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馮寧突然間聽陶怡告訴他,她決定不去參加市第一屆團代會時,都要驚倒了:“你不想去參加團代會了?為什麽?因為那個金老板答應替你到香港去找你的爸爸媽媽?這純粹是個陰謀,是收買!”


  陶怡紅著臉說:“不是收買!他說我活兒幹得好,是全廠最出色的員工,給工廠做出了特別大的貢獻。所以他想好好獎勵我,一定想辦法替我到香港找到我家裏的人。也許還會帶我到香港去,讓我親自去找……”


  馮寧一字一頓地追問:“讓、你、去、香、港?”


  陶怡激動地說:“是的。他就是這麽說的。”


  “你覺得有這可能嗎?”馮寧眼睛裏閃出一絲冷峻的光。


  “可他就是這麽說的。”陶怡天真地答道。


  “同時他又提出,你必須拒絕參加這次團代會?”馮寧再問。


  “不是拒絕,是去請個假,因為要為廠子加班。”陶怡認真地解釋道。


  “那不還是拒絕嗎?”馮寧哭笑不得地。


  陶怡不說話了。她的不說話,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想再和對方爭論。小丫頭平時看起來挺文靜,但實際上骨子裏卻挺倔強,挺有主張。不和你爭論,絕不等於已經放棄了她的主張。恰恰相反,她這時的不作聲,隻表明她早已決心要去實行自己的主張了。


  馮寧想了想,又問:“他沒向你提什麽特別的要求?”


  陶怡臉微紅:“哎呀,你說啥呢!那個金老板都比我大一二十歲哩。說話時,我們整隔著一張桌子,他連葷笑話都沒對我說一個,特別正經……”


  馮寧忙說:“我不是說這個。”


  陶怡不解地問:“那還有啥?”


  馮寧問:“你們廠子裏就選了你一個團代表?”


  陶怡默默地點了點頭。


  馮寧一跺腳,著急地說:“你瞧瞧這事!”


  陶怡平靜地說道:“我不去了,他們還可以選別人嘛……”


  這一下馮寧真急了,一下站了起來,指著陶怡嚷嚷道:“你以為這是小孩兒過家家呢?!你不去,別人過去替了你就行了。這是共青團代表大會!”


  陶怡漸漸顯得有一點尷尬起來,慢慢地低下了頭去,不一會兒,眼眶便濕潤了起來,接著便頗有些委屈地嗚咽起來。


  馮寧把口氣放緩和了一些:“說起來,挺慚愧,我雖然也是個老共青團員,但一直也沒能入上黨,從來沒有當過團代表。這麽些年,對有些地方的有些選舉,我也是挺有看法的。但是,陶怡,你得明白,你這一回的當選真的很不一樣,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完完全全是自覺自願把票投給你的。沒有任何人要求他們,或暗示他們,必須選你當他們的代表。他們跟你我一樣,全都是初來乍到深圳,在這兒,全都是上無父母親戚,下無鄉裏友好,內心的那種孤獨、忐忑,跟對深圳的新奇、激動是同樣的強烈沉重。他們把票投給你,讓你代表他們到大會上去行使某種權利,表達某種要求,其目的恐怕遠遠不隻是應付一個上麵下來的政治任務而已,他們托付給你的這種信任、信賴,恐怕也遠不止在政治層麵上……你懂我的意思嗎?”


  這些話,對於陶怡來說,顯然是“太深奧”了。陶怡似懂非懂地看著馮寧。


  馮寧接著說道:“他們是把你當作他們在深圳最可信賴的親人之一,就如同你現在把我當成你的親哥一樣,你成了他們心底裏一個最溫暖的向往……”


  陶怡的眼圈又紅了。她並沒有聽懂什麽叫“心底裏一個最溫暖的向往”,更不明白受托了這種“向往”又有多大的意義和價值。此時此刻,她隻是覺得一向待她特別體貼和溫和的“兵哥哥”馮寧突然變得如此的生硬和不依不饒,讓她覺得非常的失望和難過。而後,就像她習慣做的那樣,便再也不說話了。後來的一段時間裏,馮寧又說了不少話,比如:“別讓你廠子裏這幾千名打工仔打工妹和上百名共青團員失望,更別讓他們瞧不起你。如果你真心想做他們的代表,就勇敢地去做。人活一輩子,最難的就是要有勇氣創造一個真正的自己……”又比如:“退一萬步說,你爸爸媽媽、姐姐哥哥真還活著,也已經到了香港,那麽你早晚總能找到他們的,用不著這麽急於付出背叛這些打工兄弟姐妹的代價,讓自己一生都陷在良心自責的苦惱中……”等等。有的話能聽懂一點,有的還是聽不懂。不管聽懂了的,還是始終沒聽懂的,她都低著頭,再不說話了。馮寧真正領教了一回這個小丫頭的牛脾氣。


