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顧亭雲是她們單位用一輛紅旗車把她直接從廣州送到新園賓館的。進深圳那會兒,天已近傍晚。車一到,還沒等顧亭雲下車,周副市長就迎了上去。
顧亭雲忙笑道:“周副市長,怎麽敢勞您大駕?”
周副市長笑道:“是我主動請纓要為大姐服務一回的。”
顧亭雲笑道:“服務?不敢當。一定是您周副市長有啥事要求著我這老太太辦了。”
周副市長大笑:“大姐果然名不虛傳。一語中的。厲害……厲害……”一邊說,一邊趕緊幫著拿行李。
進了宋梓南房間,安頓好那些行李,周副市長對顧亭雲說:“大姐願意到深圳來,機關裏的同誌都特別高興。不光是為宋書記,也為我們大家。宋書記身邊確確實實需要您這麽個人。有您在,我們大家心裏就踏實多了……”
顧亭雲淡淡地一笑:“我可沒那麽重要,不僅沒那麽重要,說不定來了以後,還會給你們添許多麻煩。”
周副市長告訴顧亭雲:“房子初步已經定下了,一會兒讓市委辦公廳的同誌陪大姐去看一下,如果您覺得還行,咱們就趕緊搬家,趕緊結束老宋這種四處打遊擊的老單身漢生活……”
顧亭雲問:“那房子老宋看過了嗎?”
周副市長說:“他說他不看了,一切都由您定奪。”
顧亭雲笑了:“他倒挺會當甩手掌櫃的!”
周副市長也默默地笑了笑。
顧亭雲長歎一口氣,往沙發上一靠,微笑道:“開場白都說完了,說正事吧。說說,周大市長今天忍心撇下黨國重任,屈駕接車,所為何來?”
周副市長立即說道:“今天我們開了一天的常委會……”
顧亭雲馬上從沙發上折起身:“我能發表個聲明嗎?我們家的習慣,你老周應該是知道的,我從來不在工作問題上給老宋吹什麽枕邊風。老宋也從來不慣我這毛病。”
周副市長忙笑道:“大姐,我也要先跟您聲明兩點:第一,我今天來找您,完完全全沒把您當作誰誰誰的夫人……”
顧亭雲還是堅決打斷周副市長的話,強調道:“不管你主觀上怎麽認為,可我實際上還是誰誰誰的夫人……”
周副市長一本正經地說:“不,這還是不一樣的。因為您除了是誰誰誰的夫人以外,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我們的老同誌、老戰友、老朋友。我今天來找的,是這樣一個顧大姐,而不隻是一個什麽夫人。”
顧亭雲指著周副市長笑道:“狡辯。”
周副市長也笑了笑,繼續說道:“第二,更重要的是,我今天來,不是代表我周某個人……”
顧亭雲有點意外:“你代表組織?”
周副市長點點頭:“也可以這麽說吧。”
顧亭雲認真起來了:“組織要我吹枕邊風?”
周副市長口氣立即變得有一點沉重:“深圳近來處境不太好。”
顧亭雲從隨身帶著的旅行包裏拿出那一摞報紙和雜誌,放在周副市長麵前。
周副市長瞟了那些報紙雜誌一眼:“您已經有所了解了?”
顧亭雲問:“還有什麽情況是我不了解的,又是需要我了解的?如果你們覺得,這兩個問題,都是我不該問的,可以不回答我。”
周副市長忙說:“不,這正是市委常委授權我來找大姐您,要做的事情之一。”
顧亭雲略略一怔,神情一下從認真變得緊張起來。然後,周副市長就跟顧亭雲談了將近一個來小時。周副市長走的時候,宋梓南還沒有回來。房間裏隻剩下顧亭雲自己。在和周副市長談話後,她顯得很不安,神情略有些發呆。呆坐了一會兒,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慌慌地從自己隨身帶來的行李包裏取出一個裝滿各種各樣藥品的多寶盒。又從這多寶盒裏取出幾盒藥。她不想讓宋梓南知道她竟然在服用這種抗癌變的藥,她要藏起它們。但藏了幾個地方,都覺得不那麽保險,忽然間,她發現在書架的頂端放著一個小小的保險箱,便把它取了下來,並試著去開了一下保險箱的門。
這個小保險箱的門居然沒鎖上。
顧亭雲小心翼翼地把小保險箱挪到台燈底下。保險箱裏並沒有什特別金貴的東西,隻是存放著宋梓南的工作證、邊境通行證、黨費證和黨代會代表證等證件。正在她猶豫著要不要把那幾盒抗癌變的藥存放到這保險箱裏去的時候,卻發現在保險箱的最底層還放著一樣東西,摸摸,好像是幾頁紙,外頭還用油紙包裹著,似乎顯得有一點神秘。她知道自己是不該在沒有得到老宋允許的情況下,私看他藏起來的書麵材料的,但這既不是信件,更不會是日記。於是在稍加遲疑之後,她還是把那份東西取了出來。
打開外麵包著的那層油紙,她看到這是一份正規的病曆報告。剛翻開來大略地看了一眼,外頭有人在敲門了。
顧亭雲忙問了聲:“誰?”
