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到淩晨時分,一輛很舊的上海牌轎車快速開進新園賓館的院子裏。車裏隻有一個人,就是市政策研究主任。那天一早,天還蒙蒙亮著,他就自己開著車來找宋梓南了。應該說,那時在內地,有資格享受專車待遇的領導,幾乎沒有自己開車的,但凡要出門,都有司機開車伺候。但那時在深圳,走上中層領導崗位享受專車或公務車待遇的,大都還是一些年輕人,他們喜歡自己開車,也習慣自己開車外出辦事。政策研究室主任開著車是來給宋梓南送從馬列原著中尋找的有關賣地租地的語錄的。
警衛戰士疑惑地問:“宋書記讓你這個點來送材料?”
政策研究室主任回答道:“他讓我什麽時候整完這個材料就什麽時候送來,一刻也不許耽誤,而且必須送到他本人手上。”
那個戰士仍不敢放行,又給馬秘書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小馬就匆匆走了出來,把主任接了進去。小馬問主任:“語錄找到了?”主任忙說:“啊。找到一些。就是不太多。”看樣子,他是一夜沒好好睡。
走到宋梓南住的那個房間門口,小馬剛要敲門,卻又回過頭去壓低了聲音對那位主任說:“能不能讓他再睡一會兒?昨晚又折騰到半夜才散會。你上我房間去待一會兒。”
那個主任猶豫了一下:“行吧……”
兩個人剛想走,房門卻開了,是宋梓南。他顯然聽到門外的動靜了,便迎了出來,說道:“這兩個人!在門外嘀嘀咕咕的,存心不讓人睡覺?!”
主任忙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宋梓南笑了:“行了行了,快進來吧!我已經等了你一個多小時了!找到幾條語錄?”
不大一會兒,周副市長和常副市長等人也都聞訊匆匆趕到。又過了一會兒,別的那些相關領導也都來了。這時,宋梓南讓文印室的同誌把這份語錄打印了出來。
一個市領導翻閱著那份打印出來的書麵材料,興奮地說:“老祖宗們講得還真不老少哩!。你們聽聽列寧說的:‘不怕租出格羅茲內的四分之一和巴庫的四分之一,我們就利用它來使其他的四分之三趕上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一個是‘不怕租出四分之一’,再一個是‘利用它來使其他的四分之三趕上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目的和手段都講得非常明確啊!”
市委宣傳部的黃部長高興地說:“這都是尚方寶劍啊。有人再來質疑我們賣地或租地,就有得可對付他們的了。”
幾個領導七嘴八舌地沉浸在極度興奮之中時,宋梓南卻轉過身對周副市長說:“你通知政策研究室和市委市政府秘書處的同誌,立即起草一個關於土地有償使用的條例……”
宋梓南這個話一說出口,剛才還顯得極其興奮和熱鬧異常的其他領導,立刻都不說話了,場麵上立刻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小會兒,周副市長慢慢地放下手裏打印的語錄,問:“立即起草?”
宋梓南說:“對啊,我們還等什麽?《憲法》上確實寫明國有土地不得買賣。但是,第一,我們沒有賣。隻是轉讓使用權,而且是有時限的。第二,有償轉讓國有土地使用權的所得,完全是按列寧同誌說的那樣,為了讓‘其他的四分之三的土地趕上先進的資本主義’,這有何不可?第三,讓境外的資本家來無償使用我們的土地,讓本可以得到的幾十億幾百億幾千億建設資金白白變成他們的利潤,肥了他們,而我們的社會主義卻苦於缺乏資金引不來人才和技術,買不到先進設備,不能甩開膀子大幹,繼續陷在一窮二白的泥坑裏,眼睜睜看著幾千幾百、幾萬幾十萬邊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逃港,海麵上總是漂浮著逃港淹死者的屍體,而束手無策,如此這般,我們這些共產黨人就心安理得了?更何況《憲法》上也沒寫可以搞經濟特區,我們不是也已經搞了嗎?《憲法》也沒寫社會主義可以搞中外合資,我們不也已經搞了嗎?馬恩列斯毛都沒說過社會主義國家可以演電視,可我們還不是演了?!搞改革,不能那麽機械嘛!”宋梓南慷慨激昂地說完後,卻沒有一個人響應他。
現場再次出現一種讓人感到特別窒息的沉默。
突然間,周副市長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了一聲:“是啊,我們還等什麽?”