  陶怡雖然一直沒說什麽,但她的心裏還是在翻騰著的。馮寧這麽“生氣”,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麽多大道理,讓她感到自己一定是做錯了的。也許,自己是應該去參加團代會的。回去的路上,她倒了一輛公交車,在團市委門前停了下來。團市委的大門上已經掛上了通欄的大紅橫幅:“熱烈慶祝我市共青團第一屆代表大會勝利召開”。


  陶怡得到過通知,團代表與會,直接到團市委報到。她覺得,馮寧那麽激動,自己好像應該去報到。下車後,她在團市委的大門前猶豫著、徘徊著。她幾度向團市委那個並不算高大的門楣裏走去,但走到門楣下,卻又遲疑了。


  這時,從厚厚的雲層裏,開始往下灑落一陣陣小雨。小雨細細地無聲地潤濕了街道和林木。陶怡既下不了決心走進那個門楣裏,又下不了這個決心徹底離開這兒。她不想讓馮寧生氣,但又不想得罪金老板,更不想失去金老板許諾給她的那些美好前景。長到這麽大,畢竟還沒有誰——包括“兵哥哥馮寧”也都沒有向她許諾過什麽。她太希望有人向她許諾些什麽了。就像無數年齡跟她一樣大的女孩兒那樣,在對種種許諾的盼望和失望中才能逐漸長大。於是,這一刻她隻能痛苦地在細雨中遲疑著、躑躅著。


  雨,毫無疑問地要越下越大。


  她的徘徊引起了傳達室一位同誌的關注。大概是因為過去經常有一些想找團市委上訪傾訴的青年人到了這兒,又猶豫著不敢進這大門。所以,傳達室的同誌趕緊打著一把傘,向陶怡走來。但他沒想到,他的這種“熱情”,反而在不明底細的陶怡心裏引發一陣莫名的緊張和忐忑。她不知道眼前這個市級“大機關”的這個工作人員匆匆向她走來,是為了“驅趕”自己的,還是來“質詢”自己的,唯一不敢想象的就是人家是來請自己進門的,更難以預測下一步還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於是她趕緊轉過身走開了。


  當天晚上半夜時分,有人打電話到高士達廠女工宿舍的傳達室裏,要找陶怡接電話。女工們住的房間裏自然是不會安裝電話的。電話隻能打到傳達室,再由傳達室的那個“阿姨”(管理員)傳呼。


  女管理員四十來歲了,已經在躺椅上眯盹兒著了,被這電話鈴吵醒,自然特別的不高興,便對著廣播話筒連著叫了幾聲:“四〇三室的陶怡,電話。四〇三室的陶怡,電話……”


  這時候,女工們都已經上床睡覺了。一個睡在下鋪的女工聽到廣播,忙拿起一個晾衣服竿子,捅捅上鋪:“陶怡……陶怡……你聾了?”


  睡在上鋪的陶怡忙跳下鋪。


  另一女工笑著調侃道:“陶怡,又是那個兵哥哥的電話吧?啥時候帶來讓我們瞧瞧嘛!”


  陶怡臉一紅,隻說了聲:“睡你們的吧!”就披上衣服,趕緊走了。到傳達室,還沒等她向管理員“阿姨”說句好聽的話,那個女管理員已經挖苦道:“團代表,這樓上樓下,就數你電話多了。”


  陶怡臉又一紅:“誰是團代表……”


  女管理員皺了皺鼻子,道:“還謙虛呢?快接電話!”


  陶怡怯怯地拿起電話。


  電話果然是馮寧打來的。“去市裏報到了嗎?”他還挺牽掛這檔子事。自己在部隊都不好好解決“組織問題”,上這兒來,倒替別人著起這個急來了。人啊!