宋梓南在門外答道:“還能有誰?”
顧亭雲慌不迭地把自己要藏的那些藥塞進小保險箱裏,把那份病曆塞進自己放藥的多寶盒裏,再把小保險箱放歸原處,這才慌慌地應了聲:“來了……來了……”
宋梓南一進門,顧亭雲馬上就告訴他:“剛才,老周來過了。”
宋梓南問:“哪個老周?”
顧亭雲應道:“你班子裏還有幾個姓周的?”
宋梓南有些意外:“周副市長?他來說啥了?”
顧亭雲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他說,有人寫了一份很長很長的書麵材料,把你老宋告到中紀委去了。”
宋梓南淡淡一笑道:“這種事,稀罕嗎?”
顧亭雲說:“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
宋梓南坦然地:“是的,偏偏在這個時候……”
顧亭雲說:“而且這個老同誌曾經在這一帶工作過很多年。”
宋梓南說:“是的,他在這一帶工作過很多年,擔任過很重要的領導工作……”
顧亭雲說:“他應該比別人更清楚,深圳寶安如果不換一種方式來發展經濟,就沒法再趕上時代前進的步伐了,就會徹底被曆史淘汰!”
宋梓南說:“從理論上來說,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
顧亭雲說:“他是這個地方的老領導,有什麽看法可以當麵跟你們這些後來者談嘛。大家都是黨內的同誌,又是同一地區前後任的領導,有什麽必要非得把事情捅到北京,捅到中紀委去呢?”
宋梓南說:“我隻能說,他是出於一種憂國憂民的良好動機,才這樣做的。他認為,建立特區後,深圳的幹部百分之八十已經都爛掉了,百分之八十的公務員都墮入了紙醉金迷的深淵中……他說,中央如果再不下大力氣糾正這兒的錯誤,社會主義的深圳真的就要變成資本主義的深淵了。而這一切的責任都在我,宋梓南。”
顧亭雲說:“你能承認你們深圳的幹部真有百分之八十都爛掉了,都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
宋梓南一下激動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大幅度地揮舞著手,衝著顧亭雲嚷道:“昨天我們有個工地出了點事故,從市裏的主管領導到分管領導,從主管廳局的主要領導到工程承包的主要負責人,從行政方麵的領導到工程技術方麵的負責人,連續在事故現場工作了三十六個小時,我們有個工程副總指揮今天在市委常委會上做匯報時,由於太疲勞了,才說到一半就虛脫昏倒了……我們有個廳局的總經濟師死在了辦公桌前,我們的特區報,是在一張辦公桌、兩把椅子、一間平房的條件下創刊的……”說著他大步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在中央基本不給經費的情況下,我們把一個三萬人的小鎮搞成了近百萬人的現代化城市,上百公裏的城市道路和近百幢高樓,這能是在幹部紙醉金迷的情況下創造出來的?他在汙辱誰呢?都是黨內的同誌啊,都在拚著命地為實現三中全會製定的方針、路線去救我們這個中國啊。煮豆何必燃豆萁呢!”
靜場。
這一幢由特殊警衛手段保護起來的小樓,在夜深人靜時,還是能讓人覺得風輕輕地從綠化帶的小林子裏穿過,留下了一長串細微的沙沙聲。
這時,顧亭雲從行李包裏拿出那份從小保險箱裏抄出來的病曆報告,放在了宋梓南麵前:“所以你要把這份病曆向組織隱瞞了起來?”
宋梓南一愣,上前拿起那份病曆報告翻了一下:“你……你怎麽……怎麽知道的……”說著,他瞟了一眼書架頂上的那個小保險箱,並且上前想去取那個小保險箱。顧亭雲趕緊上前擋住了宋梓南。她不想讓他看到她藏在那裏的藥。
顧亭雲說:“老周他們都感覺出你身體出了大問題。”
宋梓南說:“還不能說什麽大問題,就是常常會間歇性地喘不過氣……但是大夫又查不出什麽原因……”
顧亭雲拿起那份病曆報告。用力地晃了晃:“查不出原因?”
宋梓南說:“就是還沒有最後確診嘛!”
顧亭雲說:“為什麽不告訴我?”
宋梓南說:“沒最後確診,告訴你什麽呀?”
顧亭雲說:“你這樣一個狀態,能查出什麽名堂來?你得住院檢查,得找最好的醫院和大夫做檢查……”
宋梓南說:“我隻是間歇性地喘不上氣,並不是總是喘不上氣……”
顧亭雲說:“等到總是喘不上氣來,就晚了,我的宋書記!”
