秀娟,單大夫,知道嗎?”


  塊塊忙說:“知道啊。她是媽最好的朋友了。媽去您那兒以後,單阿姨常來看我的啊,她說她還要替我組織一個粉絲團,在決賽時去給我當啦啦隊哩。”


  宋梓南說:“你有她的電話號碼嗎?家裏的和單位的。”


  塊塊說:“有啊。當然有啊!”


  宋梓南說:“告訴我。”


  塊塊遲疑了一下,問:“幹嗎?”


  宋梓南隻應了句:“快告訴我,別的你就別多問了。”


  放下電話,宋梓南走到外間秘書辦公室,邀方書記他們去裏間談。


  方書記說:“跟書記匯報一下團代會後,在全市青年中開展爭當新時期創新尖兵的活動情況……”


  宋梓南說:“聽說你們這個活動搞得很紅火?”


  方書記說:“我們完全是按照市委的指示精神進行的……”


  宋梓南忽然想起一個人,便問道:“對了,有個小青年的情況我一直想問,不知道她最近怎麽樣了?就是高士達廠的那個小丫頭。”


  方書記一時沒想起來這個讓宋書記一直牽掛著的“高士達廠的小丫頭”是誰,便稍有一點不好意思地問:“高士達廠的小丫頭?”


  宋梓南提醒道:“就是那個廠方一開始不想讓她參加團代會的那個女孩兒。”


  方書記這才想起來了,但似乎仍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便“哦……”了一聲,又回過頭去問一起來的另一個團市委領導:“那女孩兒好像是叫陶怡吧?”


  團市委另一個領導點點頭:“就是。就是叫陶怡。”


  宋梓南也想起來了:“對對對,陶怡。她怎麽樣了?”


  方書記有些遺憾地說:“她後來還是沒來參加團代會。”


  宋梓南略感意外地問:“沒參加?為什麽?是廠方的原因,還是她本人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方書記說:“據說是她本人後來決定放棄了。”


  宋梓南立即追問:“據說?你們沒去調查一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團市委另一個領導解釋道:“後來他們廠裏另外選了個團代表。”


  宋梓南說:“他們廠裏另外選了個團代表是一碼事,這個女孩兒突然放棄了團代表資格,這是又一碼事。”宋梓南一下變得嚴厲起來,使辦公室裏的氣氛一下緊張起來。宋梓南接著說道:“現在外麵對我們特區有誤解。剛才我接了我女兒一個電話,胡攪蠻纏地說了許多讓我哭笑不得的話。這說明,連我家裏這麽個小丫頭、自己的親生閨女都覺得,深圳建特區,中國搞改革開放,無非就是讓大家夥兒多搞點錢而已。別的,什麽都可以不在乎了。這不對嘛!特區是全方位的。搞錢隻是一個方麵嘛。我們重要的任務還是在遵紀守法的大前提下,給所有的人創造一個發展自己各方麵潛能的活動平台,在遵紀守法的大前提下,讓所有的人在深圳都能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並且維護人民在這些方麵的合法權益,深圳不能隻是一部分人的天堂,更不允許隻成為少數人和極少數人的天堂。我們絕對不能漠視多數人,尤其是弱勢群體的權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