  陶怡不知道怎麽回答馮寧。她真的不希望再惹馮寧生氣。她不願意再看到馮寧生氣。一時間,不知所措的她,拿著電話,隻是在喘著氣,沒有回答。


  馮寧問:“沒去報到?”


  陶怡還是不作聲,隻是粗粗地喘著氣。


  馮寧有點失望了:“你真行!”


  陶怡特別歉疚地:“對不起……”


  馮寧恨鐵不成鋼似的:“跟我有啥對不起的!”


  陶怡看看那個女管理員,她雖然在很無聊地看一本香港版的命相書消磨時間,但臉上的神情卻讓陶怡覺得,她已經對陶怡半夜來騷擾很有些不耐煩了,便忙對馮寧說:“等見了麵咱們再細說。傳達室的阿姨要休息了。我掛了。”說著,沒等馮寧做出回應,便掛斷了電話,然後對那個女管理員說了聲:“謝謝李阿姨。”那個姓李的女管理員,居然都沒搭理她,馬上丟開手裏的那本命相書,收回電話機,關了那扇小窗戶,在那張權當作夜班床的竹躺椅上躺了下去。


  那邊,馮寧聽到陶怡不等他說完話就掛斷了電話,趕緊撂下電話,向遠處的一個公交車站跑去。他想去告訴陶怡,當好這個團代表,在我們這個體製下,會對她的一生產生什麽樣的作用。


  這時,恰好有一輛公交車進站了。但等他跑到,大概因為時間很晚了,車站上沒什麽人在候車,車上也沒什麽人下車,這輛公交車已經匆匆地開走了。


  雨,無聲無息地下著……


  雨幕中的夜色無邊無際,濃重而又深遠……


  馮寧在雨中無奈地呆站了一會兒,轉過身剛要回工房去,從路邊卻走出三四個男青年,全都打著台灣產的那種花花綠綠的折疊傘(那時候很時興這種折疊傘,比我們通常用的那種油布傘自然要靈巧方便得多),直直地向馮寧走來。


  馮寧愣了一愣,定睛一看,為首的竟然是那個在工效牌子上做假的男青年。這時,馮寧全身已經淋濕了,他本能地去摸了摸口袋,想掏刀自衛。但今天偏偏沒帶刀具出來。他忙向後退了半步,順手從路邊的林帶裏抄起一根樹棍,對著那幾個直衝他而來的不速之客,擺下了打鬥的姿勢,大聲問那幾個男青年:“你們想幹啥?”


  那個做假工牌的男青年忙笑道:“嗨,馮老板,別誤會。我帶幾個朋友來跟你談一筆生意……”一邊說,一邊象征性地拍拍自己兩邊的褲子口袋,表示自己沒有帶任何“武器”。


  另外那幾個男青年也做了個類似的動作,表示都沒帶“凶器”,不是來和馮寧尋釁鬥毆的。


  馮寧再一次打量了一下這幾個男青年,確認了他們都沒惡意,這才扔掉手裏的樹棍,走過去跟他們握手,不料那幾個人一下撲了過來,把他摁倒在地。那個做假工牌的男青年哈哈大笑道:“馮老板,看來你的江湖道行還是不夠深啊,還是好騙啊!”馮寧在泥水地裏正掙紮著,那幾個男青年突然哈哈一笑,都鬆開了手。那個做假工牌的男青年忙上前來拉馮寧:“開個玩笑啦。馮老板,快起來。真的是請你去談一檔子生意啦,快起來。”


  這幾個年輕人還帶了一輛很新的桑塔納車來。他們就用這輛在那個時候還挺氣派的新車把一身泥水的馮寧帶到了市內一個洗浴中心裏。馮寧一開始說什麽也不跟他們去“洗浴”,因為他不知對方的深淺,更不想貪這便宜。“可你這一身泥水,一會兒我們怎麽談生意呢?”那個做假工牌的年輕人說道。“有什麽事,就在這兒說吧。我身上的泥水礙你啥事?”馮寧就是不想跟他們進那洗浴中心。“我們要跟你說的事,不是一會兒半會兒說得完的。你不覺得自己身上難受,我們還覺得難受哩。”那年輕人又說道。聽聽這話,馮寧覺得也在理,再說,就算是進去洗個澡,他們還能把我怎麽樣了呢?馮寧還猜想,今天晚上真正想跟他唱對手戲的還不會是這個做假工牌的小子。這小子,應該有自知之明,他不夠那個分量,來跟馮寧“談生意”。那麽,到底是哪路神仙讓這小子打頭陣,跟馮寧擺下這一場湯湯水水的“鴻門宴”的?他還真想領教一番。想到這裏,他心一橫,就跟著進了洗浴中心。