常副市長笑道:“誰說還要等了?”
宣傳部黃部長比較激動:“再等就要等一萬年了!”
組織部劉部長比較冷靜:“對,應該馬上就起草!”
周副市長說:“還要專門開一次常委會嗎?”
宋梓南看了一眼在場的同誌:“常委不都在場了嗎?”
宣傳部黃部長說:“是啊,常委都表態了嘛!”
宋梓南立即走到辦公桌前,按了一下電鈴。
小馬跑了進來。
宋梓南說:“讓秘書處處長馬上過來一趟,起草一個常委會紀要,關於決定深圳國有土地有償使用的特別常委會決議紀要。”
那天常委們就在新園的餐廳裏用了早餐,然後分頭去各自的辦公室上班。周副市長和黃部長都擠在宋梓南的車裏,一起去市委辦公大樓。
車啟動後,頗有詩人氣質的黃部長非常感慨地大聲說道:“我在想,假如今天我們在老祖宗的書裏沒有找到這些語錄,我們這些市委常委們還有沒有這個膽識和膽量,來拍這個板?說起來也是慚愧,甚至可以說都有點淒慘。我們這些一百年後的共產黨人,還得到一百年前老祖宗的書裏去找行動的依據。老祖宗們的負擔也有點忒重了吧?”
是啊,假如今天我們在老祖宗的書裏沒有找到這些語錄,我們這些市委常委們還有沒有這個膽識和膽量,來拍這個板?興奮之餘,再回過頭來把這樣一個敏感的問題提到所有這些手握執政大權的同誌們麵前,答案會是同樣的嗎?曆史是不能用“假如”來改變的。曆史也是不相信“假如”的。勝利者和實踐者無須困頓於“假如”和“萬一”。但,也是這個“曆史”告訴我們,一個統治者完全忽略了有可能發生的“假如”和“萬一”,就一定是不清醒的統治者。而不清醒的統治者,終將被曆史拋棄。現在看來,在這個車裏坐著的“深圳的掌權者”宋梓南和周副市長似乎還是清醒的,因為在聽了“詩人”黃部長的追問後,他們兩人雖然都沒作聲,但臉上還是隱隱地掠過了一絲難堪和尷尬的神情,而沒有不屑於這樣的追問,更沒有反感這樣的追問,也沒有像有些在官椅上坐的時間過長的人那樣,早已麻木,對這種“不著邊際的追問”毫無知覺和反應。他們之所以會產生一點“難堪和尷尬”,是因為他們知道,在深圳今後的改革進程中,一定會遇到黃部長今天說到的這種情況:當權者想做事情,但在老祖宗那兒找不到可以用來為自己開脫和掩護的護身符。他們無法把自己的“烏紗帽”,以至身家性命安全地寄放在老祖宗那兒,他們必須自己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來負責。他們還會做錯一些事情,犯一些“很嚴重的錯誤”,得罪一些絕對不能得罪也不該得罪的人。到那時候,他們還會有決心去做一些改革需要他們做的事情嗎?他們還敢說,中國的曆史,由他們來創造嗎?
別的地方的官員是可以躲著這樣的追問的。隻要這個官員有足夠的“官場經驗”,他們是躲得開的。也就是說,他們既可以安全著落,又光彩前行,其實什麽新事也沒做,就像是附著在巨輪底部的那些軟體或硬殼動物一樣,同樣享受了“曆史性遠航”的輝煌……但是,在深圳執政,他們是沒法躲開的。起碼在這個曆史階段,在深圳執政,你躲不開。至於以後,三十年後,五十年後,深圳的官員會怎麽樣,深圳是否將永遠保持必需的銳氣和活力,誰也說不好,也不是他們該操心、能操得了那心的事了……
兩個人沉默著,內心卻在翻滾著。
過了一會兒,周副市長突然發現宋梓南的坐姿有點不對,忙推了推他,叫了聲:“老宋……老宋……”
宋梓南身子已經歪斜著癱軟了下來,而且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但神誌似乎還清醒,隻是沒有力氣說話,一隻手捂著胸口,一隻手對周副市長輕輕地擺了擺,好像是在告訴他,不必大驚小怪,不會有什麽事的。但這時,周副市長已經嚷嚷起來:“黃部長,你帶硝酸甘油了嗎?快掉頭,去醫院!快去急診室!!”