宋梓南不說話了。
顧亭雲拿著那個病曆,衝到宋梓南麵前:“你必須去住院檢查。胸悶、喘不過氣,這都是心血管和呼吸係統方麵的症狀。心血管和呼吸係統出了問題,那意味著什麽,我的老宋同誌,還用得著別人來給你講解嗎?你……”
宋梓南慢慢地點了點頭說道:“是的……心血管和呼吸係統都是要害部位……”
“你既然知道問題嚴重,還一直瞞著我?!還一直在這麽蠻幹?”顧亭雲說著,眼圈紅了。
宋梓南說:“知道有這樣一句古話嗎?‘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顧亭雲立即打斷了他的話:“兒戲!”
宋梓南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了笑,低頭不說話了。
顧亭雲恍然大悟:“哦,所以你在別人眼裏看起來是那麽的‘不正常’!不管什麽人說你深圳什麽,你都不管不顧地隻知道往前衝。你是想趁著自己還能喘氣,還能站直了在那兒發號施令,就拚命地去推行那些你想推行的東西……你知道自己身體不行了,怕來不及做那些你想做的事?”
宋梓南又苦笑了笑:“這不隻是我想推行的……是黨……是三中全會……是老百姓……是整個時代和整個民族……這還關係到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命運和前途。社會主義到底行不行?馬列主義到底行不行?共產黨到底行不行?我們所做的一切……”
“別跟我說大道理!”顧亭雲再次打斷了宋梓南的話。
“這怎麽是大道理?!眼下,國內外懷疑馬列主義、懷疑社會主義還是不是個好東西的人還少嗎?在一些大學校園和知識圈裏,公開質疑馬列主義的人還少嗎?”
顧亭雲不說話了。
宋梓南:“房子你去看了嗎……”
顧亭雲:“別跟我轉移話題。老周代表常委會的其他同誌正式來找我談你的身體問題,你還當兒戲著呢?”
宋梓南苦笑笑:“沒人把它當兒戲啊……”
顧亭雲:“我現在什麽也不想跟你說,隻問你一個問題:你到底去不去認真檢查一下病情?”
宋梓南:“亭雲,你說我現在能離開崗位嗎?”
顧亭雲板起臉:“那行。你不去,我去。”說著拿起那份病曆,就向外走去。
宋梓南忙攔在門前:“你……你想幹啥?”
顧亭雲:“我把你這份病曆交給省委,交給任書記,交給中央!”
宋梓南立刻正色道:“亭雲!不許胡鬧!”
顧亭雲頹然地坐倒在一把椅子上,默默地嗚咽起來。
宋梓南:“你也說過,我現在身上的壓力非常大……”
顧亭雲:“可是……”
宋梓南做了個手勢,讓顧亭雲不要打斷他的話:“這種壓力,非常人能想象。關起門來我們私下這麽說:深圳幹成什麽樣,牽涉的,不隻是我宋梓南個人的前途命運,牽涉的是我們這個黨、這個國家的前途命運,一種政治理念和一條政治路線的前途命運,牽涉一大批政治家和經濟學家的前途命運……剛才還說了,關係到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命運和前途。我宋梓南何德何能,居然身負此重任,站在這個曆史大閘門前的風口浪尖上。”說著,他指著牆上掛著的一副對聯,“我和我這一班人的心情,就是魏源這兩句話所表達的:‘秋水馬蹄天放客,春冰虎尾夢回時。’……看起來,我們風光得好像飛馬疾馳在秋天那平靜的水麵上那樣,但實際上,卻像行走在初春已經開化的冰麵上,而且手裏還拉著一根老虎尾巴那麽艱險。我不能說深圳的工作做得有多麽好,更不能說,人們批評深圳,就一定是為了反對改革開放。但不管怎樣,在中央麵前,在全國人民麵前,對深圳的一切負主要責任的是我宋梓南!我必須盡一切可能地做好這個工作,即便到全國特區工作座談會上去當被告,我現在也不能縮進山洞裏去貓著。我宋梓南畢竟不是為了平安渡過這一個座談會的難關而在這兒當這個市委書記的,中央派我來的目的也不是這個啊……”說到這裏,他突然氣急起來,臉色也一下蒼白了,因為胸悶,喘不過氣,雙手本能地去抓撓揉搓自己的胸口。
顧亭雲忙撲過去,扶住宋梓南:“老宋……老宋……你怎麽了……怎麽了……”
宋梓南這時張大了嘴,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是戰栗著指指那個櫃子頂,說著:“那……那……那……”
顧亭雲忙問:“你要什麽?快說呀,你要什麽?”
宋梓南連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艱難地說道:“那……那……那……那裏有藥……”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
顧亭雲大聲叫道:“快來人啊……”
外邊的人衝進門來。是雷半伍。
顧亭雲不認識雷半伍,一愣:“你是誰?”
雷半伍忙說:“我是國貿大樓工地指揮部的。來向書記匯報工程進展情況。”
顧亭雲急得都快哭了:“快打電話。要救護車……救護車……”
宋梓南掙紮著說:“別叫救護車……家裏有藥……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