  果不其然,洗完澡,馮寧等人穿著雪白的一次性浴衣回到包間裏,剛躺下,那個做假工牌的男青年就帶著一個年齡稍大一點的男青年從另一個包間裏走了過來。


  陪著馮寧在這包間裏休息的那兩個男青年立刻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


  那個做假工牌的男青年向馮寧介紹道:“馮老板,這是我欒哥,久聞您大名,今天特來會會您……”


  那個被稱作“欒哥”的男青年開玩笑似的擰起那男青年的耳朵,笑嗔道:“你什麽時候長了輩分,跟我稱兄道弟起來了?”


  那個男青年忙捂住那隻被擰的耳朵,賠著笑臉道:“欒叔……欒叔……你當然還是我欒叔……”


  “欒叔”扔開那個小子已經發紅的耳朵說道:“行了,我跟馮老板有話要說,你們都上那邊包間去吧。”


  於是,那幾個男青年呼啦一下都走了。隻留下馮寧和那個被稱作“欒叔”的人。


  “欒叔”也就是三十出點頭吧。精瘦,留著濃重的唇須,說話不慌不忙。他掏出一包好煙:“聽說馮老板不抽煙?”


  馮寧禮貌地拒絕了:“不抽。”


  “欒叔”笑道:“是從來就沒抽過,還是後來又想學好,戒了?”


  馮寧說:“從來就沒抽過。”


  “欒叔”感慨道:“好男人。”


  馮寧說:“那說不上。主要是在家,老子管得嚴,當兵,領導又管得嚴……想抽也不敢抽,後來就再沒沾過……”


  “欒叔”故作意外地說:“看不出來馮老板還是個服管的人啊,真看不出來。”


  馮寧不想跟這樣一個人雲裏霧裏瞎兜圈子,便單刀直入地問:“欒叔今天是……”


  “欒叔”忙擺擺手:“別別別,馮老板您怎麽能叫‘欒叔’呢?那是我跟我那些小兄弟鬧著玩的。聽倭瓜說……”


  馮寧問:“倭瓜?”


  “欒叔”笑道:“就是在您那兒扛活兒的那鬼東西,我們都叫他倭瓜。”


  馮寧也笑了:“哦……”


  “欒叔”接著說道:“聽倭瓜說,馮老板是條漢子,蛇口的餘濤想收編您去當雷子,還給您那邊的正式戶口,您都沒瞧上,愣想著自己出來打天下,難得!”


  馮寧忙說:“沒想著要打什麽天下,隻想著自己痛痛快快做一點事情。”


  “欒叔”說:“不知道馮老板想過沒有,能和我聯手做點事情嗎?”


  馮寧試探道:“這聯手的意思……欒叔是……”


  “欒叔”再次做了個斷然的手勢:“我說過了,在馮老板跟前,我怎麽敢稱什麽‘叔’呢?頂破天,我也就能比你大個五六歲、六七歲吧。馮老弟要不嫌棄,叫我欒哥就可以了。”


  馮寧問:“那我能冒昧地問一下,欒哥希望我們聯手做什麽樣的生意?”


  “欒叔”詭秘地一笑:“肯定比你現在給那些養雞的販那麽點玉米要強一百倍。我這生意可以說什麽都是,也可以說什麽都不是。歸了包齊,一句話,什麽能賺錢,我做什麽;而且專做那無本生意,一本萬利的生意。”


  馮寧猶豫了一下:“欒哥不會是拉我去販毒吧?”


  “欒叔”哈哈一笑道:“怎麽的,我姓欒的在馮老板眼裏就那麽缺德少性?”


  馮寧忙說:“對不起對不起。隻要不是販毒、拐賣婦女、做假藥,別的咱們都好說。”


  “欒叔”眼睛一亮:“真的?”


  馮寧端坐不動地說:“請欒哥多指教。”


  “欒叔”試探道:“那我就直說了?”


  馮寧說:“請欒哥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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